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希
“梦”是沈从文小说中的重要意象。《边城》中也出现了大量的梦境描写和梦的叙述,作者用梦来串联故事情节,推动故事的发展,形成了独特的文学风貌。
梦的意境,使人处于现实和虚幻交织的特殊空间,可以体现人物内心的本质,突出人性美和人情美的特点,也突出作者所要表达的对命运困境和理想追求的主题。本文以《边城》为研究对象,探讨梦的意象所蕴含的含义和所暗含的主题。
沈从文出生在湘西凤凰县,那是一个主要由土家族、苗族和汉族多民族杂居的地方。正因为在汉族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的双重熏陶和影响下,这些生活的日常为沈从文提供了写作的天然素材。
沈从文描写了很多引人入胜的民俗风情、神话传说和热情活泼的情歌,这也就造就了沈从文爱幻想、爱缅怀、爱做梦的感性气质。
在《边城》这部田园牧歌式情调的小说中,“梦”“水”和“虎耳草”等都作为重要的意象在文中反复出现。通过这种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表现技巧,小说以现实和梦境的交织、城市和乡村的对比来突出在时代的洪流中人性的挣扎、坚强和美好。在小说中,“梦”的呈现方式和作用主要有三种:一是以第三人称的方式突出对人物和民风民俗的展现,二是以暗线的方式为接下来的情节进行铺垫,三是以主线的方式直接推进情感进入高潮。
一、梦的展现功能
(一)人性的美
《边城》第一次写梦,有这样的描写:“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这里的梦展开得如此梦幻:清澈透明的小溪,白色的小塔,翠色逼人的竹林下的人家和来来往往的渡船客人,为“梦”留下了温柔静谧的底色。敏捷勇悍的军人、热络非凡的商户和悠然自得的住户……他们会在给渡船钱时“争吵”,虽然渡头为公家所有,过渡人不需要出钱,但大家心中不安,都会掷钱在船板上。实在盛情推脱不过,管船人会把这些钱买茶叶和烟草,供过渡人需要时自取。正是因为茶峒凭水依山,房子大多数是吊脚楼,每到春天涨水时,大家会互帮互助,不拘于救人救物,十分敏捷勇敢。在妇人的梦里有这样的形容:“尤其是妇人感情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在茶峒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如此的自然和直白,当地人既重义轻利又诚实守信,一切的职业和人都一律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人和人之间永远那么热情友善,不受金钱、权力、名望和世俗眼光的束缚。一切是如此和谐美好。正是这群人,让梦鲜活了起来,有了生机和活力。
(二)憧憬爱情的美
1.朦胧的、沉默的梦
在两年前的端午节,翠翠和爷爷进城去看龙舟时,翠翠和傩送相遇了。那次“奇遇”第一次让翠翠“沉默”了一个晚上,那个人已经进入翠翠的心里,但那個时候她还不懂。随着翠翠一天天地长大,她无意中提到什么时会脸红,喜欢听人唱山歌,喜欢把野花戴在头上,喜欢听唢呐的声音,喜欢听新娘的故事……她变得有些期待,有些沉默,对这从未有过的情愫,没人教翠翠,她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带着莫名的期待和一些小恐惧,让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梦。这是翠翠和傩送爱情开始的地方,两个年轻人带着悸动的心,就这样走进了彼此的心里。这种朦胧的如江南烟雨的情愫,丝丝入扣。虽然二人没有过多的言语,但二人的心里都泛起了涟漪。
2.有趣的、甜美的梦
汪曾祺先生说:“翠翠的爱情有个成长过程。总体上,是可感的,坚定的,但开头是朦朦胧胧的,飘飘忽忽的。翠翠的爱是一串梦。”在梦里,翠翠听到了美妙的歌声,她的灵魂也轻轻地浮起来,到处飘着,去了白塔、菜园、船上,又去摘了一大把虎耳草,但她不知道把这东西交给谁,她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真有趣。翠翠的梦是内心的反应,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她认清了自己的心,她因为那美妙的歌声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好和甜蜜,她开始期待自己的爱情。在梦里,她少了一分羞涩,多了一分欢乐。这甜美的梦不仅仅是翠翠对爱情的幻想,也是人性最真实的感情流露。
3.“顶荒唐”的梦
“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 高处既极凉快,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和其他鸟类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山鸟歌声所浮着,做的梦便常是顶荒唐的梦。”这“顶荒唐”的梦其实不荒唐,翠翠从小在风日里长大,一双眼睛清如水晶,皮肤也黑黑的,如森林里的小鹿,天真活泼,从不生气,也从不动怒。翠翠的感情是很纯粹的,没有掺杂任何的利益,她勇敢地遵循自己的内心,接受着自己一系列细微的变化。在翠翠看来,爱情是超越了一切世俗利害关系的最高尚的、最富有诗意的情感。
(三)命运轮回的悲凉美
1.父母的爱情
翠翠一天天长大,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这一系列微小的变化,爷爷都看在眼里。翠翠的长大,让爷爷想起了翠翠的母亲。翠翠的母亲在年轻的时候跟翠翠一样乖巧,惹人疼爱。她有着长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在相似的年纪,她爱上了同样会唱歌的当兵的,最后她丢下了老的和小的,跟着当兵的一起去了。这些事,爷爷说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但他又放心不下,害怕命运会重来,害怕翠翠和父母一样追逐爱情而又是一场空幻,害怕到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老了,没有精力再去抚养下一个小雏儿—即使是自己愿意,“天”也不愿意了。
2.为翠翠追逐爱情
在傩送的水路和天保的车路中,爷爷之前猜错了翠翠的心事,直到翠翠表明自己夜里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悬崖摘了一把虎耳草时,他才确认了翠翠的心意。小说中写到爷爷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他隐隐约约地感受到翠翠爱的是傩送,不是天保。想到这一切,爷爷开始有点儿忧愁,有点儿害怕。他觉得,冥冥之中一切似乎又在重演,感受着母女二人相似的命运。爷爷开始为翠翠的爱情作争取。正是因为他的反复试探以及天保的死让傩送和顺顺家产生误会,傩送最终离家外出,爷爷也在雷雨交加的那晚郁郁而终。
二、梦的叙述功能
(一)打造叙述场景
小说的开头,用“茶峒”“白塔”“黄狗”和“渡船”等一系列意象展现了一个与世隔绝、民风淳朴的世外桃源般的边城。在这里,人们相互信任,热情淳朴,敢爱敢恨。作者在开篇用“梦”来为这个依山傍水的茶峒里的人和景做了背景铺垫和渲染,人和人之间交情大过天,只要人相熟,金钱就可有可无了。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去工作和劳动。这里的人也不会用世俗和利益的眼光对你有其他的看法。正因如此,翠翠和傩送的爱情便在这片自由的土壤里生根发芽—从二人在端午节的第一次偶遇,翠翠有一个心思沉默的夜晚。这一切暗示了傩送和翠翠的感情走向,也暗含了翠翠不喜欢天保,也為之后的冲突爆发埋下了伏笔。兄弟二人都喜欢翠翠,这件事在本地人看来并不稀奇,用当地的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哥哥用“车路”,弟弟走“水路”,各自用着自己的方式公平竞争。
(二)促进情节发展
在对待感情方面,前期的翠翠一直是害羞的、躲闪、顾左右而言他的。当傩送和天保摊牌,晚上一起来为翠翠唱歌的时候,小说中的感情被推向了高潮。在梦里,翠翠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她接受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正当她沉浸在她和傩送两个人两情相悦的甜蜜中,悲剧已经悄悄来临—天保被淹死了,这让这种甜蜜戛然而止,悲伤的氛围迅速袭来。天保的死像一道高墙横亘在二人中间,造成了无尽的悲伤。
爷爷为了翠翠的归宿到傩送和顺顺家,却吃了瘪,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郁郁而终,使小说达到另一个高潮。之前作者所塑造的一切美好、风平浪静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爷爷做了一个“好不怕人的梦”,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现实中的悲剧已经回天无力了,暗示翠翠接下来所要面临的困难和命运轮回的无力感。
(三)创设多重空间
傩送出走了,爷爷去世了,白塔坍圮了,只留下了黄狗和一艘渡船。命运的轮回让一切回到了原点。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在梦境和现实的交织中,现实显得是如此残酷。这个开放式的结局给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如果你觉得边城是一个美好的梦,那么傩送可能“明天”会回来;如果你认为边城是一个残酷的梦,那么傩送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在爷爷、翠翠的母亲和翠翠三代人中间,作者采用插叙的方式创造多维空间进行叙述,在每一个空间里,人物都各自独立,但又相互联系。作者既交代了人物的家庭背景,又揭示了人物的命运走向,让我们在多重空间里感受到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成长变化。
三、梦的暗示功能
(一)命运的无力感
在《边城》中,似乎每个人都逃脱不了命运的束缚。小说中以爷爷的视角多次提到“天”“命运”,暗示着一种宿命的轮回,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自己的“命数”里,用出走和死亡来进行着斗争。但一切似乎又是冥冥注定,让人无能为力。翠翠的父亲和母亲为爱先后自尽,天保意外淹死,爷爷郁郁而终,傩送的负气出走,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命运的起点。人生就像一场大梦,在人生这场路途中,人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夕,翠翠对爷爷说:“我真吓怕!”翠翠怕的不只是晚上的雷雨,还有一些其他的恐惧。翠翠知道它要来了,却不敢直接面对。爷爷也懂翠翠的意思,他回答道:“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爷爷明白这一切都是躲不开的宿命。分开是人生常态,死亡更是必然。在命运的齿轮中,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面对现实,坚强地活着。作者以上苍的视角俯瞰众生的悲剧,认为正是人生的不确定性才使人性熠熠生辉,我们终其一生都要与生命中所有的不期而遇作斗争,这才是人生的主旋律。
(二)道德与爱情的冲突
在新文化冲击的都市里,茶峒的人们重情重义、质朴纯真。沈从文先生说:“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处是不凑巧。”《边城》里没有一个恶人,每个人都是人性美的化身。当天保和傩送都爱上翠翠,小说中的第一个冲突爆发了,但兄弟二人并没有反目成仇。在面对爷爷给年轻人设置的水路和马路的难题时,两个年轻人都选择了自己的方式。在翠翠梦的指引下,爷爷确认了孙女的心意,但正是因为爷爷的张冠李戴让三个年轻人的误会加深,最后天保退出,却在下清浪滩溺死,更让冲突到达了顶峰。当悲剧发生时,所有人似乎都没错,又好像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在世俗和道德的束缚下,结局显得那么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在爷爷死后,翠翠体会到爷爷的良苦用心,而傩送早已带着愧疚选择负气出走。这一切像做了一场梦,所有的美好突然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句富有悬念的话:“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三)新旧文明的冲突
在边城的世界里,沈从文编织了一个与现实生活中截然不同的世外桃源梦,在这个“梦”里,有着最自然、最美丽的风景,所有人怡然自得地生活,大家轻利重义,互帮互助,没有阶级的对立、地位的悬殊,也没有人际交往的矛盾。边城因为“自然美”“风景美”和“人性美”,让人的尊严得到尊重,让人的灵魂得到复苏,让人性之美得到绽放。作者想要通过这种美的赞歌来唤醒人们内心深处最纯洁、最纯真的力量。
《边城》是与湘西息息相关的世界,但同时作者笔下的湘西世界又超乎其上,除了给我们带来极致的真、善、美,还为我们带来了淡淡的悲伤和深刻的反思。它如同一个美丽的幻梦,在梦醒后每个人都要回归到现实的牢笼中。开放式的结局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激励着我们对善良和爱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