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品同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出自宋代苏轼的《临江仙·夜归临皋》。意思是“驾起小船从此消逝,泛游江河湖海寄托余生”,喻言自己在漂泊中度过余下的生命。
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晚,苏轼果然驾船出游,纵酒放歌,归来即执笔写下千古美文《赤壁赋》。读苏轼,能读出人的精神高贵。精神的集大成者往往高贵在灵光一现,高贵在单凭精神就可战胜现实中难以扭转的困境。
超然人格一:神交明月,灵魂栖息
问苏轼:谁是你最忠诚的朋友?《赤壁赋》告诉我们非“月”莫属。只有“月”最知苏轼寂寞而不平静的内心世界,它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来为苏轼助兴去忧。“月”已然成了苏轼精神的栖息地。
1.“美景”少不了“月”
没有皎洁的月光,那还叫美景吗?还能激起苏轼的诗情吗?显然不能。苏轼举酒间脱口而出的“明月之诗”究竟是什么样的诗呢?“多么皎洁的月光,照见你娇美的脸庞,你娴雅苗条的倩影,牵动我深情的愁肠!多么素净的月光,照见你妩媚的脸庞,你娴雅婀娜的倩影,牵动我纷乱的愁肠!多么明朗的月光,照见你亮丽的脸庞,你娴雅轻盈的倩影,牵动我焦盼的愁肠!”这样的一种月光,岂是一个“美”字所能了得。每读《赤壁赋》,脑海中便会自然生成一幅画面:清风拂江,明月在天,一叶扁舟此刻正飘荡在宁静优美的赤壁矶下。舟中一人羽扇纶巾,一袭革衣青袍,嘴角上扬的弧度和停留于山水间的炯炯目光都在昭示着这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游客。
2.“悲情”少不了“月”
“秦时明月汉时关”,“月”是历史的见证人,是悲情的药引子。“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引出了曹操。曹操是个大英雄,同时也是一位悲情诗人。他刚吟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马上就吃了败仗。《赤壁赋》中,客以曹操比苏轼,不亦令人悲乎! 曹操思慕人才,苏轼却是遭弃用的人才。二者既矛盾又统一。统一在人的本质都是悲剧性的——都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渺小得就像沧海的一滴水。惊天动地的赤壁大战早已烟消云散,唯有头顶的明月依旧,唯有脚下的江水依旧东流。在时间面前,不管你是多么伟大的人物,都会老去而消逝。伟岸如曹操者尚且逃脱不过,则我辈众人又何能躲避?一念至此,悲从中来。悲就悲吧,苏轼,谁叫你夜游赤壁呢,谁叫你是这么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呢,你总是喜欢“月”,到哪都离不开啊!
3.“彻悟”少不了“月”
李白看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苏轼看月:“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二人看月都看出了哲理,但角度不同。李白看的是月之时间上的永恒;苏轼看的是月大月小之变化,借月似变而实未变的假象来表达万物永存的彻悟。苏轼真是一个善观察、有科学思维的文人。他不缺浪漫,但更具理性。他用物理学上的“物质不灭”定律——“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来宽慰客的“人生短暂,世事无常”之论。史铁生看透生死,倒觉坦然。苏轼既知人生是悲,亦反觉轻松——无我即为永恒!何必感喟人生苦短?
超然人格二:主客相慰,心心相印
人是群居的动物。所以对人来说,蒙难固然可怕,但是比蒙难更可怕的是在难中却没有知音。幸而苏轼不在此列。苏轼此次夜游是携好友杨世昌前往的。此人精通音律,尤善吹箫。
月白风清,白露横江,良辰美景,刚好饮酒。夜幕下的赤壁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天是那么静,水是那么清,风是那么柔,月是那么朦胧。苏轼找到了那么一点成仙的感觉,浩浩乎、飘飘乎,羽化而登仙。此时的苏轼心情比较放松。但他终究是凡人,飞不起来。飞不起来,就坠入凡尘回归现实吧!于是两杯酒下肚后,苏轼自然又想起了自己的追求,想起了皇帝。他不好明说,只好以诗言志,以歌咏怀。他唱出“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个句子。能与苏轼为友的“客”是何等精明、聪慧,一听便明白苏轼的内心又在思虑自己的政治前途了。“客”得想办法安慰好友苏子啊。于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就流淌而来。苏轼本来就惆怅不爽,现在又听得如此凄切的箫声,便越发表情不佳了。他询问“客”的箫声“何为其然也”。“客”也不好点破说“我的箫声是为配合你忧郁的心情的呀”,只好你来我往地编说下去。于是就以曹操为例来畅谈人生。
“客”以曹操为评论对象,那是有目的的。是为了抚慰好友,消除苏轼心理上的不平衡。三国那么多英雄,“客”为何独评曹操呢?因为“孙刘曹”三家,曹操才是文武双全的最大英雄,契合苏轼文坛领袖加政治人物的身份。“客”这样一评,无形中就提升了苏轼的地位,也便于化解苏轼胸中的郁闷。“你想,连曹操那样的大英雄而今也灰飞烟灭了,那么好友苏轼你现在被贬黄州这点小挫折又何必闹得不开心呢?况且我们凡人都这么渺小、微不足道,大家最后的结局都一样地归于九泉,是平等的。”笔者以为,“客”的思想工作做得不错,针对苏轼当时低落的情绪,你只能往开朗处劝解,淡化功名利禄。有点小消极吧,才能让苏轼把心理包袱放下来。反之,如果当时,“客”劝慰苏轼要坚强,要有雄心壮志,那么苏轼看未来只会更悲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客”是明白他所处的政治大环境的。以苏轼的个性,改革派与保守派都得罪了,能有好前途吗?还不如“侣鱼虾而友麋鹿,举匏尊以相属”呢!这是容易做到的事。但“羡长江”“挟飞仙”“抱明月”却是不现实的念头,那就在悲凉的秋风中听听洞箫的余音吧!“客”的劝慰似乎化解了苏轼内心的郁闷,殊不知豁达的苏轼早已心系清风明月,早已悟出世间万物与自己的关系——“取与不取”的辩证统一。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为声,目遇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面对大自然赋予我们的无穷无尽的宝藏,我们还是且去共同享受吧。把悲哀挤走,把愁绪遣散,把消极摒除,让我们用热烈的、欣喜的、积极的人生态度去面对生活吧。于是双赢的局面出现,二人都笑了起来,于是“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主客相与慰”表明他二人就是“高山”对“流水”,是绝对的好朋友、绝对的知音。
超然人格三:精神飞升,飘然登仙
在前后《赤壁赋》中,苏轼都明确表达了成仙的思想,欲追寻仙踪,走进天堂。前《赤壁赋》中,江风吹动,衣袂飘飘,明月在天,酒劲上涌,苏轼顿时有飘飘然成仙之感。后《赤壁赋》中,夜半时分,苏轼放舟中流,忽有孤鹤,横江东来。当夜,苏轼就在船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道士羽衣霓裳,从一亭子上飘然来到他的身边,拱手向他行礼,并问他赤壁之游是否快乐。智慧超群的蘇轼,立刻就在梦中领悟到“鹤人一体的仙境”。幻觉成仙,梦境成仙,其实最后都归结到苏轼的思想成仙。因为他只有登仙这一条路,才能忘掉世俗之悲。
古之悲者,有失意之悲、寂寞之悲。而苏轼在此基础上还有失去自由之悲。苏轼在黄州被监视居住,不能离开黄州。因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带不走苏轼之悲。欧阳修的“半醉半醒,寄情山水”也带不走苏轼之悲。苏轼的悲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苏轼活在凡尘,他必难以超脱世俗之悲。眼一睁,他就会想到自己的处境,他就得自我安慰:“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念奴娇》)。从这些于《赤壁赋》前后所作的词中皆可以看出苏轼内心的苦闷。而一般意义上的山水之游已不能排遣他的这份苦闷。解脱苏轼之悲,需要庄子的《逍遥游》。“逍遥者”无声、无息、无爱、无恨、无生、无死、无量、无质,正合《赤壁赋》“物我无尽,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思想。“逍遥”了,就不必挂念自己身在何方,就不必介意政敌的诽谤报复,更不必“望美人兮天一方”。苏轼有能力达到“逍遥”,因为他可以在精神上、在梦幻中登仙。他只需要自己敢去想,只需要自己灵光一现。“登仙”将苏轼带出了政治的漩涡,带到了来去自由的天空,带到了精神饱满的天国。
一曲赤壁歌,苏子平生求。“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赤壁之游有知音相伴、有明月高悬、有仙踪环绕,苏子你夫复何求?苏子你会感谢赤壁的。因为在赤壁,你凤凰涅槃,自我救赎;在赤壁,你佳作连连,世人瞩目。借着一曲高亢的赤壁之歌,你向政敌暗示:“黄州,我来对了!”
(作者单位:江苏省滨海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