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铿
我父亲最为骄傲的事情是他在二十岁之前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是在新中国成立初年。当时我父亲是上海黄浦一家裁缝店的学徒,父亲十五岁那年,从浙江奉化经人介绍来到上海找工作谋生。因为出身贫苦,又因为我祖父在我父亲十岁时被日军杀害,再加上父亲好学上进,于是他被吸收入党,经干部进修学校而转到中共黄浦区委工作。父亲在黄浦区委工作三十多年,最为得志的时候做过区委“住宅办公室”主任,工作主要是管理黄浦区内旧房屋拆迁、建造新居住公房并分配新房屋。父亲上任时正好是改革开放初年,那几年家里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关于祖父被日本人杀害的事情,我听过大人讲过不知多少遍了。幼年时因为与祖母親近,从祖母那里就听了好多遍。近日,翻看父亲在二十世纪末写的回忆录,发现有较为详细的记载。1943年间,由于日本入侵,汪伪政权倒行逆施,乡间土匪横行,乡里都组织了互防团,年轻力壮的祖父是互防团的一个负责人。秋后的一天夜里,祖父所在的滕头村接到报告,说是土匪已经进入了邻村傅家岙。当天正好轮到祖父值勤,于是年轻力壮的祖父带了一个同伴荷枪实弹便融入夜色之中。走了不远,那位同伴看见河对面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影,慌忙之下二话没说,举枪便射。结果,对面那些人马是日本军,同伴当场便被日本人击毙,祖父的大腿也被击中。祖父自己爬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被村里的人发现后抬到一片稻田边。祖母和父亲都来到了他身边。村里没有治伤的医生,加上伤口流血过多,又在稻田里浸过水,祖父熬到凌晨四点过后还是咽气了,当时才二十九岁。父亲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刚满十岁的父亲从此便“长兄当父”,担当起了照顾弟妹的责任。村里的族长分了七亩田给祖母,答应可以用到父亲十六岁为止。父亲上山砍柴,下地种稻,到河里挑水,看管弟妹,家里所有事情差不多都得做。祖母为了谋生,还得时常外出做生意。还好家里有一些亲戚照管,祖父的哥哥就住在隔壁,祖母的姐姐也住在同一个村里。但由于乡下的医疗条件和卫生状况都相当之差,父亲的三个弟妹在几年里都相继病故了。父亲十五岁那年在奉化县城里获得了“高小”毕业证书后,便经宁波一位同乡的介绍,来到上海这个大世界闯荡了。
父亲在上海很快便加入了共产党,在当时是一种无上的光荣,因而思想上一心要求进步。当时,祖母给父亲介绍了一位做医生的同乡女朋友,家里比较富有。谈了一段时间后,父亲觉得女朋友的家庭背景不合适,于是便坚决地提出分手了。听祖母说,当时这位女友哭得很伤心,后来,好像是这位女友的一位医生同事给父亲介绍了我的母亲。父亲认识黄浦区医院里的很多高级医生,很多人还出任过院长一类的高级职务。父亲曾告诉我说,他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曾负责黄浦区医院系统的党组织工作,他是很多高级医生的入党介绍人,后来他们便成了朋友。记得我读中学时患了严重的心律失常,父亲带我去看医生。因为家住杨浦,当时到黄浦区的医院坐电车要一个多小时,来回两个多小时,而听医生诊断一般不过十五分钟。那次我去看的心脏科专家,却跟我谈了很久,还专门拿出了很厚很厚的英文版医疗书指给我看,说我的症状属于青春期气质性,将来自己会痊愈的。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件事,我感觉到当时父亲对我的病也忧心忡忡,所以那位父亲的医生朋友要用英文书来说服我们父子俩。
父亲为人耿直,直言直语,说话不避锋芒,完全缺乏圆滑世故,所以到接近退休时一直是郁郁不得志。他的耿直脾气有时让家人也很难忍受。这恐怕是连他自己也难以控制的天性,部分来自其血管里的血液。古希腊的一位哲人说:“性格是人的保护神。”因为耿直,父亲得罪了许多人,但也因为耿直顶真、正气凛然,个别领导也特别器重他。有一次父亲告诉我:他之所以被委任到“住宅办”任上,是由于当时的一位副区长特别感激父亲在“文革”中秉承正义、曾经坚持己见保护了这位领导。
我们小的时候,父亲大多数时间不苟言笑,让人很难亲近。但自从我出国以后,我可以感觉得到,他心里非常想念儿辈。他晚年喜欢收集邮票和纪念币,花了很多积蓄去收集它们。2013年母亲病重时,我回上海看望,父亲把他收集的最好的邮票和纪念币都给了我,让我感受到长辈对下一辈的爱心是真正无私的。听到我说在美国失业了,他为此很操心,对我说:“像你这样应该回国来工作。”可以感觉得到,我近几年在国内写文章出书的事,是让他感到高兴和骄傲的。
父亲工作了一辈子,在岗位上贡献了所有的青春年华。我还记得有一年冬天,他刚走出家门不远,由于睡眠不足而摔倒在地,摔得满脸是血。那时我们还小,根本不懂得他当时在从事的工作,一直到近年才知道其中就有保护上面那位副区长那样的伸张正义之举。后来,他受到排挤,被人落井下石,但是正义最后还是取得了胜利,父亲的声誉最后还是清白的。父亲工作了一辈子,换得的就是这样一种清白的名声。想想父亲不愧是一个不愿与人同流合污的清高之士。
2017年1月25日早晨七点半后,我小弟给我打越洋电话说:“父亲刚刚走了。”我顿时感到一阵心酸,感到内疚,感到在他生前我愧对他的事情太多,临终前未能在他身边,现在又不能为他送行,只能以此文章吐露我的愧疚!没有父亲少年时期就到上海来闯荡,也就不会有我今天到美国来闯荡,这种闯荡的冲动无形之中恐怕也有遗传因素吧。
2023年,正好是父亲九十岁冥诞,谨以此文纪念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