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赞生 赵淑伟 刘天宇 石凌 柏相 黎希澈 阿尼苏 晁耀先
广东/蔡赞生
罗淑欣小说《斑马线》(刊载于《作品》2023 年第1 期)呈现的是青春成长的某一生活截面。李学武的《蝶与蛹——中国当代小说成长主题的文化考察》专门论述过中国当代小说中的成长主题,他从描述西方的成长小说写起,先给中国当代小说的成长主题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参照系统,再对中国当代小说的成长主题进行描述与剖析。罗淑欣的《斑马线》无疑可归入成长主题小说的范畴。
罗淑欣的《斑马线》,以女主人公傅晴的视觉,聚焦城市的街道上的“斑马线”:“从商业街到大学门口有十七条斑马线,三条已经斑驳。白线沾着零星黑块,大小各异,微微凸起。”这里突出了细节的呈现,观察如此细致,折射出观察者的空落感与孤独感。又如:“Nicole 给傅晴念书……兴致极高,捧来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念半小时开头和结尾,念古典散文中最不抒情的一段。Nicole 甚至买来最新一期的旅行杂志,读数千公里外人们用鼻头打招呼的爱意。当然,那两本《寂寞》和《孤独》也时常出现。”小说呈现出一种无处不在的具有独特的心理意识和青春叙事的精神底色。
孤独是一种精神状态,也是生命间关系状态的一种自我体验,是人自身失去归宿后的一种失落的情绪。它是人类情感一个永恒的存在。但同时,青少年孤独感又会引发校园中一系列难解的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令人深思。青年作家罗淑欣刚离开大学校园,她对校园生活有着最深切的体验。
城市生活中丰盈的物质,在罗淑欣的小说里,关联的是窒息、空虚和“无痛感”,“每节一百元的英文课”基本无感,“傅晴觉得自己写了太多的斑马线,就像在编造一个关于马路的梦”,而眼前之景,“一侧的老榕树,气根垂落,蔓延,蔓延……”
帕斯卡尔说,思想——人的全部的矛盾就在于思想。作品从一个冷漠的视觉出发,探讨在青少年内心的空落中,无聊、冷漠的思想中折射出来的内心无处着落的茫然和心理严重荒凉的社会问题,这与以往作家笔下表现中国广阔的农村物质匮乏的艰苦生活的作品形成强烈的反差。这种孤独感与长期耕耘于“城乡交叉地带”的路遥塑造的一系列“边缘人”的艺术典型的孤独感全然不同。改革开放开始阶段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人尚处于物质匮乏时代,人们对物质充裕的城市生活是充满着向往之情的,去往城市往往也意味着有希望满足物质生活上的需求,物质带来的是亲切感和满足感。但改革开放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城市的物质变得充裕,过剩的无止境的欲望,挤压着人的生存。如此,对于那些成长在城市,没有感受过物质的匮乏感的新时代青少年而言,城市生活中的物质带来的感受,更多时候是负累和压抑。更重要的是,因孤独而滋生的无聊感如影随形,驱之不散。
生活拥有了更多的物质,人却更加迷茫。在苏童的小说里,我们感受过不同年龄人的孤独。苏童的《少年血》通过借助不谙世事少年的叙述,为读者揭示了孤独的可怕:孤独是普遍存在的,但孤独距离死的冰冷僵硬又是那么的接近,人类的精神无力面对孤独的极致。也有的作家认为孤独感的存在是合理的、有益的,如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人物在感到孤独的时候,致力于寻找缓解与释放孤独感的途径——通过与他人交流沟通、爱的追寻、对社会的关心、享受孤独感等方式来进行自我疗救。如《海边的卡夫卡》写出少年卡夫卡沉浸在深深的孤独中,默默锻炼身体,辍学离家,一个人奔赴陌生的远方,他被冲往世界的尽头,又以自身的力量返回。小说试图说服人们,浅薄和廉价的孤独感受,远不如处在绝望中拼力去冲破它来得幸福。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解答。在这方面,年轻的罗淑欣在小说《斑马线》中则只是呈现,并没有急于给出答案,再压抑的时候,也只是描绘女主人公“丈量着两条斑马线之间的距离,深呼吸,稳定重心,每行一步就踩中下一条白线的中间”的状态。她不说教,不判断,不下结论。因为作者很清楚,自己无力给出答案。而这无疑更是明智的选择。因为,面对孤独感投射下的斑马线,我们都无法给出唯一的答案。
广东/赵淑伟
读00 后作家罗淑欣的小说就像是在一个慵懒的午后,用一个粗陋的陶罐烧开水的过程。初读,索然无味,情节松散,叙事漫不经心;细读,便有了时间,亦有了温度;精读,在吃了一惊的同时,平淡的文字也跟着一起被煮沸。
如果把罗淑欣的小说《斑马线》比作显微镜下透视的作品,我觉得一点也不为过。作者用朴实的文字把生活的细节放大,使难以名状的细微不再引入尘埃;把人与人的距离放大,把社会发展与现状放大。被放大后的种种析毫剖厘,寻幽入微。
小说中的“斑马线”无疑是多条区块链的连接。把以它为半径内的住宅楼、商铺、学校紧密连接在一起,让彼此有了牵连。文中那些被傅晴称为“过客”的人也在斑马线上错过、擦肩、相遇。从彼到此,从远到近,再渐行渐远。傅晴和美思作为这条区块链上的两个点,占比上班族大约百分之三十二,同时有占百分之二十八的居民,还有占百分之四十的退休老人。我不知道这如此精确的数据是确有其事,还是作者的匠心,但我知道每个人不只是这个区块链上无数条连接线的几分之几,更是自己的一分之一。
这条斑马线在细准焦螺旋的折射中,交织成一条红线。尽管某些点面交错呼应,但彼此无法逾越,只能相望成风景。窗外景、眼前事、身边人,小说运用空间转换来透视现实。让人不禁想起卞之琳的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傅晴从七楼窗子的视角俯瞰马路,熙攘的安港路、斑驳的十七条斑马线都是摄入眼中的风景,或许傅晴此刻在景外。站在美思家三楼的平台远望自家的窗子,留在斑马线上的脚印,闪烁的红绿灯,自己又成为图景中的风景。无论是自己看风景,还是不小心成为别人的风景,人最逃不过的风景便是自己的细枝末节和酸甜苦辣。此时,作者切入厨房的蚝油味、端着豆豉排骨健步如飞的外婆,头发散落,双手插在口袋的瞬间,凉爽的芦根甘蔗水等画面,这些看似寻常的琐碎、无聊与无奈,在作者的“显微镜”下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解读“斑马线”,也就是解读心与心之间的一道无形屏障。在21 世纪科技的进步的当下,人们生活便捷,压力的增加在所难免。人们的生活习惯变成一屋一人一网一机,这并不是现代人夸张的生活速写。骨感的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少了,自我的世界膨胀了。孤独与被孤独、内卷与被内卷被放在显微镜下扩大,在《斑马线》中或多或少能捕捉到它们的影子。
有时,有形与无形的屏障阻隔人与人的距离,阻隔心与心的沟通,但温暖并未退出生活的舞台,关爱也不会缺席。外婆那碟豆豉排骨,美思的“寂寞”与“孤独”的诗集,都是打在平淡日子里的那束光。
斑马线两小块之间的焦距很短,甚至一步就可以跳到两条线的中间;斑马线两小块之间的间距却很长,也许一个转身便此生不见。烙在斑马线上的记忆,即使显微镜短焦成像也难捕捉到。谁会成为斑马线上的点,谁又会成为斑马线上的痕,也许只有经过岁月的沉淀才能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上海/刘天宇
初读罗淑欣的小说,唤醒了我在几年前刚刚接触陈又津、神小风这一代港台青年作家作品时的潜在经验。这些作家的名字对大多数人来说或许都是陌生的,他们与朱天文这样的上一代作家相比,维系了飘扬的文艺气质,在书写中多了更多新鲜的城市生活和绵长的文学语言。而就在罗淑欣的作品小辑中,我同样读到了那种对于城市的新想象,触摸到了包裹感强烈的文字。在她的笔下,城市生活是缓慢流淌的,文学语言是延伸展开的。如果读者想要在罗淑欣的小说中寻找某种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那么他们注定要失望。在五篇小说中,我们找不到泪流满面、快意恩仇或是生死离别,有爱情但是像一杯白开水一样平静而冷淡,有悲伤但是无所谓般麻木而轻松。甚至就故事发生的城市本身而言,我们显然不难发现这座城市与上海摩登的不同,这里没有快节奏、没有光鲜时色甚至有些缺乏激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斑马线》中连接着Nicole 与傅晴的那十七条斑马线就是城市生活的寓言,无论怎么数都是相同的数量,凝滞甚至静止。但当你尝试去忽视它的话,又会意识到其实斑马线与城市生活都是支撑着生命保持形状的隐形结构,不可或缺又一遍遍地出现。在《假期生活》(刊载于《作品》2023 年第1 期)中,作者写道:“我总是想起这个假期,它像一潭死水搁置在我的生命中。我几乎未向他人讲述过这段日子……如此平静,如此麻木,又对我后来的生活产生无法预计的影响。”城市的日常就像这段描述,如死水,但是因为我们常常回望又深受其影响,所以依然在流动。如是,我想“缓慢流淌”无疑是对作者笔下生活的最佳描述。
在内容之外,罗淑欣作品中的语言形式更加考究且别具特色。五篇小说的行文中都出现了大量的括号,这些括号以及其中的文字看似是在充当一种解释说明的工具,但实则并不止于此。以《母象》(刊载于《作品》2023 年第1 期)中的一句话为例:“还是脸红的小脸(其实他们打字都不带标点符号)。”在文字聊天的对话中加上括号这一风尚起源于日本,最初是表示说话者在文字之上的一种“界外状态”。这种表达方式后来随着亚文化传入中文互联网,成为当代青年中流行的一种聊天文化,“界外状态”的本意也得到了扩展延伸,逐渐带有吐槽、真实想法等多种意蕴。罗淑欣对于括号的使用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00 后青年的这样一种身份特征,并且形成了新奇且跳脱的阅读体验。同样值得注意的还有作者文本对名词的有意罗列,如《回到面包店》(刊载于《作品》2023 年第1 期)中“周莹没再绕着家附近转,面包店、水果摊、中学门口、总有人派传单的购物商场、地铁站、排长队的食肆”。这种排列出现在多篇小说的多处段落,绝非单纯的举例或者描述,而是有意地通过语言形式的不断展开来表现生活在人物面前不断延伸的余韵。同类的名词一个接一个在文本中作响,形成了对读者的包裹,让人不禁跟随着作者的语言节奏进入她编织的叙事之中。在如今的短篇小说写作中,短句的使用正在慢慢变为一种趋势,有力而急促的语言在读者心头留下斧凿痕迹。但是罗淑欣却反其道而行之,如张爱玲,保留了那些缀满繁复修辞的长句子,在《江边酒店》(刊载于《作品》2023 年第1 期)中写下“冬天你开始走进便利商店吹暖气顺带打包热美式和黄油吐司的优惠套餐”。这种绵长的语言宛如不断展开的画卷,在读者面前显露出精致完整的景观和驾驭语言的自信。
最后,让我们回到“超新星大爆炸”的刊文形式。在如今的文学期刊中,这样大力助推新人的手笔已经是众人盼望却又非常少见的了。二十五年前,新概念作文大赛在上海横空出世,那时人们谈论的是韩寒、郭敬明还有他们书写的上海生活,恣肆而光鲜。如今那些过往已经不再是青春文学的代表,但文学的青春仍会不断延续。或许有一天,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语气谈论“超新星大爆炸”推出的罗淑欣,以及她笔下的岭南生活。
甘肃/石凌
罗淑欣的小说,给我这个阅读经验建立在欧美经典文学、伤痕文学与乡土文学基础上的70后读者一种全新的陌生感。罗淑欣的小说中充斥着都市爆炸式的物的叠加,从食品到影视,从学习到交往,不断变幻的新事物,不断涌现的新名词……人成了在物与物的缝隙里不确定的游移者。正是这种不确定性造成人对现实的惶恐,对内心自由的渴求。不断涌现的新事物,无法把控的新环境,这对经历过20 世纪60 年代初的大饥荒的50 后、经历过上山下乡的60 后、经历过经济社会迅猛发展草创混乱期的70 后、经历过新旧思想冲击的80 后而言,是凶猛的、陌生的、碎片化的,但对95 后、00 后这些刚刚长大的年轻人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他们是玩着电子游戏长大的一代人,是被各种补习班占去寒暑假的一代人,是看着欧美日韩影视剧长大的一代人,是互联网与人工智能迅猛发展的社会里的主人,一切新事物新名词在他们眼里像天空里变幻的云朵一样正常,不存在距离,也没有违和感。罗淑欣成长于这样的时代,时代的物像投影在他们这代年轻人的心灵上如同都市里光怪陆离的广告牌,他们正穿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物与像辨认自己,寻找自我。
回到文本。罗淑欣的五篇小说单独看是一幅幅当下都市青年的生活图景,连起来看,是一条当下都市青年的成长线路图。成长的隐秘、交往的困境、初涉社会的犹疑……罗淑欣的小说告诉我们,00 后已经长大了,他们找到了自己的述说方式,他们正努力拨开物、声、光、色的迷雾确认自己在社会的地位与价值。
与前辈作家那些以故事取胜的小说不同,在罗淑欣的笔下,故事不再是小说的重点,唤起读者的内心体验才是小说要达到的效果。英国著名文学家伍尔夫评价勃朗特姊妹的一段话适用于罗淑欣:“一部作品的意义,往往不在于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说了什么话,而是在于本身各不相同的事物与作者之间的某种联系……那意义本身,与其说是一种独特的观察,还不如说是一种情绪。”在罗淑欣笔下,虚拟交往与真实镜像的冲突、开放环境对封闭内心的冲击、外在压力与内心抗拒的张力、追求梦想到激情幻灭的现实、小我在不确定时代里的迷惘……正是现实世界的稍纵即逝决定了罗淑欣小说故事的碎片化与人物形象的模糊性。然而,即使没有典型人物与完整情节,并不妨碍读者被作者叙述语调吸引着一口气读下去。
文学艺术终归是现实社会的倒影,无论是先锋的、现代的、后现代的艺术,都会打上艺术家生活时代的烙印。罗淑欣的小说可贵在于走出了意识形态的藩篱,笔触听从作者内心的呼唤,抓住稍纵即逝的意象,营造恍惚易逝的氛围,让意绪自然流淌,写着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人特有的故事与体验,把时代的镜像与心灵的意绪拓展开来,记录下来。她的身上没有前辈作家背负的思想包袱与借鉴西方小说时强烈的模仿痕迹,做到了我手写我心。
写作手法上,罗淑欣显然受到法国著名作家乔治.桑与上海知名作家虹影的影响,她们的小说都强调女性在物化世界里确认自我的强烈愿望与身体对现实操控的应激反应。罗淑欣敏锐地捕捉到了高校毕业女性在这个物化社会里探索自我,确认自我的过程。罗淑欣善于撷取都市生活的片段,从碎片化的琐事里窥探都市青年的心灵世界,尤其是大学临毕业生在实习、交友、恋爱、初入职场阶段对社会的感受与认知,对自我的确认与把握。《江边酒店》告诉读者,如果肉体的结合不是伴随着强烈的激情,对人就是一种罪过。《回到面包店》打碎郎才女貌的粉色童话,把易卜生在戏剧《玩偶之家》中讨论过的话题再次提出来,“娜拉”不愿意依附于丈夫离家出走。周莹不愿意笼罩在博士男友的幻象下丧失自我离家出走。相较于《玩偶之家》中的娜拉,罗淑欣笔下的现代女性受过高等教育,经济独立,《斑马线》中的常思美、《回到面包店》中的周莹、《母象》中的赵颖……都有着独立人格,她们不再满足于躲在男友的光环后面,她们更看重内心的体验。他们还处于成长期,青春的身影像灵动的小鸟在林间闪过,心灵的秘密在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里忽隐忽闪,伴随着成长的喜悦与惆怅。至于未来,就交给时间去处理吧。
罗淑欣的发展势头很好,这组小说表现出她非凡的叙述能力。至于她会成为什么样的作家,还有待时间检验。
陕西/柏相
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一直代表着一个民族的艺术和智慧。这种艺术和智慧渗溢在罗淑欣这一系列短篇小说上的最大表现,就是去尽了各种谎言,比如政治与道德,比如商业与阶层,比如时代与思潮,比如青春与青春成长。
无论是《斑马线》中的初中生傅晴,还是《假期生活》中的高中生“我”,无论是《母象》中互为网友的赵颖、徐非凡,还是《回到面包店》与《江边酒店》中初涉职场与情场的周莹、张晓阳、顾家雨和“她”与“他”,都是以一种去尽各种观念绑架的简醇与至真的面目出现在了读者的面前,这是中国短篇小说某种难能可贵的当代进步之一。
《斑马线》中初中生傅晴在“不算波折的朴素日子”中的那种孤独与寂寞,《母象》中赵颖的险些陷入“快要牵手的距离”的那种“虚无”、“空落落”与“无所谓”,《回到面包店》中周莹的那种“想给自己的不对劲找个理由”的近乎无助般的辨认与闻见,《江边酒店》中“没有未来”与“现在就是未来”的“她”,《假期生活》中“我希望我在这条丑陋的大街上冻死”和“我应该下决心努力一阵子”的“我”,他们都那么地如在眼前,他们都那么地简醇与至真,他们都那么地令人揪心与心疼。
罗淑欣这一系列短篇小说中的“她”,在我个人看来,既是个性具像,也是共性群像;既是地域性人物风物或阶段性的熬鹰式的个人化成长之像,也是灵魂式或时代化的族群煎熬与挣扎挣脱之像。“她们”的孤独,绝不仅仅是少年式的矫情;“她们”的渴望,绝不仅仅是青春的无聊;“她们”的无趣、无味乃至无望,也绝不仅仅是“尼特族”式的放纵与任性。这种既是小溪也是大海、既是星辰也是天空、既是骄阳也是盛夏般的都市新青春的袒露与率诚,既构成了中国最年轻一代的小说家们的典型样本,也打破了自“寻根文学”之后,中国短篇小说界长期处于某种彳亍与穷寻中的尴尬与平衡。
尽管周静在其《文学史也是心灵史》一文中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作为日常生命感受的文学写作往往因为有历史事件的旁证而更具力量”;可作为00 后某种标高的罗淑欣的这一系列短篇小说在中国短篇小说界的横空出世,让我们也深切地感觉到了中国文学的另一种叙事的雷声与审美的闪电:作为日常生命感受的文学写作往往因为没有历史大事件的旁证而更具力量。
在我私域化的阅读视距之内,罗淑欣这一系列从直觉原点出发的个人心灵秘史式的精神图展或灵魂喷薄,我们既很难依据现有的某种写作思潮或理论的框架去给予框定与归纳,也很难从某位文学经典大师的精思、神索、魂运或魄动中去追踪与寻迹。它有苦闷,但它的苦闷既不是郁达夫式的,也不是歌德式的;它有反叛,但它的反叛既不同于曹雪芹在《红梦楼》中所塑造的林黛玉,也不同于汤亭亭在《女勇士》中所建构的“我”;它有它与生俱来的况味,这种况味,不仅仅是其他稍显青春与时尚的80 后90 后小说家的成功作品中所没有的,也是00 后的同时代的其他小说家所无法与之比拟的。它一经诞生,便自带光芒,它一经诞生,便已经同时天然地具有了罗淑欣式的坦荡、罗淑欣式的倔强、罗淑欣式的率诚与罗淑欣式的无畏与自信。
她的小说细节包括其中对小说所有人物,哪怕是寥寥几笔甚至一笔带过的人物的意识与潜意识的直觉化的陈述,虽然都来自我们早已烂俗于心的都市印迹,但是与我们的精神框定与灵魂渴望却大相径庭。她的小说叙事的伦理基准,都与我们所已知的各种传统或现代的伦理规制格格不入。她呈现给我们的都市,包括都市青春的模样,与我们已经看到的或者期望看到相去甚远。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所直觉化地呈现或创造的这个充满都市旖旎气息的小说世界,我们不但不讨厌,反而还多了几分喜欢,甚至是赞赏。这些也许就是罗淑欣式的小说成功、罗淑欣式的文学开疆或者罗淑欣式的对中国短篇小说后浪激荡式的无声贡献。
北京/黎希澈
周莹在熟悉的面包店发觉自己丧失了对食物的欲望,北海道吐司、菠萝包、蔓越莓麻薯、杏仁可颂、芝士蛋糕、餐肉三明治、南瓜吐司、奶油蛋糕、黄油法棍和可露丽都无法引起她的兴趣。无论是自学辨识五味、喝中药或是看心理医生,周莹都无法治愈自己对食物的欲望缺失,食物对于她已然丧失了维持生命之外的意义。
弗洛伊德说欲力最原始也是最典型的表现是“自体性欲”,即幼儿的口唇欲力阶段,而食欲就是成年人口唇欲力的一种表达。口唇欲力是从个体自己的身体来获得部分满足,这种满足就是分离于营养需要的“吸吮之乐”,弗洛伊德将之称为“为乐而吸”而非“为食而吸”。此处“乐”就是拉康意义上的快感享乐,即jouissance 而非 plaisir(快乐),正如罗兰巴特所说,享乐是肉体的,而快乐是精神的。从获取营养到吸吮手指,食物在这一过程被省略。欲力的目的是填补空白的丧失客体以及获得经由这种填补所带来的快感,而它所借助的客体就是母亲的乳房、自己的手指或者安抚奶嘴。因此,拉康说口唇欲力就是获得吸吮,它是欲望的吸血鬼。口唇欲力的嘴巴所朝向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母乳、食物、手指或者任何可以被人类吞噬、消化的存在,它所朝向的是它已经永久丧失的、缺席的客体。在经历过原生丧失的主体之中,欲力与它努力要恢复、找回的丧失客体之间由此建立一个恒定的欲望关系。
口唇欲力所追求的满足是一个欲望的无底洞,所以人类无所不吃:周莹不再能够像往常一样感受到食物带来的幸福感,但饥饿总是如约而至,甚至比以往更加强烈。她尝试用青椒炒蛋、姜葱鸡、小炒肉、清蒸鲈鱼、糖醋排骨、脆皮蜂蜜软心包、椰子鸡汤、白灼菜心、腊味蒸饭和猪骨汤来填饱肚子、唤醒食欲,饥饿的周莹就像《再袭面包店》中饥肠辘辘的三个人,他们感觉好像把全宇宙的空白整个吞进了肚子里。空白起先非常小,就像甜甜圈中央的洞那么大,然而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体内不断膨胀,最终竟成了深不可测的虚无。
那些曾经可以激起周莹幸福感和欲望的食物逐渐演变成一团黑乎乎的、排队等着被消化的食物,即生存的必需品。曾经能够唤醒周莹对生活的渴望,能够为她带来幸福感的食物被降级为身体本能的新陈代谢,化约为生命有机体避免衰退的物质交换。生命有机体的熵在不断增加并无限趋近于熵的最大值——死亡,而摆脱死亡的唯一方式就是从环境里不断汲取负熵,即食物。然而周莹开始失去食欲,于是任何被她吞噬的食物都不可能再填补丧失客体的欲望空洞,甚至她对食物的麻木也使她站在汲取负熵的对立面,成为抵抗自己肉体与精神生存的“邪恶同盟”。
周莹在经历吸血鬼式的贪婪和无所不吃的欲壑难填后,她发觉自己与食物的距离开始变得游移不定,她发现嚼冰块比吃大多食物来得爽快--没有任何客体能够真正地满足口唇欲力的要求,因此主体可能会拒绝任何客体,她会厌食,拒绝任何食物。口唇欲力在任何食物、客体之中都找不到可欲性,于是它将欲力的中心空位维持在空白的状态。这正符合拉康为癔症厌食所下的定义,与其说厌食主体拒绝任何食物,倒不如说他在拒绝中乞求于被丧失的客体,他在吃“虚无”本身。
卡夫卡在《饥饿艺术家》中对拒绝进食而濒死的饥饿艺术家做出如下自我阐释:“我不吃是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
周莹和饥饿艺术家处于相似的境遇,吃什么都毫无趣味,做什么都缺乏乐趣。于是生活变成一连串麻木不仁、停滞不前和消极逃避的排列组合。步入如此困境的周莹和朋友顾家雨选择相似但更为积极的应对方法,与原本的生活保持一定距离,重新审视自己,重新掌握对生活的想象力。轻嗅咖啡豆的香气对于调香师来说是一种使嗅觉归零的方法,咖啡对于周莹来说同样不失为一剂令味觉归零的良药。
“现在只剩下我一人,我从小船上探出身子,窥探海底。然而那里已经看不见火山的身影了。水面静静地映照出湛蓝的天空,细浪犹如随风摇曳的丝绸睡衣,轻柔地打着小船的船舷。
我躺在船底,闭上眼睛,等待涨潮的潮水将我运往应去的岸边。”
文中德语Es muss Sein 应为Es muss sein,sein 在此处不作名词,因而首字母不应大写。
内蒙/阿尼苏
罗淑欣短篇小说《回到面包店》写了当代都市年轻人的困境与困惑,通篇萦绕着一种并不十分强烈,却又使人难以释怀的低迷情绪。周莹生活的都市好比一个巨大的机器。当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大,运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周莹愈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零件。不知不觉间,她的味觉、视觉、听觉正在发生改变,随之改变的还有曾经对生活的激情和理想。用近几年流行的话讲,这篇小说有点“丧”。但是作者显然不是真要写一篇萎靡不振的小说,而是通过看似无知、无感,甚至有点无情的描述,寻找真正的自己。诚然,任何状态下的自己,无不是真正的自己。但是有一种自己,是对生命与生活之间,自身与世界之间的紧密而独立的关系,有独特的感受和感知,从而推动并唤醒自我觉悟,也就是我们常常所说的,遇见另一个自己。其实,这个自己一直存在于心,但很可能会在日渐机械的生活中,退缩到隐秘的角落里,连自己都找不到,看不到,甚至彻底忘记。于是作者通过周莹的日常开启自我寻找的旅程。这个看似波澜不惊,平淡无奇的旅程,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有体会。
这篇字数不少的短篇小说,几乎没有所谓吸引读者眼球的转折、高潮,也没有新奇的结构和特殊的叙述方式,也不会让读者产生掩卷长太息的感慨。阅读感受类似于读村上春树的小说,字里行间充斥着都市生活的小情调。但是这些都是表象,周莹的年龄以及生活的环境,大概率上不会有大风大浪。她面对的就是自己的现状,工作和房子,面包店和张晓阳,还有围着这些展开的对未来的规划和担忧。而且周莹的各种情绪,自始至终是在不急不躁的叙述语感中呈现出来的。作为小说人物,周莹不够活力,有点矫情,甚至会让人有一点点反感。而作者的高明之处,也恰恰在此。周莹是从现实中走出来的人物,是当代年轻人存在状态的典型代表。她不够完美,她有缺点,她也没有吃过苦,同时她一直为找不到自身存在价值而迷茫。她是被忽视的大多数。她试图用地理位置和刻意行为来改变现状,却发现终究无济于事。于是她又回到了离面包店不足八百米的小屋,回到了张晓阳的身边,她想念面包店的香气,还有“饥饿、恶心、痛苦与满足”。这样的小说容易走上两个极端,写好了回味无穷,写坏了淡而无味。不难看出,作者在写这篇小说时,持续沉浸在某种特定的情绪中,用这个情绪推动小说,把没有故事的故事摁进情绪里,与读者产生情绪上的共振。
这篇小说的精妙,在于细节的罗列。随处可见带有浓重年代感的细节罗列。与故事情节相反的是,作者运用大量笔墨,十分细腻地对食物、环境、穿搭等进行了立体而动感的描述,使读者仿佛身在其中。当这种描写出现在平淡故事中后,产生了奇妙的作用,那就是鲜活与枯蔫的反差更加明显。周莹自己,还有张晓阳、顾家雨、lisa 等人都活在机械式的美好生活中。而周莹所谓的“怪病”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形成的。当生活变得无趣无味无感时,也就变成了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周莹一直想从“日复一日的,循环的,逃离不了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遇见另一个自己。她去民宿待三个月,实际上是给自己和张晓阳一些思考的时间。她要重新认清生活本来的样子。她开始“在看得见晚霞的窗台前写作”。她终于明白,其实谁也无法改变环境和他人,也改变不了自己。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断向前行走,也许孤身一人,也许有同伴,但是只要我们学会正视现状,接纳现状,并朝着阳光走,就能感受到越来越多的温暖。回到面包店,回到出发点。
河南/晁耀先
当我们读一篇小说时,是什么引领我们前行?从文学接受的角度来看,无非就是细节,准确一点说,就是文本中所呈现出的细部力量——人物的表情、动作,一个弥漫着特别氛围的场景,一段日常性的话语,一个直指人心的瞬间,也有可能是一段类似“闲笔”的不经意的叙述。纵观一部伟大的作品,其实就是由无数个精彩的细部完成的,作者通过细部将自身的生活经验和生活体验,甚至自己的美学理想、哲学理想、精神向度、生活信仰等表达出来,我们年轻的女作家罗淑欣显然深谙此道,一出手就用她的细部描写惊艳了读者。
罗淑欣的短篇小说《斑马线》,写的是少女傅晴在成长过程中淡淡的忧伤,或者说是一次情感上小小的波动。全文是由一个个场景连缀起来的,使我们犹如在看中国台湾大导演杨德昌的《一一》,镜头不断在斑马线、家庭日常、书店、家教阿思的家里慢慢摇动,为我们徐徐我展开了少女傅晴的日常画卷,同时也展现出她淡淡的忧伤。《斑马线》这篇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虽然是在表现少女傅晴的孤独和寂寞,但是全文却没有一个地方直说,而是通过这些日常场景的细部描写,让读者去体会她的孤独和寂寞。
小说多次写到傅晴站在窗前看斑马线,特别强调斑马线的条数,小小的身影无疑就是孤独和寂寞的。在吃饭的场景中,三代人对饮食的要求各不相同,却没人顾及到她的感受,当她把荤素搭配着堆放在自己碗里时,却被母亲认为是没有教养的表现,年少的傅晴搞不明白自己和母亲的相似之处到底在哪里。当母亲告诉她大学生阿思要来给她补课,阿婆关心的却是“几多钱一个钟”。当她目光久久注视着斑马线和行走在斑马线上的人们,分析他们都是干什么的时候,父亲却告诉她,安港路一侧的红砖楼就是大学教室,说“你能进里面读书,我和你妈就放心了”。
正因为如此,父母才给她找了家教,她虽说没有反对,但内心无疑是抵抗的,当家教上门,她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在阿思被母亲叫出去后,她只是对阿思的英文名字产生了兴趣,根据拼读,在纸上写下四种可能的写法。下午买书时,阿思对她是宽容的,许可她随便挑两本书,一本是送她的。她在她家里跟随她念课本、吃绿豆糕、吃椰子味饼干、英文对话、朗读课文,吃雪糕,吹风扇,念诗集与小说,被她牵着手过斑马线,一切都是她所喜欢的,相比于家里不能自由自在地吃饭,遥控器长时间被父亲霸占着的生活,她更喜欢和阿思在一起。然而很快秋天来了,她也即将结束她的补课生活,忧伤的傅晴在纸上写下,美思,你好吗?我是傅晴。擦了写,写了擦。
暑假结束后,傅晴恢复到了日常,却十分怀念在阿思家度过的日子。这天她回家,路遇同学赵研,得知她刚从实补习班回来,而且老师就是阿思时,她的心内有了小小的震动,看来她不是阿思唯一的学生,她也不是她的唯一。因此当赵研说不喜欢阿思家太小时,傅晴随声附和,我也觉得。当得知阿思很快要出国,傅晴第一次发觉斑马线这样晃眼,包括脚印、黑斑、车轮子、秀气的脚踝、粗糙的声线,她仿佛是第一次走斑马线似的,必须得深呼吸,稳定重心,才能每一步都踩在下一条白线的中间。
在这些场景描写中,有远景、有近景、有特写境头,将一个小女孩的心思纤毫毕现。斑马线由一条一条白线组成,供行人穿越马路之用。在这篇小说中,斑马线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是她平时的必经之路,因为曾被阿思牵手度过,在少女傅晴的心里就有了特殊性,随着她心情的变化,斑马线也在不断地变化着。
作者罗淑欣只是一个20 岁的女孩,却懂得如何从最基本、最普通、最细致的细部着眼,进入、表现最实在的生活,使文字有着令人信服的艺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