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妤婷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一棵树的呢?
是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
他一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和妻子一起栽下的那棵树,就生长在庭院内。正值春光烂漫之时,阳光充沛,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清风徐徐拂过他的枝干和树叶。他竭力按捺心下因为天气缘故隐隐泛出的慵懒。他感到茫然,想努力思考变成树的原因。但是,每每深入探寻这个问题,树冠处就会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这让他不得不想一些别的事来缓解,如妻子的笑靥,甚至工作的细节。
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流逝,他越来越感到害怕。因为一切周而复始,看似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妻子一直没有回来,家中始终寂静无人。难道这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吗?
可一切又和过去并无二致,是那么真实:红色漂亮的小房子,上面略微带着点点斑驳,是岁月的痕迹;花坛中的绿植一片生机盎然,旁边还有许多盛开的花朵,分明是春日的样子,只可惜多日无人打理,花瓣失了水分打着蔫儿,初露颓败之势。没有他和妻子的家,不复往日的鲜活,只是徒留一个看似温暖的躯壳。
又过了几天,他听见大门开的声音,期待地望去,看见妻子走进来。原本紧张了数天的心终于安定了,紧绷的树根也一下子松弛下来,甚至还伸了一个懒腰,惹得枝条都弯出一抹弧度。
但是,当他抬眼仔细一看,心情一下沉入谷底。他发现妻子面色苍白,完全失了血色,原本合身的连衣裙已然宽大了不少,显得她越发瘦削了,不过简单的几步路都走得有些摇摇欲坠。身边扶着妻子的,是她的妈妈,后面还跟着自己的父母,所有人都是面色痛苦,没有人说话。而他现在会在哪里呢?他心中一下闪过不好的猜测。
这时,妻子忽然将目光投向树,和他遥遥相望,短短不到十米的距离,好像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将他和妻子分隔至无法相交的两个世界。她的眼眸中闪着点点泪光,凝满了说不尽的情绪,或许是想到当时他们一起种树的美好,而那个陪伴她的人却不知何踪。歉疚、悔恨、遗憾、怀念……无数情感的交汇,复杂而难以言说。却不知怎的,他一下就读懂了。
心中猛然一颤。那一瞬间,一些残忍的画面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忽地想起来所有事情。
他离开的那一天,本是极为平凡的一天,他与往常一样,早上开车送妻子上班。在行至一个交会路口时,一辆红色轿车突然从旁边小路拐出,他一下躲避不及。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来不及多想,情急之下他猛打方向盘,尽量保护身旁的妻子。在一阵剧痛后,他只觉得眼前是无边的黑暗,便失去了意识。再睁眼时,他已经变成了一棵树。
之前的遗忘或许是创伤后的选择性遗忘吧,不过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他想。
想到这里,他反而冷静下来。没有回到身体里,说明自己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而妻子已然痊愈。顺从内心保护了妻子,哪怕付出了生命,他并不感到后悔,只内心隐隐埋着一丝极浅极淡的遗憾,毕竟他才陪伴了她五年。但是,他更觉得欣慰,因为妻子未来还有很多年。往后的岁月,他若是能一直以树的形态守护她,也总比离去要好太多,他其实是幸运的。
妻子回来后,还是时常去医院,除此之外,每日都会出来和树说说话。她的眼神里总是写满了各种情绪,每当望向它,都充满着迷惘和追思,仿佛想透过它看到过去的丈夫,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只把他的心碾成碎片,再随风散落。她的外表总是很平静,只是比以前更瘦了,但是眼底深处的深刻的痛楚却挥之不去。
有一次她喃喃道:“你离开了,但最痛苦的是我啊,怎样都忘不了你离开的样子。你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总是跟我吵架呢?最后的日子里,我留给你的是什么呢?”她的眼神透着执着和惘然,像漓江水面蒙着的一层迷雾,嘴唇微颤,声音竟有着他从未听过的喑哑破碎。
他一直静静听着,想伸手拥抱妻子,却只能轻轻晃了晃树枝。他想温声安慰她,却只能默默无言。
微风拂动妻子的长发,吹动她的衣角。他忽然有点儿羡慕风的自由。
温柔地望着妻子秀美的面容与微微下陷的脸颊,他又回忆起了最后的时光。他想在记忆中寻找温暖的片段去永久珍藏,但发现几乎只有争吵,无休止的争吵。原因也很简单,他是医生,工作忙,而她依旧渴望追寻她的音乐梦想,却被日复一日枯燥的工作和生活束缚。他们相爱,卻又缺乏理解沟通。所以,那少得可怜的相聚时光也成了彼此相看两厌的战场。直到在车上的时候,他们还在冷战中,谁知从此天人两隔。其实,他们之间的问题再简单不过了,他心里一直都明白,却不愿花时间去改变。
怆然一笑,他本以为时间很多,所以从不珍惜;现在,时间已经不给他道歉的机会了。或许变成树,却永远无法拥抱她,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吧。
妻子每天都坐在树下晒太阳,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棵树有灵性似的,每当她难过时,枝叶就会发出一阵像风吹过的簌簌声,有时树叶落在她的头上,总会感到有一双温柔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很熟悉,很温暖。所以,她总是很信赖它,想把一切故事都讲给它听。
某一天从医院回来,她很反常地快步迈向他,情绪有些激动。他心中一跳,以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一下升起无边的隐忧。直到她终于在他边上站定了,直直地望向他,眼中盈满希望,语气里的欢欣都快溢出来了:“老文终于脱离生命危险了,但不知道醒不醒得过来。医生说,像他这种情况,变成植物人后好转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我会一直等他的。”如此纤细的她竟露出了无比坚定的微笑,她站得笔直,像一棵树,眼中是从未熄灭的火光。
他听了是止不住的激动,微微松了口气。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其实还没有真正离去,只是之前妻子并没有明说自己的情况。不管希望多么渺茫,他坚信某一天自己还能醒来,还能伸出双臂,拥抱他的爱人。
从那天以后,他再没有难过和犹豫,让每一天都充满意义。有时,他会笑着看妻子在庭院里拉小提琴,阳光洒在她清丽的面庞上,每一帧都是洋溢的温暖,就这么静静听着,闭上双眼,最初的甜蜜的,幸福的片段不过咫尺之间,好像有两道影子正伴着悠扬的琴声一起舞蹈,飞扬的裙摆与笔挺的西装彼此交缠,和着声声温柔的呢喃……他很明白,妻子这段时间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他能感受到只有这时,伴随着最熟悉而热爱的琴声,她才会短暂地忘掉痛苦,展现发自内心的笑颜。琴声盈满了诸多情感,就如同她的眉眼一般,好像会讲故事。他终于更深刻地感受到了妻子对琴的炽热的爱,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心弦缓缓拨动。过去,他很少听她这样演奏,更不曾感到这般隐秘的悸动,也没有如何表现出对于她的梦想的支持。所以,误会和回避究竟偷走了多少本该属于他们的温馨呢?
在没有时钟的未知中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气候转凉,树木都裹上一层金黄的外套,秋天悄无声息地到来。他看着妻子一点点坚强起来,她虽依旧怀念他、照顾他,但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情。他也在一点点改变自己,学着理解她、关心她。他们都变了,却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
然而,最近几天,一切平静的表象都被打破了。他现在总有一种疼痛的撕裂感,好像有一双手将他在两个世界来回拉扯,灵魂写满即将被抽离的刺痛。他很担心,一切都太过未知,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意味着即将离开人世,还是从病床上醒来。他不敢赌。但他根本没办法深思了,因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哪怕偶尔睁眼,也只能朦胧地看到眼前的一隅,大多数时候都感到自己在混沌边缘徘徊,下一秒,或许会坠入深渊。
妻子也有些心慌,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棵树已经彻底成了她的树洞,她总是和它聊着天儿,好像里面有着一个温柔的灵魂,抚平了一切纷繁而消沉的杂念,让她获得安慰和力量,冥冥之中注定他们会有感应。但是,最近它忽然不再给她任何回应了,不会再在她难过的时候微微晃动树枝,那丝最后的隐秘联系被斩断了。她仿佛失去了什么,有些惘然。
于是,她去医院去得更勤了,每日都会看看丈夫清秀而消瘦的面容,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说着最平常的话语,想给他温暖和鼓励,也是努力缓和内心的无措,她明白自己不可以放弃。
“你知道吗?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你,总是会想到那棵树。”有一次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是说道。
顷刻间,沉睡许久的人脑海中倏然闪过无数画面,一种莫名强大的引力,牵引着他跨越山海,在意识世界里艰难跋涉。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在坚定信念的支撑下,旅途到达终点,他回到了自己原来的身体。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一种归属的安心,妻子身上传来淡淡的芳香、手心的温热让他恍若置身梦中,灵魂得到安放。但他不能沉醉其中,妻子还在等着自己。一股巨大的意志鼓舞著他作出回应,让他近乎用尽全力。终于,他的手微微一颤,好像过电一般。妻子忽然愣住了,脑中停止思考,只顾去反复确认那触感的真实。眼泪伴着笑容,还有心中想法被印证的错愕和激动涌上心头。他真的醒了。她立刻按响窗边的铃声。
妻子俯身与他紧紧相拥。他终于睁开双眼,因为许久没有喝水的缘故,喉咙有些干涩,语气却无比温柔:“其实,我变成了那棵树。”他微微一顿,“还有,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回应道,眼眶里盈满泪水。对于丈夫变成树这件事,她并不觉得意外,只有猜测被证实的奇妙与感动。
后来,医生们都说,他的醒来是奇迹。而他们只是相视而笑,很感激地说道:“是啊,我们是最幸运的人。”
很幸运,命运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很幸运,他曾通过另一种方式陪伴她;很幸运,他们还可以拥抱彼此,再携手度过余生。
庭院中的大树挺拔如初,未来还很长,而他们将珍惜每分每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