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松林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不能像一个诗人那样
总是守着浅薄的窗户,公园里豢养的松林
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关注,那些每天负责把鸟声提到
林子里的叔叔——他的孩子的爷爷们,是否会在
晨光照耀下的现场,准时收割动态模糊的影子
上周三的一只唢呐和几声有气无力的哭喊
但愿与他们每个人无关,石凳上一个有着铁黑色
隐喻的收音机正在播报一则快讯,一对在战乱中
失散多年的姐妹在昨天的镁光灯下回到了快乐的青少年
这对这个早晨来说,远比汽车喇叭挥霍的雄激素
和割草机的凶狠更有深意,他欣喜即将失聪的
耳朵在这一刻恢复活力:两位女性作为偏旁出现在
“姐妹”这一母体中,令他获得了为数不多的热情
孤獨的母亲曾经教会他热爱所有形式的姐妹
像热爱所有形式的阳光,它们有着等同的重要性
在阳光下,所有的阴暗面都将获取即时死亡的通知
即使它是以抽打的姿态在做着暧昧的游戏
就如松林中正在同时抽打着三只陀螺的中年女人
虽然胸前和地上的陀螺同时享有颤动的快乐
却没有一根松针有越季降落的冲动,陀螺跑过
的场地,仍然留出一群老年的心脏所需要的质地
百叶女孩
在白沙岭老街,只有一扇窗户发出手拉风琴
的音节,它被一棵法国梧桐的宽大叶片
所包容,只有年轻而幸运的触角才能检索到
它的低调和害羞,他曾为自己具备被选中的条件
彻夜无眠,这是一扇能听到阳光滴答的百叶窗
他满意用“阳光”来修饰窗页上的朱砂
窗户后面白如纸的女孩需要这份上帝的配给
她百合般光洁的生命将熄灭于一个叫白血病的
魔鬼之手,她是他的同桌,一个大声说出
就会飞走的名字,他们有一段带着密码体味的
交往,当他锁定用“百叶女孩”来称呼她才会获得
讲述上的轻松,那年成熟的冬枣并没有填补
另一半空荡荡的课桌抽屉,他必须像模拟一次
终考猜测阳光穿过她的窗户阅读到的答卷
首先肯定是四面白得咳嗽的墙,不然无法符合
一位天使提前结束对尘世的造访,墙上会有一幅
遭人嫉妒的俄罗斯风格的版画,这会和她
枕边的《静静的顿河》相般配,她曾经和他
在一条同样有着优秀品质的河边练习校对口型
临窗的书桌上会有一个橘色木质的收音机
他们在这个古老的山村少数能接收到的频段
听某个节目播放终止音乐,这往往是长途火车
到站前的萨克斯名曲《回家》,接下来他会在窗下
构思一颗年轻的流星划过的甜蜜而忧伤的弧线
他祈祷天宇中每十万分之一秒的推进
都能放慢到一个世纪,他们在慢下来的时光里
温暖读诗,像日后许多个百叶窗下沉睡的
夜晚,为的是温习一段生命对另一段生命的解锁
深夜的街道
你是一只鼹鼠,你只向深夜的街道投诚,那时
许多跋扈的光亮也已经寿终正寝,除了偶尔
有一辆车子疾驰而过,那或许是一辆救护车
虽然没有发出白天那种苛刻且严谨的声音
你还是为这种入眼的事物祈祷,街道刚刚被暴雨
洗得像马口鱼一样干净,这个比喻恰如其分地
把你推向十八年前,你的家乡有很多马口鱼
也有一条像这样干净的街道,你牵着一位
姑娘鱼鳍一样滑嫩的手招摇过市,你喜欢
在年轻的身体上发布原始的动态,而现在连
妻子也不愿往你跟前凑,她每晚都在
车水马龙的时间跳广场舞,她的动作像
母马的谎言一样婉转,你们已经很少在同一
时间装饰同一条街道,你对一切陌生的发现
守口如瓶,你明白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你
讲述太多,没有人对临街的百叶窗下
的亲吻感兴趣,你的注意力在一块
有着圆形苦恼的井盖上,你想塑造一桩幸福的
沉陷,但它并不打算为你的诉求改弦更张
再往前你会发现接二连三的井盖,像排扣一样
封锁地下的消息,它们让你深夜的漫步无功而返
观众您好
观众您好,我知道豢养在电影院广告栏里的
问候不是对我说的,所有我看见过的“您好”
都不是对我说的,我只是一个乡下小理发师的
第三个儿子,如果不是从小坐着父亲的剃头挑子
访问过那些不可一世的头颅,检票口的
两墩肉塔会把我当成衣领上的饭粒狠狠吞噬掉
我每天都在假想如果有一张电影票来加持
卑微的成长生活那该多么和谐,可惜圣诞老人
离微不足道的碧环村足有一个太平洋的距离
那时的电影院是一座生产兴奋剂的酒窖
(联想电影散场后那些两性的潮红让我
多年以后成为一个诗人),我总想制造点小乱子
趁机混进去,我像一条滑溜的黑鱼
一场电影带来的心跳,当最后一个中了蛊的人
缩成一张两毛钱纸票消失在检票口,我也失去
成长为坏孩子的土壤,那些从窗户里正被
挥霍的三节棍的打杀声,让我对着一根富有
同情心的电线杆卸下一泡欲罢不能的体液
通常黑暗里总有夜风过来安抚我并不完美的
表演,它们在我脸上刮出抬头纹似的波浪
或者波浪似的抬头纹,像放映机缓缓推进的胶片
想念父亲
当大枪在黄河北岸吃大饼卷大葱时父亲在
南方的天堂里想什么?一个连听一声汽笛的
理想都屡屡受挫的男人,迄止昨天已经
整整四十年生活中没有女人,他玩丢了开发
儿子们的武器,以一种更为体面的形象在镜框里
释放善念,他在一点一点找回和年龄相称的品性
每天看老屋对面的笔架山可以做到不喜不怒
并先于他的儿子到达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
境界。山坡下的两块田地是他翻晒过的疆土
丛生的杂草被剃成光头才配拥有的青皮
这和他是理发师息息相关,他极为珍爱
这个被赋予特权的职业,再张扬的头
都在五指的感化之中,这让那个小山村旷古
绝今地以一个理发师之死作为1981年的纪年
他在十月的夕阳中挥别,咳出的血块大于整个
秋季的火烧云,连灿烂的木槿花也来不及照亮
他的肺部阴影,那时他的儿子还没长成
让土地受孕的力量,妻子美丽且黑发齐膝
他愉快地穿过这片黑,像很多个夜晚他的手
当他做吹鼓手的父亲吹响了起丧的第一声唢呐
卑微已允许忘却,发光的剃刀照亮许多人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