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
他们认识的过程在李鸢看来平淡无奇,在杨欣看来却充满戏剧性。他在一条正在拆迁的老巷子里寻找拍摄素材。废墟般的黄昏、无处不在的垃圾的恶臭以及破鼓一样的死寂,让他有一种恍惚的末日感,好像他孤身一人,重返废弃已久的地球,寻找一件意义待定的东西。巷子地处城市北郊,是一片迷宫般的区域里无数小巷中的一条。太阳坠落,只剩下些许光亮的时候,他坐在一个倒在路边的石碓上休息,发现背包里的两瓶矿泉水和三个菠萝面包已经被他吃喝殆尽。一阵强劲的风顺着巷子从背后窜出来,把一张半湿的报纸连同一团尘灰带上半空,他匆忙举起相机,却在取景框的右上角看到一条桔红的连衣裙,他按下快门,这才抬起头,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李鸢。镜头中李鸢微微张开嘴,神情愕然,正从小巷一个舒缓的弯道转出来。
第二天,他在工作室把这张照片展示给他的学生们看。他先在投影屏上打出一幅完整的画面,等上十秒钟,这才说,如果这条桔红裙子没有突然出现,他不可能抓住他当时置身的那种荒芜。
我说这话你们可能不明白,他说,其实我也不明白。这和灵感没关系,只能说是天意。
他给那张照片取名为《闯入》。画面上,那张半湿的报纸几乎占据三分之二的空间,舒展着,巨大,同时艰难而笨拙,像一只刚从泥淖里挣脱出来的大鸟;而李鸢只占据的尺幅不到八分之一,却是整张作品的高光部分和视觉焦点——至少他自己每次看那张照片,总是先从李鸢的桔红裙子开始,然后掠过报纸和李鸢之间泥灰脱落的断墙、断墙下污水横流的路面、路面和断墙交界处几丛碧青的杂草,最后才落在那张报纸上。
桔红女孩就像一个女巫,他说,站在画面遥不可及的纵深处,施行魔法,把一些暗黑的东西从画面之外的深渊里召唤出来。
同样的话他后来也对李鸢说过,但李鸢似乎完全没有理解他这番话的真实意图。
偷拍我的人我见得多了,她说,有人用眼睛,有人用手机,也有人像你一样,用装着大炮筒的相机。
我没想说这个,他说,我想说的是,你召唤出来的那些东西里,也包括我。
李鸢仔细看着那张照片,说,你拿着这么贵的相机,怎么把我照得傻乎乎的呢?
在展示完照片的全景后,他把李鸢的脸部扩放成特写,用一张事先准备的八开大纸板,先遮住李鸢的左脸几秒钟,之后又遮住右脸几秒钟。
你们发现什么没有?他问学生们。
他的原意是想借同一张脸上不同部位的光影变化,展开一个如何拍摄黄昏时段人脸的纯技术话题,但下面一个中年女学生迟疑地举起了手。
杨老师,她说,我发现她的两只眼睛,一只在看那张报纸,另一只在看你。
怎么可能?他笑起来,回头重新审视了一下屏幕,没看出任何问题,等他再依次用纸板遮住李鸢的左脸和右脸后,他发现那个女学生的话没错。
如果说得更准确点,他对李鸢说,你在用你的左眼看我的右眼。
那个末日般的黄昏之后两个月,他和一家叫“喜鹊小酒馆”的酒吧的女老板高莎莎商量,准备举办一场题为《北郊:镜头的迁徙》的作品分享会。他之所以选择这家酒吧,是因为它位于老城区双槐街的中段,而双槐街要拆除的消息在整个城市流传已久,他觉得非常契合他作品的主题内容。
北郊的今天就是双槐街的明天。他对高莎莎说。
双槐街近八百米长,每天早上七点不到,就有小贩陆续设点摆摊,售卖各种蔬菜瓜果和猪羊牛肉;晚上八点,小贩散尽,整条街道满地狼藉,甚至见不到一条狗的影子。凌晨四点半环卫工人们会随着垃圾车一起进场,花费近三个小时把整条双槐街打扫干净,但一小时后,小贩们又会重新出现。
高莎莎是他的老朋友,极度推崇凯鲁亚克,几乎对伍德斯托克那场摇滚狂欢的每一个歌手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吉米·亨德里克斯。一年前,在守着小酒馆二次装修的过程中,她对眼见的场景震骇不已,一早一晚,用手机在同一位置拍了三张照片,发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第一张是晨曦初露时环卫工人们刚才离开后的双槐街全景;第三张是天黑后小贩们刚才离开后的双槐街全景;中间一张,则是一颗被剥去外叶,只剩下内核的莲花白的特写。
为了尽可能达到一种广角效果,高莎莎显然是蹲在地上拍摄的,所以那颗莲花白显得尤其突出。
三张照片的上面,高莎莎配了一句话:每日轮回。
他开玩笑地在照片下面回了一句:我就是这颗被别人拣剩下的莲花白。
说这话时,离他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他前妻婚礼现场的图片不到一周,鲜花簇拥的婚台上,他们那个胖乎乎的儿子站在他前妻和前妻的新郎身边,三个人幸福的表情不可思议的一模一样。
高莎莎可能没料到他会这样联想,连忙安慰他说,不是每日轮回吗?新郎轮流做,明天到你家。
事实上,正是在看了高莎莎的那三张照片之后,他开始拍摄那些荒芜之景,《北郊》系列算是他的第一次系统性尝试。在这个过程中,他觉得从事摄影二十年来,第一次在镜头与自己的内心图景之间找到了一条通向真实的路径。他把这个感受说给高莎莎听,感谢她意外地启发了他。
还有另外一个意外,他说着便从相机里调出那张被命名为《闯入》的照片给高莎莎看,并描述了那天的情形。
满目疮痍,他说,加上又饿又渴,突然看到这样一个女孩子,我马上想到了你说的那句话,相信我也可能要开始轮回了。
高莎莎接过相机,把图片调大,凑近看一眼,说,这人我认识啊,李鸢,就住双槐街鱼儿巷里面,晚上经常和朋友来我们小酒馆喝饮料。小姑娘挺可爱的,话多。
把相機递还给他时,高莎莎狐疑地看着他说,你不是想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吧?
那一瞬间他觉得高莎莎再次意外地启发了他,但嘴里却是责备的口气。
你想哪去了?他说,我的年纪就算当不了她爹,至少也跟她最小的叔叔一般大。
那你说的轮回是什么意思?
不是一件什么具体的事,他口气茫然地说,而是一种状态。你不是经常劝我,要振作起来吗?
在商量分享会的流程和细节时,小酒馆专门负责宣传策划的娇娇提出的方案跟别的同类分享会大同小异:从《北郊》系列中挑出三十到四十幅照片冲洗出来,装上框子后挂在小酒馆墙上;陆续到达的观众们可以从长条桌上自取饮料和点心,一面吃喝,一面自由浏览;待人到得差不多了,会有一个十分钟的开幕式,一场约一小时的专访以及嘉宾发言;最后是现场拍卖那些每一幅都有作者签名的照片。
无论大小,每幅八百,娇娇说,不管最后卖得多少,扣除装框、海报印制、饮料、点心、水果等的成本费用,其余的都归杨老师。清啤是我们自酿的,免费,算我们小酒馆的一点心意。
那如果一幅也没卖出去呢?他说,或者卖的钱不够你们的成本,怎么办?
我们小酒馆捡底,高莎莎说,多大点事。
负责访谈他的是省广播电台音乐广播频道的主持人南方,她曾邀请他在一档叫《领读者》的节目里谈过一次荒木经惟。她对娇娇的这个方案提出了异议,认为缺乏新意,建议把他在拍摄《北郊》系列过程中无意间收集的一些零碎物品,比如残破的窗花、碎瓷片、石雕的鸡食钵、锈迹斑斑的戒指一样的顶针、印有涅槃乐队主唱科特·柯本手写遗书的肮脏的白色T恤等,连同那些照片一同展出,也就是说,影像之外,再增加一个物证的维度。
提到科特·柯本,高莎莎兴奋起来,不仅坚决支持南方的建议,还延伸出另外一个想法,就是请一个搞乐队的朋友在开幕式前先唱一首歌暖场,歌她都想好了——废墟乐队的《像叶子一样飞》。
我骑着我骑着我骑着时光,她哼出来,落在你落在你落在你的肩上。
这几句简直就是你这组作品天造地设的注脚,她说。
太对了,他说。但他很清楚,他和高莎莎对这句歌词的理解和感受完全南辕北辙。
大家越说越亢奋,都有种脑洞大开的感觉,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甚至感染了小酒馆的一个服务员。小伙子把他们面前的茶杯续满水后,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提着水壶建议,能不能在分享会当天,不置垃圾桶,而是任由大家把削下的果皮、用过的纸巾、烟蒂等,包括当天布展时从镜框上拆下来的包装纸,都随意扔在地上,然后由两到三个服务员装扮成拾荒人,背着拾荒人常用的蛇皮袋,拿着耙钩,在活动期间从头到尾在展场里四处转悠,克制而缓慢地捡拾那些垃圾,直到活动结束。
我之前在北郊经常看到这样的拾荒人,小伙子说,那里本来就是拾荒人的大本营。现在影像有了,实物也有了,再加上几个这样的真人,会不会更有现场感?
大家表示赞成。娇娇一面笑,一面进一步修正,说,与其让服务员扮演,不如真的请几个拾荒人过来。
给他们一点钱,她说,散会后也把剩下的东西都送给他们。我觉得他们都会很高兴的。
这就不仅仅是一场摄影作品分享会了,高莎莎说,更是一场摄影、行为、装置甚至表演的综合艺术展示了。
只有他,始终表现得心不在焉,没怎么参与讨论,每次某个建议有分歧,需要他表态,他就梦醒似的点点头,谁也不知他到底赞成哪一方。
高莎莎不高兴了,说,我们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可是你的事呢,你咋像条死老蛇似的,又不想轮回了?
他这才抬起头来,不看任何人,而是越过他对面的南方和高莎莎,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块喷涂成钴蓝色的巨大的木板,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据说木板上写着一句本地骂人的下流话,字迹极淡,颜色同样是钴蓝色,不同之处只在于字迹是木板喷涂完成一周后写上去的。小酒馆承诺,谁能找出那句话,谁就可以获得小酒馆的一张终身免费卡。每个初到小酒馆来的客人都会第一时间凑近木板,嗅闻一样寻找那句话,但开业三年来,只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看出来,他因此成了小酒馆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终身免费客户。
颁发免费卡的仪式据说办得相当隆重:高莎莎和那个中年男人先是分别坐在长木桌的两边,签署了关于那句话的保密承诺书;之后交换保密承诺书,再签一次,然后各执一份,起身,会合于长桌的顶端,面向大门,在一阵相机快门的密集声响中站上十秒钟,这才由浓妆艳服的娇娇双手把那张制作得十分夸张的终身免费卡递给那个中年男人。
大家都以为他会有一个锦上添花的主意,没想到说出来,却让所有人感到沮丧。他要高莎莎把那个叫李鸢的女孩请到现场,但事先不透露任何细节,只说请她来参加一个艺术活动;访谈过程中,他会在某个他认为合适的时间节点隆重推出那张《闯入》。他将描述那些断垣残壁、鼻腔里充塞的辛辣的恶臭、滴水不剩的矿泉水瓶和那条桔红裙子突然出现在取景框里时他感到的震憾:虚无与振奋同时出现,让他空洞的胃轻微地痉挛。
我会提前站到投影屏幕前,他说,然后由南方向观众宣布,屏幕上那个突然闯入镜头的女孩子,也被请到了现场。
说这些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想象着那个尚未到来的场景,伸出右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同时模仿着南方的口吻说话。
有请李鸢,他说,请李鸢姑娘站到前面来。
李鸢肯定很意外,他说,我也会表现得很意外,就像我事先也不知道这个环节似的。
大家面面相觑。高莎莎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你平时逼格装得挺高的啊,她说,怎么想出来这样煽情恶俗的主意?
其他几个人也反对,包括娇娇和那个年轻的服务员,但他执拗地坚持。
必须有这个环节,否则这个活动就不搞了,他说。
不搞算逑,高莎莎说,免得砸了老子的招牌。
那天大家不欢而散,之后也没人再提分享会的事,但从两周后的某天开始,有人注意到他在微信上开了一个摄影专栏,标题叫《魚儿巷的人间烟火》。专栏九张照片一组,每三天更新一次,内容都是鱼儿巷居民们琐屑的日常生活。引人注目的是,每一张被处理成黑白效果的照片中,无一例外都飘浮着一条无人穿戴的桔红的连衣裙。连衣裙轻淡缥缈,若有若无,像雨像雾又像风。从裙子的姿态与它和周围环境的关系看,应该就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穿着那条桔红的连衣裙置身拍摄现场,但在后期制作中,她身体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都被精心地P掉了。
许多不明就里的同行朋友纷纷或私信或公开地给他留言,以为他画风突变,开始玩起观念摄影来了。只有高莎莎,第一眼看到那组照片,立即恍然大悟。
我就说李鸢那小屁孩怎么好长时间没到小酒馆来喝饮料,她说,敢情是被你勾搭上了。一看照片就知道,你这次是拼了老命的。你没骗人家小姑娘吧?我的意思是你给人家说了你离过婚、孩子已经十六岁没有?她爸妈知道这事不?问你年纪的时候,你报的是多少?
他在电话那头不吭气,高莎莎觉察到他的警惕,于是换了种口气。
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她说,是想和你商量个事。我大致数了数,你这组照片也有几十张了,要不,还是来小酒馆搞个分享会吧。主要环节我都想好了,就满足一下你当初的小机心。墙上挂那组《鱼儿巷的人间烟火》,PPT上放《北郊》系列,每三秒一张,最后停在《闯入》上,但不是全景,只是一个局部,就是那张半湿不干的废报纸。这个时候,你就可以从《闯入》的拍摄背景开始,说你当时怎么渴,怎么饿,怎么满目疮痍,一直说到李鸢突然出现在你的镜头里,你觉得你又开始了从猿到人的轮回。娇娇会始终坐在电脑前操作,等你说到轮回部分,她就慢慢把图片拉大,一点一点地露出李鸢来。这之前,观众们肯定很好奇《鱼儿巷的人间烟火》那组照片里穿桔红裙子的姑娘到底是谁,对吧?等李鸢露面,大家也就把人和裙子对上号了。但这还不是高潮。高潮在接下来的环节。等大家“啊啊啊”的明白过来,主持人南方又突然点李鸢的名,献宝一样把她请到台前,告诉观众,这就是在北郊闯入杨老师镜头的姑娘,也是鱼儿巷系列里那个穿桔红色连衣裙的姑娘,怎么样?这比你哪天傻不拉叽地举一个戒指盒跪马路上向人家求婚有逼格吧?
他还是没吭声。高莎莎在电话那头叫起来。
你倒是开个腔啊,她说,我这可是脸不要命不要地在帮你。
你还不知道,他慢吞吞地说,我和李鸢早就住在一起了。
这不是一个游戏
和前妻离婚之后,他从丽园小区的房子搬了出来,在中华北路银海大厦的三十二层买了一套住房,又分别在二十层和临街一层各租了一套写字间和商铺。写字间用做他的办公室和“欣杨摄影学校”,商铺则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嘻哈儿童摄影场”。整幢楼里吃喝玩乐,什么设施都有,所以如果没有需要外出办理的事,他一天的全部活动都可以被银海大厦囊括其中。
从李鸢同意和他住在一起的第二天开始,他就着手重新装修了房子。房子有一百二十平方米,三室两厅,所有雪白的墙面上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相框,内容理所当然就是那组《鱼儿巷的人间烟火》。唯一例外的是那张《闯入》,它被放大到几乎三分之二墙面的尺幅,装在隆重的木质框子里,置于客厅面对沙发的正前方,整个晚上都笼罩在两盏射灯的强光里。
他们刚住进去的那段时间,李鸢几乎每天都会在临睡前牵着他的手,从客厅开始,经过走廊、餐厅、衣帽间、书房,最后抵达他们的卧室,默不作声地一幅一幅看遍每一张照片。每看完一幅,她都会仰起头,在他脸上猛亲一口,发出一种戏谑般的声响。这个过程对他来说,胜过任何缠绵的情话——时间似乎在这个过程中被无限地细分和切割,同时被一个他们都看不见的神圣的镜头每一瞬间和每一刹那地记录。
关于这个镜头,他曾给李鸢作过详细的描述和阐释,他说那是一个绝对的镜头,是全世界所有曾经生产出来和正准备生产出来的镜头的實体,而人们平时见到的镜头,不过是它的虚幻的影像,被那个绝对的镜头拍下来的东西因而也都是绝对的,至少比别的东西更无限地接近绝对。
李鸢对他的话感到困惑,想想,指了指茶几上一个包在皮套里的蔡司镜头。
你的意思是,她说,我现在看到的这个镜头是假的,我看不见的那个反而是真的?
是真是假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它记录下来的东西。
什么东西?李鸢问。
我们两个啊,他说,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你是说我们被一个什么东西监控了?这样说的时候,李鸢抬起头来,在天花板和墙的四角搜寻,脸上露出警惕的神情。
唉,他叹了口气,怜爱地看着李鸢。
不是被监控了,他说,而是我们被一个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强大的力量答应了,所以不可改变。
答应什么?
答应我们在一起啊,他说,它一旦答应了,谁也不可能改变,包括我们自己。
出于某种隐约的羞愧或者忐忑,他从不带李鸢去见他的任何同性朋友,却尽力想要融进李鸢的朋友圈。之前他以为李鸢不会很情愿带他去见她那些时尚而年轻的朋友,但出乎意料,李鸢表现得既大方又洒脱,让他深感欣慰。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他们成双成对地出入那些他很少光顾甚至完全陌生的场所,比如剧本杀现场,比如所有服务员都染着各种颜色的头发、每晚只对少数客户开放的小酒吧。酒吧里养着十五只名贵而温顺的猫(他只认得其中一只是布偶),每个女性顾客点完饮料后,可以从笼子里随意挑一只猫,整晚试图让它安静地待在她们的臂弯里。与此同时,李鸢的那些年轻朋友对她有一个大叔级的男朋友也没有任何惊诧之举,他们啜着总有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名字的轻酒精饮料,自顾自地聊天嬉笑。他坐在一旁,发现在这种情形下,大部分时间李鸢都跟在家里时迥然不同,从未在聊到某个话题时征询过他的看法,甚至没有一次与他的眼神交流过。对此,他刚开始的自我解释是因为他每次都和李鸢并排坐在一起,如果李鸢想要征询他的看法,或是与他进行眼神交流,就必须把脖子扭到几乎四十五度的角度——他私下对着镜子实验过,承认那是一个令人非常难受的姿势。
但他很快意识到,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李鸢和她的朋友们聊天时,使用的是一些他完全听不明白的词语,比如“狗带”“菜鸡互啄”“沉江警告”“泉水指挥官”“集美”等等,甚至还有一些完全由字母组成的短语,比如RXL、YSL、YJJC、ZQSG……而李鸢之所以整个晚上和他没有交流,也许就是因为事先知道他听不明白,不属于那个语汇圈。
在这种情形下,他会努力地回忆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李鸢对他表现出来的那种孤儿般的依恋,他曾据此一厢情愿地推测,李鸢有一个不幸的童年甚至少年,这种不幸只可能来自她那个只比他大不到二十岁的父亲。虽然事后他知道事情完全相反,李鸢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毫无任何特殊之处,但这个念头还是牢牢地占据着他的脑袋,以至于他有段时间不断地重复做一个内容相同的梦,梦里,李鸢还是一个稚嫩的初中生,扎着羊角辫,因为在学校组织的春游活动中丢失了书包,被她父亲罚站在院子里,双手平摊,捧着两颗刚从炉灶里夹出来的暗红的煤块。即便只是在梦中,他也能嗅到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
酒吧里,他坐在李鸢身边,有种四面不靠的孤独感,这种时候,他觉得李鸢于他而言是一个异类,当然,他于李鸢以及她的朋友们而言,也是如此。他从不主动发问,更不会贸然回应,而是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保持着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应有的一种矜持和超脱。偶尔,李鸢和她的朋友们会无意间提到在某个网红点打卡照相的话题,这可是他的专业,但他依旧保持着一言不发的态度,以致于李鸢都奇怪起来,脖子扭转四十五度,问他,搞专业的,咋不教我们几招呢?
他当然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和他们谈论他的专业,他很明白,如果他逮着一个擅长的话题就滔滔不绝,无异于暴露他之前的沉默不过是因为无知。这种时候,他会谦逊且苦恼地笑一下,想想后说,其实复杂了也没必要,你们拍照的时候记得对象不要居于相框的中心,靠边一点,哪边都行,看看构图是不是就好看多了。
他曾试图悄悄记下那些词汇的发音,然后在网上查找它们的含义并牢牢记住,以备不时之需。但那些词汇,有些能查到,有些查不到,查不到的时候居多,因为他记住的那几个音,不见得就是他以为的那几个字。比如他第一次跟李鸢去见朋友时,李鸢简短地介绍完他之后,挥挥手,大声说出三个字:“爷清洁。”他想当然地以为这是李鸢在向她的朋友们宣告,经过某种他不得而知的验证方式,他被认定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但高莎莎恰巧知道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于是纠正他说,这三个字不是“爷清洁”,而是“爷青结”,意思是“爷的青春结束了”。
他听了先是瞠目结舌,继而心生惶恐,问高莎莎,她这话的意思是嫌我老了吗?
“爷”字不是指你,高莎莎说,是指她自己。
他愈加困惑。高莎莎想想又说,她的意思可能是说,跟你这样年纪的男人谈恋爱,她也年轻不起来了——可能还是嫌你有点老了吧?
不过,高莎莎安慰他说,从这话的语气估摸,李鸢虽然嫌你老,但同时又有点飞蛾扑火义无反顾的味道。
他曾尝试过说服李鸢不再去见她的那些朋友。
你身陷其中,他说,可能感觉不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整个晚上除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不停地撸一只猫,然后几个小时之后离开,脸上还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我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空虚无聊的场面了。
李鸢本人害怕一切柔软的和带毛发的动物,所以知道他说的不是她,而是她的那些朋友,但她仍然很不高兴。
你不喜欢他们没关系,她说,但不能贬损他们,他们可是没在我面前说过你半句坏话。
有个炎热的晚上,他和李鸢坐在他们的餐桌前聊天,某个瞬间,他看到了餐桌上倒置在茶盘里的水晶杯子。杯子四个一套,是他们在银海大厦地下一层买的。除了这套杯子,那天他还买了一个同样材质的啤酒杯,但他并不打算用来喝啤酒,而是用来喝茶。买啤酒杯时他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不知道在零度以下的冬天,啤酒杯会不会因为沸水的高温而炸裂。但那个因长年生意清淡而表现得急不可待的售货员建议他,回家后在水中加点盐先把杯子煮一次,就永远不用担心炸裂了。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他说。那天他们刚在床上亲热过,又一起洗了澡,几乎是半裸着重新回到客厅。
好啊,李鸢鼓着掌说,我最喜欢玩游戏了。
但这个实际上不是真的游戏,他说。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慢慢变得清晰,像一阵风过后,忽闪的火苗稳定下来,开始明亮地持续燃烧。
李鸢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你说我们两个多好啊,他说,对吧?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个只有我们才知道的秘密。
我们是有只有我们才知道的秘密啊,李鸢说,而且不止一个。
你没明白。他边说边从茶盤里拿出一个杯子。
比如,他说,在别人看来,这是个杯子,但从今天开始,当我跟你说杯子的时候,我实际上要说的可能是希望你对我更坦率一些。
李鸢眨着眼睛看了他几秒钟,说,啊,我明白了,这样一来,就算我们跟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待在一起,实际上也等于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他露出震惊的神情。
要不怎么说我们好呢,他说,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心有灵犀的关系,简直就是肚子和蛔虫的关系。
李鸢很高兴,也很得意,说,那就不要可能啊,现在就确定下来。你不能今天是一个意思,明天又是另一个意思。
好吧,他认真地想了一下,那就确定下来。
因为反复的探讨甚至争执,那天晚上他们只确定了大约四到五个东西的含义,比如那张放着茶盘和别的一些零碎物品的木桌,指的是他们彼此给对方带来的安全感;墙壁指的是一种发呆或者茫然的状态;家里散放着的四五个套着塑料袋的垃圾桶,则表明他们应该把一切不良情绪断然抛弃的强烈愿望。
每确定完一个东西的含义,他们都会尝试一下如何在生活中具体应用。他们各自坐在木桌的一边,自言自语地反复练习和不断修正,好让这些话说起来和听起来都既自然又顺畅。
你已经弄丢了我的桌子,你知道吗?他说,我已经没有桌子了……你正在让我的桌子消失殆尽。
我觉得我们都应该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垃圾桶,她说,你不能这样一直墙壁下去,如果我们不把杯子递给对方……如果我们不能马上变成杯子,我们就永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因为滑稽感和荒谬感轮流发笑,这时,一方总会提醒另一方。
严肃点,他或她说,这不是一个游戏。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他们以每天三到五个的速度继续赋予一些东西以隐晦的含义。每确定完一个,他都觉得是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多砌了一块砖。在他的想象中,那堵墙是透明的,就像在水里放置一面玻璃,一览无遗却又无法穿越,可以把他和李鸢与别的人隔离开来。他无法预估还需要多长时间,那堵墙才能完全地建造起来,但他可以确定,随着时日的累叠,那堵墙只可能变得越来越长和越来越高,并最终在某个神奇的瞬间闭合。他之所以认为那个瞬间必定是神奇的,是因为他虽然还不知道整堵墙的最后一块砖,也就是他们最后界定的那个东西会是什么,也不知道会对那个东西作出一种什么含义的界定,但他已经预设了它的功能:它的含义将具有双向性,也就是说,它将既指向一个含义,又同时指向与那个含义完全相反的另一个含义;这个东西,或者说这个东西的含义,就像一扇可以两面打开的门,李鸢无论从这扇门的哪一面出去,绕一个大圈,天黑前,她都不得不回到同一扇门的背面——如果有一天,李鸢打算翻墙而去,他想自己也不会阻拦,但李鸢自己必须承受这个行为的后果,她将从此置身于一片旷野之中,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儿。
因为忙于界定和记住不同东西的含义,他们现在已经很少参与李鸢的朋友们邀约的聚会了。李鸢在这个过程中玩得那样投入和兴高采烈,几乎不再提到她的那些朋友,这让他隐约觉得,这个过程本身其实就是那堵墙,只要他们一直这样玩下去,那堵墙就永远壁立,永远把他们围在一起并隔绝外界;那么,再继续费力地界定一些东西的含义,同时艰难地记住它们,并在只有他们两人相处时使用,是否显得毫无必要甚至有点滑稽?那感觉在他看来,就像在一堵墙里再建一堵墙——但如果停止这样做,那堵墙也就随即消失,他将再次置身于李鸢和她的那些朋友建筑出来的围墙之外。
有个周三的黄昏,他躺在沙发上做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梦,梦里,初中生李鸢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双手捧着两颗暗红的煤块,她已经这样站了一个下午;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凝聚成一些褐色的米粒,那些铺满院子的残破的麻石板,被一群粉红的鸟儿竞相啄食。他不知为什么自己会站在李鸢身后的瓦房顶上,凌空蹈虚,面对李鸢的处境束手无策。唯一让他欣慰的是,那些鸟儿光秃秃的,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羽毛。他知道这样的鸟儿不会让李鸢感到害怕,但随着夜晚临近,李鸢手里的煤块冷却下来,变成了两颗莹蓝的宝石。
他从梦中惊醒,坐在沙发上,竭力想要弄明白这个梦境和他的现实处境之间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但直到李鸢下班回来,他都没有理出丝毫头绪。
李鸢告诉他,她有个刚从国外回来的中学同学邀约她和另外几个同学吃晚饭,但她不想去,因为读书时她和那个同学的关系其实很冷淡,她现在甚至都记不起那个同学的模样。她让他帮忙想一个对方不得不谅解的理由。
应该去,他想了一下说,我们请他们。这样说的时候,他发现心里那束暗淡多时的火苗实际上在他说话之前就已经重新绽出了火花。
晚餐的氛围是热烈的,因为那个在国外学习基因工程的同学始终在滔滔不绝地给大家介绍他的专业,而其余的同学则对那个天书般的陌生世界表现得一惊一乍。他照例坐在一旁默不作声,意识到那个坐在他对面的英俊男人也在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并因此获得了某种可以左右局面的话语权。果盘上来的时候,他起身用牙签给在座的每个人取了一块火龙果,这个缓慢而客套的行为打断了那个同学的演说。轮到李鸢时,他没有递到她的手上,而是直接送到了她的嘴里,等李鸢咬住火龙果后,他顺势把牙签抽出来,敲了敲他面前的一个白瓷小碗。
它渴了,他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对李鸢说,它想现在就喝一大碗汤。
李鸢的脸刹时间就红到了耳根,她扭捏地和几个茫然的同学对视一圈,脸上又一次露出他在不断重复的梦中已经非常熟悉的那种孤零零的表情。
回过神来之后,李鸢站起来,神情愤怒,用和他一样大的声音对他说话。刚开始时说得结结巴巴,但越说越顺溜,到后来几乎像山洪一样对他咆哮而下。
满桌子光溜溜的,她说,防护栏也没修好,ENG的剃胡刀又不可能绕过镜头,快门?你踩着天花板去追飞蛾,莫非一只苍蝇还见不得一只蚊子了,你提起五尺长的胶片满街跑……
那天回到家里,直到临睡前,李鸢始终余怒未消,觉得即便她也知道旁人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他还是不应该当众对她说出如此私密的內容。
他保持着足够的耐心,像哄一个小孩子那样哄着李鸢,直到李鸢的愤怒慢慢转变成疑惑。
你为什么不说只有我们两个才懂的话?她问他。而且一句都没提到垃圾桶,也没有提到天花板和茶叶,她说,你是忘记了还是故意不说?
他这才意识到,在哄李鸢的整个过程中,他从头到尾使用的都是之前那种普通的日常用语。这让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我是怕我表达得不够清楚,他含混地说。这样说的时候,李鸢在晚餐包房里冲他咆哮时就已经出现过的某种隐约的不安,现在又一次出现,像一只雪白的乌鸦掠过他们的客厅,在实木地板上投下一道浓黑的阴影。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他始终神思恍惚地想要找到那个令他不安的原由。凌晨两点半,李鸢翻了个身,脸朝向他,嘟哝了一句:桔子没有剥皮。
他焦虑地在黑暗中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是他们几天前才界定完成的关于桔子的含义,大概意思是听话要听重点,不能断章取义。他恍然大悟,意识到那种不安源自李鸢在餐桌前向他咆哮时,好几个语词他根本听不明白——这就意味着,在远远尚未到达砌上最后一块砖的时刻,之前建筑完成的那些墙段已经开始零碎地坍塌。
他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王一丁发了张图片,内容是一本笔记本,图片上方,王一丁写了段说明:张建建兄定制的麻丝手工纸笔记本,专为摘抄福柯的《疯癫史》定制。内页选用护眼米黄色道林纸。为了区分正反面,在正面加装枪铜色复古拉环,综合仿古装帧裸背脊,50张A4对折成100页A5。制作时间两小时。谢谢惠顾。需要定制的私我。画本、抄本、子弹笔记,各类材质的线装手工本。价格合理。
张建建是搞当代艺术批评的,摄影界很多活动也都请他当学术主持或策展人,和杨欣很熟;王一丁则是张建建的忘年交,与他在喜鹊小酒馆也见过几面,私下虽没打过多少交道,但他还记得那是个壮实的小伙子,有一双骨节凸起的手,他没想到这样一双手竟然能做出来这么精致的东西。
他把图片点开、放大,仔细看,笔记本的封面渐渐从一团混沌里显出粗大的纤维,像一丛茂盛同时死气沉沉的植物。
他先是在那张图片的下方回了一句“看私信”,然后点开王一丁的对话框,留言:我订一本。几秒钟之后王一丁问他:用途?他犹豫了一下:抄词典。王一丁又问:别的要求?这次他没有犹豫:把拉环换成锁,只配一把钥匙。
事实上,在笔记本上记下第一句“没有剥皮的桔子”并注明其含义之前,他就已经有了某种不祥之感,而接下来的过程证明他的预感并非杞人忧天:一方面,他需要记下那些记忆中已经开始变得模糊的过去界定的语词;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记下他和李鸢刚才界定完成的新的语词,这让他在不多的独处一室的时间里变得焦虑和手忙脚乱——但这还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随着新的语词的不断增加,有些他之前反复温习,以为已经不可能再次遗忘的语词重新变得模糊,或者与别的新的语词混淆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粥。
与他相反的是李鸢。有个周五的晚上,他们为着一件什么事不高兴,他坐着,而李鸢站在餐桌的对面,手势剧烈,用比那本笔记本里记下的多出至少十倍的语词数落了他整整两小时,其中有对他性格的总结,有对某个不堪场景的描述,也有对他们今后相处方式的展望与警告;痛苦、感伤、哀求、威胁……她说得那样快速而流畅,以至于到后来,语词的目的被从含义中剥离,只剩下语词本身的展示和晕眩——她愤怒的神情替换成了亢奋,像一个高度专注同时尽情享受的冲浪手,她沉浸其中,波涛在她身后汹涌,她永远领先一步。
他看着李鸢,感觉像在看一部正以五倍速度播放的电影段落;电影里,李鸢扮演着一个挥汗如雨的劳动者的形象——她在独自砌墙,砌一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墙。间或,她会拾起散落一地的碎砖,愤怒地砸向他,砸得他浑身疼痛。而那些碎砖,正是他即便郑重地记在笔记本里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东西以及它们的所指。
那天晚上,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慈祥同时悲哀的笑,除了不时指指餐桌下面,提示李鸢注意放在下面的垃圾桶之外,他幾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和李鸢开始一起穿上带有情侣装意味的黑色皮衣时,终于传来喜鹊小酒馆即将拆迁的确切消息。消息是高莎莎自己发在微信朋友圈的,还附了一张盖有政府公章的正式通知的图片。这对历年来在小酒馆举办过各种活动的艺术圈人士来说,都是个令人扼腕叹息的结果,所以大家纷纷在下面留言表示遗憾。高莎莎本人倒是显得很豁达,只回了一句:不怕,老子又不是只有开酒馆的命。当天下午,历年来在小酒馆举办过活动的人都收到一张电子请柬,邀请大家在正式拆迁之前一周的周末,齐聚小酒馆,来一次“最后的狂欢”,小酒馆将“倾尽库存,不醉不休”。
他收到请柬后给高莎莎打了个电话。
我听说你请的都是在小酒馆搞过活动的人,他说,我不是没搞成吗?
你想来来,高莎莎很不耐烦,不想来别来。你不是经常说你妈生你之前先怀了一个,可惜死在肚子里,没生出来,所以你实际上排行老二吗?你的分享会我们商量了但没搞成,不就等于胎死腹中?
真正到了那一天,喜鹊小酒馆里却没有一点狂欢的气氛。虽然高莎莎在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但所有人都一反常态,喝得十分文雅和克制。大家先是按时间顺序一一回顾了在小酒馆举办过的各类活动:油画展、纪录片展、摄影展、行为和装置艺术展、摇滚演唱会,等等;继而又总结了喜鹊小酒馆在这座城市的艺术发展史上所起的重要作用,直到酒意渐渐上来,才有人偏离正题,问到高莎莎今后的打算。
我已经想好了,高莎莎说,我准备和高冬梅还有秋蚂蚱合伙,卖一种牛肉粉,一种你们从来没吃过的牛肉粉。
那天他是独自一人去的,给李鸢的理由和往常差不多:都是些牛鬼蛇神,你不会喜欢的。
李鸢毫不介意,自己约了几个像她一样也不喜欢撸猫的朋友泡吧去了。
他坐在长桌的一角,没怎么参与大家的讨论,始终只是默不作声地喝酒。在这个就要与喜鹊小酒馆作最后道别的夜晚,他阴郁的神情显得格外凝重,和四处与人碰杯寒暄的高莎莎相比,他倒更像是这个即将拆除的小酒馆的主人。
聚会结束时已近午夜,在这之前,李鸢两次打电话过来,他都没接。他是所有客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他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三个服务员打扫卫生,把喝剩的酒倒进一个巨大的蓝色塑料桶。高莎莎很感动,过来安慰他,别担心,我想得开的,人都会死,何况一家小酒馆。
他不知高莎莎为什么这样说,有点惊讶,对高莎莎做了个含混的手势。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他说,要不你坐过来?
高莎莎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
他指着右边墙上那块钴蓝色的木板。
那块板子上到底写了一行什么字?他问。
高莎莎愣了下,说,反正双槐街要拆,小酒馆以后也不开了,我可以给你说实话。上面其实啥都没有,我只是逗着大家玩的。
那怎么说有个中学老师看到了,他说,你还给了人家一张终身免费卡。
我后来才知道,高莎莎说,那人眼睛有问题,好像是色弱还是色盲。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会真的看出一行字来。再说人家也不是中学老师,是大学教授。
那他看出什么字来了?他问。
高莎莎憋半天,大笑,说,太他妈下流了,我真说不出口。
当天凌晨,他回到家,没有先去卧室探看李鸢是否已经睡熟,而是从书架上一个隐秘的角落取出那本笔记本,来到客厅平时只供客人使用的卫生间,关上门,一点一点撕碎笔记本,放水冲下去。之后,他打开客厅的窗户,把笔记本的硬壳封面用力扔出去。硬壳封面越过一棵行道树茂密的树冠时,正好一阵大风灌进来,让他再次想起了那张犹如残破的翅膀一样的报纸。而那把可以打开笔记本的黄铜钥匙,他决定留下。钥匙小得只有他中指指甲的一半,而且薄得也像他中指的指甲。
天亮前,他一直把玩着那把钥匙,越看越觉得像他不知其名的某种幼兽的骨节。
戴冰,作家,现居贵阳。主要著作有《虚构的灰》《月的暗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