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冰和雪,洁白晶莹,闪耀在四姑娘山金字塔状铁青色的岩石尖峰上。三十多年前,也是十月,看了一个画家写生的油画,第一次到访画中的雪山,骑了一天马从镇上出发往山上去。
一天行程结束,在蓊郁的冷杉林旁扎营,钻进睡袋时故意把帐篷门敞开,为的是能看见满天星斗,和崖顶上冰川的幽冽冷光。起风了,林涛澎湃,幽深的峡谷如大洋鼓荡。半夜被冻醒,原来是一场大雪不期而至,雪飘进帐篷,一些雪花落在了我的颈部和脸上。起身关帐篷门时,忽见面前立着一个黑影。不是林妖,不是山神,是一匹马。它伸长颈项,用鼻子来碰我。不晓得它是不是故意站在敞开的帐篷门前,替我挡风遮雪。它在这大雪飘飞的深夜,用湿乎乎的鼻子碰我冰凉的手,呼出粗重温热的鼻息。
刚过去的那个白天,我在早晨才与它相会。作为初次相见的礼节,我抚摸了它的额头。它就用鼻子嗅我,熟悉我的气息。如此这般以后,我才跨上它的背,穿过大片收割后的青稞地,进入长坪沟峡口,进入沙棘、红桦和方枝柏构成的密林,听着忽远忽近的溪声,向四姑娘山深处进发。
路上休息时,我在手心里摊上一点盐,任它用舌头轻轻舔舐。路上好多扁刺蔷薇结了红果,我摘来,去籽,去刺毛,把果肉给它品尝。我还找到了一只硕大的红色浆果,皮厚肉多,里面包裹浓稠的汁液,味道和颜色都如番茄汁一般,里面是石榴籽一般大小的十数粒种子。这种浆果如番茄中的圣女果一般大小,草本植物,学名叫桃儿七。十月深秋,它的伞形叶经霜浸渍已经枯黄,于是,红色硕果便暴露出来,像只口袋一样悬垂在枝腋上。
我把柔软的浆果塞进了马嘴里,它错动牙槽咀嚼,浆果的汁液在齿间溢出,触动味蕾时,这匹马就摇晃着脑袋,同时掀动厚厚的嘴唇,露出了粉红的牙床。我明白,这是它对果子奇异的味道表示惊诧。马把这只浆果全部咽了下去,眼睛里闪出欣喜的神情,惹得半躺在草地上吃干粮打尖,用身体吸收阳光热量的一行人放声大笑。
再上路时,这匹马就更知道我的心意了。每当穿过秋天的风与霜染成一片艳红的槭树与花楸树丛时,它都会放慢腳步,也许是为了选择更加平整的道路,也许是为了给我多一点观赏的时间。马的主人对我说,这牲口灵性得很。
我说它不是牲口,是马。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四姑娘山主峰脚下的峡谷深处,郁闭的冷杉林颜色沉郁。风在树冠层上拂过,林下却很安静,我们靠着森林扎营。
用烤土豆和午餐肉罐头当晚餐时,马从溪边饮水回来,我又分了半张饼给它。人和马,就这样迅速建立起友谊。我拉上帐篷门重新钻进睡袋,感觉到它还站在帐篷前,没有离开。雪片降落,落在树上和地上时簌簌有声,其间还听到马粗重的鼻息。都是令人心安的声音,催人入眠。
早上,雪停了,空气清新冷冽,让人瞬间清醒。
一切都被雪深深掩埋。杉树成了高耸的雪塔,低矮的枝叶繁密的杜鹃树丛、鲜卑花树丛和绣线菊树丛披覆着厚雪,像史前兽群。被雪覆盖的还有形状各异的砾石、枯木和溪流。四野无声,云如被冻住,在蓝色的天空中一动不动。
我的马不在了。其他的马也不在了。只有几行被雪掩去大半的足迹显示它们往峡谷更深处去了。
同伴们扫雪生火,我去寻马,雪深过踝。
半小时后,我看见了,几匹马立在一面湖边,一动不动。鬃毛上纷披着雪,睫毛上凝结着雪。
它们每呼吸一次,鼻孔中就喷出一团白色的雾气。虽然常在山中行走,我还是被眼前这美景震住了,不由得停下脚步,和那几匹马一样,变成了一尊只用口鼻呼出团团白雾的雕塑。我们站在峡谷的底部,积雪连绵不尽,山势就从脚下升起。依次是谷底的乔木林带,灌木渐次稀疏的高山草甸带,然后才是晴朗蓝空下峭拔的悬崖,起伏的山脊线,和错落耸峙的雄伟山峰。瀑布也冻住了,在崖上悬垂着,轰然的声音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光芒。
这一切,同时倒映在那面凝玉一般的清冷小湖中。雄伟大野的长空,雪峰,冰瀑,连绵群山,还有湖边的几匹马和我,都倒映在湖中。湖如一面镜子,把雄浑宽广的世界重构成一个缩微的镜像。
湖中倒映的那个世界水晶般纯净,湖泊四周的浩莽山野阒寂无声。我的生命中有过不少这样的时刻,任自然大美把内心充满。我的内心,也像那面湖一样,无声无息,正把荒野之美全数摄入。
这个世界动了。一只鸟飞起,从野樱桃树上摇落了一枝积雪。
我的那匹马动了,它晃动脑袋,摇落了鬃毛上的积雪,缓步向我走来。依然是用温热的鼻子碰我,我用手拂去它额头上凝结成冰的雪。
太阳升起来了,四野银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气温升高,不时听见哗然一声,那是高树上的积雪受热坠落。积雪坠地有声,抖落重负的树枝回弹有声。满山的高树都在抖落枝上的积雪,满耳都是积雪坠落的声音。
深秋雪在阳光下迅速融化,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融雪水在四周流动,打湿了我的鞋子,才和几匹马一起离开了那个小湖……
(窜天猴摘自《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