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春天的家书

2023-07-26 02:00张品成
小读者 2023年13期
关键词:万金红灯家书

□张品成

警报拉响时,许葳莉正在给一个士兵照相。她一脸疲惫,却耐心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你以为照相比写信简单?那你就错了。看上去,照相确实简单,把相机架好了,拉一块布做背景,人往那地方一站,照相的人按动一下快门就完事了。

“你笑得自然点儿,你看叫你笑,你只拉脸皮,笑得比哭还难看……”一些士兵这辈子头一次照相,他们很紧张。人一紧张,就是笑起来也走样。这可不行,要搁平常也就算了,但这张照片和家书一样,抵万金哩。都是家人久久未见的亲人,得好好让家人看看。再说,要是战场上被枪子儿无情地收了性命哩,这张照片就是英雄最后的影像。

马虎不得!

所以,得有耐心。摄影小队,除了许葳莉、韩世得几个服务团的人,还有战区派来的几个年轻记者。他们忙活着,做得很有耐心,力求精益求精。

韩世得等几个伢那会儿正迷糊着。这也难怪,白天他们给“师傅”们打下手,晚上还得加班,白天摄进匣子里的人儿,得当天冲印出来,每个团部都配有一台电报机,以及配套的一台发电机。到夜里,他们就支起一顶帐篷,遮个严严实实。然后启动发电机,就亮了一盏电灯。灯是红灯。韩世得他们几个就问,为什么不能是别的颜色,只能是红灯?负责冲印的是战区司令部来的年轻技师,人有些傲慢,看人时眼有些瞟,说话冲。红灯就红灯,跟你们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就别问了。韩世得想,不问就不问,红灯就红灯。

在暗房里加班冲洗照片的时候,韩世得他们依然打下手,忙来忙去的。

韩世得他们几个很乐意做这活儿。说实在的,那么多的士兵,都会有个灿烂的笑。那些笑,固定在一张纸片上,和一封家书一起,被送到他们各自后方的家里。家书抵万金,这张照片就不知道值多少了。许葳莉说价值连城,就是说能换来一座城哟。韩世得这就知道这一张纸片的贵重了。他们累点儿苦点儿算个什么?但那么白天黑夜地干,韩世得他们终于扛不住了,几天下来,人蔫蔫的,没事的时候,背一挨着地方就迷糊着睡了过去。

警报一响,韩世得从地上弹起。他本能地朝许葳莉那儿冲去,说:“许姐……隐蔽!”

许葳莉很从容,那个站在镜头前的士兵也很从容。许葳莉说:“拍完这张来得及!”然后她对那士兵说:“你再笑笑……放松……”

士兵笑了笑。

许葳莉说:“你们管日本飞机丢炸弹叫屙铁屎呀?”

就那会儿,士兵突然就笑了,许葳莉的那根指头适时地按下了快门。警报还在持续鸣放,年轻士兵对着镜头变换了笑脸。“这回可以了吧?”士兵对着镜头咧出一个笑,“行不?这么行不?”他对许葳莉说。许葳莉笑笑:“已经给你照了,很好,放心!……赶紧隐蔽!”直到他们躲进了掩体里,跟在许葳莉身后的那个士兵仍在怀疑,他问:“你真的给我照了?”韩世得冲那士兵说:“你看你,服务团的人会说假话?”韩世得还想跟那士兵唠叨几句,但他说不了了。有人按着他的头进了掩体。这一回,一架日本飞机在头顶盘旋了几圈,但没有扔炸弹。“可恶的侦察机。”一个大胡子士兵说。另一个瘦点儿的士兵说:“是侦察机,一天来几回了……”“要开战了,我看要开战了!”说这话的人看上去年纪有些大,是个老兵。

几个士兵在那儿一边说着话,一边抽着烟。他们往四下里看,显然不是在看风景。他们看见几个女人和一队少年从丘陵坡道上往垄里走。垄上的田里种着油菜,一大片一大片的黄,风一吹,黄色像浓浓的米汤一样荡漾开,还夹杂着一种涩涩的清香。油菜花开得张扬,招蜂惹蝶的,不为外界一切所影响。有时会看见破损处,黑乎乎的一大团,那是日本人的飞机造成的。日本鬼子的飞机,携了炸弹,常常在油菜田上空耀武扬威,偶尔会扔一颗两颗炸弹,就在黄灿灿的油菜花中爆炸了。炸出来的大坑,在美丽的油菜花田里撕出一道伤口,把碎土泥屑溅得到处都是。再往远处看,视线模糊了,可官兵们都知道,省城在百里之外。那里,日本人正部署着他们称作鄱阳湖战役的一切。日本人的飞机飞过来扔炸弹,把战争的恐怖撒播在天地间。镇上村里,男女老少的脸就阴沉了,士兵也紧张起来,空气中仿佛晃荡着什么。那是死神撑开了巨大的黑色口袋,四处游荡着,随时把生命装入口袋中。

但花儿依然如故,蜂呀蝶的也依然故我。它们开得张扬猖狂,飞得肆无忌惮。

那时候,韩世得随着许葳莉穿过油菜花田,穿过松林,他们要往另一处阵地去。他们就这样一直在前线奔走。

他们是在执行任务。

照相看着比写信简单,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许葳莉很较真,她总想把每个士兵的脸拍出神韵,笑拍出灿烂。所以,她总是耐心地做事,一遍遍开导那些士兵。战区来的那几个年轻男人最初并没那种耐心,不仅没有,还马虎从事。其中一个头发梳成分头,抹得黑黑的,戴一副眼镜,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常常照相时嚷嚷个不停。

“看镜头看镜头!别眨眼睛哈!”那男人大声大气地嚷嚷。

或说:“笑一个笑一个,又不是人家欠你的钱,还给你的是糠,你那么阴着绷着一个脸?”

又或说:“本来你爹妈就没给你张好脸,现在还拉长了……”

他不嚷还好,他一叨叨,士兵就紧张了,往照相机前一站,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眼睁着,嘴咧着,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但许葳莉不一样,人长得漂亮,还和蔼可亲,见人熟,说说笑笑,嘴还甜,照相时也叨叨,但说的话题不一样,亲亲热热叫人大哥,语调柔柔的。与人拉家常,人家就身心放松了,自自然然地站在镜头前,脸上挂着笑的,快门就按了,说:“好了好了,下一个!”人还疑惑,说:“就好了?”

那天,一行人去队伍上的伙房给伙夫们照相。伙夫也是兵呀,也和别的官兵一样。那天照相时,韩世得老让麻脸士兵变换位置:“哎哎,还不行,还往右点儿。”

“别人怎么行?”麻脸士兵有些不快。

“让你脸上的光足些。”韩世得说。其实,韩世得是好心,光足些,脸上那些麻点就看不出了。可麻脸士兵老问。

前面那个年轻技师脸就黑了,说:“哎哎!少说几句行不?人家服务团的人是为你好,叫你怎样你就怎样嘛,耽误时间哟……”

麻脸士兵给了那男人一个白眼:“别‘哎哎’的,我有名有姓,姓谭名杭子。”“噢!谭杭子,人家是为你好,脸上光足,相片里的你脸上就没麻子了。”

“哦哦,谢谢了……”谭杭子朝韩世得笑了一下,“其实脸上的麻子我不在乎,我爷娘更不在乎……没麻子了,爷娘也许认不出我了……”说那话时,谭杭子脸上掠过点儿什么,但没人注意。连长说话了:“谭杭子,你是国军士兵,脸上光鲜些更英武,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能给队伍丢脸面嘛。”谭杭子就任由摆布,总算照了那张相片。黄昏时分,李羽凡给谭杭子他们炊事班写信。轮到谭杭子时,有人说:“谭戳天,你就算了吧?”“谭戳天”是齐保给谭杭子取的外号,齐保喜欢给人取外号,常常语出惊人。麻脸人他不直呼人家谭麻子,他说谭戳天。听的人得歪着头想一会儿,想出来就都拍手,连当事人谭杭子也拍手。把人家脸当成天,戳出一个个洞,不就是麻脸吗?但“戳天”这词新鲜,也有男子汉气魄。谭杭子听了并不生气,任由大家那么叫他。

“怎么我就算了?”谭杭子说。那人说:“我也不想写了,你我的爷娘又不识字!”谭杭子真就有些犹豫了。李羽凡说:“大家家里不认字的亲人多了,邻居总有识字的吧?总有人帮着读信的,写!要写!”谭杭子点着头,可半天沉默了。“你说话呀!”

谭杭子说:“我写个什么好呢?”

李羽凡说:“你把最想说的话说与你爸爸妈妈听就行。”

“我也想不起最想说什么。”

李羽凡很耐心,她笑着:“你想想,不急。”

谭杭子真那么想着,挖空心思的样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真想不出。”

李羽凡说:“那你爸爸妈妈最喜欢听你说什么?”

谭杭子说:“这个我知道。”

“那你说这个。”

“哦哦!你告诉我爷娘,我学会了一手厨子手艺,会做七七四十九道菜,荤素各半……你跟他们说,等赶走鬼子,我会在镇上开家馆子,让镇上人都尝尝我炒的菜,都对我竖拇指。”

李羽凡笑了,点着头,往信笺上写着。谭杭子歪着头,有板有眼地盯着纸面。

有人说:“一个伙夫,摆那么大谱?斗大的字不识一箩,再看也白看……”

“长官说的。”

“长官说什么?”

“说这小姐字写得好,飞龙走凤的。”

“那是,字写得跟人一样标致好看。”李羽凡写完那段内容,抬头看着谭杭子,“还有呢?”

“没了,写这点儿就够了,足够……”谭杭子说。李羽凡又在纸面上画了几笔:“得签上你的大名。”有人说:“妹子,你写谭戳天……”谭杭子说:“你个鬼!……妹子,你就写谭杭子。”李羽凡写完,又给谭杭子读了一遍。其实她在校对,这么一封信,不能丢字、漏字,不能有错别字,标点符号也丢不得、错不得。谭杭子点着头,说:“给我看看。”几个伙夫就愣愣地看着谭杭子:“你个谭戳天哟,你又不识字,你看?你能把那封信看出花来?”

谭杭子接过那封信,他没看,掏出洋火,捏一根划了,一团火就跳出来。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知道了以后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谭杭子把那信点着了。只一会儿,那火舌令纸和上面的字都灰飞烟灭了。大家呆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鬼!你个谭戳天!鬼打你脑壳了?……好好的你把信烧了?”

“看你说的?鬼没打我脑壳。”

“你哪儿是谭戳天?你就是一疯子,谭疯子!”

“我没疯,我好好的。”

“好好的你把信烧了?”

“我是烧了……”谭杭子说着,眼里泪打着转转。

“你为什么烧了信?李妹子费好大劲儿给你爷娘写的信……”“家书抵万金,娄长官说的……”

谭杭子眼里泪淌了下来:“家书……给我爷娘写的……抵万金,我知道抵万金,都这么说……”

“那你还烧了?”

“我爷娘都过世了,家里没人了,我早没家了……”

人们沉默了。

“我烧了给地下的爷娘看哩……”谭杭子说。

“信是写给他们的呀……”他说。

“难道不是?我不烧,他们怎么看得到嘛……”他这么说。一阵风吹过来,那些纸灰在地上打着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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