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大罢工：不只是钱的问题

哈力克

美国的大量影视摄影棚静悄悄，好莱坞罢工已持续超过两周。

7月14日，代表16万演员、主持人等群体的美国演员工会及广播电视艺人联合工会（SAG-AFTRA）开始43年以来的首次罢工，应援早在5月初就已经罢工的美国编剧工会（WGA）。

这也是63年后，两个工会再次一起走上好莱坞街头。数千名演员、编剧举着抗议牌子，站在环球公司门口抗议，头顶是炙热的太阳——不久前，供他们乘凉的榕树被环球公司修剪，即使没有得到政府准许。

这一轮罢工的核心诉求是薪酬增长，流媒体分成以及人工智能。后两者极具时代特色，正在深刻重塑美国影视行业。用SAG-AFTRA主席弗兰·德雷舍 （Fran Drescher）的话说，商业模式发生了变化，不可能不修改合同。

目前来看，资方已有一些让步和妥协，但仍未能解决许多关键问题。罢工会持续多长时间，会多大程度引起“剧荒”，仍是未知数。不过可以明确的是，劳资矛盾中，流媒体、AI等可供博弈的新议题已经产生。

好莱坞影视停摆

好莱坞这一波罢工并非突然，业内甚至早就有了预期。

“其实从今年1月开始，周围就在讨论编剧工会有可能会罢工，因为他们合同最早到期。工会拿出的新合同要求太多，当时大家猜测AMPTP不会同意。”在好莱坞工作的执行导演斯语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美国电影和电视制片人联盟（AMPTP）是以亚马逊、苹果、Netflix为代表的流媒体平台，迪士尼、索尼、派拉蒙环球、华纳兄弟探索公司等主流电影制片公司，以及福克斯、NBC等美国电视网络组成的行业协会。

按照惯例，3月好莱坞会有很多新的影视剧开拍，但随着罢工传闻愈演愈烈，一些项目方犹豫要不要启动新项目。“美剧都是边写边拍，他们担心，如果编剧工会真的罢工，项目会受到影响，出现播出到一半，没剧可拍的情况。”斯语说。

传闻最终成为现实。5月1日，WGA的三年期合同到期，并未与AMPTP达成新协议。第二天起，WGA开始了16年来的第一次罢工。该工会上次罢工是在2007年，据美联社称，当时持续100天的罢工对加利福尼亚州造成约21亿美元经济损失。

这次罢工获得了多数成员支持。在给成员的一封电子邮件中，美国编剧协会谈判委员会表示，对于是否罢工的投票中，共有近79％的成员参与，投出了约98％的赞成票。“我们的成员已经表态了，并以压倒性的人数要求进行有意义的变革。”

随着编剧、导演、演员工会合同相继到期，事态发展超出斯语及同事当初的预想，他们没有料到演员也会罢工。但事实就是，WGA罢工只是一个开始。

6月5日晚上，SAG-AFTRA的65000名投票成员中，近98％成员同意，如果他们在6月30日合同到期之前，未能与主要的电影公司、流媒体公司就新合同达成一致，将授权罢工。

经过三周博弈，未能就新合同条款达成协议。在即将罢工的最后关头，SAG-AFTRA和AMPTP都同意将现行合同延长至7月12日，并继续协商。但最终，谈判还是破裂了

7月13日，SAG-AFTRA全国委员会宣布罢工，时间定于14日0：01分开始。14日一大早，上千名演员举着抗议牌涌向Netflix、派拉蒙、华纳兄弟等公司门口。参演过《泰坦尼克号》的女演员弗兰西斯·费舍尔（Frances Fisher） 和广播电视节目主持人比利·布什 （Billy Bush） 都是在抗议活动中出现的知名面孔。

这也是63年来，SAG-AFTRA首次和WGA一起走上好莱坞街头，为自己争取更多权益。两个工会上次同时罢工还是在1960年，当时由还是演员工会主席的美国前总统罗纳德·威尔逊·里根领导抗议活动。

“我们是受害者。我们正被非常贪婪的公司所害。”SAG-AFTRA主席弗兰·德雷舍 （Fran Drescher） 在7月13日中午举行的罢工新闻发布会上说，“我对我们的合作伙伴对待我们的方式感到震惊。”

7月20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好莱坞，派拉蒙影城外的罢工队伍。图/视觉中国

不同于弗兰·德雷舍描述，AMPTP向外传递出的态度并不强硬。该联盟在7月13日发布的一份声明中表示：“罢工肯定不是我们希望的结果，因为没有演员参与，我们的电视节目和电影无法運作。令人遗憾的是，工会选择了一条将导致无数依赖该行业的人陷入经济困难的道路。”

此前，洛杉矶市长凯伦·巴斯（Karen Bass）称，SAG-AFTRA罢工是一个“历史性转折点”，将对整体经济产生影响。在罢工开始当日，该市长表示，“必须要达成一个公平的解决方案。”同一日，白宫发言人Robyn Patterson说：“拜登总统支持工人罢工的权利，并希望双方能够达成互利的协议。”

WGA罢工已经影响了大部分秋季影视剧的制作，随着SAG-AFTRA 加入，好莱坞产出几乎完全陷入停滞，多部影视剧项目进程不得不推迟。例如，《死侍3》已经暂停在诺福克的拍摄。《阿凡达》《角斗士》系列的续集，以及即将上映的《怪奇物语》《恶搞之家》和《辛普森一家》等剧集都有可能受到影响。

在纽约一家影视娱乐公司工作的Sherry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目前很多工作都无法开展。“有剧本的早就停播了，现在连Talk show都停掉了。目前在重播之前的综艺或者影视剧。”

根据SAG-AFTRA要求，除了不能参与影视剧拍摄、视镜外，工会成员在罢工期间也不能参加电影首映式、接受宣传采访。这将极大影响即将到来的第75届艾美奖。该奖项的提名已于罢工前一天公布，但由于工会限制，演员们可能不会出现在颁奖典礼上。艾美奖和动漫展等活动或许会重新安排或缩减规模。

此外，已制作完成的新片宣发效果，也会因为该要求大打折扣。最近，克里斯托弗·诺兰 （Christopher Nolan） 的电影《奥本海默》在伦敦的首映提前了一个小时，以便演员们可以在SAG-AFTRA宣布罢工前走上红地毯。

等罢工消息传出后，希里安·墨菲、艾米莉·布朗特和马特·达蒙等明星提前离开了首映活动现场。导演诺兰在电影放映前告诉观众，“不幸的是，他们已经离开去写他们的抗议标语了。”

流媒体之“痛”

与历来的劳资矛盾一样，提高薪酬福利依旧是工会罢工绕不开的话题。“美国影视娱乐行业是一种金字塔型结构。大部分收入都被头部演员拿走了。”美国独立制片人贝拉蒙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Eleven Films數据显示，SAG-AFTRA的95％成员年收入低于2.5万美元——都没有资格享受医疗保险。高通胀加剧了低收入演员困境。不少演员在社交媒体上抱怨，通货膨胀速度超过了合同规定的工资增长速度。

为了让演员从高通胀中“缓”过来，SAG-AFTRA要求第一年加薪11％，第二年和第三年增加4％。而AMPTP提出了5％、4％、3.5 ％的组合。

AMPTP表示，这一提议是“历史性的”，是35年来最高的总工资增幅，将在三年内提供7.17亿美元的额外工资补偿，是SAG-AFTRA 2020年合同的两倍多。后者则回应称，最多5％的工资涨幅意味着演员2023年收入会因为通货膨胀大幅减少，很有可能到2026年，工资仍将低于2020年。

AMPTP告诉外界，SAG-AFTRA放弃了包括工资增长在内价值超过10亿美元的协议。

美国联邦法院注册律师刘龙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单纯看金额，还看不到AMPTP的诚意。“由于通货膨胀，美国物价涨得非常厉害，11％的增幅都不够用。但问题是，AMPTP没有法律义务覆盖演员们的通胀成本。”

除了传统的薪资增幅外，流媒体收益分配成为SAG-AFTRA新的诉求，颇具当下特色。贝拉蒙认为，这波罢工最大的问题就是流媒体转型之痛，“流媒体带来了一些以前没有想到的问题”。这也是此轮谈判主要分歧之一，和微薄的剩余片酬有关。

剩余片酬，可以理解为长尾收入。当某一影视剧节目重播时，根据演出时长、角色分量、贡献等因素，演员和编剧都会获得相应报酬，虽然数额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减少，但这是一种长期且稳定的收入。在好莱坞，有很多已经不再演戏的演员可以仅凭借剩余片酬支撑其退休生涯。

但在流媒体热潮中，来自有线电视、广播等传统渠道的剩余片酬严重缩水。迈克尔·帕特里克·莱恩（Michael Patrick Lane）已经在好莱坞表演了十多年。但他在接受BBC采访时表示，他拍五集电视剧的剩余收入只有300美元，每年只能赚到2万美元。

流媒体平台不断蚕食传统院线、电视台流量，新增的点播量并没有让演员们获得更多剩余报酬。这些公司还对收视率数据严格保密。

“像以前最传统的院线发行，票房如果大卖的话，编剧和演员都是可以得到分成，这是他们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流媒体，没人知道这部剧给HBO、Netflix创造了多少利润。我们只知道这些平台是以一次性价格把影视剧包给了编剧和演员，他们后续是没有更多收入的。但爆红的一部剧对流媒体创造的利润非常可观。”贝拉蒙说。

演过一集《犯罪心理》的演员惠特尼·摩根·考克斯（Whitney Morgan Cox）称，只有该剧在有线电视重新流行，他才能拿到剩余报酬，但如果是在Netflix等流媒体平台上，就拿不到钱。基美子·格伦（Kimiko Glenn）在社交媒体上吐槽，自Netflix《女子监狱》开播十年以来，国外剩余收入只有27.30美元。

流媒体不透明的收益率和分红改变了演员薪酬水平，其剩余报酬很大程度上与影视剧是否受欢迎无关。正如弗兰·德雷舍所说，“旧的商业模式”主要是基于网络电视，提供了透明的收视率数据，更能清楚知道节目是否成功，演员们的剩余报酬有多少。而在流媒体时代，商业模式发生了变化，需要一份新的工会合同适应这些变化。“你不可能在改变商业模式的同时，不修改合同。”

SAG-AFTRA希望流媒体平台将每个节目收入的2％支付给表演者，作为剩余片酬。但并未得到AMPTP同意，该联盟表示，这个条款是达成协议的“障碍”。

许多促使演员罢工的问题也摆在编剧面前，根据WGA的数据，现在有一半的电视剧编剧拿着最低工资，这一数据在2013～2014年是三分之一。过去的十年中，编剧/制作人级别的岗位薪酬中位数下降了4％。

“跟行业内接触多了以后，我现在也慢慢感受到了流媒体带来的变化，这也是我为什么特别理解他们的诉求，支持工会罢工的原因。”斯语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斯语发现，原来的编剧室会有很多不同级别的编剧一起工作，而且是每天都来上班，会有持续的工作机会和收入。但现在都变成了“mini readership”，“流媒体项目方就没有雇佣那么多编剧，编剧也都是写一集就走，他们的工作非常不稳定，收入很少。”

“在流媒体平台带动下，现在流行只有6～8集的短影视剧。他们只需要一到两名大牌编剧把这个剧本写完就好了。不像以前会有一个完整的编剧室，里面会有很多初级编剧来辅助他们，一起写几十集，或者有好几季的大制作电视剧。这也导致小编剧生存空间变小了。”贝拉蒙说。

这是目前流媒体平台普遍使用的“Mini Room”（迷你编剧室）。斯语说，传统的编剧室差不多有七八个人，但现在只有两三个人写剧本，编剧减少了50％以上。

不少受访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流媒体公司雇佣的编剧在减少，但为了提供更多内容，项目方不断压缩制作周期，导致影视剧制作节奏非常紧凑，一直都在赶工期。

斯语以自己已经杀青的剧组为例。原本拍摄10天的计划被压缩到8天。在开拍的时候，会同时成立筹备组准备下一集拍摄。等这集拍完，筹备组就要转换为拍摄组，原来的拍摄组就要筹备后面的剧情，以此类推。

“有一次我们正在拍摄，就收到了这一集更改过的剧本，大家都很惊讶。我们项目也是采用了‘Mini Room，人手不够，没有精力提前完善剧本，只能让这两三个人拼命赶。”斯语说。

斯语进一步指出，项目方还更倾向于雇佣年轻编剧，因为便宜。加上各个阶段都在催剧本，剧本都是赶出来的，质量不高，很多故事甚至逻辑可能都说不通。最后拍出的剧也很一般，观众不爱看，流量不好，电影公司就不会再续订，编剧、演员就只能不停地去找新活干。

根据WGA的统计，传统时代，一位编剧每年大约工作42周。但如今他们平均每年工作时间只有20～25周。“这些公司在工会员工中创造了一種零工经济。”

在与AMPTP谈判中，WGA对每个编剧室配置的编剧最低数量，以及雇佣合同期限都作出了具体要求，双方目前还在这个问题上胶着。

“其实用制片人思维来说也很容易理解，如果一个剧只有五到六集，我请一两个编剧就可以做完，那为什么要招更多编剧呢？这是在成本和收益上不合逻辑的事情。”贝拉蒙说。

AI开始出现在劳资谈判中

最新一季《黑镜》中，前瞻性地描绘了这样一幕：一位女明星将自己肖像权授权给片方，让他们可以通过AI换脸技术制作影视剧。当她想要退出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退出的权利，她对自己的肖像权彻底失去控制。

这正是演员们所担心的——大量的合成数字人会取代其真人表演，电影公司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在以后的影视剧中使用他们的形象。因此，SAG-AFTRA要求电影公司在制作表演者的“数字复制品”或使用人工智能对其声音、肖像或表演进行实质性改变时，要得到表演者知情同意，并给予公平补偿。

“好莱坞这些演员，其实向观众出售的就是形象、性格和演技，而现在AI新科技会颠覆对形象的议价权。”刘龙珠透露，现在好莱坞已经有电影公司利用AI技术抓取演员面部信息，生成影像，“只不过没有大规模做。”最近上线不久的《夺宝奇兵5》就利用AI还原了主角好莱坞老牌男星哈里森·福特年轻时的容貌。

“我会根据不同场景，给你一段台词。你在念的时候，我会要求你展现出不同面部表情，比如愤怒、绝望、平和等二三十种不同情绪。等我把这些表情都扫描完，以后拍任何电影，就可以根据不同情绪一键AI换脸使用。”刘龙珠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

AMPTP表示，它已经同意了一项关于使用人工智能的“开创性提案”，保护表演者的数字肖像，在使用演员的数字肖像、对表演进行数字化修改之前，将征求他们的同意。

该说法遭到了SAG首席谈判代表邓肯·克拉布特里-爱尔兰（Duncan Crabtree-Ireland）的猛烈抨击。他说：“他们提出，工会的背景演员肖像可以被扫描，电影公司可以以一天的工资作为报酬，永久获得演员们的肖像使用权。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开创性的提议，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在最新的回应中，AMPTP有所让步。该联盟表示，将同意使用演员数字肖像时单独协商报酬。但是否是每次单独付费等这种关键问题，AMPTP态度依旧模糊。

斯语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的许多群演朋友对此表现出非常大的担忧。他们担心即便AMPTP同意单独为肖像权付费，但是在合同中会跟工作条款一起捆绑。

“你要么签约，拿到这份工作，同时把肖像权授权给电影公司使用，或者都别同意。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协商环境，而是在逼迫大家，你想要工作，就得同意让渡肖像权，这会让演员陷入非常两难的境地。”斯语说，如果只是一次性付费，群演们把肖像权给到电影公司，下次剧组可能就不找他们，特别是那种人很多的背景，直接用AI换上，这样一来，群演的生存会更加艰难。

刘龙珠认为，从投入产出比来说，电影公司可能青睐获取二三线明星的数字肖像。“无论是前期的扫描抓取、还是后期的肖像使用费、存储成本，对电影公司来说费用都不低。所以他们需要找有一定知名度的明星，拿到他的数字肖像，性价比才高。”

AI也是WGA谈判桌上的重要议题。该协会希望采取措施，防止电影公司利用人工智能从编剧以往的作品中生成新剧本。编剧们还希望确保他们不会被要求加工润色AI创作的剧本草稿。

目前，SAG-AFTRA和WGA共同罢工已超过两周，据《Variety》报道，这次的谈判可能会更加旷日持久，一些演员正敦促他们的工会采取强硬态度。彭博社援引研究公司Beacon Economics的创始合伙人克里斯·索恩伯格（Chris Thornberg）说，总体而言，鉴于劳动力市场吃紧，劳工目前没有和解意愿。

好莱坞也流传着10月结束罢工的传言。一位电影公司人士告诉Deadline（影视娱乐媒体），到10月份，大多数编剧会花光积蓄，罢工可以一直拖下去，直到工会成员开始失去他们的房屋。一内部人士表示，这种做法“残酷但必要”。不过，在公开场合，AMPTP驳斥这种说法。该联盟的一位发言人表示：这些匿名人士并不代表AMPTP或会员公司发言，他们致力于达成协议，让行业恢复工作。

刘龙珠认为，好莱坞每年都有新鲜血液流入，根本不愁人。所以大概率AMPTP会赢得谈判。即便接下来几个月可能没有电视剧可播，但这种小牺牲是他们可承受的，从长远来看，会为他们节约很多费用。

“流媒体兴盛，一定是会给行业带来新鲜事物。只是大家之前没有好好去制定规则，现在需要一个契机去完成这个事情。我本人和周围朋友都很期待这次罢工能有好结果。”贝拉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