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烟火漫卷》中的城市书写

2023-08-02 06:23孙丽婷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8期
关键词:刘建国漫卷迟子建

孙丽婷

故乡经验是迟子建写作的文学肌理中不可撼动的组成部分,《白雪乌鸦》《伪满洲国》《黄鸡白酒》等诸多作品都浸染着迟子建对故乡哈尔滨的建构所作的尝试。

哈尔滨的城市气息在《烟火漫卷》中也四处弥漫,较之以往的作品,这部小说是迟子建对哈尔滨的一次痛快淋漓的表达,是迄今为止她对哈尔滨的城市意象最完整的呈现。在《烟火漫卷》中,城市的人间烟火、百姓苦难、脉脉温情与自然生态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漫卷式呈现着哈尔滨城市中的风土人情、市民生活的喜怒哀乐。

一、城市中的民间叙事

《烟火漫卷》分上下两卷:上卷开头,即“无论冬夏,为哈尔滨这座城市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卑微的生灵”;下卷则是“无论寒暑,伴哈尔滨这座城市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生灵”。显然,上、下两卷都将笔触指向在哈尔滨生活的生灵,大部分由普普通通的人组成。在城市舞台上,他们经历着人世的生、老、病、死,城市为他们提供了生存空间,他们又将哈尔滨的地域文化、民俗传承下去,反哺着哈尔滨。

民俗是一个城市浓厚底蕴的来源。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笔酣墨饱地描写了诸多哈尔滨的民俗风情,为这部小说增添了不少地域特色,显示出作品浓厚的文化底蕴。迟子建笔下的民俗,既是城与人关系的精神纽带,也是增添城市认同感与归属感的重要因素。哈尔滨作为一个从小渔村发展而来的现代城市,必然保留了不少乡村文化传统和民俗习惯,比如阴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吃猪头肉、炒豆、剃龙头等习俗;进入腊月,年关之际,人们将短缺的补齐、偿付,街上热闹非常,“来银行取钱办年货的,去邮局给远方亲朋寄土特产的,到澡堂透彻洗个澡的,去饭店请关照过自己的人吃饭”,黄娥在大年三十贴窗花、包饺子等等过年习俗,真实地再现了哈尔滨的世俗生活。除此之外,《烟火漫卷》中还涉及了一些丧葬制度,如刘光复去世后,迟子建写到人死后的“头七”,便是传统丧葬文化中的一个名词,是长期发展下来的无意识的产物,蕴含着在世的人对已逝亲人的怀念,这些都是区域民俗的缩影。迟子建以细腻入微的描写捕捉到哈尔滨具有民俗特色的传统习惯,将其展现在人们眼前,显示出厚重的文化底蕴。

民俗之外,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坚守的民间叙事中,同样关注小人物的生活。城市是人活动的典型环境,人的生存活动映照着城市的过去与现在。《烟火漫卷》属于写实的作品,为展现出题目所述的烟火与漫卷,迟子建一方面书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来呈现烟火人间,另一方面聚焦于众多的普通人的日常来展开一幅“漫卷”图景。城市本身并无故事可言,唯其在城市街道中行走停驻的人才能被书写为具有意义的文本存在。教堂、街巷、音乐厅等静态的装饰建筑只不过是哈尔滨宏大舞台上的幕布背景,在城市中真正起舞的是生活在这些建筑中形形色色的人们。凌晨哈达蔬菜批发市场的喧闹,日出前婚礼或葬礼的车队,各大医院门诊挂号处的长队,饭馆内响亮的二人转,餐桌上荤腥与蔬菜狂欢的炖菜……在迟子建的笔下,小人物们生活得有声有色,她将这些细碎又温馨的场景一针一线织就为哈尔滨城市生活的漫长图卷,从城市的边边角角、生活的细枝末节中,不动声色地将读者拉入哈尔滨的日常生活,切身体会这里的人间烟火气,拉近了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距离。

迟子建对城市的民间叙事极富生活气息,她本身便是一个热爱世俗的人,也擅长描绘自己热爱的世俗场景,以温馨的笔触让看似普通的人、普通的生活在文字中焕发出冰雪之城独有的生机。哈尔滨随之便具有了真实的血肉与骨骼。

二、城市中的苦难与救赎

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不仅描写了温暖的人间烟火,也将目光聚焦于小人物的伤痛,她曾在访谈中表示,“文学作品要有所担当,就要去感受小人物的痛苦和苦难”(顾学文《作品是需要长点皱纹的—对话著名作家迟子建》)。小说以主人公刘建国寻找孩子这一事件为主线,围绕刘建国的社会关系网展开来,对形形色色的小人物深入描写,让历经不同坎坷命运的灵魂相遇。但苦难书写并不是迟子建书写的本意,“悲伤和苦难之上,从不缺乏人性的阳光”,苦难固然是人在生存境遇里无法规避的本质困境,但这并不代表着黑暗中无一丝阳光,迟子建始终坚持以人世的温情救赎苦难的黑夜,烛照普罗大众的世俗生活,探索人类寻求救赎的有效途径。

苦难是人的生活的一部分。小说中的小人物都在塵网中奋力挣扎,生活艰辛,令人心酸。但阳光始终可以透进来,驱散黑暗,那便是对苦难人生的救赎。小说书写的苦难可以分为命运的苦难和生存的苦难。刘建国在年轻时弄丢了朋友于大卫的孩子,五十年来一直四处寻找,抛弃了自己的生活和青春,每天受弄丢孩子的负罪感折磨,最后终于找到了孩子,却发现自己与兄弟姐妹们并无血缘关系,自己竟然是日本遗孤的后代;孩子的父母于大卫和谢楚薇的人生则有了重大转折,本该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为孩子的失踪变得颇为孤寂;孩子的奶奶谢普莲娜则至死也没有见到孙儿,她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能如愿。命运像一只无形的手,造成人生中宿命般的无奈与悲凉。他们虽然始终被命运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仍然不放弃生命中的光,不仅照耀着自己,也温暖着他人。刘建国弄丢了孩子后,他的愧疚与寻人的努力都被于大卫等人看在眼里。于大卫与妻子谢楚薇及母亲谢普琳娜也从来没有责备过刘建国。最后,在谢普琳娜的墓前,于大卫正式地以言词宽恕了刘建国。这是对刘建国的救赎,也是对自己的救赎。谢楚薇自孩子失踪后一直郁郁寡欢,直到杂拌儿的出现才体味到生活的美好。谢楚薇通过杂拌儿的陪伴补偿自我过去几十年亲情的缺失,这也是杂拌儿无意间对谢楚薇的救赎。

除了命运的苦难外,生存的苦难也时刻发生在哈尔滨的每个角落。黄娥带着杂拌儿来哈尔滨寻找父亲,一边打工一边抚养杂拌儿,艰难为生;大秦和小米辛苦经营,却因小米婆婆的刁难、经济的困窘,生活更为艰难,好不容易两人在一起后,婆婆又来到榆樱院中和他们一起住,有意影响他们的生活,但两人从未丧失过希望,仍然保持着善良的本性,努力挣扎;意外撞伤黄娥的马车夫生活更为窘迫,以卖菜为生,老婆有严重的风湿病,家境贫寒,但他从未想过逃避责任,并提出若是黄娥出事自己一定会承担起收养杂拌儿的义务。朴实单纯的人性让人不禁感到因生存苦难生发出来的辛酸,迟子建并未将此苦难写到极致,而是以黄娥的平安与众人的谅解给予马车夫以短暂救赎。

苦难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生不缺乏苦难,但也不缺乏可以救赎苦难的温情。人的一生或许会经历各种各样的苦难,或许会使人生天翻地覆,但那始终不是最终的结局,选择如何面对苦难才是最为重要的,要相信人性本善,坚持温情和道德的呼唤。迟子建想带给大家的永远是在黑暗中闪烁着点点星光的美丽世界,是命运悲苦与善意的不断交织。她从不会将人的苦难写到绝境,而是肯定善良的意义,最终以救赎与圆满结尾。

三、城市中的自然意识

在《烟火漫卷》中,迟子建将散落在城市中的诸多自然因素聚集起来,与城市特征融合,由此赋予了自然意识以城市书写的重要意义。迟子建的独特之处在于她并未将自然与城市分割开来,而是将自然的山川风月引进入城市的寻常巷陌,把两者看作一个集合体,力求在集合中书写自然与城市和谐共处的美好画面。为将两者融合在一起,迟子建描写自然时总是会将其作为人物精神世界的表征,呈现出城市、自然与人的紧密关系。

自然景观是迟子建书写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开篇在城市苏醒之前,作者首先描写了松花江畔翠绿的蒲草、春夏的露珠、冬天的雪花,奠定了全书的情感基调。其后的描写,自然与人的结合更为紧密,如迟子建将河流开江比作女人生孩子,将“文开江”比作顺产,将“武开江”比作逆生,生动形象。作者还有意将人物的思考、情感流露放置在自然中书写,如刘建国去祭奠谢普莲娜时,总是依照犹太人用石子祭奠先人的习俗。刘建国喜欢捡圆润有花纹的石子,黄娥则喜欢有个性的、奇形怪状的石子,这体现了两个人不同的个性—刘建国温和、执着,黄娥原始、泼辣、麻利。当痛失爱子的谢楚薇和于大卫从杂拌儿身上找到亲情的感觉,重燃对生活的希望时,他们所观望的晨曦也从苍白色变得多彩起来:波光粼粼的松花江、五彩斑斓的光带、流光溢彩的江水,伴随着亲情陪伴下幸福的到来,哈尔滨早晨的自然景色也变得更为美丽。当刘建国看到被车撞伤的黄娥并无大碍时,他特地找了一个可以看到夕阳的窗口,想着黄娥没有诀别这样美丽的夕阳,泪如泉涌。小说中的人物不是置身自然之外的旁观者,而是身处其中的体验者,以自我意识看待周围的世界,通过个人心境迎合自然景物,所观赏到的自然与人物心情息息相关。

迟子建在以人物的心境观照自然景观之外,还以自然的时间流逝来推进事件的发展,自然生灵的成长变化成为城市隐匿的时钟。比如,松花江是哈尔滨的自然日历,“一座城市有一条江,等于拥有了一册大自然馈赠的日历。对于哈尔滨这样的都市来说,這日历就是一部四季宝典……哈尔滨每年近半年的冬天,所以这册日历,底色多半是白的”。城市背后隐藏的季节特征使得城市的时间得以用自然的变迁来感知。这超越了城市急速发展下人们的忙碌,将人与自然的亲和关系在自然景物的流逝中表达出来,同时使作品的感官作用充分发挥出来,以舒缓读者的心灵世界,并以此展现出城市生活的另一种丰富性。

迟子建不仅致力于构造人与城市的亲密关系,也极力塑造人、自然、城市之间的和谐,这种将自然纳入城市写作的方式扩展了城市写作的范畴,以自然的舒缓缓解城市的急迫,并且重新定位了城市之于文学的美学价值和叙事功能。

《烟火漫卷》在哈尔滨的城与人中搭建起小说的主体结构、普罗大众的悲与喜、众生喧哗中的苦难与救赎、自然与人类间的和谐,从整体上呈现了哈尔滨的自然景物、民俗风情、人文地理、历史现实等文化要素,具体生动地绘制了底层人物在烟火人间的世俗生活。迟子建着重以人的活动映照城市的历史与现实,将自然景观融入城与人的日常中,探索了一种具有迟子建个人印记的城市书写,开创了中国当代文学城市写作的新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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