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时杰
Grayknight,灰骑士。这是周本州早期在互联网中便使用的网名,沿用至今。而在户外领域,Grayknight则是一个曾经在民间徒步穿越和如今在水上旅行都被人所熟知的名字。2004年,他和朋友4人,完成了有记录显示的真正意义上的鏊太穿越的首穿,自那之后,鏊太,成为国内最富盛名,却也最负争议的穿越路线之一。在大学毕业之后,他喜欢上了水。今天你打开他的视频号,会看到他顺水而行所拍下的那些安静到令人舒适的旅行视频。
这与大部分人印象中的水上漂流或水上运动,有着很大差别。你无法用简单的危险、刺激抑或休闲、好玩这些词汇去描述他所展现出的状态和景观。与此同时,他的水上旅行又不仅仅于此。他曾跟随爵士冰团队,完成了由青海省玉树州曲麻莱县城至通伽峡的通天河400公里B段漂流。也曾单人无后援在冬季完成由沱沱河至曲麻莱的通天河400公里A段漂流。
Grayknight说当年在秦岭爬山时想:“这么美的山,这么好的路线,怎么没人来呢?”但在他的《行走秦岭7年间》书中,却又说:“这是我所深爱的大山,我想和别人一起分享,可又怀着矛盾的心情宁愿人们都把它忘记,我担心人流汹涌所带来的破坏,更担心只顾眼前利益的短视开发抹去龙的印记。我想,还是让它如睡美人般一直这么下去吧。”
而在如今他所分享的水上视频中,我们也鲜少可以看到他对于自己前往的那些地方的准确位置和路线的描述。与此同时相对应的却是他在水上的时候也几乎看不到其他划船的人,他总是想:“这么好的河流、这么好的旅行方式,为什么没人来呢?”
这一次相似的心理矛盾从山野转移到了水上。或许有一天水上旅行也可以像登山、徒步那样,走进更多人的生活。
前段时间,Grayknight带着一艘独木舟和一个桨板,从海阳到屯溪,完成了新安江上游横江段的划行,这是他原本计划去年想要完成的一次旅行。
“翻坝过滩,体会徽商出行的不易以及公路上无法感受的别样景致,尽管各种现代工程与建设早已改变这条河道的自然面貌,但长满荒草的海阳三塔、石人前的摩崖石刻、时光封印的万安古街、始建于万历年间的水南桥、以及刚刚修复的屯溪镇海桥,乃至草滩上的水牛、白鹅与浣衣女,与百年前旅人看到的,恍然无异。”
与此同时,在这趟旅行中,他也发现,这条流淌在徽州地区充满诗意与传奇,孕育出徽州文化与徽商的水道,“现在变成了一条彻底的死掉的河”。他在江面上没有看到一条船,在中途的出水点上岸后,当地人也表示从没见过人划船从水上去过那里。
这是属于他的惬意、矛盾以及一些无奈。
旅途归来,Grayknight会把那些旅行中用过的装备重新整理,独木舟和桨板要刷洗干净放在阳台上晾晒,其他的户外露营装备则分类放回装备室,而照片则要整理归档,他说水上旅行不是一项懒人的运动,他必须要做到井井有条又计划得当。
他家住在頂楼,那是一栋附带顶楼阁楼的房子,于是阁楼的空间便成为他的“基地”,那里面装载了他工作之外的几乎所有爱好。整面墙的书架、数十部相机、各类军事模型、数不清的各类户外装备,以及各种艇、舟、桨板等水上装备。
每一次出行前他都要在这里做大量的准备工作,查阅出行目的地的地理、水文情况,确定好下水点、出水点,规划好旅行路线、做好补给计划、整理装备情况同时也想好备选方案。而每次回来他也会在这里将装备清洁归位,然后坐下来慢慢整理照片。
他喜欢使用胶片相机,虽然戏称自己“总是带着那么重的铁疙瘩在水上给老男人拍照”,但是又沉醉于胶片记录所呈现出来的真实感。那些曾经拍摄的照片底片从整理好的一个个纸盒里拿出来再看的时候,“就像是回到了那些场景中”,他甚至看一眼自己拍摄的照片就能想起那是哪一次去到哪里的旅程。
在计划水上旅行的时候,他经常也会先通过资料看当地的环境和自然风貌,“尤其是别人在岸上拍摄的那里的照片”,然后在脑子里构图,想象自己划行在其中的画面。“如果想象中的拍摄画面是很美的,那就很想去,也会作为路线选择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过去的几年中,他的水上旅程从1~2天的短途到7~8天的长距离漂流,在国内广阔的江河、湖泊中,他极少见到“同类”。与之相反见到更多的是禁止下水(或钓鱼)的立在水边的牌子,驻足并投来好奇目光的人类、或动物,水里畅游的叫不上名字的鱼类,以及不时涌起的“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慨。
Grayknight说,当他在江中划行时,被陆地上的牛、羊盯着看,水在山间流淌而过,“那个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像一个山大王。”
“水上是一个全新的视角。你在陆地上看山、看河,看到的只是一个部分。而在水上却可以看到一个立体的山水景观,它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个丰富的整体。同时,当你处在公路上,有人、有车,有人工修建的路,你—直都处在现实当中。
“但是在水上,当你看不到任何人工建设的东西,没有人、汽车、公路,那个时候便会沉浸在自然当中,产生和现实的分离感。就像是穿越一样,你目之所及的地方几百年前就是这样,现在你所看到的还是这样。而你则在时间中穿梭,变成了自然的一部分。”他说。
这便是他与水的交流方式,也是他的生活方式之一。区别于我们传统认知中的水上探险行为,Grayknight探索自然水域的方式是平和的,理性的。
他也曾像那些前辈一样尝试过漂流大河,也熟知那个时代的所有故事甚至和一些漂流前辈熟识。但现在假如有一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还是会经过慎重的考虑说出:“我当然也会有冲动,但应该不会轻易尝试,除非那是一个非常成熟、科学的队伍,并且我们都彼此熟识以及相互信任。或许未来会有这样的机会吧。”
当我们在中国户外领域谈到水,曾经的大河漂流时代似乎是绕不过的话题。
1985年,第一位单艇漂流长江的中国人、西南交大教师尧茂书,开启了中国人的水上探险旅程。他由长江源头沱沱河下水,漂过通天河,33天、1270公里,最终于金沙江通伽峡不幸翻船遇难。充满悲壮色彩的1986年长江漂流,漂流探险队首次全程漂流长江成功,但是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中美长江漂流探险队共计有10名队员遇难。
1987年,黄河漂流队用4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对黄河的全程漂流,而这次则失去了7条生命。长漂后的12年,一个轮回的时间,1998年杨勇和他的中国雅鲁藏布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完成了雅江首漂。这次史无前例的探险充满了扑朔迷离和诡谲复杂,真相在之后的20年才渐渐清晰。
那是中国漂流的蛮荒期,但也是中国漂流的英雄时代。他拉开了国入水上探险的序幕,即便随着雅漂的结束和金沙江上一座座水电站的建设,那个充满了悲壮色彩与爱国情怀的时代结束了,但水上探险的精神注入了很多人的心里。
那些惨痛的经历也让人们重新认识河流与自然。Grayknight说:“显然我们无法用现在的观念、认识,去看待那个时代的漂流探险。在那个时期,是可以理解这种付出和牺牲的。那是一种让人充满了崇敬之感的民族精神的体现。如果没有他们,或许我们对漂流、水上旅行的认知还要晚上很多年。”
2000年之后,国内民间的水上探险和活动渐渐出现。爵士冰、文大川、闪米特以及曾經长漂的“老人”冯春等人,他们的名字和漂流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开启了一个新的时期。与此前不同,他们赋予漂流和江河的是对于自然的感悟与对生命的探索,将河流的涌动看作自然的呼吸,相处的关系也从征服变为伙伴。但与此同时,对于更普遍的大众来说,江河则变得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遥远。“漂流”成为景区水上刺激项目的代名词。而河道则成为“谨防儿童溺水”的重点看管对象。
2005年,Grayknight写完了他的《行走秦岭7年间》。离开大学所在地西安回到家乡安徽,他似乎失去了对于山的乐趣,曾经他的足迹遍布秦岭,家乡的山便再难提起他的兴趣。于是,江河,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彼时国内并没有太多获取关于水上旅行相关内容的渠道。甚至想要买到心仪的水上装备都并非易事。“磨坊论坛似乎是唯一可以找到水上板块的。”他在磨坊上了解到关于水上运动的各种知识、器材以及安全意识。随后他作为一名皮划艇爱好者,开始了自己与水的交流。
2015年夏季,Grayknight曾跟随爵士冰团队,完成了由青海省玉树州曲麻莱县城至通伽峡的400公里漂流。那是一次为了纪念尧茂书单漂长江30年的活动,30年前尧茂书于金沙江通伽峡不幸翻船遇难,而这一次爵士冰一行19个人,使用4条大船、3条硬艇、两条草船完成了一次满腹情怀的冒险。他们由攀登长江源头各拉丹冬雪山开始,然后自沱沱河顺流而下,漂过通天河全段,直至金沙江第一滩通伽峡起水。
对于那一次漂流,Grayknight说:“我真希望每个相熟的朋友都能坐在船上,到这里看一看长江母亲河源头原始自然的壮丽风光,体验一番搏击激流徘徊在生死瞬间的豪迈与勇气,试一试自己的潜能与耐力能释放多少,重新找回人与人间简单真挚的友谊。”
每一次和水的接触,都是Grayknight重新认识它的过程。
2018年10月,在母亲离世带来生活失衡之后,Grayknight发起了冬季单人桨板无后援漂流通天河活动。他继2015年之后,再赴通天河,只不过这次是一个人。
他使用一块白水漂流桨板,独自在长江源通天河上段无人区漂流探索5天,克服重重困难成功完成此项挑战,开创了以桨板方式完成冬季高海拔高寒地区大河自主漂流的新形式。
这次他要独自完成的是由沱沱河至曲麻莱的400公里A段漂流。这一段河流以快速水流为主,仅间或有一些小白水,但通天河有文字记载的漂流活动全集中在夏季,在寒冷的时节,漂流显然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这个季节荒原上覆盖着深厚的积雪,各种动物的脚印星罗棋布,昼间温度0℃左右,而夜间则低至-10℃。
“這一段沿线90%的地段为彻底的无人区,无信号,完全不通公路,出现意外只能自救,无任何外界救援与补给的可能。野生动物分布密度在国内几乎是首屈一指,熊出没,狼和雪豹是这里的真正主人。”Grayknight在他的漂流记录中这样写道。
对于那次漂流,他说自己全程关注的只有生存。最多的一天漂了夸张的90公里,期间忙到几乎没有时间停下来,“只要停下身体就会被寒冷侵袭”。同时由于这是一次单人无后援的漂流,他准备了两套方案,带了很多徒步装备,做好了万一搁浅或者途中出问题,不得已会使用徒步穿越的方式自救的准备。
“现实情况就是每一天的漂流都要求自己非常紧张,因为在那样的环境下,无论你做了多少准备,都有可能遇到麻烦,也总会遇到意料之外的情况。但是那个过程其实也特别享受,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一部电影的主角。因为整个环境只有我一个人类,偶尔会陷入一种很嗨的状态,这部电影演好了,就活着出来,如果演不好,那就砸了。”
得益于连续十多年的各种高海拔户外经验,高反对于Grayknight来说并不需要担心,最为困扰他的是低温,在水上,他无时无刻不暴露在湿寒与大风中,体感温度之低超乎预想。
白天的划行中,他几乎一刻不能停,在那些广袤荒凉的,如同“《魔戒》里的中土世界”一样的环境中,他形容自己白天的苦熬“形同乞丐”。但是到了夜晚他上岸露营,又住的“像个皇帝”,“方圆百里内没有一只动物居住环境能比得上我,不管它的毛皮有多厚。这一切幸福感的来源是一顶占地达12平方、高达2米的宫殿,这充分说明了人类社会中购置房产的重要性……”
当他经过5天,总行程约400公里终于上岸后,喝上了可乐,终于有了一种重返人间的感觉。这是他最为人所熟知的一次单人水上漂流旅行。
这次旅程,Grayknight带了两台Gopro、两台无人机、一台禄来中画幅以及一台M43微单长焦。在他的家里甚至可以看到两位数以上数量的老相机以及多次旅行他所拍摄的胶片影像。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在他的文字之外,对他所经历的旅程有更为直观的印象与感受。你既可以从他行船的视角看到他所面对的环境与风景,也可以通过无人机的上帝视角看到他与他的一叶孤舟融为广袤自然的一部分。
“冰川划艇旅行的最后一晚,我扎营在一处与大冰川面对面的石滩上。边上有条河流,河流源头也是后山的冰川。队长Tony说:这是冰川海景营房!我们躺在石滩上放空自己,枯死松伫立着,大鲸鱼露了一次头。海獭探出脸看看陌生的你,灰熊饿极了去河里抓鱼……”在从阿拉斯加回来的一年之后,队员这样回忆那趟旅行。
对于Grayknight来说,这同样是一次特别的旅程。这一次他远赴万里之外,踏上一片陌生的荒原,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和自己曾经熟悉的朋友,而是和一群陌生的水上旅行爱好者。
在此之前,这趟旅程的其他参与者几乎和Grayknight面临着相似的情景,更多的时候他们进行的都是一个人的旅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符合水上旅行在国内所面临的情境,在国内的网络上,你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供交流与分享的公共平台。
“就只有你认识的朋友,或许可以在朋友圈看到,他最近去了哪里。”除去国内的几家商业漂流旅行团队之外,属于民间自发的水上旅行几乎处于一个封闭的信息茧房中。
这一次的旅行发起人,是远在美国波士顿的Kurt。他是一个以水上安全知识的宣传让人铭记的,曾经的磨坊水上运动版主。
在Grayknight接触水上旅行的早期,他便是看着Kurt的帖子,认识了他。后者很早便出国,在美国接触水上运动,继而了解并喜欢上皮划艇和水上旅行。北美成熟的发展和完善的体系令他印象深刻,于是论坛便成为他给国内皮划艇爱好者普及水上安全知识的桥梁。很多人在他的介绍中,了解到水上失温的巨大潜在威胁。由此干衣也开始渐渐在资深的爱好者中得到普遍的推广和使用。
2019年的阿拉斯加冰川探险旅行并不是Kurt组织的第一次此类活动。2012年他首次带美国波士顿当地的部分华人爱好者,完成了阿拉斯加漂流;2016年同样是面对当地的华人群体,带领他们完成了第一次冰川旅行,对于Kurt来说,那一次的行程令他收获良多。由此也萌生了组织国内的爱好者前往美国体验冰川旅行的想法。
2019年,这一活动终于成行。而于Grayknight而言,这是一次准备时间长达半年的旅行,与以往最大的不同是他要和完全陌生的一批人,共同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到荒野无人区去完成一次完全陌生的旅行。
在Kurt看来,他所希望的是为国内的水上旅行爱好者打开一扇通往更广阔的海洋的大门,而对于像Grayknight这样的参与者来说,那次充满新鲜刺激、挑战的旅程,则成为他们相识的重要契机。
实际上国内的水上旅行爱好者们,他们的航行在此之前不仅很难走向海洋,即便在江河、静水湖泊也会面临不同的阻碍。在Grayknight通天河漂流的第一天,他不得不一早由玉树出发,驱车400余公里至下水点。“由于莫曲村的老百姓有可能对下水进行干涉,因此保险起见继续上行约25公里由索加乡下水。首日仅划行5公里,在远离公路的河边扎营,说起来荒谬的是,在最渴望见到人类的无人区,我却必须时刻警觉躲着人类……”
“如何躲避人类”,是Grayknight每一次旅行前一项最重要的准备工作。而这一次的阿拉斯加旅行,却让他找到了“同类”。“在历时近一个月的探险行程中,冰川、海洋、鲸与熊、异国的风土人情贯穿其中,我们每一天都有新的发现。划艇,露营,徒步,共同挑战与应对困难。也让我们深度体验到自然荒野水上旅行的无穷快乐,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回国后,共同的兴趣与认知使得我们相约发起一个水上运动小团体一一水上松鼠会。”
这次旅程像一次筛选,共同的价值观和对于水上旅行方式的热爱,让他找到了“自我沉醉式旅行”之外的意义。
“对我来说,现在或许更像是一种自嗨。每一年我们都会计划一次出国旅行,但目前因为疫情的原因很难成行,那我们就把目光更多地放在国内。中国的河湖数量是世界第一位的,西藏还有很多处女湖,是没有人去过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旅行方式。
“我们希望传达的是一种理念,让大家首先看到,然后认识和体会,水上运动不光是比赛、休闲,它还有类似我们这样的旅行。”
与Grayknight相比,Kurt有着更为激进的想法和规划。“等疫情过去国门打开,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希望将国人探索的目光引向冰川与海洋。
Grayknight对Kurt的评价是,“狂热”。与后者相比,他更像是一个从中国古代荡舟而来的旅行者。他在那些干百年来看上去都未变化的江河湖泊中穿行,同时又无可奈何于那些随时而来的人工建设对于自然河道的破坏,他说这两年出去旅行甚至有一种“做贼”的感觉,而有些河道漂著漂着,就不能再漂了,甚至消失了。
他在顺河而下的时候,去了解那些沿岸的镇子因何兴盛又为何衰落,那些文化因何而来又缘何消失。“这是我喜欢水上旅行最重要的原因之一。”Grayknight像一名时间旅者一样,去到那些从未有人划行过的高原湖泊,抑或曾经熙熙攘攘的自然河道,时间在那里静止又或者如水一般流逝冲刷着山体刻下岁月的痕迹。
就这样,他融入了风景。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