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回望达古冰川

2023-07-14 09:57蒋蓝
湖南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雪豹冰川雪山

蒋蓝

我看见了雪豹

二〇〇一年,一个从事摄影的朋友向我热烈推荐黑水县的卡龙沟,他说:“我在四川西部跑了很多地方,距县城约四十公里的卡龙沟是一生难以忘怀的,那是一个绚烂之地。”我从网络上得知,大九寨国际旅游开发区管委会已投资数百万元,完成了达古冰川主景区和卡龙沟、色尔古藏寨等配套景区的总规、详规以及设计评审等工作,昔日困难的旅途已变得较为轻松。卡龙沟被当地人誉之为“小九寨”,据说水天一色,比雪山更为洁白的飞瀑宛如蚕茧抽丝,把六十里彩林衬托得分外瑰丽,犹如一幅俄罗斯风格的风景油画,让人顿生梦境之感。但美梦终究要落地,进而开花,我很想去探访这个桃花源。但听成都一位资深驴友介绍,说卡龙沟是一幅油画,那不假!但在黑水有一个童话世界你不去的话,你一定后悔终身。那就是达古冰川。于是,我的目标就锁定在位于县城北面三达古村的达古冰川。

一九九二年,日本科学家通过卫星偶然发现了达古冰川,并于同年八月远渡重洋来到黑水,对达古冰川进行了一周的考察。他们认定,达古冰川是全球海拔最低、面积最大、年纪最轻的冰川;而且是距离大城市最近的冰川,也是中国西部冰川中迄今为止所见到的景色最为壮丽多姿的冰川。景区面积达一百一十九平方公里。达古冰川系罕见的现代山地冰川,形成年限达亿年,冰川核心面积为8.25平方公里,冰川积厚约三十米。黑水县城海拔仅为两千三百五十米,达古冰川所在地海拔仅为三千至五千米。资料告诉我们,冰川的孕育,需要终年不化的冰雪以及零下三十至四十摄氏度的条件,而黑水一带气温最低在零下十四摄氏度,如此特异的自然条件,只能归于达古冰川是造物主对黑水的恩赐。我去过海螺沟,领略过冰川之美,所以,吸引我的是置身冰川中那份静谧和奇幻,当然还包括冰川附近的几座无俦的雪峰。

与我同行的扎西尼玛是达古村人,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很自然成了我的向导。黑水的清晨空气总是湿漉漉的,拂去了脸上的倦意,也把淡淡的雾霭推开,一座座山峰在晨曦中吸收着光线,显出铁一般的质地。公路下是流经黑水县城的一条名叫“猛河”的江流,并不宽阔,但急流凶猛,就像古代的那些忠臣,拼死命地用脑袋撞向嶙峋巨石,发出摧山裂石的闷响。车经过了一座小桥,驶到“猛河”对岸的公路,开始进山。出乎预料,公路很好走,不到一小时,到达了三达古村的中达古村。村里新落成的“藏民族风情体验区”吸引了不少游人驻足观赏。

而在以前,进沟的车辆只能开到中達古村,到达冰川所剩下的路,还需步行十几公里。近几年开始,黑水县加大了旅游业的投入,一条柏油公路已经修到了沟口,这就大大节约了游人的体力。再加上“大九旅”集团投入巨资修建的达古冰川索道、宾馆等不少旅游设施已开始投入使用,让游人感觉到此地“人气”日益兴旺起来。少数游人选择了进山租马骑行,但绝大多数游人则被汽车载至古冰川遗址公园,那里有观光索道的下站。投资上亿元的索道长三千一百余米,高差达一千二百多米,可以直接到达冰川区域。这也是目前国内线路最长、高差最大的客运索道之一,其上站海拔高度为四千八百四十六米,为全球罕见。

索道的速度很快,随山势陡然而上,我估计海拔至少有四千二百多米了,从稠密的冷杉林上方望去,天空靛蓝如水,几只大鹰不断用翅膀切开低云,把高空的光放下来,将最高层的树叶渐次染亮。景色层累分布,较之九寨、黄龙等世界级的景点仍不失其独特。每到秋季,其彩林之盛远远超过了九寨和北京香山。我看见了几千亩的高山杜鹃林,山风吹来,杜鹃花随风摇曳,红艳如血。红光穿过树木的间隙,红得触目惊心,这让游人的心情大振。

索道很快把森林甩在身后了。此地已是海拔四千三百米左右,远处的山脊上两座高耸对峙的山峰如一扇巨大的天门,在险峻中一股霸气迎面逼来,这就是“东天门”。顺着东天门望去,一颗耀眼的绿宝石跳入眼帘,这是东措日月海中的银措海,它就像是群山的眼眸,用它橄榄绿的双眸深情地注视着沧海桑田的变迁,对群山倾注深情。

以往需要七个小时的艰难路程,现在十几分钟就逾越而过了。一出索道上站,我有点头晕,在挺拔的群山怀抱中,我们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号冰川。冰川呈一弯新月状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覆盖着一层雪。它的横切面光滑整齐,色泽亮丽。那一道道褶皱就是冰川的年轮,好像为人们述说着远古的历史。它面前是两个足球场般大小的冰蚀湖,那清澈透明的湖水就是冰川的生命!冰川因水而更显灵性,水因冰川而更充满妩媚!站在冰蚀湖前面,遥望着“一号”冰川,顿感千年的情、万年的爱已凝固成这晶莹世界的断层带,是风花雪月的雕琢、雷鸣闪电的洗涤才孕育了它的丰姿与神韵。

我们站在了达古冰川的一条硕大的冰舌上,前面就是呈橄榄状的东措日月海。它太静了,显得懵懂,显得纯然,如一块翡翠躺在群山里等待人们的拾取。整个海子长约一千五百米,宽达三百米。从雪山上排闼而下的寒风,开始似乎较慢,但风很快获得了一种冰面的加速快感,于是直冲湖面。冷湖如梦,倒映着冰舌断面的模糊倒影,就像化作天鹅的宙斯扑向美女丽达。

这时,风发出了怪叫。不禁想起了庄子所言的“吹万”一词,那是风吹天地万窍发出的各种音响。但在此地,却唯有凌厉盈耳,灌满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或有重实温劲、声韵雄远之声,如击金石,这才是冰川之石的声音所独具的特色。

我注意到,尽管此地人迹罕至,水岸高处仍有不少错落的玛尼堆,石头上刻满了藏文。玛尼石能够保存得非常长久,千年也不会朽坏,即使石头朽坏了,玛尼的功德也不会消失。二十多年前,青年诗人海子就从西藏“背走”了的两块玛尼石,据说重约二十公斤。他在成都“啤酒与卤鸭子”的聚会上还给不少诗人看过。玛尼石与他的自杀有没有关系?我们不好说,但这样的举动我不赞成。后来玛尼石放置在他的坟前,这固然是他的心爱之物。但玛尼石命定的归宿只能是在雪线啊!这些火成岩或花岗岩经历着多少年的浸泡,字迹刀砍斧凿,在天地间呈露出最质朴的造型,可以把一个人的魂敞开,魂被经幡高扬起来,与顺着山势倾斜而来的冰川默默对峙,这雪豹背脊一般的冰舌和海子,让我感到一种发自脚底的寒意与凛冽。柔弱的水,在造物主的手中,以冰川和雪层的形式呈现出一种水体的冷与硬、真与善、野性与旷达、飞荡扬厉与蓦然矗立。坚冰如白色的火焰,就像雪豹那弓起的脊背,拥有了一种大地的力量。这力量,蕴含在它晶莹的火苗中,烧灼每一个走到它面前的访者。

突然间,在石头与冰川白蜡蜡的色泽交汇处,那里有一大块凹陷的砂碛地带,恍惚看见一个动物拽动着山岳在漂移。“啊,那是雪豹!”与我同行的扎西尼瑪悄悄喊了一声。在乱石凹处,那是一个阳坡,远远看去,它像是一只大猫,黄褐的底色上布满黑色的火焰,就像一条蕴藏硫磺的矿脉。它突然转过头凝视我们所在的方向,我连忙举起望远镜,啊,我看到了雪豹橙黄色的眼睛!远没有想象中的凶悍,它的眼里流淌着纯净和忧伤,水一般无休无止。我想,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火焰,它就可以点燃整个冰川,让冰川瞬间化作火山,它甚至可以使纯净的凛冽大气横亘在天地间,任意变形,任意变性。扎西尼玛说,达古冰川的周围,生活着众多的珍稀动物,如金丝猴、野牛、獐子、盘羊、梁祝鸟等,时常可以看见它们在山脊上玩耍。动物是雪域的动词,为亿万年的古冰川增添无穷活力。而在我的经验里,凡是有雪豹出没之地,必有寺庙;凡有寺庙之地,必有黄金或宝石。所以啊,雪豹才是黄金与宝石的守护者。

但雪豹是一个另类,它是雪域生活的一个图腾。仿佛神明的作品横空出世——是的,它耀眼的环纹乃是上苍存留的大手印。诗人沈苇曾在《新疆词典》中写道——当人说出“雪豹”二字,表明他的有所选择,这正如上帝在十三世纪选择了一头“豹子”,仅仅为了让它成为但丁《神曲》中的一个词。一切珍稀的灵兽,一切伟大的创造,均是出于上帝的精选。对于人类来说,拥有和雪豹一样被选择的勇气和魄力,永远为时未晚。面对雪豹,面对雪豹忧郁的凝视,人类自然有多种属性的选择与被选择,然后,我们只等等待被彻底赋予。

在《密勒日巴大师歌集》里,尊者就以绝对的自信和无畏的定力,心住正见,唱了下面这首歌:

雄住雪山之雪豹,

其爪不为冰雪冻,

雪豹之爪如冻损,

三力圆满有何用?

这里的“三力”是指雪豹或老虎具有三种威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豹子的爪通达内心,既是力量的终结点,也是被大手印抚摸剩下的火焰。后来,传言尊者已坐化,徒众们准备到拉息雪山去挖掘尊者的遗骸。他们快要抵达尊者住穴时,忽然看见对面一个大盘石上,有一头雪豹爬上了盘石,并在石上张嘴弯腰地打了一个呵欠,他们注视该兽良久,最后它才离去。最后,在一条极为险狭的路径上,人们又看见一头似虎似豹的野兽,瞬间就跑向一条横路上去了。而我眼前出现的一切,莫非是一种巨大的奇迹在显示自然的伟力吗?

必须承认,我真的是太幸运了。

鲸背岩

为何四川拥有异乎寻常的美?

记得我采访中科院著名冰川冻土学家张文敬时,他一言以蔽之而答——四川拥有一个倾斜的构造盆地,西部高,东部低,季风源源不断地带来丰沛的降水,形成了天府之国的富饶。如果没有西部的青藏高原,四川就会像西北的沙漠。第二,高差生美感。四川拥有气候分带、植被分带、景观分带的极高山,景观格外丰富多彩,如果说人与人之间是距离产生美,那么四川独特的高差错落的地形和与此相适应的气候,才是“大美四川”不可复制的资源。张文敬与青藏高原的缘分似乎是注定的。一百余年前,他的外祖父曾参与江孜军民抵抗英印联军入侵的战斗。四十多年来他与冰川结伴,一旦在平原待久了,就闷得发慌,渴望到高原,呼吸到那里的冷空气就浑身舒坦,他自谓是“反季节的候鸟”。

传统教科书里对冰川进行科学研究至今才半个多世纪。传统理论认为:第一,冰川是气候变化的窗口;第二,冰川是气候的产物。在张文敬看来,冰川不仅是气候的产物,它也是一定地形、地貌条件下的特殊产物。也可以说,冰川是气候变化的调节器。诞生于第四纪的四川黑水县达古冰川,现在的长宽均不过几百米,但一直存在至今,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比如鲸背岩,又称羊背岩或羊背石,是典型的冰川侵蚀地貌景观。其形成是由于冰川向前向下运动时,对所过之处产生肉眼看不见但缓慢而持久的磨蚀作用,久而久之,当冰川后退,显露出的基岩形状,就像匍匐在谷地中的羊群,故而得名。由于冰川在对基岩磨光侵蚀过程中或许夹有硬度比较大的冰碛砾石,可在羊背石面上形成道道冰川擦痕。羊背石及其擦痕是判定是否有古冰川作用以及古冰川作用规模的典型证据之一。一条几十米长的鲸背岩的形成,通常需要上万年甚至更久。鲸背岩是第四纪古冰川奇观,在南北极冰川退化后比较常见,但在内陆山地冰川地区十分罕见。此前因受制于考察条件等因素,一直没有在四川发现鲸背岩。二〇一三年三月,张文敬在达古冰川景区乘坐索道上山时,意外发现位于羊拱山大约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地方有鲸背岩。经反复确认,这里果然有十多条鲸背岩,其中最长的一条大约有五十多米。整个鲸背岩群平均高度约五米,规模很大,品质很高。根据这次考察发现的古冰川痕迹,他推测历史上达古冰川体量是现在体量的上千倍之多,这对研究达古冰川地区的古环境、古气候有重大意义。

站在鲸贝岩上,是不是恍如有“骑鲸”的赋予?扬雄的确有此一梦,鲸成为了隐士云游天地的坐骑。元代诗人宋无有这样一首《自题》:“乘兴风波万里游,清如王子泛扁舟。早知鲸背推敲险,悔不来时只跨牛。”

其实,我脚下的鲸背十分沉稳,比冰川更坚韧,比风雪更值得信赖。庸人做不了骑鲸客,我捡了一块小石头放进背包,就像偷走了一块达古冰川的玛尼经石。

达古冰川只能算是“婴儿冰川”,跟第四纪大冰川期的体量远远不能相比。不过小型的现代冰川却是地球环境演替的一个窗口,尤其是时有时无、时大时小的婴儿冰川,就像设置在冰冻圈和生物圈之间的寒暑表,向我们昭示地球的白云苍狗。黑水县境内共发现十九条现代冰川,其中十三条位于达古沟源头。这里也有十余条第四纪古冰川奇观鲸背岩群,它们是渴望返回远古,抑或走向未来?

天空敞开亘古的真诚,无际之痛仍在每一根枯草间迂回。最单纯的蓝光深处,能够看到一种古老的起源,从欲望退到安静。这需要几秒钟,也可能一万年。

现实的冰雪是那样模糊,锋利的风沿坡地而来,把鲸背的泥屑全然带走,让我与从未经历过的凛冽相遇。

我相信远山包含的一切未名与澄澈的意义。

这里没有鸟语,没有晨钟暮鼓,但高空有大鹰,如觇标,厘定诱惑与现实的距离。

我弯腰撿起一块石头,说不定上面有雪豹的气息。手指一用力,石头碎了。这叫一不留神就瓦解了一次苦苦等候的涅槃。

无辜的雪光,一地闪烁而迷乱。它们也在等待鲸之歌吧。

冰与山的传奇

达古冰川呈现的形态异常丰富,最典型的形态有三种。一种是冰川群体,如同三幅白得耀眼的银色帷幕;一种是平面形态,闪着寒光的冰川似波翻浪涌;另一种是剖面形态,一层层的冰川年限达万年,呈波浪水纹状。

从明净恬静的东措日月海出发,翻过大片碎石满地的山坡,便来到了一号冰川。它是立体形态冰川的代表,整体呈月牙形,冰川前沿有冰蚀崖,蔚蓝的冰蚀湖上漂浮着大小不等的洁白冰块。阳光下纵目远眺,还可以看到冰川周围分布着大小数十个孔雀蓝的冰蚀湖。二号、三号冰川位于一号冰川的左侧,同一号冰川相连,一直延伸到达古雪山的顶峰。

冰川世界无比丰富,冰川本身就有生命,动物、植物也有。张文敬就提出过“跃动冰川”理论,所谓跃动冰川,是指在几小时、几天或几个星期内突然快速前进几米、几十米甚至几公里的冰川。这类冰川跃动的周期具有一定的规律性,所以有人也把它叫作“波动冰川”,与地震、泥石流毫无关系。在达古冰川深处,恰恰可以见到冰川跃动的踪迹。

冰川核心面积为8.25平方公里,冰川厚积约三十米,大小冰川相互映衬,精雕细琢整齐有序,阳光映照下,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如梦如幻。达古冰川景区的旅游单元十分完整,现代世纪冰川,皑皑的雪山,巨石林立的山地,宛如明镜的高山湖泊,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绿草如茵的高山草甸……

一号冰川其实是一块面积不大的冰舌,其余部分被掩盖在了厚厚的冰雪之下。但这小小的一部分,就像作家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所言,让人猜测它那看不见的部分。冰川的面积犹如一个小型飞机场,暴露在外的冰壁很是奇特,大多呈波纹状,像是一个个的滔天巨浪突然被僵冻在半空,它们用奇异的身姿,留下了水的形象。冰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一片片宝蓝色的光,彼此镶嵌,彼此穿凿,迷乱而沉静,夺人心魄。冰舌以三十度左右的坡度平缓地向上延伸,后面是几座海拔大概为五千二百多米的雪山。冰舌下是一片面积很大的冰蚀湖,由于湖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看起来有油一般的黏稠。站在湖边,我能很明显地看到冰川上的巨大裂缝,像张开的嘴巴,在向天空呼叫,但冰雪掩盖了这种诡异和危险,因此,万不可随意涉足,一旦掉进冰窟窿,那就万劫不复了。时间似乎变得很慢,慢得可以听见水的滴落声。几千万年就这么过去了,我和冰川对峙着,没有欢呼,没有悲哀,我用呼吸感受着冰与水的神奇和壮丽。

我没有带冰爪,因此上不了冰舌。攀爬冰舌的难度表面看并不大,因为坡度较缓,但我不敢冒险——积雪下面的冰裂缝足以吞没一切冒失鬼。黄昏时的天空,本来还是瓦蓝的,一阵强风吹来,达古雪山山顶被掀起的雪粉遮蔽了,雪夹着小冰雹呼呼地袭来,敲打在坚硬的冰舌上,奇怪的是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眺望着风雪中的冰川,迷雾中的它还是那样的冷峻伟岸,像那头雪豹,摊开四肢,脊背弯得像一张吃满力道的弓。

有资料说,达古冰川是红军长征期间翻越的最后一座雪山。表面读这句话,读不出奥妙。具体地说,真实情况要艰巨、危险得多。

一九三五年六月至一九三六年八月,历时一年零两个月,中国工农红军红一、红四军,近九万人,三次翻越险峻的黑水大雪山。红军进入黑水攀登的第一座大雪山是坐落于黑水县西南方向的雅克夏大雪山,也称长板山或马塘梁子,海拔四千四百四十三米,距县城三十公里,如今集国家森林公园及八十里彩林为一身;第二座大雪山昌德雪山,地处黑水县西南,海拔四千二百八十三米,处于达古冰川与彩林之间;第三座雪山是达古雪山,是红军翻越的最后一座大雪山,其海拔有四千七百五十二米,是去达古冰川景区与毛尔盖的必经之地。当时,周恩来因身患重病,躺在担架上经此翻越了达古雪山。有不少战士因生病或体力不支而长眠于雪山上。据统计,有近万名红军战士在黑水牺牲,长眠于黑水。雪山吸纳了勇士的精魂。

当年参与翻越三座大雪山的中央红军医生钟有煌回忆道:“我正在整理三稿这段翻越最后一座打鼓山时,看到《每日新华电讯》二〇〇一年六月二十四日第一版登载:《浓缩的长征》中有段讲,‘第一座大雪山是夹金山,此山海拔四千多米,山上终年积雪,空气稀薄。红军翻越最后一座大雪山是打鼓山,海拔五千多米!当时翻越这座打鼓山时,觉得比起其他几座山还要轻松些。不知道这座山有那么高,可能是开始翻越时起点高,也因为最后一道关,思想动员工作充分、深入之故。”而事实证明,翻雪山是长征以来最难的一关。“五座大雪山,五座关,一关比一关难过,这是什么道理?就是因为红军战士的体质,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不断地下降,营养问题无法解决,致使体重减轻。所以,高山反应更为明显,如气喘、心悸、两腿无力等。”这样的分析,入情入理。

达古雪山埋藏着很多拒绝锈蚀的往事。近年有一位重走长征路的青年,在达古雪山上的石头的缝隙中,找到了一枚已经锈蚀的子弹壳,发现在弹壳的底部,刻有“1934”的字样,这枚红军使用过的弹壳,让他心中一阵冲动,经媒体报道后,引起过小小的轰动。其实,当年红军在翻越达古雪山时还留下过不少遗物,已成为了黑水最为珍贵的记忆。达古雪山就像傲视一切的巨人,却托举起了一支更为伟大的军队,从自己的肩胛走过,它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座大地上的红色路标。这正是——

踏遍南岭跃云贵,

健步铁索到岷山。

不怕黑云风和雪,

跨越五千打鼓山。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炎炎七月,一条“净水”消息在炎炎夏日向世界播洒着凉意。由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政府、中国医促会健康饮用水专业委员会主持举办的“四川阿坝达古冰川水水源科学评定会”和“四川阿坝达古冰川水水源科学评定会成果发布会”在中国人民大会堂召开。通过长达三个月科学、严谨的综合检测,结果得出——达古冰川泉水是当今所发现的世界水龄最长(约9610年)的冰川泉水,是富含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低氘、低钠、低污染、高活性的原生态健康水源。该结果一经公布,迅速引起与会专家、学者及水研究人士的广泛关注。由国际测定年代学权威单位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新构造年代学开放实验室专家,通过国际公认的“14C测年法”,测定达古冰川泉水的水龄距今年代为9610±95年,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水龄最长的冰川泉水水源。在此之前,中国勘测到的泉水多为地上水,水龄最久为一千年左右,世界上也从未勘测到九千年之久的冰川泉水。

这完全可以载入吉尼斯纪录大全的水龄最古老的天然冰川泉水,使冰川周边藏、羌村落中的百岁老人比比皆是,这是上苍留给黑水的财富,让近万年前的洁净空气、大地、雨水所形成的冰川之流,成为了滋润都市人心田的甘泉。与其说达古冰川的形成是大自然的恩赐,不如说,这圣洁之水里,蕴含了雪豹之力和一种清洁的精神。

云与冰川的对峙

我知道青海省东南部的甘德县有一座山形奇特的山丘,它是本地历代高僧大德认定的神山,是文殊菩萨、莲花生大士、绿度母等诸佛菩萨加持过的圣地,是格萨尔王第一勇将噶得秋炯万纳修身养性之地,地名为额阿东地勒(打鼓山之意,当地人常能听到山上有打鼓的声音),印度大成就者智吾瓦曾经在此神山修行,并将腰间的金刚杵伏藏在山中。但是,这些与达古冰川或达古雪山无关。

在藏语中,“达”指美丽、漂亮,“古”指深沟,所以,“达古”就是美丽的深谷之意。那些深壑,宛如通达上苍的滑梯,当圣洁之泉奔涌而来时,我们是否能凭此抵达那远古的深梦呢?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达古雪山边的一个山顶,达古冰川在遥远的天际下,像一道银丝,为大朵的白云镶起了一条银的花边。三条巨大的冰川带宛如三条圣洁的哈达在蓝天下自由展开,随着距离的拉近,线条变得粗犷雄阔,仿佛天地间一架冰清玉洁的屏风。我眯缝起眼睛扫视着更远处的雪峰,阳光从峰顶蒸腾起来的白光,与光怪陆离的云朵相交织,在接近透明的宝蓝色天幕下,汇聚成一片犹如被鹰翅和经幡掀起的壮丽旗海。这就是高海拔地区偶尔出现的罕见现象——旗云!在旗云的君临下,一切言语就显得多余和聒噪。旗云是与无边无际的空寂相生相守的。

我走得很累,听着碎石跟鞋底摩擦的声音,沙沙沙地怪响,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桑蚕吐丝的方式。山坡上的雪线就如同冰川吐出的丝,已经被无数的流云带走了,尘埃落定时,冰雪依然,山峰依然。几千年一晃就过去了,几万年就像打了个盹,屈辱得失的丝,在沉浮里随风明灭。至于我自己吐出的丝能不能结成丝茧,根本就无须去过问了,也没那心情。喝醉了酒,这些人也会说上一两句格言——我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祖宗为后人创造了很多精神资源,只等待你去用来自行武装或者缠裹伤痛。作茧自缚是符合进化的生存规则,换一个说法,莫非丝尽之时,才是一个人脚踏实地之始?而我又如何能使吐丝的方式更为持久呢?从哪里能获得这些坚韧而纯粹的资源,以真丝的光照,去逼近汹涌而来的危机或感动?想到此,一股异样的血,正从我的骨髓里冲过,却立即就渗漏于荒寒的高地,随干燥的风飘曳而走了。

我突然想到了那些路边的玛尼堆,想到了那些拜倒在雪山脚下的虔诚者,想到了那头雪豹橙黄色的眼睛。大自然毫不费力地证实了冰川、雪豹与人的三位一体。结果就像一头豹子成功埋伏在觉悟者的体内。深爱自然的人,就真正懂得敬畏。他們唯一担心的事情只是在于——唯恐豹子埋藏得不够深入!自己留不住它!于是,他们开始祷告。豹子埋在他们上翘的尾音里,埋在他们的脊背,毛贴着皮肤,能够闻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气息,能够听到很久以前豹子喷着热气将冰川的早晨融化的声音,能够摸到水的颜色和山的身体,能够看到豹子带动着冰川的神韵而去。那豹子一遍又一遍掠过大地,像象牙梳子一般翻开灵与血,占领又放弃,在毁坏之后又垦殖,是雪域的亮风一遍又一遍吹过,通达根性的透彻与敞开。人太渺小了,我们在豹子身下辗转翻腾,像一个鞭子下的陀螺,把每一次鞭子的闪电,铭记成忧伤的花纹以及驯服的圣火,我记住了豹子忘却尘世的柔和线条——像一根修长的钉子,钉尖上,还凝聚一星白霜……

我回过身来,我怀念那头奇异的雪豹。盘结在山峰的旗云,似乎展开了时间的大纛,如同一个庞大的军团开始一股股地随旗帜奔腾而去。我听不到那些拥挤的蹄声和大纛的劈风声响,在达古冰川的群峰之间,那头豹子与石头、与冰雪已经模糊成一片,我看见雪峰下的黑石头,刀锋一般内敛,把一切反照收缩回到体内,黑如一团梦,似睡非睡,似醒未醒……

孤独就是冰川的精气神。

远方的黑夜兀自丰饶,有迷人的臆想,更有无从预测的无奈与失神。但沉默的石头,腾出了空地,等待一场更大的雪涌向天际。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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