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爬了一天山,袭来的疲倦使得大家意兴阑珊,我们便都在火堆边睡去了。我横竖睡不着,也许是因为过于兴奋,也许是因为海拔太高。这时,风停了,月亮升起来了,它用另一种色调的光将曾短暂陷落于黑暗的群山照亮。我喜欢山中静寂无声、光色纯净的月亮,就悄然起身,把褥子和睡袋搬到屋外的草地上。我躺在睡袋里,看月亮,看月光流泻在悬崖下属于杜鹃林和落叶松的地带。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凝视一道冰川。那道冰川顺着悬崖从雪峰顶前向下流淌——纹丝不动,却保持着流动的姿态,然后,在正对我的那面几乎垂直的悬崖上猛然断裂。我躺在几丛鲜卑花灌木之间,正好面对着冰川的断裂处。那幽蓝的闪烁的光芒如梦似幻。我们骑着上山的马,帮我们驮载行李上山的马,就站在我的附近,垂头吃草或者咕吱咕吱地错动着牙床。我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几乎就悬在头顶的冰川那十几米高的断裂面,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芒。视觉感受到的光芒在脑海中似乎转换成了一种语言,我听见了吗?我听见了。听见了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幽微深沉的语言。一匹马走过来,翕动着鼻翼嗅我。我伸出手,马伸出舌头。它舔我的手。粗粝的舌头,温暖的舌头。那是与冰川无声的语言相似的语言。
然后,我就睡着了。
越睡越沉,越睡越温暖。
早上醒来,我的头一伸出睡袋,就感到脖子间新鲜冰凉的刺激。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银装素裹的白雪世界!我碰落了灌木丛上的雪,雪落在颈间,那便是清凉刺激的来源。岩石、树木、溪流、道路,所有的一切,都被蓬松洁净的雪覆盖。一夜酣睡,我竟然连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都不知道!
那天早晨,兴奋不已的几个人也没吃东西,就起身在雪地里疾走,向着这条峡谷的更深处进发,直到无路可走才停住。最漂亮的景色是一个小湖。世界那么安静,曲折的湖岸上是新雪堆出的各种奇异的形状。那些形状是积雪覆盖着的物体造就的。一块岩石,一堆岩石,雪层杜鹃的灌木丛,柏树正在朽腐的树桩,一两枝水生植物的残茎,都造成了不同的积雪形状。纹丝不动的湖水有些深沉。湖水中央是洁白雪峰的倒影。这是我离四姑娘山雪峰最近的一次。她就在我的面前,断裂的冰川,锋利的棱线,冰与雪的堆积,都清晰可见。
后来,我还在不同的季节到过四姑娘山。
春天和秋天,不同的植物群落,会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色调。
春天,万物萌发。那些灌木丛与乔木新生的叶子会如轻雾一般给山野笼罩上深浅不一的绿色,如雾如烟。落叶松氤氲的新绿,白桦树的绿闪烁着蜡质的光芒。不同的色调对应着人内心深处难以名状的情感。从那些应了光线的变化而变幻不定的春天的色彩中,人看到的不只是美丽的大自然,还看到了自己深藏不露的内心世界。美国诗人惠特曼的“拂开大草原上的草,吸著它那特殊的香味,我向它索要精神上相应的讯息”,说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秋天,那简直就是灿烂色彩的交响乐。那么多种的红,那么多种的黄,被灿烂的高原阳光照亮。高原上特别容易产生大大小小的空气对流,那就是大大小小的风,风和光联合起来,吹动那些色彩不同的树——椴、枫、桦、杨、楸……那是盛大华美的色彩交响乐。高音部是最靠近雪线的落叶松那最明亮的金黄。高潮过后,落叶纷飞,落在蜿蜒的山路上,落在林间,落在溪涧中。路循着溪流,溪流载满落叶。下山,我们回到人间。其间,我们有可能遇到有些惊惶的野生动物,有可能遇见一群血雉,羽翼鲜亮。我们打量它们,它们也想打量我们,但到底还是害怕,便慌慌张张地遁入林间。
当然不能忽略夏天。
所有草木都枝叶繁茂,所有草木都长成了一样的绿色,浩荡、幽深、宽广。阳光落在万物之上,风再来助推,绿与光交相辉映,绿浪翻滚,那是光与色的舞蹈。那时,所有的开花植物都开出了花。那些开花植物都有着庞大的家族。杜鹃花家族、报春花家族、龙胆花家族、马先蒿家族,把所有的林间草地、所有的森林边缘,变成了野花的海洋。还有绿绒蒿家族、金莲花家族、红景天家族,它们都竞相开放,来赴这场夏日的生命盛典。
而这一切的背后,总有晶莹的雪峰在那里,总有蓝天丽日在那里,让人在这美丽的世界中想到高远,想到无限。我记起一个情景:当我趴在草地上把镜头对准一株开花的棱子芹时,一个人轻轻碰触我,告诉我不要因为拍摄一朵花而压倒了身下看上去更普通的毛茛花。我也阻止过准备把杜鹃花编成花环装点自己的年轻女士。这就是美的作用。美教导我们珍重美,美教导我们通向善。
冬天,雪线压低了。雪地上印满了动物们的足迹。落尽了叶子的森林呈现出一种萧疏之美。
(甫卿摘自作家出版社《以文记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