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廷朝
迎面走来一个色彩斑斓的中年人——他戴一顶黑色的帽子,穿着绿罩衫、红裤子,一双白色的皮鞋。这样怪异的装扮,让我联想到马戏团里的小丑,也让我联想到亚马逊雨林里某种奇特的鸟。再仔细看他的面容,一副乐滋滋的神态。我想,这样出格的打扮一定是刻意的,花了心思的,他可能想达到某种效果。我上前跟他搭讪,他很热情,用半白的吴语回答我。他回答的要比我问他的多出好多。
我告诉他,我是一名作家,要在这个声名远播的富裕村驻点半个月,想请他推荐一家信得过的民宿。他听我这样说,瞪着眼睛审视我,好像我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坏人。我被他看得不自在。
他见我局促的样子,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接着说:“要说信得过,我们这里的民宿家家都信得过。推荐哪家好啊?我看,我们家就不错。你啊!干脆住我们家得了,我给你全村最优惠的价格,保证让你满意。”说完,他领着我去了他家。
住进他家,我才知道他家虽然有很多房子,但并不是开民宿的。
这个人姓周,先前在村里做过干部,后来,因公受了伤,就退了下来。退下来以后,村里给他的待遇并没有降低。按他的收入,他是相当有钱的了。
晚上,洗完澡,我躺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准备睡觉。这时,有敲门声传来,厌烦的情绪也随之冒了出来。谁愿意在准备睡觉的时间被别人打搅呢?
开门一看,原来是老周。我不情愿地让他进来。老周进来以后,问我是否習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他说。我说:“一切都好,没什么需要,有需要的话,会麻烦你的。”
我以为,他问候过之后,就会离开。不承想,他走到床头柜那里,拿起我刚刚看的书,念叨起来:“《维特根斯坦谈话录》,这肯定是外国书了?”他摇着头,若有所思。“这个,这个书我们看不来,看不来。”他放下书,走到椅子那里坐了下来。
我真想告诉老周,我实在累了,望他能回去休息,我也好休息。想起晚餐是老周招待我的,那么好的饭菜、酒水,哪里是我那点儿食宿费能够应付得了的呢?人家待我如此盛情,我怎么好……想到这里,我顺着他的话说:“我也就瞎看看,睡前随便翻翻。”
老周也不看我,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我,说:“来一支!”
我是不抽烟的。今天晚餐过后,他让我抽烟,我已经告诉他我不会抽烟。这么短时间,他就忘了?得!我来一支吧。散散困意。我伸手接过烟,老周眯着眼朝我笑了笑,很诡秘的样子,同时掏出打火机帮我点火。
老周坐那里抽烟,并不和我说话。这叫什么事?你来找我聊天,你倒是说啊!坐那里一个劲儿抽烟,还不如回去抽呢。这样互不答话的场面,我有被排斥的疏离感,有点儿尴尬。我想主动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抬眼望望老周,见他怡然自得地抽着烟,一脸陶醉的神情,放在腿上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来回晃动,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一支烟抽了大半,老周这才用夹烟的手指着床头柜上的书问我:“这书是你喜欢看,还是为了写东西才看的?”
他这样问,让我吃惊不小。在我看来,能这么问的人,应该是有相当水平的。一般人不会这么问的。我犹豫了一下,说:“是我喜欢才看的。”
他听我这样说,吸了一口烟,狐疑地“哦”了一声。然后,又用我听不懂的吴语嘟囔了一句。
他接着说:“你读的书都是你喜欢的吗?”
我答:“我上学时候读的书,有一部分不是自己喜欢的,那是为了学知识、为了应付考试、为了升学。我参加工作以后,读的书基本上都是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书可能也有,非常少。”
老周听了,轻轻地摇了摇头,面色凝重起来。他迟疑了一会儿,把头尽力朝我这边伸来,问我:“你写出过像样的东西吗?”
他的声音低且坚硬。这样直白的问话使我难堪。我很想怼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更因为自己确实没有写出过像样的东西而感到羞愧,我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老周见我如此,开怀大笑起来,接着说:“虽说隔行如隔山,但隔行不隔理啊!老村主任说的永远不会错。”
他这样说,我有点儿莫名其妙。我抬起头,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老周深吸一口烟,并没有把老村主任说的金玉良言告诉我,而是说:“你是干事业的,不能像我。不怕你笑话,我从不买书看,网上一些段子我还会看看,打发时间呗,哈哈……”
我跟着他笑了起来。他见我跟着笑,立刻刹住了笑,严肃起来。我想,他是以为我笑话他呢。说实在的,我没有一点儿笑话他的意思,只是看见他笑,不自觉地就跟着他笑了起来。
我对老周说,我之前也喜欢在网上看看段子的,现在看得少了。老周凝视着我:“你是实在人,以后,我们经常一起聊聊。今天不早了,你早点儿休息吧!”边说,他边起身离开。
老周家的伙食非常好。我请他单独给我安排简单一点儿的,他坚决不同意,说他和我一起吃饭是双赢。他说的也有道理。他的老婆去世了,唯一的女儿在南京读书。每餐,保姆做那么多菜,他一个人怎么吃得了?再说,两个人一起吃饭,有点儿气氛,互相也能够交流交流。
吃饭时间基本上都是老周在说,我在听。上了大菜,他会给我介绍这些大菜的营养和不同做法,上了地方特色菜,他会给我讲这些菜的来龙去脉和相关的掌故。他更多的是给我讲村里的老村主任带领他们创业的历史,还有老村主任说过的至理名言。这些都是我想了解的,我乐意听。听得多了,我渐渐明白了老周的意思。他讲这些,固然有夸耀的意味,更多的还是想告诉我一个道理:凡事都要有目标,然后,做什么都要围绕着这个目标转,只有这样,才能取得成功。像我,如果想写出好东西,就不能由着性子只看自己喜欢的书,还要看有利于提高写作水平的书。
老周人还是不错的,从他的角度看,他发现了我存在的问题,他没有直接批评我,而是拐弯抹角地给我摆事实,讲道理。
今天吃饭时间,没看见老周。我问了保姆,才知道他去了上海。这个老周,去上海怎么也不和我打声招呼呢?我心里生出了埋怨,同时,我也意识到,我已经把老周当作朋友了。假如,我是一个普通的房客,老周是民宿的老板,他去上海为什么要和我打声招呼呢?
第二天傍晚,我在附近公园里边散步边沉思,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这明显是穿皮鞋的人在急走。在公园里面这样的脚步声是不同寻常的。我转身望去,只见老周穿一身黑色的西装,系着银白色的领带,穿着锃亮的黑色皮鞋,手里提着黑色的皮包,兴冲冲地朝我这边走来。
我先笑了起来,和他打招呼说:“去上海了?”
老周没有接我的话,笑着对我說:“我猜你在这里,果然没错。”
原来,老周有一个外甥是南京艺术学院国画系毕业的,在上海谋生。外甥发现了一幅画作,非常喜欢,自己没有足够的钱买,就鼓动他的舅舅——老周买。老周这两天去上海就是为这个事情的。
老周让我看那幅画的照片,问我怎么样。我对绘画是外行,给不出专业的意见。再说,人家是舅舅和外甥的关系,于情于理我都不便评价。于是,我就对老周说:“这个画看上去蛮好的,具体好不好我也不大清楚。”老周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怪物。他欠起身子对我说:“以前的文人,琴棋书画差不多样样都通的,你多多少少也应该知道一点儿吧?”
老周这样问我,我很惭愧。是的,除了文学我懂一点儿皮毛,其他绘画、音乐、舞蹈等等,我连基本的常识都不具备。
老周告诉我,他的外甥一见到那幅画,眼睛就开始变得明亮、灿烂,直直地盯着看,他那么投入,好像整个房间只有他和那幅画。老周和他说话,他也充耳不闻,好像他的魂已经被画勾走了。到紧要处,他的呼吸也沉重了,整个身体止不住发抖,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老周想知道他咕哝的是什么,竖起耳朵听,一个字也听不清。好久,他才转过脸对老周说:“欣赏这样的画,实在是太享受了!”说完,无奈地摇着头。
老周继续告诉我,他的外甥看他那画差不多有半个小时。老周问我,像他外甥那样的表现,是真的吗?是正常的吗?
我告诉老周说:“应该是真的,也是正常的。你的外甥懂得欣赏,那幅画打动他了,他获得了欣赏的乐趣。这也有点儿像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老周,你有没有过一见钟情的经历啊?”
这个老周,见我这样问他,居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眼睛不敢和我对视,低声咕哝说:“有过,有过。那真是太好不过了!那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哦。”
老周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对我说:“一幅画怎么可以和一个女人相比呢?男人和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朝一起黏,异性相吸啊!画靠什么吸呢?一幅画,居然能给他带来那么大的享受,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哦!”
我又进一步给他解释说:“还拿谈恋爱作比,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抱着一个矮胖子姑娘又亲又爱,不相干的人一定想不通,一个矮胖子有什么值得爱的?对于这个小伙子而言,这个矮胖子姑娘就有打动他的地方,就有值得他爱的地方。你的外甥痴迷于绘画,那幅画一定有打动他的地方呢。我这样说,你就理解了吧?”
老周听我这样说,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我理解了,对上了,打动他了,是这个理。”
我听老周这样说,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接着,老周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一幅画,也不是他的。让他看一看,他就能得到那么大的享受,也太便宜他了。你想想呢,等于白捡的享受啊!我这辈子也没有这么享受过,也没占过这么大的便宜啊,乖乖!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好事。我一定要像他那样欣赏,我也要像他那样获得大享受,也要像他那样占大便宜。”老周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要立刻把他外甥的享受拿过来,他才能称心如意。
听老周这样说,我既感到新奇,又吃惊不小。我从来没有像他这样想过,脸色显得有些凝重。
老周见我如此,一脸疑惑,急切地问我:“我说得不对吗?”
我一时还没想清楚,就搪塞老周:“你说得很好啊!很独特的见解,我之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老周是个爱动脑子的人,也很自信,他说:“欣赏绘画应该和吃东西是一个理,听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必须得自己尝一尝才能品出滋味,才是实实在在的享受。我老周这么多年,还没有我想办却办不成的事。我外甥能做到,我不相信我做不到。”老周最后说,“对了,我得按我外甥说的,先把那幅画买回来。一来,满足了外甥的愿望;二来,我也能在家里仔细观察、研究这幅画,从这幅画中看出门道,获得享受。举一反三,以后,我就可以到处看别人的画了。”说到这里,老周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老周果然把那幅画买了回来。他把画在客厅里挂好,才叫我过去看。
我看那幅画确实不错,要叫我说出具体好在哪里,我又说不出来。老周问我:“好看吧?”
我一边点头应答他“好看!好看!”一边搜肠刮肚,希望找到一些绘画方面的专业词语,以便继续说下去。这方面,我实在贫乏得很,比老周好不了多少。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什么,只好尴尬地笑一笑。
晚上,老周病恹恹地走进我的房间,他的脸因为松弛显得比平常大了许多,也苍白了许多。他的身体也松垮垮的,好像他已经没有力气把自己聚在一起,唯独脖子紧紧地、坚硬地梗着。见他状态这么差,我赶忙上去扶他坐到椅子上。
老周一只手扶着脖子,一只手按着膝盖,喘着粗气对我说:“我一下午都在仔细观察那幅画,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我一刻也没停,可我什么门道也没看出,更不用说享受了。我享受到了什么?脖子拧了,浑身酸痛,喝醉酒一样晕乎乎的,看东西都重影了,心里好像有粪勺在搅和。现在,我只要看见那幅画,我就想吐。知道吗?我想吐。”说着,老周真地干呕起来。
我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老周忽地站了起来,恼怒地说:“以前,办厂也好,做买卖也好,只要一上我眼,还没有我看不懂、学不会的东西。老村主任都夸我。就那一张破画,我都买回来了,我还……”
话还没有说完,老周忽地睁大眼睛,直直地瞪着,双手张开十指猛地向前伸出,好像要在空中抓到他想要的东西。我正惊疑间,老周的身子已朝前扑去,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弯下身子抱起他,嘴里大喊:“老周,老周!”
老周住院第三天,我又去看望他。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告诉我,他已經打电话叫他外甥把那幅画卖了,他再也不想看见那幅画了。我安慰他说:“你和它没缘,卖了也好。”
我告诉老周,他家的狗“旺财”想他了。一大早,它在家里转个不停、叫唤个不停,到处找他呢。
老周听我说起他的狗,眼睛有点儿湿润,哽咽着说:“唉!‘旺财都比我那丫头强,她妈妈去年走了,多少人要给我介绍老伴儿,有中年妇女,还有黄花大闺女,凭我的条件,就是黄花大闺女嫁给我也不屈啊!我那丫头,哭天喊地的,就是不让我找,我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听她的。你不让我找,你倒是对我孝顺点儿啊!我住院了,她小姑告诉她,叫她回来看看我,她说功课紧,请不到假。南京才多远?她要是想回来,安排车去接她也行啊。我算白养她了,她还不如‘旺财!”
提起“旺财”,我本来想让老周开心开心的,不想,引起了他的感伤,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地注视着点滴瓶。老周见我注视点滴瓶,说:“这是第二瓶了,今天就这两瓶,快了,等滴完了,我们一起下去转转。”
老周出院那天,他家的那幅画已经不见了,原来挂画的地方换上了一张明星海报。老周告诉我,他的外甥已经帮他把那幅画卖掉了,没有亏,还赚了十万块钱。说到赚了十万块钱,老周黯淡的脸稍稍一亮,显现出一丝喜色,这喜色只一显就隐而不见了,像夜色中鬼鬼祟祟的小偷,继而,老周的脸又恢复了之前的黯淡,似乎还增添了凝重。
听说那幅画涨了十万块钱,我兴奋不已,大声说:“短短几天,你就大赚了十万块钱,这样的好事哪去找哦!”
老周听我这么说,冷冷地白了我一眼,脸上艰难地挤出一点儿零碎的笑意,似乎在自言自语:“是的,小赚一笔,总比不赚好,说实在话,我不在乎这点儿钱。你知道的,我是想一举两得,通过这幅画,我能看出门道,获得我外甥那样的享受。不仅享受这幅画,以后还能到处享受别的画。这才是我最想得到的。哎!这倒好,我什么也没享受到,还差点儿把这条老命搭进去……”
说到这里,老周茫然地望着我,似乎想在我疑惑的脸上找到答案,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老周见我如此,他的脸色更加黯淡了,他把目光转向趴在他脚边呼呼大睡的“旺财”,他出神地望着“旺财”,嘴里咕哝着,因为他说的是方言,又含糊不清,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