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的千年画卷(外一题)

2023-07-14 23:12赵畅
文学港 2023年7期
关键词:谢安东山

赵畅

江南的景致,风和日丽,有千种妩媚明艳;烟雨迷蒙,亦有万种凄清婉约。英台故里,曹娥江畔,尤能牵动游人记忆的神经,开启游人澎湃的心扉。

春天,当你沿唐诗之路,寻李白当年南游的航道,到达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曹娥江与剡溪江的汇集之处,遥望成语“东山再起”之山——东山,你会突然觉得时间亦变得暧昧起来,只是那一瞬间的凝固,迷惑了多少人对晨昏更替的拷问,亘古即在此刻,千古不朽的一幕幻化在了你的眼前。

偏偏那天去东山巡游,遇上个下雨天。然而,我想,东山不就是因了雨的滋润,才更丰沛更雄健的吗?走在东山的石阶上,那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雨,牵动着我丝丝熟稔的感触,流淌着稠稠的感怀,仿佛有点遥远,却又触手可及;仿佛有些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很少有政治家能绕开这座山,因为这座山为东晋政治注入了血肉。很少有名士能绕开这座山,因为这座山到处是诗意的汁液。

西晋末年,一支浩大的人马携辎负重、风尘车马,从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一路逶迤向江南进发,此乃因永嘉之乱随西晋皇室南迁的阳夏谢氏家族。作为一个名门望族的阳夏谢氏,当年何以要选择一座名不见经传的东山作为南迁的终点,自古以来,专家学者纭众说纷。有说“远避政治中心”的,东山离东晋皇都建康(今南京市)有五百里之遥,离辖郡会稽亦有百里之远,实乃“世外桃源”;也有说“交通便捷”的,东山在今上虞市西南部上浦镇境内,西濒曹娥江,对交通主要依靠水路为主的南方来说,曹娥江可谓四通八达;更有说“深造有所”的,当年东山上有寺,偌大寺院,高深学问的长老多多,自是修心养性、深造求学的好处所。或许上述三个方面该是谢氏家族选择东山而居的理由,或许只是其一,或许都不是,而是其他别的原因。其实,谢氏家族何以选择东山归隐的缘由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定居东山后的谢氏家族随着西晋的南迁而愈益光大。继东山谢氏的始祖、一代硕儒谢衡官至西晋国事祭酒后,谢衡的孙子谢鲲、沙裒官至太常卿,玄孙谢尚又官至镇西将军。而更让谢氏家族无上荣光的,是公元320年降生的谢安,其一段东山再起的史诗,令谢氏家族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铁中钉钉的辉煌一页。

出山以前的谢安,虽然早以白衣名士的身份闻名于东晋朝野,并于20岁那一年因东晋开国贤相王导之邀到宰相府中做过短短数月的“佐著作郎”,但不久便称疾归隐东山,与大名士孙绰、许询、王羲之、支遁等过起了“出则游弋山水,入則言咏属文”的隐居生活。他还参加了永和九年(公元353年)著名的兰亭雅集,曲水流觞,咏诗抒怀,演绎出一阙千古佳话。隐居期间,谢安除因扬州刺史庾冰的敦逼、荆州刺史桓温的盛邀,先后到庾、桓两府做过一段时间的幕僚外,一直以栖迟东山、远离庙堂、韬晦自处为乐事,他甚至顶住了朝廷下令“禁锢十年”不准出仕的巨大压力,继续以悠游山林、诲导子侄、谈笑风生为快慰。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东山再起”以前的谢安,近乎遗世独立之人。

初春的雨最具感性。雨,时紧时慢,时急时歇,忽而潇潇,忽而洒洒,那么自信而裕如地主宰着一层轻薄的雾霭,似烟、如云,悠荡着,逸流着。人至半山腰,回望近在咫尺的曹娥江,突然觉得其一夜间就失了枯瘦之态,丰丰盈盈地溢流着,唯有山脚下那“指石”依然。雨帘中看去,这块雄踞江边的奇石,恍如人指点江天。对岸有块若隐若现的沙洲,溪江环流围成琵琶形状,与“指石”逼真地构成了“指石弹琵琶”的情状,故又有“江南第一指”和“会稽琵琶洲”之称。相传当年谢安与会稽高僧墨客在此石下弹琴下棋赋诗作书,留下了许多佳话。

稍稍收回些眼光,临江崛起的一块大盘石又突兀在我的视线里。据介绍,这便是有名的剡溪钓石,又称谢安钓鱼台。钓台之下,渊潭藏鱼。鱼是“太傅鳊”。史载,此鱼“头尖身扁尾似扇,眼红鳞白无腥味”。谢安出东山贵为宰相后,还常思“东山鱼”,这当是后话。如果有心,在这块具有神奇色彩的盘石上细细寻觅,便可发现一些大小不一、形似木屐的脚印迹,有人说,是谢安当年留下的,信夫!

说及木屐,自让人想到了“谢公屐”。谢氏家族的知名成员,大都爱好山水,乐于赏览丘壑之美,谢安自是其一。诗人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云:“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而《登梅冈望金陵,赠族侄高座寺僧中孚》云:“吴凤谢安屐,白足傲屐袜。”想当年,谢安“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着木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谢公屐”的妙处就在于:着了这种木屐,走山路如走平地,“在危能安,履险如夷”。如若不好游,谢安怎能有此发明?“谢公屐”的发明,后来竟让智圆(又称“孤山法师”)悟出“损有余补不足”这般深刻而有用的哲理,并推而广之,以为“持此道以履于家,履于国,履于天下,则何患于倾危哉”,此之于谢安该是始料未及的。

钓鱼台也好,“谢公屐”也罢,它们自是见证了谢安闲隐山林而不出仕之意。综观古代隐逸之法,不外乎三:一者深居山林,如唐尧时,居箕山的许由、巢父;二是静坐水湄,如处渭河而设钓的周公太望、悬丝饵鱼的梁仁昉;三者自娱山水间,如汉严光。都说“君子求隐,反致成名”,谢安的东山之隐,虽说是“避难逼隐”的又一种隐居形式,可又何以不合乎上述规律?

或许,在谢安远不是为了个人扬名,但既然是“避难逼隐”,又何以甘心被逼?又何以甘心“安逸悠荡”?谢安的目光开始迷离起来,他的发梢散了,衣衫敞开了,琴声追着内心的激流,飞越高山流水,飞越金戈铁马。是的,透过谢安那表面的放荡,何以不能窥见那颗忧国愁民之火热心?

春雨最动听,淅淅沥沥的像典雅女子拨弄的琴弦,有淙淙的音,还有颤颤的形。是啊,滴滴跃动的都是情人的愁丝、情人的眼泪,听去总有一缕凄凉、一丝凄清。东山之上,曾经彩轿翩翩,载着文人雅士,托着红粉佳丽。而今已是风流云散,声息早无,湮入了岁月的烟尘。惟古树健在,惟古道依然。

当我们一行来到两垅山脉相抢处,扑入眼帘的是一块平地,四周由蔷薇花织结而成一洞穴。原来,这里曾是谢安邀歌伎“丝竹歌舞”之地。“优游山林六七年,闻征召不至”“纵心事外,疏略常节,每蒿女妓,携持游肆。”史书记载的放浪不乏冷峻。“伟哉谢安石,携妓入东山。云岩响金奏,空水滟朱颜。兰露滋香泽,松风鸣佩环。歌声入空尽,舞影到池闲”“携妓东山去,春光半道催”“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诗人歌咏的孟浪声色摇曳。作为“江东新一代青年名士领袖,朝野瞩望”的谢安,岂可长此风流?姗姗来迟的顿悟,终于出现。史载,一天,有位姓李的歌伎突然问谢安:“谢公,要想救国安民,必先做到什么?”安答曰:“必先积蓄其德义。”李曰:“德义不厚却想救国安邦,乃‘伏而舔天也!”说罢,刎颈倒地,血溅花叶。谢安悲痛至极,抱李仰天长啸:“安不如一个纤弱女子也,羞矣!”自此以后,谢安废丝竹歌舞之习,除肉林酒池之嗜,日策马于崎岖山道练骑,夜博览群书筹谋灯下……李白当年寻迹至此,写下了“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的诗句。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陆游当年登览东山,也写下了“几更梵宇勋名在,不与蔷薇一样残”的赞句。

从蔷薇洞再往上登,便来到东山国庆寺,这里是块山巅平地,四周早已为青青翠竹簇拥。谢安当年苦心经营的“明月堂”“白云轩”“两眺亭”等许多名胜古迹,大都不复存在,但断壁残垣历历在目。寺院左侧有个曲状的池子,是谢安为洗木屐而挖掘的,名曰“洗屐池”。池不大不深,但池水冬夏不枯。过国庆寺遗址有一山塘,塘周古樟、麻栎遮日,塘边有一碑,上书“始宁(东汉曾设始宁县,东山一带是上虞县与始宁县交界处,归属始宁县)泉”。青绿雾罩下的始宁泉,终年流水汩汩,四季不竭。有水则绿,无水则荒。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灵人杰,正是这青绿清甜的水土养育了谢安这出类拔萃的青绿本色,孕育了谢安旺盛不衰的气象,不甘心于庸碌度过一生的胸襟。

雨丝扯不断,那空气亦似乎湿重得能绞沥出水来。脚踏东山土,耳边这千古不绝的雨声,让人缠绵出千种遐想,万种风情。

谢安在大自然里陶冶情操,其胆识,其处惊不变、力挽狂澜的气度,早已为人们所识。《世说新语》载:“当与孙绰等泛海,风起浪涌,诸人并惧,安吟啸自若。舟人以安为悦,犹去不止。”突然风转急,谢安缓缓地问:“如此将何归邪?”驾舟人承言即回。众咸服其雅量,难怪编者云:“审其量,足以镇朝野。”而时任宰相的司马昱一番话,更让人们有理由相信谢安的智勇豪爽。他说:“安石既与人同乐,必肯与人同忧,召之必至。”这位后来的简文帝对谢安的看法果然是正确的:既然能与大家同乐,亦必然能与人同忧;一旦国家有难,召他必然出山。

谢安其时屡辞不就,到底出于何因,从史书上似乎很难找到答案,而其最后的出山,倒是让人明白了个中缘由。步入中年之时的谢安,面对东晋政权内忧外患的严峻形势,面对时人的期待,又兼其兄豫州刺史谢奕的去世,以及其弟中郎将谢万因北征失败被废为庶人,谢氏家族确乎需要有一个新的人物出来支撑局面。于是,年逾四十的谢安,重步仕途。

整整二十三年,这是一种力量的积蓄,也是一种情感的酝酿,更是一种风骨的锻造。这风骨中有曹娥江水一样的柔韧、有东山石一样的刚毅。这柔韧和刚毅最后都被谢安收拢于他的济世理想和匡世抱负了。

升平四年(公元360),明帝的女婿征西大将军桓温来请谢安做他的军府司马。《世说新语》中生动地记下了谢安出山时的场面:“谢安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赡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为苍生何?今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至此,谢安以“世道未夷,志存区济”慨然应诏。谢安东山再起之后,历任吴兴太守、吏部尚书、中护军、尚书仆射、中书监、录尚书事、司徒等职,迅速登上辅政的地位,施展出非凡的政治、军事才干。他“镇以和靖”,维护皇权,重振朝纲,阻止了朝廷重臣桓温的篡政意图。同时团结各大士族,平衡各派势力,广纳贤士,减少了内耗,稳定了统治秩序。谢安还致力于改革内政,废除了度田收租之制,减轻百姓的赋役负担,促进了农业生产的发展。他招募流亡江南的北方子弟组建北府兵,加强边境防御。

东山的雨,长长地下着。地上的地下的生命皆蠢蠢而蠕,春心萌动。近处的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于润碧湿洇中。当我们来到墓地,但见墓地周围长满了萋萋青草,不过守护墓地的那几棵古松却老枝苍劲,昂首云天,为整座墓带来一地凝重而爽朗的绿荫。那“晋太傅谢公墓”碑虽已斑驳尽显沧桑,但在我却是那样的肃然起敬。雨帘濛濛,似乎梳理着历史,似乎诉说着往古。

公元383年,前秦苻坚80万军队大举南侵,一时间狼烟遍中原,烽火燃苏皖,东晋朝廷危在旦夕。时年63岁的谢安临危受命,出任征讨大都督。如果说,谢安的出征是一种必然的话,那么这种出征更多的是基于谢安的深谋远虑和拳拳报国志。面对北方强敌前秦,他深知,一场保卫民族生存的战争不可避免。而国家要战胜强敌,除了强大的军力外,还得有丰厚的物质基础,并以相应的政治制度作保证,于是,改革税制,革新政治,施行廉政措施,便是那样的顺理成章了。

秦军声势浩大,晋朝京师震怒。在野草迷岸、浊浪翻滚的淝水河边,谢安亲率8万“北府兵”,起用弟谢石、侄谢玄、子谢琰等一批足智多谋、满腹韬略的年轻将领,以逸待劳,智战骄兵,创下了中国军事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淝水大捷”。

1600多年前,当“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的苻坚80万大军,在宁静的江淮平原席卷起一片冲天胡沙的时候,坐镇八公山下的谢安是怎样的一种意气和仪态呢?秦军被战败,前方送来驿书。其时,谢安正与客弈棋,接书匆匆一扫,随手放在床上,继续下棋,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神色。客人问:“你看的什么书信?”谢安徐答:“小儿辈遂已破贼!”当下完棋回到住处时过户限(门槛),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真可谓“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而宋朝诗人叶梦得“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盼东流水,一顾功成”这首《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诗,更让我们重睹了当年谢安的一袭风光英姿。是啊,曾经的一介东山钓隐,一旦放下手中之竿,换上一面令旗,竟使得千军万马势如破竹,霸横天下,真叫天下钓徒目瞪口呆了。

淝水大战的胜利,不仅使一度惊恐万状的东晋朝廷和江左百姓转危为安,南北朝局面进一步定型,并促进了北方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大融合,保护了江南的文化传统,也使谢安及其家族的声望达到了顶峰,其时京城建康盛传一时的“王与马,共天下”的民谣,即改为“谢与马,共天下”。后人还把谢安比作管仲、诸葛武侯,是东晋中兴的功臣,是民族英雄。

然而,从来功臣多招妒,遗恨宿命总系身。史书记载:“时会稽王司马道子专权,安位高招忌,奸佞构扇,为避祸,携家出镇广陵,拟俟时局稍定,由江道回故居东山。适遇疾笃,遂回京师逮康。太元十年(公元385)卒”,谢安死后赠太傅,谥文靖,“葬埋南京,裔孙为酬祖上‘东山之志不渝之夙愿,迁埋会稽东山”。谢安之于东山,自是情有独钟。其出仕并身居高位,但对隐居多年的东山仍一往情深,不能忘怀,以至于耗费巨资,在东晋的首都南京附近“固筑土为山拟之,寄懷欣赏”。至此,亦不难理解,其子孙何以要将其迁葬于会稽东山了。

从浙东曹娥江畔东山之寄情山水、放浪形骸的隐士,到安徽寿县淝水河边驰骋疆场、指点江山的战将,谢安以自己一生,谱写了一曲中国士大夫由隐居山野、轻薄红尘到出仕济世、建功立业的风流豪壮的神曲。谢安墓,或许是其告别世人之后最后一盏温暖而苍凉的明灯,在这幽幽的东山上,它连同那个“东山再起”的骄人故事,自是成了谢氏家族,不,东晋真正雄起的见证者。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振衣直上东山寺,万壑千岩静晚钟”“寒色苍苍老柏风,石苔清滑露光融”……每每站在东山之巅,我会油然吟诵起这些描写东山的诗句,当年沿着唐诗之路,李白、白居易、陆羽、贺知章、刘长卿、张祜、欧阳修、苏东坡、陆游、朱熹等都留下了歌咏东山美景、歌咏谢安人格魅力的著名诗篇——有诗人们的诗句相伴,谢安不会寂寞;有谢安的终身守护,东山也不会寂寞。

春雨点点滴滴呢喃,淅淅沥沥碎语,潇潇洒洒群响,似有一种柔婉和亲切,干涸的心田自能获得些许润泽,找着属于自己的声音。站在谢安的墓前,我忽然觉得,江南的雨是我生活中赏不厌的风光,而东山则是我生命中读不尽的风景。东山是经典的,这是因为“东山再起”的故事是经典的。她是一支火炬,飞越在乱云飞渡雨脚如麻的岁月,穿行在漫漫长夜亘古荒原,在坎坷中前行,在低谷中攀升,苦雨为油,疾风助燃,在噼啪作响中光芒四射,辉映历史的天空,照亮民族前行的长路。

走下山来,再次回望东山,在一片烟雨中,它就像留在自己心头挥之不去的梦幻,那雨雾更让我掂量出什么是永恒……

诗意充沛的曹娥江

浙东唐诗之路,是指唐代诗人穿越浙东七州的山水人文之路,他们大多从钱塘江出发,经古都绍兴,自镜湖向南过曹娥江,溯源而上,入浙江剡溪,过剡中,至天台山石梁飞瀑。以后,这条线路又延伸到温州,再从瓯江回溯至钱塘江。

如果说,“唐诗之路”是一个地理概念的话,那么,曹娥江水道便是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节点;如果说,诗人们的审美联想基于浙东山态水容和丰富多彩的文化底蕴的感性素材的话,那么,也注定离不开曹娥江。事实上,也正是因了曹娥江的铺垫和媒介作用,使得曹娥江在千余年的历史长河里尽情宣泄、咏叹、升华。

说及曹娥江,也不得不感谢运河的一代又一代开凿者们。因为没有运河的开挖,曹娥江就无法与运河交集,也就难以成就后来的唐诗之路。大运河,因为后来贯通淮河、海河、黄河、长江、钱塘江水系,一旦开放,人们始对远游充满幻想,对远方充满想象。放眼绍兴,萧曹运河乃浙东运河最为古老的一段。我知道,当年为了成就春秋霸业,挖掘这条运河便成了勾践运筹帷幄的重要部分。而振臂一呼、一声令下,越国子民便是那样的争先恐后、你追我赶。20年的励精图治,20年的一如既往,一条50里的运河恍如长龙卧波降临在了越国大地。《越绝书》卷八《越绝外传记地传》留下了这样的记载:“山阴故水道,出东廓,从郡阳春亭。去县五十里。”这条“故水道”,据考证就是绍兴城东廓门通往上虞炼塘的运河。

莫要小觑了这条运河,它不仅比国外的运河早了1000多年,而且与中国大运河最早开凿的邯沟属于同一时期。历史记住了勾践,也记录下了勾践“靠前指挥”的一件一桩、一点一滴。“齐于稷山,往从田里;去北郭门,(火召)龟山;更驾台,驰于离丘;游于美人宫,兴乐,中宿;过历马丘,射于乐野之衢;走犬若耶,休谋石室;食于冰厨”,这无疑是对勾践当年爬山涉水、谋略策划全过程的生动记录;而“锡山采锡”“称山铸剑”“犬山畜牧”,则更是见证了勾践指挥协调而善于落小落细落实的作风。

勾践首开运河,泽被后世、功不可没。然而,晋惠帝时的会稽內史贺循也当是运河史上的彪炳人物。正是他的登高望远和远见卓识,在“既往东展又向西延”的“背向性”思维的指引下,所作出的“开挖一条既可溯鉴湖与稽北丘陵的港埠通航,又能沟通钱塘江和曹娥江两大河流的运河”的科学决策,终被浓墨重彩地写在了浙东运河史上。嘉庆《山阴县志》卷四记载:“城外之河,曰运河,自西兴来,东人山阴,经府城至小江桥而东人会稽,宋绍兴年间运漕之河也。去县西一十里,西通萧山,东通曹娥,横亘二百余里。旧经云:晋司徒贺循临郡凿此。”

绍兴因水而名而兴而美。古人云:“天下之多者,水也”“水为万物本原,治世之枢纽”。河流,是生产和经济的命脉,也是生活和文化的流脉。运河一俟登场,便承载了这样的一份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虽说,水以曲为美,路以曲为长,运河之水道笔直如线,便大大地缩短了水路行程,于是,众多埠船取道运河,也是可以想象的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河流汩汩,对诗人意味着的则是找到了灵感勃发、激情奔涌的“火山口”。这也就从一个侧面解释了为什么诗人总是愿意远足走游世界的一个根本原因。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对于诗人,他们当然希望自己更多感知和了解文化的纽带,而他们的真实步履恰恰就落在像浙东这样山重水复、草木葱茏的大地上。“这里的山水之美,不是巨海怒涛,不是蜀山萧森,不是广袤无垠之北地风沙,也不是瘴疠肆虐之岭南山林。这里的山水,是温润明秀,山是苍翠深蔚、云遮雾绕,水是澄碧明净、纡徐潺湲”(何信恩语),真可谓“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而哪怕对于自然景致的欣赏,他们也在充沛地感受时序与季节的流转,并在其潮涨潮落、盛放凋零之间体味生命的丰美和流逝。更何况,灿烂多元的文明是人类繁衍至今的不竭动力。我们每个人的思想,都是人类辉煌文明的一块重要拼图。踏上旅途,离开日常的习俗,诗人更可以跃上浪漫主义的良骥,去寻觅心中的“理想彼岸”,去找回安妥灵魂的故乡。尤须一提的是,其时地方行政长官大多也是诗人,仅任越州刺史的诗人就有独孤峻、杜鸿渐、韩滉、贾全、杨於陵、孟简、元稹、陆亘、李绅、高铢、元晦、杨汉公、李褒、李纳、王龟等,这些行政长官与诗人之间的交互应和,怎不给唐诗之路的延展助兴、助力、助跑?

有人做过统计,在唐代352年中,来浙东的诗人就有400位以上,且大多顺着浙东运河而来。其中仅浙东运河并横穿曹娥江上虞段,就有李白、杜甫、白居易等20多位著名诗人接踵择舟而行,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且广为流传的诗篇。于是乎,曹娥江理所当然地成了领秀“浙东唐诗之路”的其中一个重要窗口。不妨读一篇被誉为浙东唐诗之路诗作神品、李白的《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节选)诗:“车浮汴河水,访我三千里。逸兴满吴云,飘飖浙江汜。挥手杭越间,樟亭望潮还。涛卷海门石,云横天际山。白马走素车,雷奔骇心颜。遥闻会稽美,且度耶溪水。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辉满江城。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天台连四明,日入向国清。五峰转月色,百里行松声。”此诗描述了诗路全程,尤其对包括曹娥江上虞在内的越中山水的描绘更是出神入化、荡气回肠。事实上,李白、杜甫等大诗人们因踏访、游赏、交游、吟咏发出的由衷“盛赞”,不仅给后来者传递了隽永美好的信息,而且也为浙东唐诗之路举了旗、开了路,并使得后来的曹娥江、大运河有幸成为接续唐诗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既为登临唐詩之路舟船的诗人们顺风扯帆,也自与纤夫一起成为诗人们心中一道最亮丽的人文风景。

以越州为中心的这片神秘区域,因经济之发达、文化之深厚、景色之奇丽、宗教之兴盛,终究引发了晋代以后的无数文人前来探幽、怀古、创作,以至到唐代掀起了高潮。当我们翻开唐诗的卷页,一个一个名头响当当的诗人便携诗而出,那不仅是他们浩荡才情的缕缕喷薄,更是他们对上虞自然风光、人文景致的盈盈缱绻。白居易来了,他为《东山寺》写下了“直上青宵望八都,白云影里月轮孤。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的诗句;周昙来了,他为“曹娥”而来,为她的孝行所感,留下了“心摧目断哭江濆,窥狼无踪日又昏。不入重泉寻水底,此生安得见沈魂”的感慨;朱庆馀来了,他听闻“舜井”的故事,伫立“舜井”的刹那间,借着诗兴油然而吟,“碧甃粼粼不记年,青萝深锁小山巅。向来下视千寻水,疑是苍梧万丈天”;方干来了,他在《李侍御上虞别业》中感慨万分、情真意切,“满目亭台嘉木繁,燕蝉吟语不为喧。昼潮势急吞诸岛,暑雨声回露半村。真为援毫方掩卷,常因按曲便开尊。若将明月为俦侣,应把清风遗子孙。绣羽惊弓离果上,红鳞见饵出蒲根。寻君未要先敲竹,且棹渔舟入大门”……曹娥江,因了唐代大诗人们的频频光临,怎一个自豪与荣光了得!要知道,在中外旅游史和中国文学史上,这样一条以水路为主、以诗歌为载体的纯粹文化游路,且能够穿越千年而长盛不衰,可谓绝无仅有、独领风骚。

曹娥江无言,但曹娥江一定记住了当年诗人们的一颦一笑、一吟一咏。尽管,曹娥江很少成为他们的吟诵对象,我们也很难从诗歌的字里行间寻找曹娥江之名,但正是曹娥江水路的便捷给了诗人们有力的助兴。其实,对曹娥江说,自己能否引起诗人和其他人的注意,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摆正了位置、定准了角色,恪尽了职守,并在任劳任怨和默默无闻中发挥了重要和无可替代的作用。无疑,曹娥江是担得起这份荣耀的。

是的,正是这条与曹娥江发生过交集的运河,除了发挥出航运、灌溉、防洪、排涝的传统作用外,因为穿越曹娥江,不仅吸引了众多的唐代诗人的登临而成就了浙东唐诗之路,也有力地促进和推动过绍兴的“丝绸文化发源地”“纺织之乡”及手工业工业基地的滥觞及其兴旺——之于上虞,则更是促进了青瓷的发展、“女儿红”的滋育……

上虞东关“女儿红”的故事已然传递了千余年,这江南青山绿水特酿的“女儿红”,得越人之睿、享地域之利、穿千年之时,从中不正是融进了历史的流脉,浸润着文化的积淀,透视了生命的“物化”?站在时空交错的平台上,追随着“女儿红”赐予的一泓酽酽的醉意,我们是否看到了王羲之“一觞一咏,畅叙幽情”的良辰美景,触摸到了誓不落阮籍、刘伶之后的徐渭“放浪曲”的豪爽烈性,涵泳到了陆游“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离愁别恨?从远古“山猿酿酒”到“空桑秽饭”之偶得天然的感悟,再到由“糵”而“曲”的人工发酵的创造,“女儿红”独得神韵,尽受其惠,于是声名远扬。“女儿红”自晋而唐宋,以至后来为王侯将相、文人墨客,抑或平民布衣、凡夫俗子所垂青,曹娥江、运河当是有功之臣。不仅纤夫们背纤累了,会偶尔用“女儿红”解乏,诗人们更是会像陆游“船头一束书,船后一壶酒”那样,发酵引爆自己胸中的畅快与爽利,而一船又一船“女儿红”被纤夫们牵引,到底牵出了“女儿红”的一片新天地……

曹娥江,承载了太多的历史过往,也承载了太多的人文意象。唐宋以后,曹娥江及其运河就更趋繁忙,舳舻相接,风帆如林。南宋状元王十朋在《会稽风俗赋并序》中,对浙东运河有过一段精彩的描写:“堰限江河,津通漕输,航瓯舶闽,浮鄞达吴,浪桨风帆,千艘万胪。”从此,官来商往,舟船辐辏,客货运输,昼夜不绝,成为一条通江达海的黄金水道。即便是在政治经济均不见佳绩的元代,每年单从运河出运的漕粮即数百万石之多,其运量之巨,从中可见一斑。作为著名的浙东唐诗之路,唐以后的诗人其中也有不少曾沿着这一水道,去寻梦当年繁华的文化盛况,去寻找独特的创作灵感。去年,我的一位同事前往宁波天一阁参观,在书法碑刻上看到一首诗《西兴登舟次日渡曹娥江纪行》:“云光水碧渡江沙,一夜篷霜又晓鸦。高埠早船予市散,东皋午梵出林斜。梭轻宜过曹娥堰,镜皎遥迎贺监家。柿叶翻红乌桕白,冬行景物胜春华。”后来我从网上查阅,这首诗的书法是明末清初的翰林院编修姜宸英写的,诗作者也是其本人。这首诗,描写了冬季古纤道沿途的旖旎风光——而从西兴渡曹娥江则必经“曹娥堰”(是浙东运河上承担蓄水、溢洪和航运功能的重要堰坝,而且是宋代中国大运河上的27座重堰之一),经“曹娥堰”则必经古纤道。于是,油然想及:千余年来,曹娥江上、大运河边诗人与纤夫的每一次合璧,不就在时时上演崇文与尚工、厚德与布新、柔美与粗犷的巧妙融合,且彰显了韧性与刚性,底蕴与峰尖相得益彰的孤标卓绝的曹娥江、大运河文化吗?

有人说,在经纬万端的宁绍大地,一旦没有水,没有了曹娥江,就将归于死寂,时光之箭就会黯然落地。信然!行舟在曹娥江上,我愿意成为一个新的“诗人”——不啻因为她参与过文化的滥觞,编制过文明的经纬,造就过历史的绝响,成为我们家乡的味道、故土的情结、精神的依托,更是因为古老的曹娥江而今正迎来她最是亮丽最为动人的芳华岁月。听,那江雾里飘来粗犷辽远的运输船的笛声,那高速公交铁轨合奏的呼啸声,以及“一江两岸”雨后春笋般冒长的楼群地标的拔节声,声声昭示着:曹娥江分明就是上苍赐予绍兴的福宝,她就如一條巨龙,挟两岸为两翼,正腾飞在改革开放的天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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