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怡洁
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NCP生命支援创办人,中国灾害防御协会地震应急救援专业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委员。2007年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后就职于北京大学医院口腔科。2014年10月辞去牙医工作,成为全职公益人。自2008年志愿支援汶川地震以来,带领一支日趋专业化的志愿者团队为灾害救援提供信息协调支持,积极探索与开拓国内人道主义救援的路径。
在公益圈里他的名字无人不知,每一次大灾来临他一定是那个最早作出响应的公益人;他是志愿者群体里的老大,是应急救援战场上的平民指挥员。从汶川地震开始,水灾、疫情、地震……他所组织的信息协调工作,破除了救援路上的种种障碍,把援助送到最需要的地方。他一手打造的志愿者组织模式,深刻地体现了公益当中最珍贵的志愿者精神和专业性;而他自己,把所有的激情都献给了应急救援事业,无怨无悔,乐此不疲。
灾难应对领域和我从前就职的医疗领域同样的复杂,涉及很多学科、很多知识,而且时不我待,特别紧急。灾害救援是灾难应对中的一个分支,这个领域的工作现在在国内已经获得了非常高的赞誉和认可。但往往高光过后,才是灾区受苦难的人们最难熬的时候。而应对这种问题的系统,仍然不为人所知,我们仍然需要努力,道阻且长。在这个过程中,特别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支持、传播和了解,让大家知道应对灾难需要非常专业的力量。
人类应对灾难的历史虽然很长,但是我们时常遗忘,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灾难造成的影响付诸脑后。在全球范围内,人類应对灾难的经验也还很稚嫩,所以需要有更多的人前赴后继地到这个领域里来,当铺路石,当奠基人。
2月27日,采访结束后的午饭,郝南特意在餐厅里点了一份轻食。他向记者解释说,因为健康原因,吃饭得注意一些。早晨他拎来一塑料袋的早餐也没有打开,“都是我不敢吃的东西。”他说。
2月初,郝南被确诊为肺水肿,他破天荒地决定休息几天。然而2月6日土耳其突发7.8级地震,他又赶紧爬起来组织信息调度,连撑了六十几个小时几乎没闭眼。整个2月,郝南的朋友圈不断更新线上的紧急会议二维码和新闻链接,总计上千人的信息分享群和志愿者群成为他的阵地。一个月里,除了线上高强度工作,他还频繁地在北京、苏州、广州等几个城市之间飞来飞去,做有关灾情的沙龙,并用约见朋友和机构的行程把空余时间塞满。
2月28日晚,郝南穿了件深蓝色的西装外套,配一条灰色西装裤和黑色皮鞋,出现在“坚韧的力量·2022年度慈善盛典”上。他特意在胸口上别了一个浅蓝绿色的花状徽章——那是NCP生命支援的标志。
在一众嘉宾中,郝南显得风尘仆仆,走路带风。他留起了长发、扎起辫子,胡子拉碴,老友见到直呼认不出他来了。他解释说,疫情后他就“蓄发明志”,决心疫情不结束就不剃头,未曾想这疫情一来就是三年,索性就把小辫给扎起来了。
当天晚上,领了奖的郝南写了一条朋友圈:“疫情三年,好多公益同仁都不敢认了。莫名其妙就老了。”
这个看似永不言倦的人,也感喟岁月的不留情。四十出头的他,全职扑进公益也已十年了。从一名北大毕业的口腔科医生,到裸辞创办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和NCP生命支援,郝南的身份转变得特别决绝,听起来总有点飞蛾扑火的悲壮。
让救援力量更精准快速地抵达最需要的地方——卓明的志愿者团队,十二年里持续专注做着这一件事。
土耳其大地震,是郝南带领团队最近一次响应的灾情。和过往每一次灾情救援一样,在这场国际救援行动里,跑在前线的官方、民间救援队是显性力量,卓明则在背后做牵线搭桥的角色。任何一个细节的选择和决策,都有可能影响救援力量抵达的时间和工作开展的效率,而这直接关系到是否能多救出一个人。
卓明的工作极其琐碎,需要面对各方的海量信息,迅速梳理并帮助救援队做出决策。相比于国内的救援响应,国际救援更复杂的是在“抵达”这个环节上。“走出去这一步就有好多的艰难险阻,几乎每一步都是坎,特别不容易。”郝南说。
首先是协助救援队完成两国间的报备,大使馆、总领馆、外交部、民政部、应急管理部、中联部,都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报备,获得许可文件后办理护照和人道救援签证。
然后是航班问题。一方面是航班数量少,目前只有广州、武汉有常规去往土耳其的航班,以及刚刚开通的成都-伊斯坦布尔航线。
另一方面,救援队所携带的装备和救援犬如何上飞机,也是一大难题。到土耳其的航程7个小时左右,飞机里温度低、噪音大、环境陌生,对于动物来说很容易发生意外情况。救援队最终找到了一家航空公司,破例让搜救犬待在救援队员身边。
装备和物资的运输和收费也需要协商。能进舱门的物件规格、发电机的邮箱必须清空等技术问题,都需要人来统一梳理,给救援队指引。“另外,23个人的救援队带了1.7吨托运的物资,它要是按照正常行李收费的话,超重一公斤要收300元钱,这些东西加起来运费就有几十万了。这个就需要跟航司沟通。”郝南告诉《中国慈善家》。
之后是救援队抵达灾区后,如何与当地的救灾管理系统对接。地震之前,包括郝南在内的大多数志愿者对土耳其当地的救灾系统并无了解。突发灾情后,卓明的团队开始争分夺秒地熟悉当地的行政划分、地形、道路和机场,以及土耳其应急管理局(AFAD)的指挥协调系统。
“这次我们才了解到,AFAD和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办公厅(OCHA)是两套指挥协调系统,两边理论上应该讨论好,但因为事发突然,所以一开始就存在两个体系之间缺少磨合的不兼容状态。”郝南说,“在这个环境里面,你怎么去适应它的指挥协调系统很重要,因为救援队是接任务干活的,是要在协调的状态里面,像打仗一样运行。你到现场去,如果不知道跟谁要任务或者要的任务你执行不了、沟通不了,可能你的活就没法干。这次国际救援队都面临这个问题。”
帮助救援队协调任务、决定要去的受灾省份,是卓明这个集合各方信息的中枢大脑需要做出的研判。“卡赫拉曼马拉什,马拉蒂亚,哈塔伊,到底要去哪个省?如果前面没有准备工作,就没办法做这个决策。而这个决策特别关键,去哪个灾区,特别关键。”郝南说。
“如此重大的决策,它是需要有支持的。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
这不是卓明第一次启动国际灾难响应。8年前,尼泊尔发生地震,卓明第一次启动最高级别的“一级响应”,也是卓明团队第一次投入到国际人道主义救援的前线去。当时各方迅速搭建了“尼泊尔地震-中国社会组织信息协同平台”,制定了紧急响应阶段信息协同机制。灾情与需求数据、救援队的情况、当地的地理、政治、交通状况,到后来的医疗资源、安置点、食物信息,卓明团队都每天整理,写进简报公开发布。中文简报和《国家灾害响应手册》再由英文志愿者翻译,提供给国际救援队参考。
再后来的几年,卓明先后响应了厄瓜多尔、伊朗、印尼的地震,莫桑比克的飓风,缅甸和斯里兰卡的洪灾,老挝的溃坝。近几年,因为疫情影响,国际响应也被搁置了,直到土耳其地震的发生,卓明再次回到国际救援的战场。
卓明的志愿者流动性非常强,在本次组建的志愿者团队里,新人超过了80%。语言问题、对国际救援相关知识不熟悉,都成为了团队的巨大挑战。
2014年8月5日,云南鲁甸地震灾区,灾民安置点外,一位志愿者中午在桥墩上休息时,远眺安置点的蓝顶帐篷。图/视觉中国
2021年,5·21漾濞地震,郝南(左一)带领团队组织社会力量志愿服务。
郝南告诉《中国慈善家》,卓明原本打算在今年四五月份做一次国际救援响应的培训,没想到意外走在了计划之前。本次灾情响应大约招募了200多名志愿者,老志愿者大部分是在疫情和河南、山西水灾时有过工作经验的,但对于国际救援的实战也缺乏经验。
“这次重点是优先保证一线岗位的志愿者供应。我们这次在后台也分了一线和二线岗位,一线是最直接的技术、信息支持。在早期支持从国内到土耳其的社会力量,第二个阶段就慢慢转移到了去支持在土耳其的中国力量,尤其是在当地的华人华侨,以及一些会讲中文、跟中国有往来的土耳其志愿者。”
目前,针对土耳其的救援工作重心已经转入灾后安置和重建。3月初,卓明的信息共享群里仍然时有消息,郝南的朋友圈里也持续更新着土耳其前线的动态。灾区的“中国村”一期、二期安置营地正在逐步投入使用,视频里的蓝色帐篷上挂着中国和土耳其的两面国旗。
“(卡赫拉曼)马拉什郊区周边受灾民众开始陆续入住了,昨天给467位群众发放了毛毯、枕头和电磁炉。”郝南写道,“如果有更多的帐篷和运营团队支持,还可以有三期、四期。”
“你这么多年对自己在做的事情有过怀疑吗?有没有想过放弃?”记者问。
“有的時候,怎么说呢……不是你想放弃就能放弃得了的。”郝南回答。
2008年,汶川地震。从北大毕业、在北京大学医院口腔科做牙医的郝南,刚刚工作不到一年。那段时间,他24小时泡在地震消息里,电脑和电视都用来跟踪灾情报道。
他最终在医院的领导面前写了一封请战书,一腔热血,决绝地要跑到灾区一线去救灾。“大概写了我为什么要去,领导是看着我把它写完的,写完以后发现领导眼泪都快下来了。”郝南回忆。他甚至还在家里留了一封遗书,藏在家里书柜的书里面。
“那时不知道现场什么样子,也不懂救援,就只觉得得给家里一个交代。现在回头想想,那个遗书有点矫情。”他笑。
郝南飞去了灾区,但最终并没有去到一线。他发现,除了前方的救援抢险,疏通后方的供给和需求信息也非常关键。他留在成都,建了一个QQ群,与一百多名志愿者一起统计村镇需求、物资供应清单、交通和车辆信息等。
2010年,玉树再发地震,郝南决定挑起解决信息不对称问题的担子。他借助北大未名湖BBS召集志愿者,启动了“地震援助信息小组”。
“那时候还没有什么特殊的名字,顾不上起。后来大家觉得还是要有个名字,起名这事说了好几天,从4月23号说到4月25号,于是有人提出卓明这个名字。”郝南说。
当时流行的灾难电影《2012》里,人类修建诺亚方舟的基地便叫做“卓明谷”。片子把它设置在喜马拉雅山上。那是一块虚拟的、理想化的神圣之地。
郝南说,自己那个时候还未意识到搭建一个信息志愿者组织、乃至成立一个公益组织意味着什么。决定去行动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来自他的疑惑与愤怒:人类应对灾难的方式就那么草率吗?
“我后来知道,其实当时在国际上也没有什么比较好的解决方案,全人类在解决灾害造成的信息不对称问题上,当时并没有很好的对策。这很荒谬,因为它并不复杂。”
世界有很多的缝隙和断裂带,后来郝南逐渐理解这些缝隙和断裂仍然长时间存在的理由,而他想要做的,就是一点点地去修补它们。
玉树地震时期,卓明启动了一直沿用至今的简报模式。把有价值的信息汇总在一起,有逻辑地划分编辑好,被当时的卓明小组认为是抵抗谣言无限制传播、让救援队工作有效且高效的好办法。到2013年,卓明的成员又提出了“村村排”模式,即主动去以村镇为单位,排查统计受灾群众的物资等需求,再提交给政府和公益组织,以作资源分配的参考。
郝南本人也从一个公益小白开始,一点点地学习探索。2011年参与友成基金会的灾害管理高级研修班,被郝南看作是他迈入专业化的转折点。
“在那个班里,我开始了解什么叫灾害管理,开始了解这个世界对于灾害是怎样应对的。研修班有国内首屈一指的做救灾政策的老师,我也是那时候知道我们国家在快速建设现代化的救灾体系,知道中国政府做救灾的“一案三制”(‘一案指制订应急预案,‘三制指建立健全应急的体制、机制和法制)是怎么回事。”郝南告诉《中国慈善家》。
2011年3月10日,云南盈江发生地震,郝南跟着研修班去了现场。那时候,友成搭建了一个民间灾害应对支持中心,在国家地震局的支持下,利用微博等民间救灾网络启动三级应急响应,开始负责地震的资源协调,筹集药品等救灾物资。
2月28日,《中国慈善家》2021年度人物、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创始人吕植为《中国慈善家》2022年度人物郝南颁奖。
“盈江地震可以说是后来所有的民间做协调大本营的一个模板。”郝南说。
彼时,国内的草根公益组织发展得如火如荼,郝南带着卓明也投入这股浪潮之中。哪里有公益活动、公益论坛,郝南就跑去参加。卓明还加入华夏公益服务中心,做起了全国公益组织的简报。
之后几年,中国民间救援事业进入专业化的快车道。郝南也带着团队到处寻求赞助的机会,以持续地把卓明做下去。2013年4月20日,雅安发生地震,卓明制作的救灾简报受到媒体关注,信息协调团队的作用也被看到、被重视,郝南与卓明的名号开始被更多人所了解。第二年的鲁甸地震,卓明的团队在救灾中推广村村排,完成了三分之一村组的详细灾情与需求收集。
那时的郝南一边做着牙医的工作,一边学习慈善管理、带着团队响应救灾,经常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周末全部拿来出差。医院五天的工作,要压缩在四天里干,郝南不得不在白班后多加一个夜班。晚八点下班后,他再开始忙团队的事,到十二点多才能打车回家。“领导那时候也看出来,我的工作状态出现下滑了。只要有10分钟的空隙,我都在睡觉。其他的医生护士其实也都知道,有时候干脆不给我叫新的病人,想让我多休息一会。”
后来郝南渐渐觉得自己起床变得困难,去了医院,发现自己心脏出了问题。
但那时的公益圈,大家都是一往无前的状态。“看到国内很多做公益和社会创新的人的状态,我就觉得如果大家可以这样坚持做的话,我为什么不行?”
于是,2014年,郝南干脆辞掉了医生的工作。
他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反成功学的故事的主角。
因为他的义无反顾和对公益事业的全身心投入,媒体曾给郝南贴了个挺吓人的标签——疯子郝南。
不当医生之后,郝南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来源。“辞职当时就没有着落,但还是觉得挺乐观的,还想着帮人做几个项目,也有人愿意支持,但后来谈了半截,就发现是个画着的大饼,人家想做的跟我们想做的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收入就一直是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不是问题”,是因为没那么在意;“是个问题”,是因为一家人的生计总得想办法。郝南觉得自己愧对妻子。他的爱人徐诗凌是北大师妹,后来成为了初代卓明团队的骨干志愿者,再后来就嫁给了他。
“我自己心里面挺不安的。”郝南对《中国慈善家》说。曾经在采访里,他斥责自己“无耻,无赖,让老婆养家”。
就在2014年10月郝南辞掉工作的那一天,他得知了妻子怀孕的消息。如果把牙医的工作做下去,郝南可以享受北大员工的福利,孩子可以进入北大附小、北大附中等一系列教育体系。但一下子,郝南意识到这些都不可能发生了。“我当时就想,很多人为了孩子上学,放弃优厚待遇从别的地方来我们单位。我也知道,在北京教育资源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早知道有孩子的话,我估计家里人一定会反对我辞职。”
“我自己也會犹豫,”他说,“我自己会犹豫的。”
不过,尽管心理有过波动,但公益事业之于郝南,似乎是命定之事,是听从内心的呼唤和安排,就如同鹿逐水草,如同候鸟南飞。
这天,郝南在卓明土耳其救灾线上会议里看到了父亲的留言。时不时地,郝南会在会议间里看到父亲的头像,父子俩相互间什么都不说,大家也不知道他们俩的关系,这是父子之间的默契和秘密。
2020年武汉抗疫期间,郝南在卓明之外创办了NCP生命支援,通过共享文档、小程序等开展在线支援协作,支持新冠患者的医疗救护与康复。后来多地疫情危机里的腾讯互助文档、河南水灾等灾情里的互助表单,也多是源自NCP生命支援的资讯整理。
再后来的三年里,郝南带领NCP做起了重症肺炎患者院前居家手册、制氧机共享计划,组织了一批医师力量,搭建了线上诊疗与心理关怀系统。
2022年底的新冠疫情高峰中,郝南的母亲也出现了比较严重的感染状况。父母二人求助了NCP线上诊所,得到了及时妥善的帮助。而直到现在,参与救助的志愿者们都不知道那是郝南的家人。
“我的父母,包括岳父岳母,他们这几年也越来越能接受我们做的事了。”郝南说,“尤其是这次土耳其地震之后,作为学者的岳父,想法也发生了一些改变。他曾经比较担心,人道援助工作开展的空间有限,但现在他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了我们所做的工作的价值和意义。”
让亲人、让更多的普通人了解灾难救援的价值,这对于郝南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