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昕
去年冬天,顶着凛冽的寒风登临了镇北台,留下一篇稚嫩的散文聊以抒怀。而红石峡和镇北台相距仅1公里,恰如姐弟般遥相呼应,我曾数次游览,却未留下只言片语,总觉得对传统文化遗产有所亏欠似的。于是,适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四月天气,我驱车上路,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来到景区门口,迎接我的是一座威武壮观的门楼和两只左右蹲伏的石狮,仰头,“红石峡”三个大字赫然入目;俯首,石狮阔嘴尽裂,笑容可掬。作为塞上八景之一的红石峡,集摩崖石刻、石窟古刹、自然美景与水利枢纽于一峡,可谓一步一风景,一景一陶然。
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方神力,硬是在这浩瀚无垠的沙漠上劈出东西对峙的崖壁,榆溪河穿峡而过,一路欢歌,直达榆林城区,成为这座城市的灵魂和血液。
步入红石峡,顿觉历史的长风扑面而来,高十几米、长二百多米的东西崖壁犹如一部巨大的天书,嵌满了摩崖石刻字幅,大者削切整面石壁,字高丈余,雄踞壁上;小者独辟一角,字不及盈寸,瘦硬孤傲。诚如著名作家梁衡在《榆林红石峡记》中所赞美的:“一川文字,满河经典。”可惜岁月的刀锋太过凌厉,有些石刻已经风化剥落,其文漫灭,几近难辨。据史料记载,东西崖壁原有摩崖石刻160多幅,现仅存120余幅。磨损的石阶告诉我,千百年来,红石峡接纳过无数慕名而来的游客,一些放眼看世界的人,必削壁为纸,蘸河为墨,方能消胸中之块垒,歌天地之正气。
官吏儒士来过,如陕甘总督左宗棠书写的“榆溪胜地”以及楹联“白云初晴如日月之曙,黄唐在独与古为新”;职署陕西巡抚使叶伯英巡视榆林时所题的“威震九边”;清乾隆年间由榆林知府白德明题写的“天成雄秀”等,皆是神来之笔,如画龙点睛,给湖光山色平添了几许风韵。
将军来过,抗日将领马占山于1941年来榆林红石峡游览,目睹祖国山河破碎,而又报国无门,愤而连刻两石“还我河山”。那刻字力透石背,入石三分。望字思人,顿觉石峡内激荡着横扫天地的浩然之风。
革命青年来过,1924年4月,榆林中学丁级班学生毕业留念,在此题刻“力挽狂澜”,于是,刘志丹、李子洲、杜斌丞、崔焕九等仁人志士在这坚硬的石壁上点燃了革命的火种。遥想当年,一群风华正茂的少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看今日,神州大地欣欣向荣,政通人和。横竖点撇皆现凌云之志,晨曦晚照映红峭壁危岩。
来到红石峡,只恨自己没多长一双眼睛,在碑林丛中,见缝插针般密布着大小不一的洞窟,窟内凉气袭人,所供塑像皆慈眉善目,神态安详。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温婉如玉的三宵圣母,安然酣眠的睡佛……似乎都看惯了秋月春风,眉宇间流露出超然物外的潇洒气度。史料记载,这些修建于宋元时期的石窟,称为雄山寺,“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居住在窟内的各路神仙给红石峡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曾经,这里香雾缭绕,佛音袅袅,看不见的神灵紧攥着人们的灵魂,即使是科学曙光普照的现代社会,依然可见善男信女磕头烧香,虔诚祝祷。窟与窟之间往往用石阶上下左右穿连,曲径通幽处,仿佛在迷宫中漫步。一窟一阶皆刀凿斧刻而成,整齐的凿痕似乎在无声地诉说修建之时的艰难苦痛,任何辉煌灿烂的文学艺术,底蕴深厚的文化遗产,无一不是血水与汗水浇铸而成。
脚下的石阶越走越逼仄,有的地方需要俯首弯腰,手脚并用,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扶着路旁的铁链向下张望,顿觉头晕目眩,此时才知道自己是在近乎九十度的绝壁上行走。几只鸟儿正在峭壁的最顶端悠然自得地梳理着羽毛,发出咕咕咕的鸟语,似乎在嘲笑这些如蜗牛般笨拙移动的庞然大物,百孔千窍的崖壁是它们的豪华宫殿,它们吸风饮露,振翅翱翔,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主人。
缓慢前行之时,忽见紧贴身体的石壁上又挂着一条石阶,直通更高处的一个洞窟,好奇心驱使之下,攀援直上,方见窟内供奉的是关羽神像,此窟旁边有一处宽阔的平台,石桌石椅秩序井然。外辟两窗,临窗而立,眼前风景宛然画屏,对面西崖上的书法石刻在夕照中熠熠生辉,团团绿影掩映着亭台楼阁,流泉飞瀑奏响千军万马凯旋的壮歌。细读碑记,方知此处名“翠然阁”,1929年4、5月间,中共陕北特委第二次扩大会议在此处召开,参会的有刘志丹、杨国栋、刘澜涛等10多人,这次会议为陕北党组织、开展活动指明了方向,为进一步领导和开展兵运及群众运动打下了基础。原来,红色基因曾在此处孕育生长,革命的火种曾在这里燎原。阁内有一石阶上通两扇朱门,遗憾的是门扇紧锁,只得怅然止步。原来这是“天门”,直通峡顶,下有“地门”,下行可通峡底的榆溪河,不由慨叹,红石峡,真是别有洞天啊!
沿着东崖下行,只见一泓渠水紧贴崖根穿过幽深的“隧道”奔涌而去,这分明是一条时光的隧道啊,在没有任何现代化机械的年代里,工匠们硬是靠着人力,刀凿斧斫,在坚硬如花岗岩的石壁上挖出一条巨龙般蜿蜒而去的水渠,这就是著名的“广泽渠”,取“泽被苍生”之意,修建于明成化八年,由延绥巡抚余子俊亲率将士历经数月之劳苦开凿而成。从此,干旱的沙漠变成了良田,焦苦的苍生盼来了丰收的喜悦。“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时至今日,广泽渠依然灌溉着榆阳城郊16个行政村的1万亩田地。
向西登上“普渡桥”桥头,“普渡”取“普渡众生”之意。此桥建于清雍正二年,1957年遭洪水冲毁,1963年重建,历经浩劫,最终人定胜天,一桥飞架东西,势若长虹。行走桥上,低头,只见脚下的石缝里水流汩汩奔涌,体验着“水上桥,桥上水”的奇观,新奇而刺激。我攥紧了手机,生怕一不留神这分秒不离身的宝贝滑落水中而付之东流。站在桥中央凭高远望,红石峡美景尽收眼底,一溪碧水如一條柔软的丝带婉转而歌,沙滩上有摆拍合影的情侣,有赤脚戏水的顽童,有悠然漫步的中年人,他们在清澈的榆溪河中洗去征尘,也洗涤心灵。
我不由得浮想联翩,这一泓清流承载着多少奇闻逸事呀!曾经,历代的文人雅士或月夜泛舟,赏景品茗,或流觞曲水,饮酒赋诗。曾经,我和大学同班同学于暮春之初来此游玩,我们列坐沙滩,唱起青春的歌谣,男同学纷纷跳入河水,女同学也未能幸免,被男同学抬起来扔进河里,嬉闹声撞破了一溪春水,在溪谷间震荡。那是浪漫的季节,也是风流的季节,弹指间,古人已随流水杳然逝去,同学们也风云四散,各奔东西,空留我一个痴人在昔日的履痕间徘徊追忆。
迂回到西崖,但见窟少,碑多,且损毁更为严重。痛心之余,那些饱经沧桑的树木扑入了我的眼帘,它们或昂首而立,犹如壮士托天,或扎根于石缝,迎风沐雨。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些在石壁上雕刻的工匠,耳畔激荡着叮叮当当的凿刻声,他们和这些树木一样,一寸寸撑开石壁,打磨出璀璨的艺术之花。树木,工匠,石头,共同弹拨出生命力征服自然力的交响。
走完西崖,我踏上了吊索桥,回到了起点。吊索桥与普渡桥南北相望,它缺少了普渡桥的厚重与沧桑,却多了空灵与唯美,这是现代人的凌云之志在振翅飞翔。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