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到了。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咯噔咯噔”地下了火车,蒙在站台上。我不知道往哪儿走。人群挤撞着。我抬头再看一眼站牌,确认是拉萨。下意识地,我随着人流往外走。走出车站,回望“拉萨”二字,在山的背景下并不算大。广场上的人流,转瞬间影子般消逝。我的影子陪伴着我。我持续拨打一个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十八个小时前,在西宁,刚在列车上坐稳,我就给她发了微信,一直没有回复。我有些不安。
天蓝得虚幻,白云像哈达。我坐出租车穿行在拉萨的街道上。它与想象中的街道毫不相干,它熟悉得就像一个普通的城市。唯一提醒我的是街上的藏族人,举着转经筒,缓慢而虔诚地走着。那一成不变的模样儿宛如走了半个世纪。酒店是提前预定的,一个偏僻干净、面积挺大的藏族风格酒店。入住的人很少。我把大包小包卸下,躺在床上,等着传说中的高反。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它还是没有来。我沾沾自喜,从床上爬起来,直奔布达拉宫。当地人称它“布宫”。布宫正如钱币上的布宫一样,没有让我失望。它的每一块石头都是历史。它把我的脑子塞得满满的。等我再次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
她依旧没有消息。但我不相信她真的不联系我。
三个月前,我告诉她准备去西藏,她还异常兴奋。临行前一周,我确定了上车和返程的时间,她的态度却莫名其妙地冷下来。
我没有来得及多想,便登上了西行的列车。
去西藏,我已经准备好久了。
她叫宫月。我们是通过网络认识的。她负责一个文学公众号。我非常喜欢她的诗。
我也曾在她的公众号上发过一篇小说,名字叫《一个人的爱情》。当时,她还在成都。我在中昌。一南一北,相距几千公里,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见面。刚开始,我们聊得并不多,偶尔说说文学。有时候几个月不联系,或者突然看到她QQ空间的某个内容,感兴趣就聊一阵儿,断断续续。她讲的更多的是西藏的风土人情,这个话题一直吸引着我。令我震撼的还是一小段“天葬”视频。她拍摄的。她还发过许多旅游的风景,但照片里从来没有人。即便有,她也用马赛克把脸涂了。
我们关系的变化,是在两年后的春节前夕。那天,我们聊着聊着,隐约感到她的情绪不高。我问,有啥情况吗?她不回答。我再追问,她说没有。隔着手机屏,我似乎能感受到她的沮丧与难过。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说,她正坐在楼顶上。那天是腊月二十九。我惊得从床上坐起来,披着衣服,耐心地听她絮叨。宫月用两个小时给我诉说了她的过往。她有过两个男人。第一个是一名官员。但她说,那不是她的丈夫,是她丈夫的领导。她的丈夫是他的秘书。后来人出事儿了,你知道不?她说的是那名官员。我当然知道,那是件轰动全国的案子。后来,她的丈夫害怕受到牵连,辞职了。可是,组织上并没有因此而放过他。惶恐之余,他把原来贪掉的钱,几乎全部退赔了,无论组织上知道的或者是不知道的。宫月的首饰也都卖掉了,替他还账;可这还远远不够,她几乎借遍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哎哟,你不知道借了多少钱,我这一辈子都还不完!宫月用四川话讲。
她说,他曾是美国耶鲁大学的博士生,法学专业。刚出事儿那会儿,宫月相信他很快就会东山再起。他那么聪明能干。遗憾的是宫月错了。他从此一蹶不振,任凭宫月怎样启发诱导,都无济于事。讨债的人长年累月堵在家门口。她挣的钱全部用来还账。最后,她实在扛不动了,选择了离开。
宫月的第二个男人是个诗人。一个穷得要死的诗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写诗。他写诗用完的圆珠笔芯用纸箱装。他整天足不出户。他吃泡面剩下的油料包也用箱装。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绝望之后,宫月跟他分手了。一个月后,那个下一个世纪可能成为伟大诗人的男人跳楼自杀。宫月非常怀念他。她说他真的有才,写的诗非常好。
宫月结交的男人,都非同寻常。
宫月不走寻常路。
宫月居住的地方,她曾经告诉过我,叫唐川。我却在地图上一直搜不到。
宫月说,是个小地方,不用搜,到拉萨后,她会告诉我怎样走的。她给我说了一个我能够搜得到的地名。她说,离那儿有五十公里,可以先到那儿。那天,是我第一次告诉她我要去西藏。她很兴奋。她说,你来吧,我陪你耍遍西藏。我问她,你不工作吗?她说,等你来了,陪你就是我最大的工作。看她兴奋的样子,我也被感染了。
这才是我们两个见面时应该有的样子。我认为。
第二天一大早,我租了一辆面包车,直奔唐川。我不知道去唐川的路。司机师傅也不知道。车子在绵延无边的山路上狂奔。尽管车速已经到了一百多,但凝望山群,车子像是静止了一般。偶尔在山凹里瞧见一个背着竹篓、穿着藏族服饰的女人,蜗牛一样缓慢地移动着。车子从她身边路过,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注视着我们。等车子从她身旁经过,后视镜里的她就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一个黑点。
三四个小时过去,山路还是无限遥远。
根据我提供的地图,司机师傅一路打听,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看到在一个小山村入口的石头上,刻写着两个巴掌大猩红的字:唐川。我花了一百元,找了一个非常便宜的旅馆住下。
我在唐川休息了两天,依然没有她的消息。
第三天,我去了嬷嬷岭。从唐川的导游地图上看,那里有一个小的寺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它距离唐川大概一百公里。午睡后,走出旅馆,我马上给她发了微信,告诉她我要去嬷嬷岭。无论她见不见我,我一定要告诉她我的行程。上山前,在公交车站,卖票的小姑娘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警告我,你上山后天就黑了。我说,可以。她怕我不明白,再解释,这是最后一班过去的车。我坚持说,可以。小姑娘出票,蓋章,“咔咔”地响,再次叮嘱我,回来只能搭便车。我说,好。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她在叮嘱什么。
车上只有我一个人。司机师傅肤色黝黑,戴一顶洁白的船形帽,约四十岁的样子。我想找个话题跟他聊,但他一直不屑理我。我只得闭了嘴。车子经过一个镇子,他说了一句话:送到山脚下要加三十块。我答应了。车到目的地,我掏了钱,临下车又赠送我一句:明天早上九点,第一班,回去。他的普通话跟售票的小姑娘一样,一听就是速成班毕业的。
古刹在一座小山的顶上。院子南侧有一九层宝塔。离开时,山门内侧,一名身着灰色直缀的老年妇女还在椅子上打坐昏睡,一如我进来时的样子。
山色将晚,山路蜿蜒起伏,莽莽苍苍。一旁是裸露的朱黄色的悬崖,松柏的虬根在岩石间缠绕。山谷深不可测,成片的灌木丛茂密地生长着。透过层层叠叠的林木,可以听到咆哮的江水从脚下的山沟里冲过。后来我才知道,那咆哮的江水,就是举世闻名的雅鲁藏布江。山沟那边,暗淡了光影的雪山,一座連一座,仿佛无数个锥形的巨石阵。那山坡上的雪,幻化成一大块一大块白色的绸布,似乎随时可以迎风飘起。起雾了。山腰不见了。只留下那由近及远的无数个山的锥尖儿。冥冥之中,我却期盼有一辆路过的小汽车,能够把我捎回唐川去。那里毕竟还有旅馆、饭店。但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在山脚下,有一小型停车场。环绕停车场的,是几户人家。没有旅馆。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西北角,车子周边有三四名游客要离开。我凑过去,问他们能不能带我回唐川。我被拒绝了。失望之际,见小广场的东北角,还有两个女人正在等待着什么。年长的那个,身材肥硕得像只鹅。另一个年轻的,身材颀长,歪着头,一手拢了拢瀑布样的头发。那夕阳的金光,便在她的头发上跳跃。她一直在盯着我看。她的身旁,停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我走近,是辆吉利GX7。
可以带我回唐川吗?
一个人?
嗯。
上车吧。她几乎没有犹豫。
我如释重负。车子开得很稳。她说,她们是来嬷嬷岭采摘蒲公英的。一路上,她从手扶箱里摸出李子、麦芽糖,扔到后面。我不好意思吃,就攥在手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她介绍说是表姐。她在后视镜里不停地观察我,眼神冷峻而警惕。她的表姐一直冲我隐隐地笑。
走了一阵儿,她扭头问,晚上么得事儿我们一起吃饭耍?
这句话我听懂了。
反正回宾馆也是一个人,趁机了解一下唐川人的生活,也是一份难得的体验。我答应下来。她又说,她们是四川人,巴塘。我一连问了两遍,才搞明白这两个字。她说,唐川一多半都是四川人。她一直在后视镜里观察我。后来,她的目光柔和起来,语气里都带着笑。
唐川很快到了。车子停在一个大菜市场的外面。她跟表姐负责选菜。一只活鸭,现宰,四季豆,毛肚儿,竹笋,海带……杂七杂八,买了一大堆。趁机我也付了一部分菜钱。她没有阻止,拎着菜很自然地看我付款。但令我意外的是,表姐买完菜,拎着自己的一份回家了。表姐说,她的家,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区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栋栋很漂亮的楼房。她说,表姐是一名医生。
她跟我并排走着。大概七八分钟,到了她居住的地方。一排小平房。后来我才知道是医院分配给职工的储藏间。她住的是表姐的。门前一排胳膊粗细的小槐树,给低矮灰暗的平房增添了一些生机。一个老式黄色的橱柜,把屋子隔成了两间。里面一张睡人的大床,外面就是锅碗瓢盆。一张长沙发紧贴在西墙。一张茶几,几乎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靠近窗台的地方,就是燃气灶。墙上挂满了铲子勺子。而且,屋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老太太一见面仿佛就是熟人,一直冲我微笑,露出一口整齐的黄牙,一边招呼我“坐”。小姑娘刚开始还有点怕人,扶着橱柜的一角,躲了半个身子,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打量着我。她皮肤较黑,发辫很整齐,衣服也干净。
我妈,我女儿。她简单地介绍,一面快速地准备着饭菜。她先打开气灶上的火,烧了一大锅水,把那只提前斩好的鸭子放到里面。又摘一把长长的绿豆角。她解释说,要吃绿菜。我明白她说的话。茶几上搁着一个浅口的竹匾,里面是晒干的蘑菇。她说,那叫大脚菇,山上采摘的,要想吃需要提前泡才行。你是北方人,一会儿给你下面条吧。她说的面条,其实是包装过的干面条。但能在这地方吃上面条,对我而言,已经是相当奢华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她看出了我的犹豫与不安,悄悄凑到我的耳边,说,吃完饭,我们去别处耍。她鬼笑着。
三个菜,半个小时就做好了。她手脚麻利得如一阵风。鸭子是生炒,加了辣椒。我觉得有些硬,但看她一家吃得有滋有味。就在她给我夹菜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她右手指关节处的几处老茧,尤以食指、中指为甚,大拇指也比较厉害。那老茧处的皮肤,明显有些发白、松弛,如水泡过一样。
饭后稍事休息,她端着蒲公英的筐子,搁在汽车的后备箱里,约我一同去清洗。天完全黑下来了。医院的楼房都亮起了灯。楼房后面的小山,颜色变得深重起来。汽车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驶出医院,然后快速朝一座小山驶去。山涧的溪流不停地扑入眼帘。每次拐一个弯,就有小瀑布从石头上面泻下来。白色的水花在夜幕下淙淙闪烁。她打开窗玻璃,朝外面张望,水声就从窗子里灌进来。她在寻找最好的水源。我坐在副驾驶上,睁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
又走过二三百米,就到了一条坡度不大的山路上,耳边全是“哗哗”的水流声。左边山谷,右边悬崖。我们寻了一处小溪。她打开手机的电筒,不停地查看着。夜色中,眼见得洁白的浪花一路翻滚着、歌唱着,从崖石间滚落下来,碎玉一样。她终于决定就在此处清洗蒲公英。她蹲下身去,弯着腰,先把水流处的石头捡起,围了一个水坝,让水流形成一洼水池,然后才把蒲公英扔到水里。她探下身子,一把把地搓洗蒲公英的根部,一面捡了过于粗大的棵子扔掉。
月亮上来了。白日里光线分明的雪山,此刻变成了一抹深黑,如一头头巨型的怪兽,矗立在静止的树木之间。那蓝得刺人眼睛的天空,也变成了黛黑的海,深不可测。那巨大的幕布上,繁星点点,不停地眨着眼睛。这景象,只在小时候,老家的打麦场上见过。
凉不?我问。
有些冷。她说。
她有些累了,直起腰,停一会儿,面对着我笑。月光下,一口的白牙,那么明显。我和她仿佛相识了好久。她伸出手,让我抓住,果然冰凉。这是雪水啊,真正的雪水,山上下来的,能不冷么。她说着,弯下腰去,继续洗濯。
我手电的光不时离开一会儿她手的位置,往别处照一照。溪水也就一张桌子的宽度,崖高约三米,上面有一棵小的柏树,水流正是从树根的缝隙里淌出来。而这冰水,是千万年来高大矗立的无数的冰川融化而来。最后汇成小溪、小河,大江、大河,终于倾泻千万里,滔滔入海……
好喽。她站起来,伸直了腰,说,有些腰疼。
我的腿脚也有些麻木。我站起来,把筐子往边上挪一挪。她并没有马上停下手脚,她在地上铺上一块带来的塑料布,又重新把筐里的蒲公英甩一遍水,再次码进筐里,整整齐齐,这才收手。我站在山路中间,她把双手插到我的胳肢窝里。我环抱着她。她的头顶抵着我的下巴,一股温热的头皮的气息冲到我的鼻孔里。冷吧?她伏在我的怀里。我说,嗯。我把她抱得更紧。我们一会儿回去耍,她说。我不知道回去怎样耍。在那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儿里?还有她的母亲和她的女儿。再有,她说的“耍”,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这场意外的遭遇,对于我来讲,已经满足。它的意义超过十次百次千次的旅行。我的寻找,或许就在这个有月光的山路上、小溪边。
山风并不冷,甚至还有些温。我们牵着手,朝停车的地方走去。我的一只胳膊搂着筐子,筐子的底部卡在我的胯上。蒲公英上面的水滴,汇聚成小的水流,弄湿了我的衣裤。我们重新上了车。车身前倾,要栽下山路一样。她不停地踩着刹车。车灯雪亮,很快回到了医院。
在家门口,趁着月光,她把蒲公英晾晒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她的母亲跟孩子已经入睡了。她悄悄独自进屋,取了一卷卫生纸出来。然后,径直跑到隔壁小屋的窗口,伸手拉开了玻璃窗。窗子没锁,也不高,她很快爬上去,跳到屋里,打开灯,又拉开了门拴。我从门里进去。屋里大概长久不住人的原因,有些霉味。她把所有的窗子打开,其实就前后各一,共两扇。屋里的陈设跟她的屋子几乎一样。
一个姐妹的屋子,她去外面打工了。她解释说。钥匙留给了她,但她不知道扔哪里了。
厕所顶上有太阳能热水桶,从水管里放出的水,完全可以洗澡。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她让我先洗,说怕一会儿热水不足。洗头液、沐浴露,一样也不少。我洗好,趿拉着女主人留下的一双女式拖鞋,径直走到了卧室。她已经关掉窗子,插上屋门,拉熄了外面的灯。她说话的声音、态度,就像是在她的家里一样,丝毫没有偷偷摸摸的样子。我也仿佛她多年的男人。她帮我擦干身子,躺到床上,这才抓起一块浴巾,出了卧室。
她非常有经验,而且主动。我就像一头寻到了蜂蜜的狗熊。
无意中,我又触碰到她手指弓背上的老茧。我知道她做什么工作。隐隐约约,我有些失望。她要是有一份体面的职业,或者跟她的表姐一样,是个医生,该是多么完美啊。五年来,我对唐川,充满了多少完美的幻想啊,刚才,遭遇她,我还觉得跟童话里一样。才过了几个小时,生活就露出了破绽。
黑暗中,我抱着她,告诉她,我来唐川,其实是来寻找宫月的。
我跟她讲了宫月的故事。
宫月说过,她到唐川,其实是为了挣到更多的钱,她离开了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成都,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唐川。这里她可以每月挣到两万。她就是为了更快地把她前夫欠下的外债还掉,才来到了这儿。你可以不还的啊……那天晚上,我帮她分析着,提醒她。我说,钱是你前夫欠下的,也是他出面借的,你们又离婚了。宫月着急地说,那怎么可以啊?我毕竟是他老婆。没出事的时候,我还是享受了他的好处的。出事了,我不能一走了之啊。她执着又难过地说。
你不是主编吗?那年的腊月二十九,我问。
根本不盈利的,宫月解释着。公众号自开办以来,六年有余,粉丝近六万。原来还请了几个山南海北的编辑,开着工资,但越来越不行,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主编。鸡肋,她说。扔掉又舍不得。我就剩这一个公众号了……宫月哭起来。我最喜欢你那篇小说《一个人的爱情》。每次看完,我都会哭一场。人一辈子,怎么这么累啊?是不是真像米兰·昆德拉说的,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是不是就真该像牲口一样活着,不该思考?
关键是,宫月自从到了这家公司上班,从来没有开过一分钱。公司刚起步,你要谅解,困难马上会过去的。老板一次次地宽慰她。宫月一次次就轻信着。我曾经劝过她,以防上当受骗,要是三个月不开工资,就该考虑离开。耗得越久,受伤越重。宮月听不进去。她说,干了活儿,总会给钱吧?她将信将疑。如今,事情终于揭晓了。一直到腊月二十九,老板没有给她一分钱。然后,失踪了。
你不用给我钱,我不会饿死的。宫月说,我最多饿过三天,当减肥了。
我丝毫不怀疑她话的真伪。我也根本没有想她有可能是个女骗子。
你这个傻子!我怜惜地痛骂她。然后,转给她五千块钱。
钱,我是从一个小辈亲戚手上借的。近年来,老婆掌握了全部的经济大权。每个月到手的,只有几百块的零花钱。亲戚说,你是不是外面有事儿?我说,真没有。他说,你不要让人家骗了你。我说,不会的。他警告说,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他认定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这让人很难堪。
起初,宫月不肯接收。经我一再劝说,她才收了。然而,就在她点了接收的那一刹那,我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很无聊?
唐川,这个在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地方,此刻,我正睡在它的怀抱里。我的怀里,抱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宫月。
你后悔给她钱了?她在黑暗中抬起头,侧着身子,问我。她一头的香水味儿。
没有。我相信她是真的。
她吻了我一下。
她应该来见我,不该闪了。最起码应该解释一下。
在黑暗中,她枕着我的胳膊,沉默下来。一会儿,轻轻打起了鼾声。我又想起了宫月,想起我的钱。终于,我狠下心来。当然,我说得非常委婉。我说,我在这儿困住了,能不能把钱凑一下?我几乎是不抱希望的,况且是凌晨两点。犹豫片刻,我到底把话发出去了。
我望着一屋子的黑暗,一点睡意也没有。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出屋子。
门口的青石板上,晾晒着我们两个一起洗过的蒲公英。两棵槐树的枝丫,在月光中晃动着。唐川,这个位于雪山脚下的小村,跟中昌的村庄又有什么差别呢?刚刚认识一天的她,跟“交往”了五年的宫月,还有生活更久的老婆,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不知道。
黑暗中,我的手机亮了一下。我没有料到,仅仅过了几十秒,宫月就把钱转了过来。一个文字也没有。惊讶之余,我咬着牙,迅速点了接收。在唐川,在这个距离中昌县万里之遥的地方,我收回了五年前付出的那一笔钱。我把五年的心思和执念,一下子都收了回来。我觉得我跟这个世界两清了,跟我过去追求的一种东西两清了。我或许再也不会在深更半夜给一个陌生的女人转钱。哪怕是她真的要跳楼。我一下子浑身轻松。
我返回屋里,看到她在黑暗中翻一下身,转向另一侧。她的手里还抓着手机。
我给宫月回复了一朵玫瑰花。身边她的手机闪了一下光,“叮铃”一声。她没有看,随手塞到了枕头底下。巧合?我疑惑不解。再发一条。她的手机再响。我一把扯出她的手机。她坐起来,怒视着我。
为什么要这样?!我抓着她的肩膀。
你就是个骗子!她冷冷地说。你说过来了就不走的。
我已经把时间延长到一个月。我辩解着。本来说好是半个月的。
那又怎样?一个月后你还不是要回去?宫月站在床上,披头散发。她生气的样子很可怖。
但是,我真的忘了什么时候许诺过她。
我们聊了一晚上。
宫月说,从她得知我买了回程票的那一刻起,她就很生气。
宫月说,从我在西宁上火车起,她就犹豫着要不要见我。
宫月说,当她知道我要去嬷嬷岭,又非常担心。她知道,那地方下午有去的车,没有回程的车。所以,就约了表姐,一同提前到了嬷嬷岭。只有这样,才能拉我回到唐川。那半筐的蒲公英,是她花五十块钱买下来的。我笑起来。我笑得直摇头。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心在流泪。这个精灵古怪的女人!
天快亮的时候,我把那五千块钱再次转给她。她拒绝接收。
宫月说,她跟那家公司的官司已经结束了。他们按照合同已经赔付了她所有的工资。她已经拿到了她应该得到的钱。这不,你也看到了,我先买了一辆车,然后把老母亲、女儿接了过来。以后我想在表姐的小区买一套房,交个首付。我问到她手指关节上的老茧。她说,失业后,一时找不到工作,就替人做按摩。
一个做按摩的还玩文学,是不是很可笑?她的语气很平淡。
没有。我痛苦地说。
那个小女孩儿,就是宫月跟那个秘书生的女儿。造孽哟。宫月说。之后,她不再说话,凝望着有一点光亮的窗子。
我在唐川又待了五天。
那天阴着雨,我说要去看冰山。宫月抬头看看天,说,像这种天气,一般是不敢进老林的。要想看冰山,必须穿过一段老林。那有熊,有狼,很危险。我執意要去。她玩笑说,好,是生是死,我也陪你。一万里你都来了,不能让你留下遗憾。
我有些感动。
你要是能在这儿住一辈子,该多好啊。
过一条小河时,她伏在我的背上,声音轻柔得就像一朵云。
怎么可能呢。
许诺神,神等着;许诺人,人等着。以后,你不要轻易许诺了。
好。
等我从唐川回来,大概过了半年,等我再次想起宫月,想跟她叙叙旧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把我删除了。她的电话也换了。
朋友们偶尔问起我去西藏的事儿。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等我镇静下来,就从青海讲起,讲格尔木,讲戈壁滩,讲沼泽地,讲多得数不清的溪流,讲沱沱河,讲牵马人,讲红景天……但我从来不讲唐川,也不提宫月。我把她雪藏了。她就像死在了一场浩大的雪崩事故中。
(李冬泉,本名李东权,河北无极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长城》《当代作家》等。)
篇名题字:刘瘦云
插图:肖家云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