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从听故事开始

2023-07-14 09:18
传记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儿媳妇饭馆讲故事

常 芳

我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奶奶。我常常想,会不会就是因为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奶奶,我在后来才爱上了写作?

我奶奶不识字,但是,她喜欢讲故事。在我读小学之前的那几年里,我一直是跟着奶奶生活。因为兄妹众多,父亲在外地工作,每周才能回家一次,母亲无法照顾周全所有的孩子,为此,在童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里,我几乎都是跟在爷爷奶奶身边,住在他们那个有一棵粗大垂柳树的院子里。与周围人家不同的是,爷爷奶奶住的院子,分前后两座房屋。后面一座只用来居住,前面一座则相当于会客厅和灶间,在那里做饭和接待客人。院子里那棵枝条几乎垂到地面的大柳树,就生长在前后两座房屋的中间,靠近院子西面的围墙。

那个院子的门前,是横贯村子东西的一条交通要道,它的左边则是一条水量常年充沛的宽阔河流。沿河上下游几十里最大的一座水泥沙路面的石桥,就连接在我们家门前的道路上。夏日里,因为这座石桥的几个桥孔太小,时常导致两边的河岸决堤。院子西面隔着四五户人家和一个挤满鹅鸭的水塘,便是村子里最重要的一条南北大街。供销社、饭店、旅店、工商所、剃头铺子、茶水炉子,都铃铛一样缀在这条街边上。在奶奶的讲述里,左甩右甩的大街南北两端,“各是一座大庙”。这条“官道”由此南下北上,穿过整个村庄,也就是在完整地穿过整座大庙。用奶奶的话说,这就是“一条大路和一个庄子,都装在大庙的肚子里”。

从我童年时的眼睛里看来,爷爷奶奶的那个院子与它周围房屋的布局,真的是完全不一样。因为靠近那条街道两边的,不是一户人家房子的后墙壁,便是一座房屋的前院墙和一个孤单的大门,有个简陋的门楼子,至多还有一条算不上宽阔的过道。我们却是前后两座房屋夹着院子,就像在河里的鸭群中孤立地游着的一只大鹅。我要在很多年以后,才能理解这个院子的结构——在1950 年之前,在这个前后有两座房屋的院子里,几十年来一直都开着饭馆。

这就要说到我奶奶为什么会讲故事,喜欢讲故事了。

关于我奶奶会讲故事,我认为重要的因素之一,大概就是她跟着我爷爷两个人长年都在这个院子里经营着一家饭馆。因为从我的高祖父年轻时候来到这个地方,就开始在这里经营饭馆。“相当于会客厅和灶间”的紧靠街边的那座屋子,就是他们经营饭馆的门面。我不知道我的高祖父会做什么样的北方面食。我爷爷一直在这座屋子内打锅饼,烤糖火烧,做手拉面,包饺子,招待客人。我奶奶负责推磨磨面、烧火帮厨。后来爷爷告诉我,从东面大海边日出之地的日照,到北面的泰山脚下,至少在方圆二百里地之内,凡是在这两地间贩卖山珍海味的生意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王家饭馆”。

我爷爷奶奶的这个饭馆,在听人讲故事方面,大概跟蒲松龄请人讲故事那个茶摊子有着一样的功能。我甚至不能想象,奶奶在这里究竟听到过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反正,她有的是让我在童年里忘记疼痛和哭泣的故事。

从前,山里住着个瞎眼婆婆,家里有两个儿子,娶了两个百灵鸟一样俊俏的儿媳妇。瞎婆婆给两个儿子分了家,就跟着小儿子过日子,因为大儿媳妇嫌弃她看不见东西,不能帮着干活,死活不肯要她。小儿媳妇却不嫌弃她,欢欢喜喜地和瞎婆婆住在一起。冬天里冷,睡觉前先给瞎婆婆暖热被窝;做好了饭菜,先盛一碗递到瞎婆婆手里。但是有一件,就是小儿子家里穷,上顿高粱饭,下顿䅟子煎饼,没有好饭好菜能做给瞎婆婆吃。倒是大儿子家里过得十分富裕,饭桌上天天有肉有鱼,还有白米饭。为什么呢?因为分家的时候,家里能长庄稼的好地,都被大儿媳妇争了去了……

奶奶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或者说我记住的奶奶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这个瞎婆婆和她两个儿媳妇的故事。我至今记得,奶奶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前提是我被尘土迷了眼睛,又摔破了膝盖,趴在地上大哭。我摔倒在地,是由于跟在一群大孩子后面追赶一辆拉煤的汽车,在烟尘里奔跑着要去捡煤渣。汽车拉着煤从西面跑来,要过桥去河的东岸。水泥路面的石桥跟高高的河岸有个斜坡,斜坡上的沙土又坑坑洼洼,汽车跑在上面颠簸晃动,煤渣就会从车厢的缝隙里撒漏下来,所以一旦有拉煤的汽车从此经过,街上的孩子就会疯跑着跟在后面一路狂奔。那次,我先是被尘土迷了眼睛,看不见路,接着又被一块石头绊倒,摔在坚硬的沙土路面上,擦破了膝盖。我闭着眼睛,趴在烟尘里大哭。奶奶听见了我的哭声,从门口跑到河边,抱起我走回家,先是帮我吹干净迷进眼里的灰尘,又去舀了水,用水清洗我的膝盖,涂抹紫药水。我一直在哭。奶奶就把我搂在她的怀里,坐到大门口,开始给我讲这个瞎婆婆的故事——

……有一天,瞎婆婆生了病,什么也不想吃,就馋一口白米饭。可水田都在大儿子手里,小儿子家里哪会有白米?没有白米给瞎婆婆吃,小儿子愁得直抹眼泪。小儿媳妇瞅着病床上的瞎婆婆,心里也难过,她就出门去了大哥家里,想去找他们借米。大嫂子听到兄弟媳妇找他们是为了借米,三步两步从屋子里走出来,把兄弟媳妇拦在了天井里,哭丧着脸说:“今年老天爷像个看热闹的人,没看到谁家抬棺材,死活不肯多落下几滴雨。水田里没能浇够水,没打着稻子,眼下,俺家米缸里哪还有一粒米,连把稻糠都摸不着了。这不,你进来前,俺正要出门去你那里看看,能不能借给俺几升䅟子,先打打饥荒。”小儿媳妇借不到米,没有办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回头朝家走。半路上走到一棵大椿树底下,看到大嫂家的狗正在拉屎,拉出的都是还没消化掉的大米粒儿。小儿媳妇看着狗屎里的大米粒儿,心里翻江倒海。她跪倒在树下,对着老天说:“老天爷,俺娘病倒了,一心就想吃口白米饭。可俺没用,也没地方去淘换白米。俺现在把这泡狗屎拿回家,淘出里头的白米,煮碗白米粥给俺婆婆解解馋。俺婆婆吃了白米粥,让她病好了,老天爷,您就是天打五雷轰了俺,俺也没有一句怨言在您面前。”小儿媳妇把狗屎拿回家,一遍一遍地用清水淘,淘干净白米煮了米粥,端给瞎婆婆吃。瞎婆婆刚吃完米粥,外面忽然黑了天,电闪雷鸣,一道一道火闪往屋里劈。瞎婆婆问小儿子和小儿媳妇,他们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得老天爷发了怒。小儿媳妇跪到瞎婆婆面前,说出白米是从哪里淘来的。说完,她跪爬到屋门口,头伸到门外的雨水里,求着老天爷劈死她。这个光景,天上一道火光落下来,一个炸雷滚过去,小儿媳妇的头上被老天爷插满了金花、银花。大儿媳妇探听到了这件事,她火急火燎地跑回家,挖出白米喂了狗,又用棒子打着狗肚子拉出白米,急三火四地用那些白米煮了米粥,端给瞎婆婆,催着她赶紧吃,又一眼一眼地朝天井里张望着,盼着老天爷赶快阴天,打雷打闪,好也赏赐她满头的金花、银花。瞎婆婆吃完米粥,老天爷果然又是黑了天,电闪雷鸣,围着那座屋子转圈。大儿媳妇赶忙学着小儿媳妇前头的做法,也跪到了瞎婆婆脚前,假声哭着,说她家里米缸里没有一粒米了,她也是拿狗屎里淘出的米给瞎婆婆煮粥吃,伤了天理,让老天爷一个响雷劈死她吧。她跪行着到了屋门口,把头伸进雨水里,心下欢欢喜喜地等着老天爷赏她满头的金花、银花。结果一道火光劈下来,一个炸雷滚过去,你猜怎么着,瞎婆婆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妇看到,那个跪在屋门口的大媳妇头上没有金花,也没有银花,老天爷竟是把她抹着桂花油的头,变成了一个大猪头。

类似这样的故事,奶奶给我讲过一个又一个。有时是坐在太阳下,有时是坐在院子里那棵粗大垂柳树的树荫里,还有时是在河边乘凉的黄昏和夜里。那个时候,每当我和邻居家的孩子们在河边一起疯跑够了,在麦草编制的草苫子或是芦席上打着滚,看够了河水,玩掉了蜻蜓的头和翅膀,瞅够了天空中变来变去的云朵或是满天的星星,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够了乘凉的人在沙子上来回走路鞋底擦出的轰鸣和嚓嚓声,挤在一块吵闹成一团麻,奶奶就会用蒲扇拍打一圈我们的脑袋、后背、屁股,吩咐我们挨个坐好。我们都明白,那是奶奶讲故事的时间到了。她就一边摇着蒲扇给我们驱赶苍蝇、蚊子和各类飞虫,一边开始给我们“啦古呱”。

在我开始写小说以后,我时常回忆起奶奶和她曾经讲过的那些故事。我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做梦,但遗憾的是,至今我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她。我只能从家里保留的唯一一张还是我出生前的全家福里看到她。后来是母亲告诉我,奶奶的肚子里“有一肚子的古事”。

常芳:《河图》

族谱上,我们的祖上是从淄川到了沂水,后人四处开枝散叶,到我的高祖父,他独自闯世界,辗转去了临沂,后又在城北一个小镇扎下根,以经营饭馆为生。他选择的这个镇子位于两个驿站的中间,是当年从上海、南京途经山东去北京的最近且必经的一条陆路,所以便有了一个生动有趣又充满着期待和想象力的名字——半程。在那个时代,陆路交通还只有马车,没有火车,也没有汽车。如果人们早饭后从当时的沂州府出发,乘马车来到这个名字叫作半程的小镇,时间恰好能够赶上吃午饭。

在创作小说《河图》的那几年里,由于它的故事发生时间是在辛亥革命时期,我的心灵时常会穿越回去,浸润其间,所以也就时常去想,在辛亥革命前,因为地理因素,在我的高祖父经营的这家小饭馆里,有没有接待过一名路经此地的德国地理学家?这名德国地理学家从1868年至1872 年,一直待在中国,对包括山东在内的十几个省份进行了地理和矿产资源考察。他撰写的《山东地理环境和矿产资源报告》,最后被送到了当时的德国皇帝威廉一世手上。由此,德国政府才在1897 年借口“巨野教案”,出兵占领了山东的胶州湾。

这名德国地理学家的名字叫作李希霍芬。他从上海出发,一路北上,后来到了山东。那时,我的高祖父正在他新到不久的小镇上兢兢业业地经营着他的饭馆。我之所以会遐想到我的高祖父和他的饭馆,遐想到曾经途经这个小镇的德国地理学家,是我一直想弄明白,这名德国地理学家在经过我们这个小镇时,究竟有没有停留下来?如果他停留下来并选择在这里吃午饭,那他就一定是在我的高祖父的饭馆里用的午餐,因为在这个小镇上,这是唯一的一家饭馆。

我还在想,如果这名德国地理学家真的是在我们家吃了午饭,那么他坐在我们家的房子或是院子里,都和我的高祖父交流了些什么?他在他的日记里,或者是回到家乡见到他的亲戚朋友时,曾经怎样来描述我家乡的这个小镇和这个小镇上一个开饭馆的中国男人?如果我今天能够穿越时空去见到我的高祖父,和他谈起这些,他又会如何向我描述他曾经见到过的那名德国地理学家?他有没有想过,那个德国男人是为了什么样的事情,历经了多少千山万水,才来到了我们这个陌生的小镇上,坐在了他的饭馆里?

这样去设想我的高祖父和他的饭馆,去设想他和那位路经此地的德国地理学家的交会,还缘于我的爷爷奶奶仍然还在同一个地方,继续经营着我的高祖父曾经经营过的这一个饭馆。

我的爷爷奶奶在他们的饭馆里招待过西洋人,也招待过东洋人。我跟着他们住的时候,屋里还有一把长度差不多30 厘米的美式“短剑”。那其实是一把长匕首,两边是不太锋利的刀刃,刀锋双面中间都有一条凸起。刀鞘材料类似现在的塑钢,有着细细的斜布纹般的装饰,最初的颜色应该接近黄绿色,但因为时间久长,已经有些黯淡泛白。刀柄两侧设有需要用力弹按的卡扣,小孩子无法独立脱去刀鞘,也因此我才会经常得到机会,被允许把玩这把奇怪的“短剑”。奶奶说,这把“短剑”是在饭馆里吃饭的一个大鼻子洋人送给我爷爷防身用的。那回,我爷爷给那些洋人做了什么菜,奶奶说她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有手拉面,还有那些洋人都喜欢的肉火烧和糖火烧。仅用双手做出身形酷似粉条般圆滚滚的手拉面条,是我爷爷拿手的一道面食。这些年,我有时候也会猜想,那些被我奶奶统称作西洋人的客人,他们有没有把我爷爷做给他们的那些手拉面,当作是中国的意大利面在享用?

这把意外得到的“短剑”,还意外地带出了另一个“故事”。有了这把“短剑”不久,我爷爷就不能再做手拉面了。一次他和他的兄弟打架,激烈处居然动了刀,他的右胳膊肘便被他的兄弟挥舞着这把“短剑”,砍去一块。被砍伤后,我爷爷住进了临沂的教会医院,由那里他认识的一个德国医生帮他做了手术,但右胳膊肘从此留下了不能自由伸展的后遗症。这导致他在此后漫长的时光都只能用左手拿刀切东西,用左手拿筷子吃饭,左手承担了一切重活。在我们调皮地学着爷爷用左手拿筷子的时候,奶奶就会搬出爷爷和那把“短剑”有关的“故事”,警告我们:只有右手受了重伤,重到不能拿筷子吃饭的人,才会被允许使用左手,名正言顺地去做个左撇子。

饭馆里招待过的东洋人,则是日本人。确切地说,是驻守在镇上据点里的日本兵。日本兵前来占据这个镇子时,镇子上的人毫无防备,我爷爷奶奶家中和饭馆里的那点家当都来不及藏起来。奶奶就把手、脸和衣服全部涂抹上锅底灰,披散着头发,将两只眼睛的上眼皮翻卷上去,蜷缩着手指,坐在大门口,扮作麻风病人,想以此恐吓经过门口的日本兵,别进家里抢东抢西。能把眼皮撩起来、翻卷在眼睛上面,是我奶奶的一项绝技。在我跟着她生活的时候,她还常常这样扮作“红眼马猴”,吓唬围住她的一群小孩子,逗我们欢笑。

常芳:《第五战区》

在日本兵从沂蒙山区撤退之前,我们家的饭馆里常年会有一些日本兵走进走出。据奶奶回忆,第一次走进饭馆里的两个日本兵,手里就拎了两根指头粗的红薯,打着手势让我奶奶给他们煮。奶奶一声没吭,拿过红薯洗干净,在锅里添上一瓢水,便开始点火煮红薯。他们手里都攥着枪呐。奶奶讲那是日本兵在试探她和爷爷是不是“顺民”。家里只有菜刀和木棒子,就算床底下有大鼻子洋人给的那把“短剑”,她和爷爷两个人也抵挡不了日本兵手里的步枪。

在我创作长篇小说《第五战区》时,我爷爷奶奶和他们在饭馆里经历的很多故事,都被我写进了这部关于全民抗战的小说里。

我爷爷奶奶家的房屋挨近河岸,前后有的是空场地。小镇上每隔五天有一个集日。集日里,除了菜市、肉市、粮食市设在街道里,像禽鸟市、手编市、木料秫秸市、牲口市,都靠在河边上。在牲口市和我爷爷奶奶家房屋之间的一大块空地上,是汇聚着多个说书人的说书场子。在那片场地上,因每个说书人说的书不同,听书的人也会按着自己的选择不自觉地圈出一个一个圆圈或半圆圈,包围着说书人。奶奶说那些听书人围着说书人,就像炖鱼的锅里贴了一圈面饼子。靠近我们家房屋的那个说书人,因只隔着一堵墙,即便是坐在屋子里,也能听到他的渔鼓声和说书声。后来,我喜欢跟在爷爷屁股后头去听说书,大概就是因为那个说书场子里常年不间断的说书声,把我爷爷奶奶家的房屋给浸透了,那种感觉大概有点像古人说的“余音绕梁”。我小时候住在里面,那些无处不在的声音,又悄无声息地把住在里头的我给浸透了。

我爷爷说从他记事起,书场子就在那里了。说书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说书的场子从来没挪走过,常年就在他的屋后头。我猜测我奶奶讲的那些故事的来源,除了坐进他们饭馆里的客人所讲的那些,一定还有很多来自于他们房屋后面的说书场子,来自那些常年包围浸润着他们房屋的那些说书人的说书声。

当然,也有一些故事就来自我奶奶自己,其中一个她小时候的故事,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它像是来自《聊斋》。

常芳:《冬天我们去南方》

那个故事是缘于我在过年前的年集上跟着爷爷去买鞭炮时,被一挂落到脚下炸响的鞭炮“吓掉了魂”,一个劲地闭着眼睛哭。奶奶在门口烧完五色纸给我叫了魂,回到屋里就开始趴在床边上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知道,我一听她“啦古呱”,哭声就会停止,这个法子每回都会奏效。

我奶奶有姐妹四个,她是最小的那个,排行第四。她的母亲没有儿子,但是一个“有仙家庇护”的人,家里摆着供桌,常年烧香。在她七八岁时,有一年冬天,外面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北风呼呼地刮,人的头发和脚趾甲都要冻掉了,她和两个姐姐挤在一张床上,夜里还是冷得像睡在冰块子上。床上就一领光席,棉被又薄又窄,盖在身上四处钻风。“哪里是盖着被子,就是盖着一片椿树叶子。”奶奶表述一件事物的本领,直到今天仍然令我觉得清奇、妥帖,无法置换。

常芳:《爱情史》

奶奶说有一天夜里她家的水缸在屋子里都冻裂了,快天亮时她却被热醒了,跟五黄六月天里一样,浑身在冒汗。她爬起来,想去水缸里找水喝,伸手去摸盖在身上的棉袄穿,没摸到棉袄,却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热烘烘的东西,正趴在她身上。她以为是外面来的野猫,惊慌得大喊大叫,赤着身子跳到床下。她这一声叫喊可不要紧,天亮后,她听见天井里有很多人说话,大姐跑进屋喊她快起来穿好衣裳。她跟着大姐走出屋时,看见她母亲就跟发疯的一只猫那样,正在屋顶上来回窜动,谁劝说也不肯下来,嘴里嚷嚷着要“四枝萼花”给她赔罪,说她好心好意冒着雪跑过来,趴在她身上护着她,给她取暖。这“四枝萼花”倒好,半天空里一声惊叫,差点没把她吓死。

那个早上,天上地上都是雪。我奶奶被她的大姐按倒在地上,跪在天井里,照着大人的嘱咐,不停地给母亲磕头,才知道母亲嘴里的“四枝萼花”说的就是她,也知道了在屋顶上来回跑动的并不是她母亲,而是一只附体在她母亲身上护佑她母亲的“皮狐仙”。

我一边听着,还一边问奶奶,我有没有“皮狐仙”保佑着。奶奶摸着我的额头,说她就是保佑我的那只“皮狐仙”。

给我讲“皮狐仙”故事的这一年冬天,我奶奶去世了。那时候我还不到七岁,还没有上小学。但奶奶讲的所有故事,都已经完整地记在我的脑海里,并且陪伴我走到了今天。

没有奶奶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渐渐长大,渐渐年长,其间听过很多人讲的很多故事,也从书本上看过无数海内外的故事。这些“外来”的故事都在滋润着我,慢慢地丰富着我的人生阅历,丰富着我的思想。但是,在我回想自己的创作之路时,我总是会首先想到奶奶和她曾经讲给我的那些故事。我总是认定,奶奶讲述的那些故事才是我后来开始写作的最初根本。因为,我的奶奶用她的一个一个故事,把一颗一颗故事的种子,撒播在了我年幼的心灵里,并让它们扎下了深深的根。在写作长篇小说《爱情史》的时候,我索性把我所记住的奶奶生命历程中的一小部分,写进了那部小说里,尽管在那部小说里,奶奶的形象就像一幅朦胧的剪影。

除了会讲故事,我奶奶还会很多民间偏方。比如有人打扫长久没有动过的角落,搅动飞扬起来的脏东西落进眼睛,眼睛里起了红血丝或是血团,痛得不能睁开眼睛。我奶奶就会用她的偏方:在每天正午时分,拿切菜刀在地面上画两个十字,让病人闭着眼睛,两脚踏在上面。她取来一碗清水漱口后,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对着天空中的太阳深深吸一口气,食指和拇指扒开那只长病的眼睛,将从太阳那里吸来的气分成三口,猛地吹进病人的眼睛里,每天正午时分吹上三次,连续吹三个正午,病人的眼睛就会明亮如初。

我奶奶和她那些“神秘”的偏方,让我在写作长篇小说《河图》的时候,又想起了她和它们。于是,我就把其中的一些偏方写在了需要“偏方”存在的这部小说中。

《河图》的写作过程,是我对辛亥革命发生时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的一次探寻和梳理,也是我通过我奶奶和她的故事,通过她故事里我们家那个断断续续经营过几十年的饭馆,通过我的高祖父、我的爷爷奶奶这些不同时代潮流中的小人物,去看见历史和我们的关系,并去呈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小人物,以及他们在各自不同时代里的生活:或者沉默,或者挣扎,或者左冲右突。

我在成为一个作家的过程里,也是这样:或者沉默,或者挣扎,或者左冲右突。

一个人成为作家会有很多的偶然性。我幸运的是,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奶奶,我在她那些故事的浸泡和催发中,成为了一个用笔“讲故事”的作家。我奶奶当然不会想到,也无法想象,那个常常依靠在她怀抱里听故事的我,在很多年后,因为念念不忘她讲述的那些故事,竟然长成了一个会写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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