叶燕兰
苦味入心
她坐在清晨的光中剥苦笋
早春的风,透着一股湿泥土好闻的轻腥味
这是在四月,光照着她,风吹着她
让她看起来仿佛还是那个坐在小木凳上
埋头剥苦笋子的女孩
她一边剥,一边向记忆处深嗅……这乡间野味
这土壤深处不曾止息的
“未经驯服的青莽之气”
曾经她多么渴望生活,苦后回甘
此刻想象一顿未来的晚餐就有多平静
脑海中的葬礼
在故乡的某个春天,我曾用一截枯枝
与油菜花编织成的花环
为一只死去的小鸟立了个
仿佛风雨一吹就不复存在的碑
那年我大约九岁,内心似有什么正在形成
像土壤表层开始微微松动
摸着躺在沥青路面刚失去体温的麻雀
突然想为这弱小生命举办一个葬礼
于是寻遍油菜花田找了一丛开得最好的
刨土、挖坑、填埋
十个指甲缝塞满湿黑的泥
春光晃得人眼眶发涩,我感到好像必须因此流泪
这场无声的告别才够完整、柔软
暗绿绣眼鸟
在这雨水滞重的春天,所幸
还有暗绿绣眼鸟
不为季节变幻而噤声的啾鸣
它们的发声细小,像婴孩源自天性的呼叫
体型看起来只有小女儿拳头般大
在栖身的灌木丛无拘地穿飞跳跃
有时借助双翅的急速振颤,悬浮于一朵
甜蜜的木棉花上,发出“嗞嗞”的响
如疲倦的母亲,一走进家门
就能紧紧抱住飞扑过来的笑脸,一个焕动了整个夜晚的词语
小叶女贞的叹息
如果你也曾在蓬勃的五月
漫无目的走进一片
空阔的山野——带着少年时独有的
蒙昧的躁动,与模糊的渴望
你尚未浸染过多色彩的眼
也为那倏然出现的,小
而密实的,野生的白
紧紧吸附、茫然颤动
像一只黑脉蛱蝶。以直觉的棒状触角
感知,萌发着柔韧生命力的香
你就能远远地站在故事之外,仍听见
被年轻的爱碰落的,小叶女贞的叹息
想象一种晚年生活
一个人无灾无恙地活过九十岁
与一个人无依无傍地活过九十岁
是同一种寂阒
凝缩而成的晚年生活
令人心生恍惚的两个侧面
究竟哪个更接近于
存在的虚无……
她以血缘中颤动的爱与战栗,轻轻擦拭
一副鲐背之年老人如其所是的身体
她以某种逾越亲情的目光
细细察看着眼前这个老来丧女、丧夫、丧子
時常呆坐屋檐下失神的,看不出悲喜的祖母
她想起从前夏日多雷雨天气,乡下有古樟木
接连遭遇闪电劈击树顶、枝干
仍年复一年地抽嫩芽、发新枝
她想起多数抱梦之人恐怕会被静夜暴雨中
突然的雷声惊醒
有人却在巨响中,感到孤岛般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