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盛开的金星

2023-07-26 14:16拉维·提德哈译/张展
科幻世界 2023年5期
关键词:沃尔多斯玛雅

【以色列】拉维·提德哈 译/张展

编者按:

本期的“世界科幻”来自以色列科幻鬼才拉维·提德哈。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拉维·提德哈从2011年开始,分别凭借Osama、The Violent Century、 A Man Lies Dreaming、Central Station等作品在七年內横扫轨迹奖、坎贝尔奖、世界奇幻小说奖等十六项世界科幻奖项。他的作品横跨科幻、奇幻、历史与现实,是“文学和想象力的完美结合”,《卫报》与《轨迹》分别将他与菲利普·K.迪克、库尔特·冯内古特相提并论。

他与中国缘分颇深,曾于2000年到成都参加科幻世界的作家大会,后主编《世界科幻巅峰丛书》系列选集,译介了许多优秀的中国科幻作家。《科幻世界·译文版》与《科幻世界》曾刊登过他的《龙族》(Dragonkin)与《针线活儿》(Needlework)。他的作品中也常见东方元素。

本篇作品是瑰丽想象的科幻背景下芸芸众生的普通生活一瞥,严肃而动人,复杂却迷人。家乡是土星的祖父辈与来自地球的足够年老的机器人通过不断迁徙,选择在生态宜人、美若天堂的金星云城做园丁和牧师。主人公玛雅不愿意从生到死只生活在人造城中,她对野性美丽的金星地表的荒野充满向往……

一天晚上,萨米特在鲜花簇拥中安然离世。

窗外,酸雨落在星球上。放风筝的人们逆风奔跑,并不断通过对话网①自由交换思想。云城的上层甲板上正举行一场盛大的招待会,一支爵士乐队演奏着古老的地球歌曲,欢迎一位来自月球港小有名气的诗人。他们头顶有个巨大的气球,气球下面是服务层,一对年轻夫妇正躲在服务台后面,满怀初恋激情般地热吻着。星球的下部深处,风暴肆虐,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云城的病房里,两个婴儿出生了。在萨米特毕生工作的著名花园里,一种罕见的“夜之女王”花盛开了。一切都在悄然发生,而且不止这些,有些看得到,有些则无法看到,萨米特就在这夜里,在鲜花簇拥下安然离世。

“他喜欢花。”机器人说道。

玛雅笑了,“是的。”

她早上发现了萨米特,那时他正躺在折叠床上,看起来很安详。她想,他肯定会为错过仙人掌开花而难过。对他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直到轻轻摇晃萨米特,她才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呼吸了。她把自己的节点仪②打开给他接上,发现他的已失去信号。节点仪静默了,他的思绪也飘散了。

她没有哭,至少那时没有。屋内的空气又湿又热,有茉莉花和玫瑰的香味。萨米特喜欢玫瑰,窗台上的花盆里种着一棵开着月黑色花朵的玫瑰。他喜欢望着窗外,看酸雨降落,看云朵飘浮,看风筝在空中俏皮地旋转。气球缓缓飘过,其他云城的高耸建筑也缓缓映入眼帘。他喜欢收听公共广播,听一种古巴音乐来迎接黎明。

当然,外面并没有真正的白天和黑夜之分。但这些花儿和这里的人们记得地球,他们来自地球,地球是他们的根。于是,云城里就有了白天和黑夜,萨米特就是在夜晚去世,鲜花环绕着他。

“非常抱歉。”机器人说。它名叫麦肯兄弟,因为它喜欢制造东西③。它的年龄足以让人记起它是在地球上制造的,那时人们热衷于制造机器人。机器人长得跟人类很像,主要照顾老人或小孩,需要毕生服务。现在那些机器人都老了,很多已不在了,但麦肯还记得它们。它有时想,记得太多又何尝不是对机器人的诅咒呢。

麦肯记得每个它帮着抚养过的孩子,它总是惊叹于他们成长和变化的速度。它也记得每个它帮助过的老人,以及他们是如何迅速衰老和去世的。人的一生是如此热烈,而又何其短暂。但他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又令人惊叹的,就像机器人一样。

“我很抱歉。”它又无助地说道。

玛雅把手轻轻放在机器人的肩膀上。“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她说。

“是的。”机器人说,“宇宙中有这么多时间,而留给生命的时间却如此之少。我有时会想,要是多一些时间,是不是会大不一样。”

玛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还难以接受这个现实。萨米特一直都在花园里。可现在谁来浇花?谁来给花坛除草?谁来在肥沃的黑土上耕种?小时候,他曾带她一起到花园巡视,给她看那棵大橄榄树。它已经在花园的中心地带生长了几个世纪,是云城的第一位园丁在云城初建的第一年种上的。

那时候这不过是一件不起眼的事。云城又新又亮,但空空如也。它建在金星上方五十千米的温热地带。岁月流逝,如今这座城市已拥有记忆、故事和鲜活的生命,已然成为一部历史。

机器人麦肯在一个世纪前才来到云城。它以前生活在地球上,做过一些可怕的事,这令它十分后悔。它卷入了很久以前的一场战争,并以人类的方式活了下来——也许它不该那样做。人类会为了生存而做可怕的事情,像麦肯这样的机器人被设计得足够像人,所以可以模仿人类。麦肯本该像它的同伴一样死去,但它选择了活下来。

机器人能够自由选择吗?人类能自由选择吗?毕竟生活是由一系列选择构成的。

通过选择,它活了下来。活下来,才能选择。

想到这儿,麦肯去了月球。在那儿,它和知海①修道院的修士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发誓保持沉默,住在寒冷、无空气的月球表面,看地球升起,思考“机器人的生存之道”以及“三大法则”②。那是某个古代人类圣贤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在一座已经不复存在的城市里冥思苦想出来的。它们充满了矛盾和悖论,就像人类青少年的热情想象与创造,但在麦肯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终于,在漫长的几十年之后,麦肯厌倦了月球上的灰尘,厌倦了那蜘蛛样的爬行器在月球表面穿来穿去。那些巨大的家伙有城市般大小,它们和自己在思想上毫无共通之处。这些数字智能靠着对话网生活,根本不理解机器人是怎么回事,更不理解它们的奇特生活,它和它们根本不是一回事。于是麦肯去了金星,以牧师的身份谋生。

它想努力变得再次有用。

努力变好。

“你跟他熟吗?”玛雅问。

“我们大多数下午都在一起下棋③。”麦肯答道。它说话的时候,长长的手指一直在动。它会把金属丝捻成各种形状,做成玩具。不知不觉中,它发现自己做了一朵玫瑰。它有点儿尴尬地把玫瑰递给玛雅。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靠在了机器人的肩膀上。

“我以为我们还有更多时间,”她说,“我以为……”

“我知道。”机器人说道。再一次,还是那句古老的话,“非常抱歉。”

机器人总是为各种事情感到抱歉。抱歉做得不够,抱歉让人失望,甚至为自己在抱歉而抱歉。麦肯记得那场战争。炸弹从空中落下,士兵在城市的废墟上穿梭。枪声不断。人类的身体是如此脆弱。白磷,彈片。真是可怕的记忆。

它想到那些被它杀掉的人。

杀人是如此简单,即使是对机器人来说。

玛雅向后靠了靠。她擦了擦眼泪,问道:“他赢了吗?”

“什么?”

“下棋。”

“哦,他下得很糟。”麦肯答道,玛雅笑了。

“我知道。”

“但他是个很棒的园丁。他的玫瑰为所有人带来欢乐。他不止一次想教我,可我没有养花的天赋。”

“我也没有。”玛雅说道。她还没有告诉萨米特她要离开。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她尽管很想启程,却只好一再推迟动身的时间。她现在感到悲伤,同时也夹杂着一丝内疚。她曾那么渴望自由。现在她终于可以离开了,在云城她已了无牵挂。

在金星表面靠下的部位,沃尔多斯们在移动。它们是些巨大、有装甲的家伙,可以承受超强的压力、重力和风,以及咆哮的酸雨风暴。沃尔多斯沿着拉克希米平原爬行,像玛雅一样的驾驶员从上面操控着它们。对玛雅来说,进入驾驶舱后的金星才是真实的世界,那处于温带的云城只是人类的临时居所。对她来说,钻进沃尔多斯,狂风就变成了微风,金星崎岖的表面也开始变得熟悉,她每走一步就做个标记,绘成她心爱的地图。她心潮澎湃,勇往直前。拉克希米平原外耸立着麦克斯韦山,沃尔多斯朝着那座山脉行进,终有一天,他们会建造一座更高的山,为人类建造另一个生老病死的家园,去生活,去爱,去种花。

她渴望到金星去,渴望独自驾驶一个巨大的沃尔多斯在金星表面穿梭。她知道萨米特会担心,因而没有告诉他。

像子宫里的胎儿一样待在沃尔多斯里,并与金星进行直接的心灵接触。一年,两年,或者需要多少年都可以。为了这狂野星球上的自由——多么刺激!

“但是金星上没有花。”他会说。

“会有的。”她会说。

他还会说:“还是让荒野保持原样吧。”

她对外祖父了解多少呢? 她出生时,他已经老了。他不是从金星而来,她不确定他来自哪里。母亲曾告诉她,外祖父来自土星环状栖息带,也可能是土卫六①。他说话带着外星系的缓慢口音。他是如何来到内行星,又为何而来,他从未提起,她也没有问过。她只知道他来的时候还很年轻。一次,她在一份私人档案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上面有个年轻人,很可能是外祖父,瘦瘦的,又有点儿羞涩,肩上扛着一支步枪,站在木星的一颗卫星上,木星的巨大风暴在他身后升起。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很久以前的战争中,用螺栓拴在一起的船只缓缓经过黑暗的海湾,像踢起一串罐头瓶,向着太阳驶去,满载着尸体。

他从不提那段过往,他生命的那一段,玛雅也从不打听。对话网里有各种数据,她本可以弄清楚,但她爱她的祖父。

她记得和他一起在花园里散步,给花儿浇水。每周他都会挑选一朵特别的玫瑰,不知道是按照什么标准,小心地剪下花茎,带回家送给玛雅的外祖母。

她记得和他一起散步,手牵着手,沿着云城上层的围桥,仿佛置身云端。她从那个难以想象的高度往下看,想象着自己垂直降落到金星上……也许就在那时,她心中爆发出一种狂热的渴望,要到金星上去。

现在她渴望回到她的沃尔多斯里,远离这一切,远离这伤痛。

也许机器人看懂了她在想什么。机器人必须善于读懂人脸。麦肯说道:“来点儿点心吧?或者一杯橘汁?”

云城花园层的橘园很有名,有四个梯田花园,悬在城市下部。大片大片的花草树木,滴灌管道和微灌网络就像“对话”本身一样精心设计。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后事安排得怎样了?”

“按部就班。不需要幽灵收集师吧?”

她摇了摇头。“外祖父不希望他的节点仪被打扰。所有还在编码的记忆都应保持原样。”

“当然。所以——”

“把他和外祖母葬在一起,在最下层的墓地。”

机器人点点头,“我来安排。”

“谢谢你。”玛雅说道。

机器人记得曾和萨米特一起讨论战争。他们一直在用古老的桑给巴尔规则下棋,棋盘是从古老的地球带过来的,用一块浮木雕刻而成,上面装饰着树叶。

“那是一段不愉快的经历。”机器人说。用“不愉快”三个字来概括它目睹的恐怖和犯下的罪行,老人差点儿笑了,看起来有些惊讶,又觉得好笑。

“是的,”他说,“是不愉快,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也许这就是他俩融洽相处的原因。机器人想,能和人类分享这样的东西真是太好了。这里面有一种亲密的东西,一种共识,一种相似性。是的,现在它决定了。他们曾经是朋友,也一定还会是朋友。

那感觉既美好又难过。

麦肯走到窗前。它的手指不停地动,弄出一只仙鹤,鹤的翅膀伸展开来。它看着天空中放风筝的人,目光捕捉着酸雨的精密管网,宝贵的水资源正是从中提取。要是真有天堂的话,金星真是个天堂。不过是个理想罢了,跟在火星上驾驶着梵蒂冈机甲的牧师们在零点地带建造的真正天堂不是一回事……

这个他俩之间的秘密,麦肯是不会告知别人的。

它叹了口气——它的声音是用一个几百年前去世的人的声音录制的,然后开始安排葬礼。它决定多摆些花。虽然花是给活人看的,死人看不到,但麦肯想,萨米特会喜欢的。

想到这儿,它稍感安慰。

玛雅在拉克希米平原疾驰,双臂摆来摆去。她驾驶着庞大的沃尔多斯,在崎岖的地面上跳跃,在疾风中兴奋不已。金星则不断试图拖慢她的脚步,想把她撕碎。她的心像核反应堆般热烈,她的铁臂可以砸碎岩石。尽管还有其他的沃尔多斯在移动,但都离她很远,她想独自待着。他们没有打扰她。

她想,总有一天金星会焕然一新,拆开再重新组装。但要是从没被破坏,怎么进行全新改造?而破坏就是人这种有机物在一时冲动下把荒野毁掉的过程。

“让荒野保持原样吧。”祖父曾对她说。她从未意识到她其实也这么想。

她不愿看到这个野性、未驯服的星球被毁。它不适合生命居住,一直美丽又孤独地存在着。但总有一天,他们会用巨大的陨石撞击金星表面,把大气中的毒素吸掉,在这个星球上撒播微生物……他们会制造新的海洋、新的田野,在这曾经的荒野之上。

她很高兴自己在有生之年不会亲眼看到这一切。

玛雅在金星上奔跑,怀念她的祖父,他在夜晚去世,在鲜花簇拥之下。

头顶上,悄无声息,第一批棺椁在暴风雨中从云城轻轻降落。

【责任编辑:尾 巴】

①一种覆盖太阳系范围的互联网。

②这个世界里大多数人都有的一种生物数字仪。

③机器人的名字“Mekem”,是“Make”(制作)的变形。

①月球正面的盆地或大陨石坑。用肉眼遥望月球时会看到一些暗色斑块,这些斑块被称为月海。知海是月海的一部分。

②三大法则(Three Laws),指美国科幻小说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在其著作《我是机器人》中提出的“机器人三原则”——机器人不得危害人类;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在不违反第一条和第二条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③原文中的棋名为“bao”,是非洲斯瓦希里语,一种石子游戏棋。

①土卫六(Titan),土星最大的一颗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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