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锐
是“七一勋章”获得者,生于1934年,为黑龙江省公安厅刑事技术处原正处级侦查员。60多年来,他一直从事对各种刑事犯罪现场勘查和犯罪痕迹物证的检验鉴定工作。辨痕知枪,观弹识人,崔道植凭借一双“火眼金睛”,已经累计鉴定痕迹物证7000余件,至今无一错误鉴定结论。
初心
1949年,吉林梅河口有个叫“三八大”的村庄,玉一样清澈的梅河水旁,15岁的儿童团团长、朝鲜族少年崔道植手握红缨枪,英姿飒爽,他的执着坚定与恪尽职守远近闻名。四岁没娘,六岁时父亲也离他而去,年幼失怙的崔道植与爷爷相依为命,后来是共产党将他送入温暖的学堂。
少年觉得自己长大了,他有了更高的追求。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爷爷带着他来到附近的临江县政府,找到当地同为朝鲜族的民族科长——少年要参军,参加共产党的军队;少年要入党,加入中国共产党。
爷爷与民族科长沟通起来很交心。
爷爷说:“这孩子,没爸没妈,我的年纪也大了。就把他交给党吧,他自己也特别愿意,天天缠着我说这事儿。”
民族科长说:“打仗,是要受伤,是要死人的。孩子太小了。”
爷爷好话说尽也没用,只好一年接着一年地送孙儿来报名。
三年后,孙儿长到18岁,依旧充满真情,饱含热血。曾经瘦弱的身材日渐健壮,终被招兵处接受。1951年,崔道植成为了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时刻准备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
对于参军这件事,爷爷曾告诉他:“爷爷这辈子,只信共产党,共产党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男孩子,要个个都是英雄!”
崔道植笑着,很开心地点头。后来,姐姐对崔道植说,爷爷那些年拼命把你“往出送”,却在你真的穿上军装坐上火车离开的时候,哭了很久。
爷爷是一生忠诚于土地、忠诚于家人的农民。爷爷一生的梦想就是寻一块地。“寻一块地,安心种稻米……每粒稻米,玉一样。”爷爷为此颠沛流离,直到来了共产党,梦想终得实现。其实,爷爷最终寻到的,远远不止那一方稻田。爷爷透过那方稻田,感受到了生而为人的温暖,又怀着感恩之心,把温暖传递给孙儿。
崔道植入伍后,因为表现优异,1953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5年转业到黑龙江省公安厅工作,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刑事技术警察。
警魂
搞刑事技术,第一需要勤奋认真,第二需要悟性。在全国搞痕迹鉴定的刑警眼里,崔老是公认的“首席”和“全才”,手、足、工、枪等鉴定检验技术,无所不能。崔道植进入公安机关后,先后到中央人民警察干部学校(现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哈尔滨业余职工大学、哈尔滨医科大学等学校学习刑事科学技术及与之相关的医学、数学知识,夯实业务基础。
在崔道植心里,始终这样认为:“组织为我花费了很多精力与经费,我必须回报组织。”
1975年,在郑州召开的全国刑事技术工作会议上,他与其他四个省的同行承担了“人手各部位长宽度与身高、年龄、体态的关系”的科研课题。经过四年不懈努力,共搜集了上万份指纹卡,运用数理统计学对国人手掌各部位长宽度进行了系统的统计分析,首次测得了国人手掌各部位的正常值和它与人体身长、年龄、体态的关系,为利用现场手印分析犯罪分子某些生理特点提供了新的依据。同时,崔道植还开创了指甲同一认定、牙痕同一认定并侦破疑难案件的先河。
1994年崔道植60岁,按说到了退休的年龄。但他的年龄似乎被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遗忘了。这个时候,崔道植心里挂念的,依然是怎么把自己毕生所学用到实处,忘我工作着……
这一年年初,崔道植在其长期从事的现场勘查和痕迹检验工作中发现,有些痕迹鉴定工作还有遗漏,他觉得不解决这些问题就没尽到自己应有的责任。请示公安部科技司批准,决定立项研究相关的处理系统。
这一系统必须用到计算机技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计算机在警方还是稀罕物,崔道植也是门外汉。为了按时完成课题任务,他白天晚上都泡在实验室里,有时好几天都不回家。课题组全员齐心协力,对每一项技术指标进行了上千次的实验,于1996年10月圆满完成任务,并顺利通过部级专家鉴定。这一系统实现了从痕迹整体形象到微小特征的计算机检验,在省内外起到了开创性的引导作用。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全国涉枪案件仍处于上升趋势,公安部研究相关课题,拟建一套自动识别系统。1997年,崔道植参观公安部举办的国际刑侦器材展,展会上看到欧美国家研发的枪弹痕迹鉴定相关识别系统,心里很着急。
搞科研就得花钱,崔道植一刻也等不了,精打细算,从自己工资里留下生活费用,其余全部花在科研上。为了研究膛线痕迹的提取技术、为了研制一种高精度制模片、为了研制理想的弹痕展平装置,他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大工厂和科研机构……
经过五年多的苦心研究,崔道植和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专家王志强以两项专利技术为基础研究出来的弹头膛线痕迹自动识别系统,于2001年10月16日通过部级专家鉴定,总体技术达到国际先进水平。公安部将该科研成果列入年度重点项目推广,多年来,该系统已在全国13个省市区的39个单位采用,破获了一批涉枪案件。
崔道植步入老年后,把工作重心放在整理自己研究的枪弹检验教材课件上,以给年轻刑警们做参考。有时,年轻勘查人员来借鉴,崔道植会反复叮嘱:“这还不是最终版啊,这个东西我还得斟酌修改。”崔道植追求完美,容不得瑕疵,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将就”二字。
退休与否,并不是某种分水岭——他的工作状态始终如一。
1999年,黑龙江公安厅刑侦总队增加了一套指纹识别系统。为了让刑警尽快熟练掌握这个新系统,崔道植在参与全国疑难案件会诊各地跑的同时,用业余时间给大家做课件,还亲自出试卷,了解大家自学成果。有刑警遇到不懂之处给崔道植打电话,无论任何时候电话打过去,崔道植都会耐心作答,直到对方理解为止。黑龙江省指纹信息库建库成功后,当年就发挥作用,破了很多案件。
2016年年底,黑龙江公安刑侦系统开展全省命案积案指纹比对专案行动,70多起疑难命案的现场指纹交给了崔道植。当时,人们只是希望崔老能够在闲暇时间看一看,略作指点就好,谁也没料到,崔道植连续加班3天看完,对每一枚指纹都进行了详细的标注。在他的“指点”下,许多积案被成功破获。
黑龙江省公安厅刑侦总队有一间属于他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大门每天早晚都会有规律地开闭,一个个深夜里,灯光常明。
灯光里的老人崔道植,此刻已经是全国着名痕迹检验专家,被誉为黑龙江公安战线的“瑰宝”、中国“刑警之魂”。
家风
理想信念是共产党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忘初心,对党忠诚,是崔道植参加工作70多年来的力量源泉。崔道植的人格、信仰也深深感染、带动着自己的家庭,其身体力行的家教模式打造了与众不同的“警察家风”。
崔道植三个儿子都出生在公安厅大院,成年后均选择了从警之路。一家人60年来的喜怒哀乐,都与这个大院有关。
“我小时候,是恨父亲的……”时至今日,老儿子崔英滨说出了心里话,“我们兄弟三人小时候,父亲经常不在家,家务重担都在母亲身上。”
上世纪70年代之前,黑龙江百姓日常生活尤其艰苦,存秋菜、渍酸菜,柴米油盐、缝缝补补,对于任何一位母亲来说都是严峻考验。以棉袄棉裤为例,家庭成员每个人都需要薄厚各一套,厚一些的应对深冬,薄一些的应对初寒,加之大棉鞋、二棉鞋、单鞋等等,这些都得靠母亲一针一线地缝制。
“母亲双手关节不好,有严重的大骨节病,这都是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更多的煤,常年用凉水洗衣做饭造成的。”崔英滨说,“父亲在生活上对我们缺乏关心,也从不利用工作上的便利为自己和家人谋利。”
早年,出于对崔道植加班加点拿出精准鉴定结果的感谢,一些基层公安机关时常会给崔道植送来些米面油和山货。他全部送到单位食堂给同事们改善伙食,从不用于改善自家生活,还经常把住宿的年轻民警带到家里吃小灶。
有几年崔英滨在佳木斯当兵。那期间父亲经常去佳木斯出差办案,崔英滨的部队与佳木斯市公安局只有几百米距离,父亲却从来没有去看过他。同事们不止一次劝说崔道植在办完案件后跟儿子叙叙旧,都被崔道植婉言谢绝了。崔英滨那会儿真的恨父亲,其他战友但凡家里有点门道的都调回哈尔滨了,而他的“神探父亲”却连儿子的面都不见一下,只甩下一句话:“我的荣誉,不是你们进步的台阶,路是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2006年,崔道植荣获全国公安科技突出贡献奖,奖金40万元,其中10万元归个人支配。这些奖金,崔道植没有留给家人一分,全部用于给黑龙江省公安厅、哈尔滨市公安局添置鉴定设备。当时,崔道植的二儿子正因购房款不足发愁,但家人对于崔道植的做法没有任何异议。直到2011年,二儿子才凑够钱贷款买了房子,此时,这个房子的价格已经由2006年的每平方米2800元上涨至9000元。
“常年点灯熬油进行课题攻关,崔老有很多专利,完全可以有机会从中获得巨大经济利益,但他把这些专利都无偿献给了单位。”深圳市公安局痕迹检验大队长梁传胜深情回忆。
“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人,虽然对他老人家曾有很多误解,但我们始终知道父亲是在做意义非凡的事情。”大儿子崔成滨说,“可以说,这些年来我们家的关系是‘爱恨交织,但在支持父亲工作这一点上,却没有过一丝动摇。”
84岁那年,崔道植遇到了从警以来最大的一次挑战。他受公安部指派为深圳发生的一起疑难案件进行鉴定,就在接受任务的第一天,崔道植笔记本电脑上的背包带断裂,背包带上的铁卡扣弹射至左眼,白眼仁位置出现了一个L型伤口。为抓紧完成任务,84岁的老人没有停止工作。由于右眼患有轻度白内障,左眼的伤痛给他的工作带来极大困难,但他依然全力投入,连续工作三天三夜,累了就打个盹休息一下。崔英滨来看望父亲时,老人已满眼充血。崔英滨翻开父亲左眼皮看到那个伤口,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二话不说强行带着父亲来到医院。那一次,缝了四针。
每天,崔老都要一边陪伴小脑萎缩导致精神障碍的老伴,一边抓紧时间进行手头的工作。由于退休后没有工作助手,所有辅助性的琐屑工作都要自己完成,工作量远超一般在岗的刑事技术人员。有时,崔道植正在专心致志地工作,老伴会突然过来像小孩一样抢走电脑,他便耐心劝慰,再取回电脑。即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崔道植在高质量完成公安部鉴定任务的同时,还把以往的成功案例制作成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PPT教材,并着力研究非制式枪支建档工作。
崔道植对待工作的勤勉态度,也让家庭拥有了一种特殊的醇厚之风。老儿子崔英滨继承父业,在哈尔滨市公安局从事痕迹检验工作。崔英滨原系省警卫局现役,当年父亲硬性要求他转业至公安机关传承“痕迹检验”事业,而且不让他留在省厅,“必须到最艰苦的一线积累工作经验”。崔英滨的同期战友,如今都已经是团职干部了。2018年春节,崔道植第一次问老儿子:“爸爸让你从事这个工作,后悔吗?”崔英滨回答:“只要是爸爸让我做的事情,从不后悔。”
“当我投身公安工作后,慢慢理解了父亲。这十几年,做出了一点成绩,也算是没有给老爸丢脸。”崔英滨说,“我们哥仨性格上还是像父亲,工作上也和他一样很拼。”
崔门父子四人,个个是所在单位行家里手,但有时家里的“争执”一如既往。比如,白银案攻坚的关键时刻,已经82岁的崔道植一路火车赶赴甘肃。儿子们生气又心疼:“爸,我们花钱给你买飞机票,不花国家钱,还不行吗?”
“只要时间允许,崔老执行公安部的出现场任务,从来不坐飞机,为的是给国家节约经费。”公安部刑侦局原二处处长柳佳说,“崔老上下火车和飞机,从来都是自己乘地铁、坐公交,拒绝任何人接送。”
岁月
崔道植在黑龙江乃至全国警坛威名远扬,有许多动人的故事和业绩,而他却说:“如果说这些年我取得了一点成绩,那都是党培养教育的结果,并且给了我实现人生价值的平台。”从旧中国走过来的他,有对事业至高无上的追求,有对党和人民终生无悔的赤诚。在他看来,要向党和人民“报恩”,就必须落实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对公安事业尽职尽责的具体行动上。
于是,将全部精力用在工作上的崔道植,从警生涯里鲜有陪伴家人的时候。
原本以为崔道植退休后会回归家庭,但返聘后的崔道植,依旧任务不断、出差不断,甚至还要参与现场勘查。退休后的生活里,老伴一次次将他送到火车站和飞机场,一次次地等待着他“回家”。但是,2011年那一次送别,却成为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送别。因为,老伴在那“最后一次等待”中迷路了。
那个早晨,老伴送崔道植到机场大巴站时,人流如海。崔道植接到公安部刑侦局指令,奔赴外省一个疑难案件现场實地勘查。崔道植刚刚登上飞机就接到电话,得知老伴迷路了——阿尔兹海默症来袭。随后的日子里,老伴经常会把新买的衣服当作旧衣服扔了,把新买的菜当作垃圾扔了。医生郑重叮嘱:她的身边,不能离人。
直到2017年夏天,老伴病情严重到离开他两天就不再认识他,崔道植才和老伴搬至养老院,同时也搬去了自己的鉴定设备。
岁月匆匆而过。养老院那段时光,老伴病情发展迅速,她时常会在食堂用餐完毕时拒绝返回宿舍,她会逢人就说:“我要回家,我的家在省公安厅,我是干枪弹检验的……”
老伴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生命的最后日子。
在崔道植和老伴相识的拉林,有一条拉林河,那条河与松花江交汇的地方,水流平稳,清澈如玉,就像自己家乡的那条梅河。崔道植希望,自己将来百年之后,与老伴一起长眠在那玉一样的江水里……
摘自《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