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清漪园地盘画样》的清漪园万寿山总体设计方法

2023-08-01 06:12宋恬恬朱育帆
风景园林 2023年7期
关键词:总体设计建筑群模数

宋恬恬 朱育帆*

皇家园林作为中国古典园林最重要的类型之一,综合体现了中国古代园林设计的最高水平。清漪园始建于乾隆十五年(1750 年),光绪(1875—1908)年间大修后改名颐和园,规模宏大、布局严整,是中国古代皇家园林的代表之作。探索清漪园布局的整体特征,揭示清代大型皇家园林总体设计方法,有助于丰富中国古代园林史、挖掘中国古代造园智慧,对于拓展古典园林设计理论和支撑颐和园遗产保护都具有重要意义。

学界对于皇家园林的关注由来已久,陆续开展了大量的文献整理和实地测绘工作,在建设历史、形态特征、设计理念、艺术手法、营建技术等方面形成了全面认识[1-8],为深入探索设计方法提供了必要的知识基础。关于大型皇家园林设计,许多研究都关注到轴线在空间组织中的应用[7-9],但传统上一般认为大型园林总体上采用因地制宜的设计策略,追求基于自然环境的自由布局。傅熹年[10]率先采用量化方法,运用模数制理论分析皇家园林的平面布局,发现不同空间层次中园林要素布局的模数化特征,指出皇家园林全局平面的整体性和建筑群轴线的规律性,从定量维度呼应了吴良镛[11]提出的人居环境生成整体论,以及孟兆祯[7]提出的大型园林集零为整的布局理法,开拓了皇家园林设计研究的新视野。在此基础上,郭黛姮等[8]、张杰[12]、郭维等[13]、张龙等[14]学者先后分析了圆明园、颐和园等皇家园林的空间布局,探讨了全局尺度与建筑群尺度上的布局模数规律,加深了对皇家园林布局定量控制的认识。关于布局控制的方法,黄晓等[15-16]曾提出“总体设计”的概念,探讨了塑造古代园林整体空间格局严整性与均衡性的策略和手法,至于其技术路径和具体流程,由于缺少直接历史文献资料,目前尚缺少深入研究。

王其亨[17]基于历史图档对清代样式房平格技术进行系统研究,揭示了平格技术与模数制在根源上的关联性,为从地到园的设计过程复原研究提供了必要的技术环节,打开了从技术维度研究大型皇家园林总体设计的新进路。针对清漪园,前辈学者已经在营建历史、遗址复原、样式房图档、空间设计手法等方面做出翔实的研究以不断推进认识深入[18-22]。本研究以清漪园万寿山区域为例,围绕样式房图档《清漪园地盘画样》(简称《画样》),分析图纸信息及布局特征,揭示其与平格技术的关联性,探讨《画样》中部分建筑群不符合模数的可能原因,进而提出以清漪园万寿山为代表的大型皇家园林总体设计方法。

1 《画样》图纸性质及模数化特征

1.1 《画样》的图纸性质

在2018 年出版的《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图档:颐和园卷》中,有图名为《清漪园地盘画样》(图1-1)[23]。该图与故宫博物院所藏《清漪园地盘画样全图》(简称《全图》,图1-2)[24]极其相似:在万寿山区域,《画样》与《全图》的内容几乎一致,前者的线条略显粗糙,个别小房子被遗漏;在外湖地区,《画样》中仅绘出冶镜阁、畅观堂和藻鉴堂的建筑群轮廓,省略了建筑平面细节,但贴注的建筑群名称完全相同。总体上,2 张图表达的清漪园建筑群构成完全一致,只有精度上的轻微差异,呈现出明显的谱系传承关系,因此,推测《画样》很可能以《全图》为底本绘制,或者2 张图以同一张图为底本绘制。

1 《清漪园地盘画样》(1-1)[23]和《清漪园地盘画样全图》(1-2)[24]Qingyi Yuan Di Pan Hua Yang (1-1)[23] and Qingyi Yuan Di Pan Hua Yang Quan Tu (1-2)[24]

根据图上建筑群形态和名称,可通过各个建筑群的建设史考证《画样》图纸的绘制时间和性质。已有研究表明,清漪园在嘉庆十六年(1811 年)改“惠山园”之名为“谐趣园”,并添建涵远堂[3],图上标注为谐趣园且有涵远堂,表明该图成于嘉庆十六年之后。乾隆(1736—1796)年间建成的乐安和在道光十七年(1837 年)被拆除[20],图上有扬仁风而无乐安和,表明该图成于道光十七年之后。乾隆时期建成的云绘轩在道光二十年(1840 年)已被毁[3],图上云绘轩仅存边界,表明该图成于道光二十年之后。乾隆时期建成的香岩宗印之阁在道光三十年(1850 年)坍塌[22],图上有香岩宗印之阁,似乎表明该图成于道光三十年之前。乾隆时期建成的怡春堂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 年)被烧毁[25],图上有怡春堂,似乎表明该图成于道光二十四年之前。根据上述证据,该图当成于道光二十年到二十四年之间。然而,道光十八年(1838 年)构虚轩失火烧毁[25],图上仍有构虚轩,与前述判断矛盾。综合上述分析可以得出2 点结论:第一,图上内容并非严格反映某一时间节点的建成环境,不能根据香岩宗印之阁和怡春堂的存无,判断该图的时间下限,只能根据图上涵远堂、乐安和、云绘轩的情况,判断该图成于道光二十年之后;第二,该图并非某一时期实地调查后的绘制成果,图上绮望轩、看云起时、赅春园、味闲斋和云绘轩的朝向与其他建筑群基本相同,图上善现寺的规模与云会寺相当,这些与建成情况存在很大出入;而其他建筑群的朝向和相对规模基本符合建成图。综合以上情况判断,《画样》并非勘测图,而很可能以早期清漪园设计图为底本复制、改绘而成,以便呈现一段时期的总体情况,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漪园早期的布局设计信息。

《画样》内容上覆盖了清漪园的整体范围,没有标明比例信息,图上水体、建筑、道路、山体等绘制精细,带有注明建筑群名称的贴条。在制图精度上,《画样》与《全图》对建筑、道路和人工水岸的描绘比较细致,甚至表达了建筑的开间结构;对地形的描绘比较简略,仅以象形方式标记了主要的地形起伏位置。与实测图相比,2 张图存在不同程度的均匀单向拉伸:当垂直于南北轴线方向与实测图对齐时,《画样》与《全图》沿南北轴线方向分别有大约1.18 和1.14 倍的单向拉伸,这种拉伸比较均匀,如果分别进行0.85 和0.88 倍的单向缩放,可以与实测图基本重叠。在垂直于轴线方向上,2 张图上的建筑群空间关系完全一致。考虑到清漪园的建筑群轴线主要为南北向,以这2 张图为材料研究清漪园东西方向上的空间设计是合理、可行的;虽然2 张图单向拉伸的原因不明,但对本研究无实质影响。

1.2 《画样》的模数化特征

从保存情况看,《画样》中的万寿山区域总体上比较平整,玉澜堂以西没有明显折痕;而《全图》在长廊附近有一道明显的折痕,使图上多处原本应为直线的地方产生弯折,因此本研究选择《画样》作为定量分析的对象。20 世纪50 年代以来,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对颐和园进行了全面测绘;通过梳理建设历程、测绘建筑遗址,追溯了各个时期的空间格局,绘制出详细、可靠的清漪园平面复原图[3]。根据已有研究,现今颐和园基本上继承了清漪园初建时的格局,光绪年间大修时万寿山区域的改动主要集中在前山部分,除听鹂馆东西两侧、永寿斋和个别小型点景建筑为添建外,大部分建筑群均为原址复建或沿袭原有建筑群轴线改建(图2)。本研究以颐和园万寿山区域1∶2 000 测绘图为参照,根据前人复原的清漪园平面图,在CAD 软件中将《画样》按照建筑群实际方向进行旋转,并以五圣祠和乐寿堂建筑群轴线实际距离(812 m)为基准,对《画样》进行空间落位,进而分析建筑群南北向轴线的相邻间距,考察该图的绘制比例及其所反映的设计特征。

2 颐和园与清漪园的建筑群承续关系Succession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uilding groups in the Summer Palace and those in Qingyi Garden

本研究发现《画样》在东西方向上存在统一的绘图比例。对比《画样》和测绘图,发现五圣祠、云松巢、前山主建筑群(大报恩延寿寺)、后山主建筑群、写秋轩、无尽意轩、养云轩、乐寿堂8 组建筑群的图上位置、朝向与建设结果一致,相邻建筑群轴线的图上间距分别为295、137、51、88、63、97、81 m,实际间距分别为298、141、51、89、62、93、78 m,对应的比值为0.99、0.97、1.00、0.99、1.02、1.04、1.04。可见,《画样》的局部绘图比例均基本接近,偏差在4%以内。

同时,《画样》上的多数建筑群轴线分布呈现模数化特征。研究范围内的主要建筑群,即五圣祠、听鹂馆、画中游(绮望轩、看云起时)、云松巢、赅春园、云会寺、写秋轩、无尽意轩、花承阁、养云轩、乐寿堂、云绘轩,相邻的轴线间距分别为179、18、98、16、65、195、63、63、34、81、16 m(图3)。如果将这组数除以16.25,商分别为11.0、1.1、6.0、1.0、4.0、12.0、3.9、3.9、2.1、5.0、1.0,都接近于整数,因此16.25 为这组数的近似最大公约数。由此可见,除前山主建筑群、后山主建筑群和善现寺3 组建筑群以外,其他14 组建筑群的轴线分布均呈现以16.25 m 为单元的模数化特征,即《画样》中存在16.25 m的绘图模数。

3 《清漪园地盘画样》万寿山区域建筑群布局模数化特征分析[23]Analysis of the modularized characteristics of the layout of building groups within the reach of Wanshou Mountain in the Qingyi Yuan Di Pan Hua Yang[23]

2 平格技术视野下《画样》制图特征再审视

2.1 清代的平格技术及其应用

平格图是一种包含地形信息的大比例尺测绘图,其中地形信息的记录方式类似于现代的数字高程模型(digital elevation model,DEM)[17]。王其亨等[26]对清代样式房图档进行系统整理研究,发现清代陵寝等皇家工程常以平格图作为设计底图。平格图的测绘过程首先是在场地上用白灰从基准点向四周铺画一套方格状的水准控制网(即“灰线”);其次用仪器测量并记录网格交点处的相对高程(即“抄平”),同时记录网格范围内的主要地物,并整理绘制成平格图;最后,地形勘测完成后,平格图作为设计底图被用于平面或竖向设计方案的推敲,而地面留下的白灰网格线则用于后期施工定位。

现存的清代样式房图档中依然保留有清代皇家工程的平格图或带有网格的设计图。后者实际上是基于平格图绘制的设计过程图,图上的网格来自平格底图,待设计方案敲定后会将网格去掉,精细绘制、贴上图说作为设计成图(即“呈样”)进呈御览。去掉网格的成图构成目前现存样式房图档的主体,带有网格的设计图留存较少,但保留了关键的设计过程信息,对于研究工程设计过程具有重要价值。分析发现,这些图纸上的设计方案与网格线存在明显的对应关系:建筑群中轴、院落边界、水体边界等一些关键要素往往与网格线叠压。以定陵和定东陵为例,定陵的隆恩门红墙、琉璃花门红墙、北玉带河的北岸、最东和最西2 座神道石拱桥均与网格线叠压;定东陵的普祥峪西侧红墙、菩陀峪东侧红墙以及2 座建筑群隆恩殿院落的南北红墙均与网格线叠压(图4)。

4 带有平格的定陵(4-1)和定东陵(4-2)设计图Design drawings of Ding Mausoleum(4-1)and Dingdong Mausoleum(4-2)with “Pingge”

然而,当前缺少大型皇家园林全局设计运用平格图的图档证据。在现存的清代样式房图档中,唯一一张全局覆盖网格的大型皇家园林平面图是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圆明园地盘全图》[27]。王其亨等[28]研究后认为这张图上的网格并非来自平格底图,可能为后期添绘。但一些学者在对设计成图的分析中,发现了清代皇家园林的网格化特征。例如,郭黛姮等[8]尝试在乾隆年间绘制的圆明园平面图上铺画10.0 丈×10.4 丈(32.0 m×33.3 m)的网格,发现部分建筑群的轴线或边线压在网格线上。

2.2 《画样》的准确度、模数化与平格技术的关联性

平格图的测绘精度由单位水准网格的大小决定,水准网越密,记录的地形信息越详细,平格图对现实地形的刻画越精密。相关样式房图档表明,实际工程中运用的平格大小会视具体需求而定,大范围场地多采用10 丈或5 丈见方,建筑群设计多采用3 丈或5 丈的网格。按照清代1 丈(合今3.2 m)计算,环境决定了该区域用平格方法开展整体测绘的客观可行性。据样式房档案记载,平格测绘前“均得先除荒草”,清除测绘作业障碍,随后才能灰线、抄平、绘图①。若场地内树木繁多,则须先伐除树木。例如,平安峪定陵工程抄平前就先开展了地面树木清理工作:《画样》的绘图模数16.25 m 接近清代营造尺5 丈,且该模数体现在建筑群的轴线分布上,与实际应用中平格技术对布局的影响效应一致。

此外,通过实地调研并比照高精度地形图发现,《画样》中的山体虽然以象形的方式表达,但所绘的地形边界和陡坎的相对位置十分准确,山体和建筑群等要素的空间关系也与建成情况基本一致。结合清代工程技术背景看,要精确标记大范围、复杂场地的地形变化状况,并按一定比例准确绘制于图纸上,唯一可靠的方法就是借助平格技术。因此,《画样》绘制内容的准确度与模数化特征均可体现出其与平格技术的强关联性。

在实操方面,清漪园建园前特殊的初始“(咸丰八年十月)初四日申时伐树,以便用水平衡量地势高低”②、“八年三段面宽均未抄平,因树有碍”③。若遵循此法,为了测绘平格图而预先清除山上的树木,势必不符合园林营建的目标。据《帝京景物略》记载,“(瓮山)土赤濆,童童无草木”[29],建园前的瓮山(万寿山前身)山体主要由岩石构成[30],难以生长高大植物,长期是一座草木稀疏、岩石裸露的秃山。清代乾隆年间进行水利建设时,将清淤、拓湖之土堆培于此,瓮山才具备了植树所需的肥沃土壤。因此,万寿山在建园以前实际上尚未形成山林环境,具有开展平格测绘的天然便利性,在技术上具备全局范围进行抄平的客观条件。

2.3 《画样》中3 组建筑群不符合模数的可能原因

在研究范围内的17 组建筑群中,有前山主建筑群(大报恩延寿寺)、后山主建筑群和善现寺3 组建筑群不符合模数化特征,下文尝试对各自可能的原因进行讨论。大报恩延寿寺在明代圆静寺旧址上改建而成,以便作为庆祝皇太后六十寿辰的主要场所。圆静寺始建于明弘治七年(1494 年),到建设清漪园时已有250 余年的历史,大报恩延寿寺沿用圆静寺轴线、延续原有空间格局符合古人的营建传统。受已有建成环境制约是前山主建筑群不符合模数的合理原因。后山主建筑群轴线之所以发生不符合模数的偏移,则主要受到局部地形条件影响。笔者调研发现,后山主建筑群东西两侧受到西侧大型岩体和东侧大型冲沟的严重制约:最西端东胜神洲、六小部洲院墙以西紧贴大块山石,向西拓展困难;最东端西牛贺洲和五小部洲院墙以东紧邻一条宽阔的排洪沟,深约数十米,形成一道天然界限(图5)。有研究表明,后山主建筑群南端的须弥灵境仿照西藏三摩耶教形制,和此前建成的承德普宁寺属同一类型,而东西宽度不及普宁寺[18]。因此,在建设后山主建筑群时,要实现东西方向上的最大规模,就必须紧贴东侧冲沟和西侧山体以极尽可用之地,轴线位置完全受制于地形条件而失去自由调整的余地。值得注意的是,《画样》中其实也清晰、准确地绘制了后山主建筑群与东西两侧地形的关系,说明此处严苛的地形条件在当时得到了充分认识。

5 后山主建筑群西侧的岩体和东侧的冲沟Rock body on the west side and gully on the east side of the main building group at the back of Wanshou Mountain

善现寺建筑群不符合模数,则可能受到对称布局手法的影响。在《画样》中,善现寺轴线和云会寺轴线到后山主建筑群轴线等距;在测绘图中,虽然善现寺规模与《画样》中的出入很大,但轴线与云会寺轴线到后山主建筑群轴线的距离分别为97.6 m 和94.5 m,2 条轴线基本对称。据此推测,善现寺和云会寺的设计可能尽力追求以后山主建筑群为中轴对称分布;但由于后山主建筑群轴线受地形影响不符合模数,云会寺和善现寺若要保持对称则至少有一个不符合模数。这点在《画样》中确实与推测相符,即善现寺、云会寺以后山主建筑群为中轴对称分布,但三者中仅云会寺符合模数。

综合以上分析,《清漪园地盘画样》很可能是以5 丈见方的平格图作为底图绘制而成的。

3 复杂山地条件下的大型皇家园林总体设计方法

综合以上认识,清漪园万寿山采用了具有工程意义的总体设计方法,是园林整体布局呈现模数化特征的内在原因。以之为代表的大型皇家园林总体设计与以往相比特征在于:以地形图(平格图)为设计底图,图上设计要素对应准确的空间位置;超越了策划性质的概念设计深度,注重整体层面的定量形态控制;受到地形图上的网格影响,设计布局呈现出一定的模数化特征。总体设计的核心内容是基于平格图上的地形信息,对全局的建筑群进行整体的布局设计,以控制建筑群的选址、规模和轴线位置。在操作上,包括2 个关键流程。第一,运用平格技术对场地原始地形进行全面测绘。撒灰布设水准控制网,抄平获得高程信息,标注地形起伏位置和重要地物,从而获得准确描述整体现状地形的平格图。第二,以平格图为地形底图进行总体布局。结合设计理念、艺术原则以及地形适宜性等,合理安排建筑群的选址、规模和轴线位置。在此过程中,原则上将建筑群的朝向和轴线与网格线叠合,以便后期施工时可以借助地面平格灰线进行定位;当按照上述原则与地形条件发生冲突时,进行适当的平移调整。通过以上步骤完成的设计图即为总体设计图,相关设计内容将传导到后续的建筑群设计、单体建筑设计中,以达到总体上控制引导的作用。

这种总体设计方法可以大大提高大型皇家园林的设计水平和设计能力。一方面,在面临大范围、复杂场地时,能够有效兼顾皇家园林设计对整体秩序性与局部适宜性的双重追求,在践行自然为本的营建理念的同时,展现庄严规整的皇家气派,达到高超的造园艺术水准;弥补能主之人“指点江山式”在地设计的一些缺点,使大范围复杂地形的场地设计能力得到革命性提升,设计方法上更加专业化和科学化[31]。另一方面,以平格图作为底图开展总体设计,实现了全局层面的概念策划到局部空间形态设计的衔接,保障了多建筑群复杂工程设计的层层深化和准确落地,从总体上优化了大型皇家园林由全局到单体的整体设计程序。

总体设计的完成和实施,离不开平格技术的有力支撑。平格图详细刻画了场地的地形特征,在设计中发挥了“地形依据”与“定位标识”的关键作用。一方面,它显示出了图上设计的优势,当设计者面对大尺度场地和复杂地形时能够更好地把控现状环境条件、兼顾总体和局部,便于实现全局设计成果的优化;另一方面,它能够确保设计要素和实体空间准确对应,使总体设计图纸具备了工程意义,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不同层次的设计分工,以及各个工程环节的协作。但受限于古代科学技术水平,平格技术的精度仍相对有限,误差会被直接传递至建成布局。

在具体工程中,古人会根据平格图绘制地形起伏线,来描述地形变化的位置与方向(局部线条的凹凸方向表示地势的上升或下降),如普祥峪、菩陀峪万年吉地的平格图中展示了地形起伏线所描述的定量地形信息(图6-1)。这些起伏线会作为方案设计的重要依据,为设计布局提供地形信息。在平安峪万年吉地平格图中,可从图上描黑的地形起伏线和图中红线绘制的建筑群方案关系中看到,定陵建筑群方案充分关照了附近地形(图6-2)。在清漪园《画样》中,同样使用了这样的地形起伏线来描述万寿山的地势(图7),根据现场调查,《画样》中所绘的地形与实际情况高度一致;图中充分展现了建筑群与地形之间的契合关系,尤其是前后山的2 组大型主建筑群,其整体规模的控制和边界位置的确定反映了设计布局对其附近地形的充分适应和利用;小型建筑群如画中游、善现寺、味闲斋、赅春园等的位置和规模也和局部地形有一定的适应与结合。因此,借助平格技术绘制的平格图能够呈现非常准确的地形信息,根据平格图可以避开陡坎,在图上识别出规模较大、适宜建设的场地,进而在总体层面上安排不同规模的建筑群的位置,从而实现地形和秩序的协调关系。

6 普祥峪、菩陀峪万年吉地平格图(6-1)和平安峪万年吉地平格图(6-2)[17]Pingge map of the emperor cemetery in Puxiang Valley and Putuo Valley (6-1) and Pingge map of the emperorcemetery in Ping’an Valley (6-2) [17]

7 《清漪园地盘画样》中的地形起伏线与大型建筑群边界[23]Topographic relief lines and boundary lines of large building groups in Qingyi Yuan Di Pan Hua Yang [23]

清漪园建设之时,正值皇权鼎盛的雍乾时期(1723—1796 年),皇家园林尤其注重皇家气派,除了延续“仙苑式”宫苑传统之外,还要展现皇权至尊、君临一切的华贵气派[4]。为实现这样的建设理想,清漪园工程具有开展整体性布局控制以呈现宏伟秩序的设计需求。结合《画样》中反映的设计信息,采用上述总体设计方法,可以借助软件校正部分技术误差和制图误差,复原并绘制出建园初期清漪园万寿山区域的总体布局方案(图8)。

8 清漪园万寿山总体设计复原示意图Schematic diagram of restoration of the general design of the Wanshou Mountain area in Qingyi Garden

需要说明的是,总体设计方案对后续的建筑群设计有控制、引导作用,但在后续的深化中可能结合地形条件进行调整。例如,《画样》中看云起时、绮望轩、赅春园、花承阁、云绘轩这5 组位于后山的建筑群,均按照统一轴线方向绘制且轴线符合模数化特征,但最终建设时朝向发生了偏转。从测绘图来看,这5 组建筑最终均按照顺应地形坡度即轴线垂直于等高线的方向进行建设。笔者推测,在开展建筑群设计时,设计师对于局部地形条件进行了更加详细的考察,发现总体设计方案难以原样落实,因而在最终建设时按照实际坡向进行优化以提高环境适宜性。

4 结论

清漪园是清代京西诸园中最为特别的一座园林,它既不像静宜、静明诸园在前朝基础上扩建,也不同于圆明、畅春为平地造园,清漪园完全在一片原始山水地貌上经过完整、系统的规划设计整体新建而成。工程既要应对复杂的场地条件,又要展现皇家气派、符合各项功能,对清漪园总体设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本研究发现:1)现存样式房《清漪园地盘画样》很可能以清漪园总体设计图为底本改绘而来,存在统一的绘图比例与绘图模数;2)图上14 组建筑群的轴线分布符合5 丈的绘图模数,这与清代平格技术具有很强的关联性;3)前山主建筑群、后山主建筑群和善现寺3 组建筑群不符合模数化特征,但背后或有特殊的现实原因。据此认为《清漪园地盘画样》很有可能是以5 丈见方的平格图为底图绘制的。在此基础上提出清代大型皇家园林总体设计方法,即通过平格地形测绘和总体布局2 个关键流程,基于平格图上的地形信息对全局的建筑群进行整体的布局设计,以控制建筑群的选址、规模和轴线位置。这种总体设计方法能够有效兼顾皇家园林设计对整体秩序性与局部适宜性的双重追求,实现全局层面的概念策划到局部空间形态设计的衔接,大大提高了清代大型皇家园林的设计能力和水平。平格技术在总体设计中发挥了“地形依据”(设计)与“定位标识”(施工)的关键作用,使大型皇家园林的总体布局得以在图上完成,并相对精确地落位到空间中。

技术是中国古代园林设计的重要方面,从技术视角审视古代园林的形态特征,是复原园林设计过程、揭示园林设计方法的有效途径④。探索中国皇家园林设计方法,有助于揭示传统造园智慧,发掘历史园林的普遍价值,推动园林遗产保护工作和当代高质量设计转化。

注释(Notes):

①引自雷思起《丈量打格抄平烫画样说单》,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②引自奏章《遵查吉地形势酌拟规制绘图呈览》,见中科院国家科学图书馆藏《平安峪工程备要》卷一。

③引自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图档,咸丰九年(1859 年)九月图档(编号216-034)。

④园林营建过程影响因素诸多,本研究仅从技术视角提供一种理解。

图片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图1-1 和图1-2 分别引自参考文献[23]和[24];图2 由作者根据《颐和园旅游总体规划(2018—2035)》改绘;图3 由作者根据参考文献[23]改绘;图4-1 为《定陵地盘全图》,图4-2 为《定东陵约拟地盘平格丈尺糙底》,均为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图5 由作者拍摄和绘制,中间底图引自参考文献[23]中的《清漪园地盘画样》局部;图6 由作者根据参考文献[17]改绘;图7 由作者根据参考文献[23]改绘;图8 由作者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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