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曾获昌耀诗歌奖、屈原诗歌奖、鲁迅文学奖。著有诗集《燕园纪事》《骑手和豆浆》《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诗歌植物学》《精灵学简史》等。
稻草
风中的颤栗。如果不借助
最后一根稻草,时间的面庞
凸起过多少命运的弧度,
几乎无法辨认。
风中的颤栗也包括
伸长的过程中,激烈的抖动
并不仅限于你的手;
但愿内心的挣扎也阻止过一种塌陷。
黄昏的时候,你看到的
每一朵云,都是一杆膨胀的秤。
犹疑之际,心中的几样东西
已被轻轻称量过。
譬如,金黄的背影早已被飞鸟缩小成
无数的小麻点。论清晰的程度,
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最后的稻草;
一旦松开,鸟屎就会假冒运气。
两断
锋利地解决。仿佛有
一种粉碎性代替你抓住了
晦暗的宇宙中一个可疑的重点。
十年后,时间的幽灵
已是上好的涂料,效率很高,
骇人的疤痕会自行拼凑
美丽的图案,痛苦蜕变成故事。
如果只是一把刀,那些声音
包含的绝望,会持续反弹
生活的讽刺对你的特别眷顾。
激烈的动静呢?如果只是
脆断了两次,伟大的遗忘
会以你为新的疗效,去展示
影子的秘密。但事实上,
那断裂的物,几乎无法命名,
典型于无形对有形的纠缠,
不只是制造了容易混淆的众多碎块,
不只是结局已经消肿;
依然活跃的,也不只是忽明
忽暗的,一个消息对你的过滤,
而是堆积中的积木,
甚至摆脱了看不见的手,
开始向你频繁取经如取景。
良夜
心潮漫卷,一个感叹
从坎坷的纠缠中脱口而出。
比我们更早成熟的有些果实
像极了夜晚的星星。
命运的黑暗被重重树影
分散在前方,野鸟和夜鸟
仿佛在共有同一个化身;
或者仅仅因为你,鸣啭比婉转更倾心。
良人难遇。但其实不如借水月
看清自己。换一个角度,黝黑的浅浪
已抹平了很多事情。能认出良夜,
也算没看错一个出发点。
迷途
雾已经散去,但后遗症还在。
絮状情绪里有太多的绳子,
却找不到适合的对象。
说是徘徊,却怎么也凑不齐
几个回合。红墙固然醒目,
蓝瓦却少见。只剩下
偏绿的时间还算色差稳定。
冷风斜吹,方才注意到
墙头草不一定都长在断墙上;
石缝里既然能蹦出
故事的主角,环境应该
也很营养。是的。目送你的时间
被拖得太久了,已出现锈斑。
一开始,迷途非常确定;
影子的告别,时而轻飘,时而焦灼。
一旦消失得太徹底,
谁更有资格判断迷途,
谁比谁更迷途,都还不一定呢。
如此,幸福的暧昧
有点像非要从道德的狭隘
挤出新鲜的羊奶。
芬芳
矫健属于你,但不论如何飞奔,
你都不能把它带走。
赤诚属于你,岩石的静寂属于你,
灌木背后,你脱光衣服,
裸体仅次于天体,
但它不是水,它的浮动
不同于波浪对人的暗示,
你无法浸润于它的浓烈。
漫溢在自然的喜悦中,
散发出的气息,超越你的世界观里
有一个始终新颖的痛苦。
琴弦准备好了,但任何弹奏,
任何共鸣,都无法取代它的缄默。
刀光铮亮,无论从哪个角度,
无论多么用力,猛砍或斜刺,
你都不能把它一分为二;
那样的裂缝,对你而言,是创口,
对它来说,从来就不存在。
鲜明的肉感已经被转化,
你不能用叉子插住它,
也不能用绳子将它捆紧。
即使给你一个密不透风的口袋,
你也不能将它封闭在其中。
甚至非凡的记忆,也不一定可靠,
你的淡漠不会对它构成耻辱。
现在,你知道,我所说的魂魄
大致是什么意思了吧。
我的针眼
从灰烬中抽出手心,
夜晚的孤独像安静的鞭子,
垂挂在你的无知中。
如此置身即如此幽深,
像神秘的爱已经渐渐冷却。
上升时,星光很新鲜,
黏黏的,像是从梦的缝隙里
分泌出了大量的防腐液。
下沉时,伤痛中的刺痛,
尖锐于每个人都有一个无法逃掉的
无形;唯一的安慰来自
朋友口中,还有很多地方,
天涯比起芳草,一点也不虚无。
失败的爱,也很讲究口吻,
时常会突起一种陡峭,
深邃得像缀满白霜的悬崖。
两种可能性,都将你视为
必须的对象。痛苦比沙子积极,
因而从告别的深渊中
得到一个熟悉的解释,离不开
丹麦人索伦·克尔凯郭尔。
秋天的气息浸透在月光中,
可以这么认为吗?有的时候,
人的恐惧会完美于
你的颤栗;正如此刻,
巨大的夜晚不过是我的针眼。
骑桶人协会
冬日收紧了北方,
但你看不见那些网眼;
隐秘的情绪被光秃秃的树梢
挑进铅灰的记忆。而悲观
也可以是去年揪下的
已经干透了的一撮棕熊胸毛,
标志就是,即便是多云天气,
房间里的光线也很好。
经过了你的稀释,永恒才靠谱;
钟声源于内心的回音——
怎么听,都像是“很抱歉,我暂时
还无法告诉你,骑桶的理由”。
我不缺煤,我的身体里
有的是乌黑的石头。
任何时候,和爱有关的寒冷
都是一场误会。没有蝴蝶,
就像椅子摸上去有点冰凉,
但你依然可以问:你想跳舞吗?
舞会开始后,我会骑着桶
来收拾我的误会。装没装过百合花,
就是不一样。忘掉那些道具吧。
毕竟,百合花是用来分神的。
迷航
比起迷途,它過滤了
更多的生与死;更成熟的困惑,
以及更无用的安慰;
也包括拔去那些毛刺后,
更纯粹的回忆;甚至
从未涉足过的小镇
也回荡着你的口哨。
哪怕只有片刻很生动,
也意味着神秘的值得。
再往后,更多的经历
只意味着,每个角落,
从未有过的飘坠感,
都像无形的火焰,串连起
意识的旋涡。黑暗中的尖叫
仿佛也加入过一阵清洗;
效果接近底片还在滴水——
尽管年轻,男人和女人
彼此搂紧,狠狠地模糊在
同一个漂亮的侧影中。
边界已经消失,生命的黑暗
突然回归原始;接着,
被扩大成无时间的悬念。
每个可见的星辰都在暗示
你身体里的器官
都已在更陌生的黑暗中
被一一对应过。更突兀的感叹,
人,怎么可能没有翅膀呢?
那不过是世界的偏见
一直在嫉妒人的永生,
误导了你我的《变形记》。
天鹅不需要被纯洁
到碧波为止。凭借
一个获得了广泛认可的影子,
雪白将宁静扩散;
雪白来自它的奉献,不掺杂
纯洁是否过度,也不焦虑
纯洁的神话是否道德;
效果很明显,高贵的宁静来自
另一个世界已被悄悄激活。
你好像也奉献了心中的荡漾,
却无法融入它的节日。
还有什么需要颠覆吗——
假如你已懂得:每次见到它,
真身也好,影子也罢,
那一天,都会成为雪白的仪式。
优雅的警惕,自始至终
都以你为侧影。神秘的距离
保持得很好;不减弱,
也不见怪,尤其不反射
你的渴求对它的纯洁的投影。
第一件事情,如果真的你学会了,
它就不再是纯洁的化身。
感谢空气。感谢美好的走神。
幻觉消失后,它会领你去参观
世界究竟美在何处。
花灯观止
灿烂的灯火确实刷新了
什么叫很外向。荷花灯勾魂
冬天里的夏日印象,
龙灯看上去有点草率,
但闪烁中,也有彩虹的影子,
且气势已贯穿了气质;
甚至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光线飘忽的蝴蝶灯里
并不确定多少人已经化蝶。
一旦被触动,冰也很微妙。
兔子灯最精通此刻的时间伦理;
不像兔子,不假装栩栩如生,
兔子的秘密才有机会悟到
有一种精神果然很有趣,
一直渴望将你渗透到梦的底部。
从不同的侧面,肆虐的寒冷
不得不委屈于灯下黑;
虽不透明,却被欣赏到
有不止一个伟大的漏洞。
按比例,人也是我的漏洞,
如此,渗出的光叫停了
骗人的魔术,将节日的道具
还原为线索,很晶莹。
有不有心,就看谁在你身边了。
爱者入门
每一次,剥离都很汹涌,
近乎喷薄的黎明,将黑暗和光明
在我们的身体里分开。
她即他,雌雄同体
即便很激烈,也不过是
太偶然的借用。神借用过天鹅,
你借用过仙鹤。两只箭,
沿着同一个洞孔,穿过靶心,
将无限的爱欲缩短在
有限的表情中。雕凿之后,
光滑的大理石,试图将他永远
定格在一个坚实的形象里;
抑或,从更多的侧面看,
她的凝固,复活了更光滑的
石头的呼吸。这之后,还需要
一次更幽深的剥离,才会醒悟到
那些出色的雕像,实际上
并未捕捉到它的真相。
它更信任无形,尤其是
你的无形最好多于你的真容。
最近即最远,颠覆多么温柔;
它深藏在你的身体,构成了
一次神圣的埋伏。僭越已不太可能。
不必幻想可以取代它;
即使你穿戴更多的华丽,
将自己的外形扩充到非常完美,
你也无法冒充它。甚至
时间的神话也不能令它上当。
记住,最好的结果,你即我,
已经是一次很好的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