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鸭的孩子

曾玉荣

1

小悠的爹会孵鸭，而且是个高手。

孵鸭可不简单，不是谁都能行的。青草河边的人都喜欢养鸭，鸭雏孵化出来，让母鸭带着，一个个如绒球一样，嘎嘎叫着，下了河，顺着水面游着。那么小的鸭雏竟然都会游泳，不时地还学着母鸭将头扎进水中，过一会儿又抬起来，轻轻摇摆着。母鸭捉鱼儿，青草河里多的是鲫鱼，也有鲈鱼，肥肥嫩嫩的。那些鸭雏那么小，它们能捉什么啊？即使捉住鱼儿，能吞得下去吗？

小鸭们无忧无虑地游戏着。

一群孩子也在水里游着，浮水、狗刨、打水迷子，钻进水里，鱼儿一样出溜着，不一会儿，又从水的那头出来了，略略笑着，很是得意。

小悠是打水迷子的高手。他吸一口气，泥鳅一样钻入水中。水静静的，只有一丝丝波纹轻轻地扩散着，扩散到母鸭的脚下。母鸭还没醒过神来，长长的腿就被抓住了，它扑棱着翅膀，发出嘶哑的叫声。一群小鸭看见母鸭这样，都吓坏了，嘎嘎地叫着，相互挤挤挨挨头对头地扎堆，将屁股露在外面。小悠爹恰好经过河边，去给别人家孵小鸭，看见这一幕，忙喊道：“小悠，快放手，你吓着小鸭了！”

小悠听了，忙放了手，笑着摇落头上的水珠。

母鸭拍打着翅膀，嘎嘎叫着，浮着水跑着。一群小鸭学着母鸭，拍打着短短胖胖的翅膀，浮着水，跟着磕磕绊绊地跑着，一个个钻进水边的苇草里，几乎没有了动静，只是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嫩嫩的叫声。

回家后，爹仍冷着脸批评小悠：“瞧你把小鸭吓的，多可怜。”

妈妈忙在旁边拦着道：“好了好了，小悠以后不抓鸭子玩儿了。”

2

青草河是一条很大很平缓的河，水面清清亮亮的，朝着远处，一路流淌到东山湖去了。东山湖小悠見过，很大很大，一眼看不到边。湖上还有帆船，装着货物，走向了更远处，走成一个小点，最后看不见了。

“青草河为啥叫青草河呢？”

小悠坐着小船，跟着爹去放鸭，眨巴着眼睛问。爹想想，笑着说：“因为河的两边苇草很多啊，到了春天就青了，就绿了，所以叫青草河。”

小悠侧着脑袋想：是这样的吗？

清明前后，青草河两岸的桃花红了，梨花白了，杏花粉了，一家家都掩映在花团里。青草河岸的苇草也冒出嫩芽，嫩得能冒出水汁。这时，爹让小悠放鸭，自己忙着去给水边人家孵鸭。青草河两岸有多少人养鸭，谁也说不清；青草河上有多少只鸭，谁也说不清。但是，有一点小悠知道，这些鸭都是爹帮着孵出的。每个孵鸭人家，都将鸭蛋放在缸里，满满一缸，用泥巴和草糊上，缸下面用稻草烘烤着，至于火是大是小，一般人掌握不了，但小悠爹能掌握。什么时候孵好，别人也拿捏不好，但小悠爹能拿捏。他去了，侧着耳朵听听，说声好了，停火，打开泥巴，将蛋拿出来，用棉被包着，不久，一只只小鸭啄破蛋壳，扭动着胖乎乎的身子跑出来，嘎嘎嘎响起青嫩的声音。就有一只母鸭被放进来，当起小鸭的妈妈，带着它们，跌跌撞撞，嘎嘎嘎嘎，一路径直朝着村前的青草河跑去，一会儿工夫，就在水上游成一条线。

小鸭必须有母鸭带着，不然会惊慌地叫着，四处乱跑的。

鸭子们能嗅着水汽，和水亲。

小悠放的鸭，是爹去年清明时孵的，现在一只只都大了，能离开母鸭，能捉鱼了。每天打开鸭圈，一只只鸭子挪动着肥胖的身子，嘎嘎嘎嘎，此起彼伏地叫着，排着队到了青草河边，然后钻入水中，不一会儿就捉到一条鱼。鱼儿在阳光下闪着光，如银镖一样摆着尾巴。

小悠站在船上，看鸭子捉鱼。

他特别喜欢那只听话的大灰鸭。

他大声喊：“大灰，捉鱼！”大灰鸭仿佛听到命令的战士，收拢翅膀，一头扎入水中，不一会儿，叼着一条鱼儿浮到他面前显摆着。竹根没有这样听话的鸭子，很羡慕。吴成也没有这样听话的鸭子，也很羡慕。因为这，小悠很高兴、很得意。

3

鬼子在青草河边修建炮楼，是在六月里。听说，东山湖有了新四军，经常派人坐着小划子，沿着青草河一带上去，和山里部队进行联络。上次，鬼子在进攻柳庄时中了新四军的埋伏，被歼一百多人。据说，情报就是沿着青草河送进山里的。

因此，这座炮楼，就建在青草河拦腰的岸边。

小日本的膏药旗，在炮楼上飘着。

炮楼上有二十多个鬼子，领头的叫中村，坏透了，挎着一把指挥刀，整天坐着铁壳子船，带着一群小鬼子，顺着青草河上下行驶，见了船只就叫停检查。那次，侦察员大山叔叔就是在青草河上被鬼子发现的。大山叔叔见摆脱不了鬼子，忙跳入青草河里，不见了踪迹。中村一挥手，让铁壳船停下，然后静静地站在船头，四处看着，当看见那边有一根折断的苇草竖立着，就让船开过去。他按住苇草上端中空部分，水面就冒出一个个水泡。中村脸上露出残酷的笑，抽出手枪，对着水泡冒出的地方啪啪就是几枪，不一会儿，大山叔叔的尸体浮出水面。

大山叔叔的嘴里衔着一根苇管，浑身是血。

人们都狠狠地咒骂，说中村是魔鬼。

爹握着拳头说，一定要血债血还的。

爹说这话的当晚就走了，走时带着一群人，有竹根的爹，有吴成的爹，有周石头，有很多村里的年轻人。爹临走时轻声对妈妈说道：“让小悠帮着放鸭，消灭了鬼子，我就回来了。”小悠醒了，揉着眼睛问爹：“爹，您去哪儿？”爹告诉他，去东山湖。小悠也要去。爹拍拍小悠的头，让小悠听话，好好在家里放鸭。

然后，爹悄悄走了。

外面响起隐隐的狗叫声。

青草河的夜晚静悄悄的。

4

小悠每天放鸭，站在船上，望着远处，望着东山湖的方向。他想，爹一定是去打鬼子了，真了不起。他想，鬼子坏透了，自己长大了也要打鬼子。可是，鬼子被爹他们打完了咋办？他心里暗暗着急。

鸭子好像看透了小悠的心事，嘎嘎叫起来，烦躁起来。

小悠学着爹的样子，拍打着竹竿，跟着嘎嘎地叫着，声音时而轻时而重的。慢慢地，鸭子们平静下来，在青草河上散开，开始潜水捉鱼，或者拍打着翅膀追逐嬉闹。青草河上，飘拂着薄薄的烟雾，是淡蓝色的。小悠的船儿在烟雾中如一枚柳叶，十分轻盈、灵巧。

放鸭的事，也不是人人会做的。

放鸭，就是将一群鸭子赶到水面上，鸭子嘎嘎地叫着，在水面啄食，捉小鱼、捉小虾，吃饱了，嘎嘎地叫着，排着队回家了。会放鸭的人，撑着一只小划子，在水上漂着，拿着一根竹篙撑着船，看守着鸭子，也指挥着鸭子。

鸭子有时也会不听招呼，会散的，乱飞，钻进芦苇里，钻进河汊里，躲着不出来。

鸭散了，得招呼回来。

这些，小悠就会。

小悠不慌不忙地拿着竹篙，将船一撑，滴溜溜就到了青草河中央，他用竹篙在水上拍打着，嘴里发出嘎嘎嘎的声音，时急时慢，时呼唤时催促。过了一会儿，嘎嘎嘎的叫声响起，一只只散去的鸭子钻出水汊，钻出苇荡，钻出草丛，顺着水面朝着小悠的船边游来。小悠一笑，嘴里嘘溜溜打一声口哨，悠扬，拐着弯，尾音悠长，回荡在水面上。鸭子们听了，慢慢安静下来，拍打着翅膀，跟着小悠的船游向岸边，摇晃着胖乎乎的身子回家了。

暮色慢慢升起来，罩着青草河，也罩着青草河两岸的村子。

这些，竹根不会，吴成也不会。他们的鸭子散了，就赶紧喊着：“小悠，快来帮忙啊！”声音随着河风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进小悠的耳朵。小悠就撑着小船，到了他们身边，用竹篙拍打着水面，嘘溜溜吹着口哨，散开的鸭子就回来了，围着他们的船儿，嘎嘎地叫着，很听话。

小悠高兴地咯咯笑起来。

竹根和吴成也高兴地咯咯笑起来。

5

小悠遇见中村，是在一次放鸭的时候。

那是一个下午，小悠的鸭子散了，飞向一片芦苇荡。小悠将小船撑入苇荡中，然后拿着竹篙拍打着，吹着口哨。不一会儿，散开的鸭子一只只回来了，大灰鸭更是跑在最前边。小悠赞声好样的，将大灰鸭抱起来，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放入水中，竹篙一撑，小船朝着苇荡外面划去，大灰鸭带头，一群鸭子排着队紧紧地跟着。

阳光斜射，照在青草河上，河水变得红绿蓝色交杂，如锦缎一样。芦苇已经吐穗，在夕阳下泛着红色，随着水面的清风一起一伏。

中村的铁壳船也就在这时出现了，呜呜地，一路马达声。鸭子没有见过铁壳船，更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顿时惊恐地扇动着翅膀四散逃走，或钻入苇丛中，或扎入水里。小悠急了，忙用竹篙在水面拍打着，打出水花，嘴里发出嘎嘎的声音，然后，一只只鸭子拍打着翅膀游过来了，围着船只，嘎嘎叫着。小悠嘘溜溜一声口哨，所有的鸭子都安静下来，排着队，跟着小船走。

中村看呆了，其他鬼子也看呆了。

中村问道：“你的，什么的干活？”

小悠脆生生地说：“放鸭。”

中村挥挥手，让铁壳船靠近小悠的船，然后，几个鬼子气势汹汹地跳到船上，到处搜查着，又在小悠身上搜查着，什么也没有。中村嗯了一声，突然抽出枪，啪的一声，一只鸭子嘎地一声叫，倒在水面上。其他鸭子见了，都扇动着翅膀四散逃开，藏入苇丛里去了。中村哈哈大笑，让一个鬼子用一根竹篙将那只死鸭子捞起，对小悠道：“这只鸭子，皇军咪西咪西的。”然后，铁壳船呜呜地走了，犁开平静的水面，一路驶向暮色中，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踪影。

小悠流着泪站在船上，拿着竹篙在水面上急促地拍打着，

“嘎嘎”的呼唤声远远传开去。一只只鸭子听到声音回来了。小悠吹了一声口哨，鸭子排着整齐的队伍，跟在小船的后面，可是中间空出了一个位置，是那只被打死的鸭子的。

鸭子排队也有规矩的。

小悠看到那个空着的位置，泪水再次流出。

半夜，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妈妈忙去开门，一个人闪进来，竟然是爹。看見爹，小悠哭了：“爹，肥肥被鬼子打死了。”爹点点头，轻轻拍拍小悠的头：“鬼子嚣张不了几天了。”然后，爹问小悠接到的情报呢。小悠忙从衣服里拿出来，是一个小小的袋子，里面装着一颗蜡丸。爹捏破蜡丸，里面密封着一张纸条。原来，小悠今天是去拿情报的，他将鸭子散入芦苇荡，送情报的叔叔就藏在那儿，将情报按小悠的要求做成密封的蜡丸交给他。小悠用小小的袋子装着，绑在大灰的腿上。

中村当然没有搜到情报。

山里的反扫荡因此取得了胜利。

湖东的鬼子准备去支援，可到了东山湖，遭到了湖上新四军的埋伏，大败逃走。

6

鬼子中村非常生气，山中新四军和湖东新四军一起行动，毫无疑问，是互相传递了情报的。要传递情报，只有一条路可通，也就是坐船从青草河上走。可是，自己巡查得很严，没有可疑人经过啊。他嘴唇上的仁丹胡如甲壳虫一般一动一动的，不住地骂道：“八嘎，八嘎！”

他规定，严加巡查，将机枪架在铁壳船上，沿途不管是遇见打鱼的还是放鸭的，都扫射。用他的话说：“八嘎，死了死了的！”

一时，青草河上一片死寂。

竹根气呼呼地道：“鬼子真坏。”

吴成问小悠：“小悠，我们该怎么办啊？”

小悠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一声不吭。鸭子不能下河了，都在家里关着，扑扇着翅膀嘎嘎叫着，非常急躁。可是，急躁也没办法，谁敢去放鸭啊？

小悠就敢去放鸭，不但沿着青草河放，而且准备去中村的炮楼前放鸭。吴成瞪大眼睛道：“小悠，中村会开枪的。”吴成也在一旁点着头，拉着小悠。可是，小悠还是悄悄去了，在一个黄昏的时候。此时，巡查的鬼子都回到了炮楼。夕阳西下，他们看到一只小船，从上游顺流而下，顺溜得如一根羽毛。船的后面跟着一队鸭子，嘎嘎叫着。

鬼子在炮楼上喊着：“站住，站住！”

自从上次吃了败仗后，中村他们一直胆战心惊的。

等到船只靠近，中村终于松了一口气，来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他认识，就是上次放鸭的男孩。

他嘎嘎笑起来，看来今天又有鸭肉吃了。

他准备拿枪打，可是，小悠的船在水面上滴溜溜一转，鸭子突然不知昨的就炸群了，扑打着翅膀，嘎嘎地叫着，有的钻入水汊，有的钻入芦苇，有的钻入水草丛中。小悠急了，拿起竹篙拍打着水面，嘴里嘎嘎嘎地叫着，不一会儿，一只只鸭子从芦苇深处或者青草丛里游过来，挤挤挨挨的，拍打着翅膀，集中到船的四周。

小鬼子都伸着脖子看稀奇。

小悠说，他准备走了，去外婆家住，这些鸭子不能放了。

他还说，感谢太君让自己在青草河上放鸭，现在将鸭子送给皇军，大家都来逮吧，逮着哪只算哪只。

鬼子们听了，“吆西吆西”地叫着，打开炮楼的门，跑到青草河边，纷纷脱了衣服钻入水中。除了中村，其他二十多人，一个不少地钻入鸭群。中村急了，俯身在炮楼上，瞪大眼睛，在拍打着翅膀嘎嘎嘎乱叫的鸭群里寻找自己的部下，水面连个人影也不见。

他慌了，正准备掏枪，一声枪响，他从炮楼上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

此时，鸭群里冒出一个个人，有小悠爹，有竹根和吴成的爹，还有其他新四军战士。他们两个人抓着一个鬼子，二十多个鬼子都做了俘虏。原来，小悠爹他们藏在对面的芦苇荡里，等到小悠散了的鸭子返回时，随着鸭子悄悄潜入水中，躲在鸭群里。等到小鬼子下水，立刻两人收拾一个，出其不意，很容易的。

鬼子炮楼被端，山里和湖东根据地连成一片。

战士们都夸小悠聪明，爹更是高兴地拍着小悠的头。

暮色慢慢起来了，青草河上，雾气弥漫着，遮住水面，遮住了苇草，也遮住了两岸的村庄。一只小船，一个孩子，带着一群鸭子，消失在暮色里。

（本文获得2022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