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庆宇 张莉
[摘要]西方国家中的“身份政治”现象的本质是:西方统治阶级为了稳固统治地位,故意根据社会成员的身份之不同将社会撕裂为众多对立的群体,然后诱导有关社会群体发生相互对抗,以达到掩盖阶级矛盾、转移被统治阶级的注意力、引导社会走向、对被统治阶级分而治之等目的。“身份政治”是一个独特的分析视角,可以成为分析几乎所有政治问题的一个理论工具,但通常只有直接因社会成员的身份特征之差异而产生又不能被归入“身份政治”之外的其他政治范畴的政治冲突才被归入“身份政治”的范畴。通过东、西方对比可知,“身份政治”现象在西方国家的泛滥既源于现实原因,也源于文化、历史、阶级、制度方面的原因。从总体上看,“身份政治”泛滥是一种瓦解社会凝聚力、增加社会对抗性的現象,国家应合理地致力于减少社会的差异性、促进社会的同质性,致力于形成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意识形态、文化,致力于减少社会中不同群体因各种差异而产生的对立,特别是要注意防范外部势力利用本国内部的各种差异有意制造对立。
[关键词]身份政治;西方国家;政治矛盾;社会运动;多元主义
[中图分类号]D5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0274(2023)03—0089—09
[作者简介]夏庆宇,河南工程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欧洲政治;张莉,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西方国家民粹主义政党。
一、西方国家“身份政治”的本质
西方国家的主流学者将“身份政治”解释为西方社会中的“边缘群体”(主要指少数族裔、女性、残疾人、性取向方面的少数群体等)争取自身平等权利、正当权益的社会运动。例如美国学者福山指出:身份政治“真正出现是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当时发生的重要社会运动包括:黑人民权运动,女权运动,残疾人权益运动以及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者运动等。这些群体都是处于主流社会边缘的群体。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之前,白人和男性在美国社会中居于主导地位,因此出现了边缘群体争取社会正义和承认的斗争,这些斗争旨在获得平等的就业权利以及实现法律上规定的人人平等。这些运动针对的都是现实存在的社会弊端,它们对于纠正这些弊端(如种族隔离制度) 有重要意义。”“人有各种各样的身份,并且在很多情况下,都渴望自己的身份得到承认,(身份政治出现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争取自身的尊严”,这“正是如今身份政治的基础”。“个体对某些权益的追求,最终汇聚成了一个政治议程。”1
然而必须看到,西方主流学者身处西方社会中,其对本国的社会现象的观察、分析和描述,会受到国家荣誉感、阶级立场、政治动机、社会环境的影响,不一定是客观的,往往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带有对西方社会进行美化和理想化的倾向,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本文旨在为中国读者提供一种比西方学者的有关论述更加客观的、对西方国家中的“身份政治”现象的认识,因此本文对“身份政治”的判断并不像西方主流学者对“身份政治”的评介那样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本文认为:西方国家中的“身份政治”现象的本质是:“西方统治阶级为了稳固统治地位,故意根据社会成员的身份之不同将社会撕裂为众多对立的群体,然后诱导有关社会群体发生相互对抗,以达到掩盖阶级矛盾、转移被统治阶级的注意力、引导社会走向、对被统治阶级分而治之等目的”的一种政治现象。
二、西方国家“身份政治”的主要内容
简单来说,政治是众人之事,一切与众人有关的事都可以成为政治事件;众人的“身份”也可以成为政治的内容,这就是“身份政治”。“身份政治”中所谓的“身份”,是指一群人的特征,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之间的差异。“Identity Politics”中的“Identity”一词既有“身份”之意,也有“特征”之意。
社会中存在着许多区分人的“标签”,每一个这样的“标签”都可以成为身份政治的主题。“在一个国家内部,不同的社会成员可以基于宗教、宗族、种族、性取向、性别等等产生身份政治。”1
“身份”标签的存在,根源于人的差异性。马克思主义认为,世界充满矛盾;毛泽东指出:差异就是矛盾。2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差异,既可以成为身份“标签”即一群人区别于另一群人的标志,也可以成为不同人群之间的政治矛盾的来源,由此,“身份”就与政治发生了关系。“身份政治”得以出现的基本原因就在于社会中的人存在许多方面的差异的——这一点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的矛盾普遍性原理的,其相符性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普遍存在的,因而人与人在“身份”方面的差异是普遍存在的,进而由身份差异引发的人际矛盾也将是普遍存在的。
与广大非西方国家相比较而言,在西方国家中由各种身份差异的存在而引发的社会矛盾、政治冲突即“身份政治”现象表现得十分引人注目。以美国为例,在刚建国时,身份就构成基本的政治问题,“美国的主要问题不是‘人民的权利是什么?而是‘谁是人民?‘人民是否包括美洲土著?是否包括黑人?是否包括后来移民到美国的那些为美国人所瞧不起的人?”3身份政治在西方国家中泛滥,是因为西方统治阶级故意在西方国家制造社会对立、以利用社会对立达到政治目的。有学者指出:金融资本统治着资本主义国家,“金融资本的统治具有形式上的隐蔽性,因为金融资本是借助形式自由和契约关系确立自己的等级统治的,这往往使人们找不到、意识不到金融资本对经济、社会、政治生活的全面统治”4。“身份政治”就是西方统治阶级的统治手段之一。
西方国家中的“身份政治”涉及的政治问题主要包括但不限于:
(一)因性别差异产生的身份政治议题
人类存在性别差异,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利用这一差异,制造了与性别有关的身份政治问题。为了使被统治阶级发生分化,为了通过摧毁传统社会规范来引发传统派、保守派与非主流派、自由派之间的冲突并对这种冲突加以利用,为了使被统治阶级将注意力由反抗阶级压迫转到其他冲突(包括与性别有关的社会冲突)上,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围绕性别差异采取了两种操作办法:
第一,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利用社会影响力,制造性别之间的对立、不平等。“男女不平等是人类历史上最普遍的压迫形式。它几乎可上溯到人类的起源之初,并经几乎所有社会经济制度持续至今。”1在现代之前西方统治阶级主要用男权压制女权,在现代则制造两性对立并推动女权主义走向极端化。例如女权主义运动的背后有统治阶级的推动,美国统治阶级的成员之一希拉里,在大学毕业之后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女权主义运动并因此而获得了最初的政治资本。事实上,两性之间应互相尊重、互相帮助、平等相待,不应对立、斗争、抬高一方而压抑另一方,否则就会出现社会问题。
第二,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利用社会影响力,否定性别之间的客观差异。男性與女性之间存在客观的差异,性别不是可以随意改变的,两性应相互配合。两性都能从事的工作,应实行同工同酬的原则;在应该分工的领域,应根据两性各自的客观特点合理分工,这并不是对某一性别的不尊重。然而,近些年来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通过掌控的媒体刻意宣传变性、第三性,甚至宣传存在数十种性别等。例如美国的一些政治势力刻意否定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客观差异,主张男、女在一切方面都“平等”,甚至主张学校等公共场所的卫生间不应按性别分为男、女卫生间。又如“2021年3月31日,美国五角大楼公布美军征兵新政策,推翻特朗普禁止跨性别者参军陈规。当日五角大楼发言人表示,新政将支持跨性别者服役人员以自我认同的性别入伍,并提供医疗支持。国防部强调,包括变性手术在内的所有医疗支持将为跨性别者免费提供。”2也就是说,美军不仅提供免费的变性手术,还允许:只要一个男性认为他自己是女性,他就可以以女性的身份参加美军;反之女性如果声称自己是男性,也可以男性的身份参军。美国统治阶级推行这些做法,其本意不是为了保护个人自由,而是意在对社会的传统规范发起挑战,引发保守派与自由派的政治对立,以在必要时利用这类社会矛盾转移公众注意力。
(二)因性取向差异产生的身份政治议题
“美国当代身份政治正式产生的标志是康比河公社( 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 在 1977 年发表的一份著名宣言。”“康比河公社是一个建立于 1974 年的黑人女同性恋组织。”3 西方统治阶级经常利用性取向方面的差异制造社会对立。事实上,性取向是可以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的,政府应致力于减弱不同性取向的人群之间的对立,但如果政府和媒体经常宣传同性恋、“同性恋群体的权益受到了侵犯”等话题,有关问题就会被放大,甚至演变为一个重要的政治议题。例如在美国,统治阶级控制的宣传工具大量宣传同性恋和同性恋权益问题,从而使这个群体越来越扩大化、同性恋的权益问题被不符合实际地拔高,“不尊重同性恋”已被默认为一种严重违反政治正确的行为。美国统治阶级的这种用意能够在以下事例中得到反映:2022年5月5日,“卡琳·让-皮埃尔(Karine Jean-Pierre)接任白宫新闻发言人。届时,让-皮埃尔将成为首位担任该职位的非裔和公开的LGBTQ+人士。”4美国白宫此举必将引导更多的美国青年选择同性恋这种生活方式,从而降低美国被统治阶级的人口增长速度——如果被统治阶级的人口快速增加,统治阶级就不容易维持对被统治阶级的统治。
(三)因种族差异产生的身份政治议题
尽管不同种族在客观上存在一定差异,每一个种族都应致力于消除主观上对其他种族的歧视,在客观上不同种族之间应平等相待、相互包容、和平共处。但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却经常挑动种族之间的矛盾,因为这样做可以达到使不同种族的被统治阶级无法团结在一起反抗阶级统治的目的,此外还可以实现其他一些特定的目的。例如在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期间,美国统治阶级希望特朗普提前结束任期,因此在高层利用弹劾等手段,在基层利用群众抗议等各种手段向特朗普政府施加压力。2020年5月25日,美国警察暴力执法,使黑人弗洛伊德因窒息死亡,美国统治阶级利用此事鼓励黑人上街游行、抗议,其目的是给特朗普政府制造更多压力,促使特朗普因各方面的负面新闻而被迫提前结束总统任期。近年来,美国出现了许多黑人权益组织,如果调查这些组织的资金来源,就可以判断这些组织的支持者是谁。此外在特朗普执政期间,大资本家索罗斯等美国统治阶级还组织大客车将大量并非难民的拉美人运到美墨边境聚集,要求进入美国。这是因为特朗普主张不允许拉美的非法越境者进入美国,因此在美国已经获得投票权的拉美裔选民本不倾向于支持特朗普。当美国的拉美裔选民通过媒体看到许多拉美“难民”聚集在美墨边境、无法进入美国、境况可怜时,会对这些“难民”产生同情感并更加厌恶特朗普,因而在2020年大选中有更大的可能性投票给特朗普的对手。这也是美国统治阶级玩弄与种族有关的“身份政治”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的例子。
美国学者指出,美国的种族主义现象背后有统治阶级在刻意推动:“美国的种族主义思想不是由无知或仇恨驱使的,而是由那些最具影响力的大脑设计出来的,是由种族主义政策驱使着。当我们去检视种族主义思想产生背后的原因,而不是消费种族主义思想时,这一事实就显而易见。”1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玩弄与种族有关的身份政治伎俩,不仅可以加强对本国的统治,还可以煽动本国人仇视外国的情绪,从而利用爱国主义吸引被统治阶级对政府的支持、引导国民一致对外。
(四)因民族差异产生的身份政治议题
“身份政治”不仅被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用于加强对本国的统治,还用于对别国的颠覆——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经常在别国煽动、制造民族矛盾。例如库尔德族分布在伊朗、伊拉克、土耳其、叙利亚的交界地带,为了在这些国家制造混乱,西方统治阶级暗中支持库尔德族的分离主义运动,以至于出现了“伊斯兰国”。再如乌克兰人与俄罗斯人同属于东斯拉夫人,但西方一些国家支持乌克兰与俄罗斯保持对立关系。对中国人来说,更加有切身感受的例子是某些西方大国挑拨维吾尔族、藏族等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的关系,这也属于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玩弄“身份政治”的实例。
又如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波黑的主体民族与塞尔维亚的主体民族都属于斯拉夫人,但西方国家为了使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分裂,利用了民族矛盾,从1991年起支持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波黑与塞尔维亚战斗并独立;随后又支持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族,激化阿尔巴尼亚族与塞尔维亚族的矛盾,制造了科索沃危机。这些事件给南斯拉夫、塞尔维亚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南斯拉夫内战的第一个阶段开始于1991年7月,以12月欧共体宣布承认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独立为结局。”在内战期间,“塞尔维亚成了西方国家谴责的焦点、政治封锁和经济封锁的焦点”。“战争导致死亡的人数并未被官方正式公布,但应该超过了5位数,南斯拉夫红十字会估计在战争的第一阶段就出现了超过30万难民;大多数难民都涌入塞尔维亚,其中至少有7万人进入了波黑,然后他们还会经历波黑战争。此外,战争对南斯拉夫的经济状况造成的影响是摧毁性的。”“据估计南斯拉夫1991年的国内生产总值下降了25%以上,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下降到20世纪60年代早期的水平。”2
(五)因语言差异产生的身份政治议题
语言差异也是一种天然的人际差异。例如在20世纪60、70年代之前,比利时的讲法语的公民与讲荷兰语的公民之间的对立并不明显,该国的许多政党是全国性政党,党内既有讲荷兰语的党员又有讲法语的党员。然而一些政治势力为了自己的利益,宣称由于在比利时讲荷兰语的公民的人数远少于讲法语的公民的人数,在这种背景下,讲荷兰语的公民遭到讲法语的人的不公正的对待,宣称自己专门代表讲荷兰语的公民的利益,以此谋取讲荷兰语的公民的政治支持。这种政治操作导致讲荷兰语的公民对讲法语的公民产生了敌对情绪,最终比利时的全国性政党在20世纪60、70年代都分裂了,分裂为法语区的党和荷兰语区的党,而后比利时的荷语区与法语区的对立日益突出。1这就是因以语言为标志的身份的差异引起的政治对立。
(六)因国籍差异产生的身份政治议题
长期以来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控制着政府,他们故意允许大量外来人口进入本国,其目的是制造本国人与外国人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能够使本国人将注意力由反对统治阶级的统治转到与外来人口争夺生存资源之上。近年来民粹主义、排外主义、种族主义、孤立主义等思潮在西方国家的兴起,其根本原因在于此。
(七)因社会分工差异产生的身份政治议题
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在维护其统治地位时,也会利用分工差异。例如,在总罢工爆发时,统治阶级会采取分化的政策,给某个行业的工人一些利益,从而将某个行业的工人从总罢工行动中分化出来,如此不断瓦解总罢工。
(八)因宗教差异产生的身份政治议题
举例来说,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为了维持对前殖民地的影响力,曾利用印度教教徒与伊斯兰教教徒之间的矛盾、犹太教教徒与伊斯兰教教徒之间的矛盾、伊斯兰教不同教派之间的矛盾等,这些都属于玩弄身份政治伎俩。例如,英国统治阶级在二战期间和战后对印度、巴基斯坦分而治之,对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分而治之,都利用了宗教差异,这些措施为南亚和中东种下了祸根。美国统治阶级在插手中东事务时,也经常利用逊尼派与什叶派之间的差异。
以上八个方面都是因人的客观特征的不同即因人的身份差异而产生的政治问题。但以上所列举的八个方面并未涵盖社会成员的全部身份差异,并未涵盖所有身份政治议题,仅是与身份政治有明显关联的政治问题。有些政治问题与身份差异虽有关系但关联不甚明显,或者用“身份政治”这一视角之外的其他理论视角就可以解释,因此它们往往不被归为身份政治范畴。例如在西方国家中,政府对一个行业进行补贴,就在事实上对其他行业给予了不公平的对待;其他行业的从业者就可能与接受补贴的行业的从业者因政府补贴问题而在事实上产生矛盾。这种矛盾在理论上可以被理解为因身份不同(所属行业不同)而产生了利益对立,属于身份政治议题,但有关矛盾无需使用身份政治理论就可以加以分析,因此通常不被列入“身份政治”领域之内。
三、“身份政治”具有普遍适用性
(一)“身份政治”作为一种分析视角具有普遍适用性
由于任何政治活动都是人的活动,任何政治矛盾在本质上都是人的矛盾,而人的矛盾都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而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可以被归纳为人在身份特征上差异,因此从理论上可以说所有政治问题都是因为身份差异引起的,都属于“身份政治”。例如,在西方国家中,有些人主张环保,有些人觉得环保主义者的主张是杞人忧天,因此西方国家既存在绿色环保运动,也存在反对该运动的思潮和政治派别。从通常的角度看,环保人士与反环保人士之間的对立不属于身份政治,仅属于观点上和社会政策上的对立,但持不同观点的人在事实上形成了不同的身份——环保人士与反环保人士——从这个角度看,可能所有政治对立都可以被归纳为身份政治。由此可以得出推论:“身份政治”是一个独特的分析视角,它可以成为分析所有政治问题的一个理论工具,所有政治冲突都可以从身份政治这个切入点出发进行分析,例如: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可以用阶级冲突理论加以分析,也可以被认为是不同身份的群体(工人与资本家的身份自然是不同的)之间的矛盾,因此也可以被纳入身份政治之中。“阶级意识”也可以说是一种身份意识,例如工人的阶级意识的觉醒的关键就在于认识到自己的身份是被剥削者。马克思说:“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制度之下的现实的生活条件,将使无产阶级认识到他们自己处于一种非人的处境中并因此使他们意识到有必要解放自己。”1由此可见,“身份政治”理论可以将阶级冲突理论涵盖于其中,而且“身份政治”理论比阶级冲突理论的涵盖面更广泛,它可以解释阶级冲突理论不能解释的一些政治现象。例如阶级冲突理论无法解释同一个阶级内部为什么会出现矛盾,而“身份政治”理论则可以解释。例如有些工人加入了某一工会,另一些工人没有加入;一些工人加入了某一工会,另一些工人则加入了其他工会——由此一来他们的身份就不同了,由于这种身份差异,就可能产生工会会员与非工会会员之间的对立、一个工会的会员与另一个工会的会员之间的对立。
基于上述理解,可以认为:因阶级差异、观点差异、立场差异、利益差异等非直接表现在社会身份方面的差异而产生的政治冲突也可以被视为身份政治、也可以从身份政治视角加以分析。但对于一些冲突,由于用其他理论视角来分析比用身份政治的视角来分析更加直观,因此这些冲突虽然在理论上可以被归入身份政治但人们通常在实践中不并将因阶级差异、观点差异、立场差异、利益差异等产生的政治冲突归入“身份政治”范畴。例如,可以用“身份政治”来解释不同党派的党员之间的政治矛盾,从“身份政治”角度出发可以认为不同党派的党员之间的政治矛盾是由于他们的党派身份不同而引起的,但有关政治矛盾可以直接用传统的政党政治理论和视角来分析,因此有关政治现象通常不被纳入身份政治的范畴。
(二)“身份政治”可以在任何国家中演变为政治冲突
如果利用一国人民之间的身份差异制造政治冲突,那么不仅在西方国家可以制造政治冲突,在东方国家也可以引发社会矛盾。如果任由国内外敌对势力通过媒体,散播和挑动不同身份之间的矛盾和对立,则一个国家可以滋生出无穷的矛盾。西方国家为我们提供了前车之鉴:“从政治后果看,身份政治深刻影响了西方社会的发展走向,不仅使西方社会与政治出现极化状态,而且给全球治理体系和世界和平带来重大挑战。”2“近年来欧美政坛充满喧嚣与争斗,严峻的社会经济不平等伴随着激烈的文化冲突,导致族群分裂、政治极化和党派对抗的趋势日益恶化。”3“身份政治强化了年轻人的个人主义倾向,使之退缩到自己族裔群体和性别维度里,蜷缩到自己熟悉的小世界,给不同的人群贴标签,而不再关心更大更开阔的世界,更无法牺牲小我。”4在美国,“到了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纷纷抛弃公民身份,拥抱个人身份,肯尼迪总统那句‘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什么的名言变得不可理喻,有意义的问题成为‘就我的身份而言,我的国家欠我什么”5。这些现象是很可悲的,我国必须着力避免身份政治泛滥,必须防止媒体加剧本国人民内部的对立,例如不同民族之间的对立、男女之间的对立、不同性取向人群之间的对立、保守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之间的对立、老年人与年轻人的对立等。
四、“身份政治”在西方国家泛滥的原因
西方国家中呈现出社会成员因身份的不同而产生的诸多矛盾和冲突,这种情况在非西方国家表现得相对不明显,正因为如此,“身份政治”的概念诞生于西方国家之中。关于“身份政治”现象在西方国家泛滥的原因,前文已提出“社会成员在身份特征方面存在差异是身份政治出现的首要条件”。在西方国家,人们因许多外在特征而被互相视为同类或异类,例如英国学者指出:“人们通常认为,造成英国人的分化的主要方面是阶级——由于所从事的职业类型的不同(例如工厂内的体力劳动职业与其他职业的差异)而造成的诸多方面的社会差异——教育、口音、生活方式、地区、住房的类型、工会会员身份、收入以及由这些方面造成的生活经历的差异”1。人与人之间存在许多差异,是“身份政治”现象能够出现的基础性原因,但必须看到:一些人为因素推动了“身份政治”现象在西方国家的泛滥。
(一)阶级原因
“隐藏在身份政治背后的是美国的经济发展不平等、阶级地位变化导致的利益冲突;身份政治和阶级政治的叠加是当前美国政治分裂的根源。”2事实上在西方国家,有史以来统治阶级为了便于维护统治,对被统治阶级实行分而治之的策略。政府是一个国家的天然的核心,政府理应发挥整合社会的作用,但西方国家的政府通常由统治阶级所操控,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看到:西方政府在很多时候执行的政策不是在促进社会的整合,而是在加剧社会的分裂。
“当前西方身份政治思潮的勃兴,印证了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中生产性和寄生性的矛盾无法彻底解决。”3当统治阶级利用身份差异,制造集团对立,将被统治阶级分割成许多小的社会单元之后,就可以在适当的时机对被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加以利用。例如在英国,统治阶级宣传两种对立的价值观: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当统治阶级不希望保守党执政时,就鼓动信仰自由主义的派别对保守主义派发起批判,当统治阶级不希望自由党执政时,就鼓动保守主义派在舆论上进攻自由主义派。
(二)制度原因
1.政党制度。西方国家实行多党制,这种政党制度加剧了国家公民因身份不同而可能出现的对立。其内在机制大致是:在多党制国家中,一个政党如果想讨好所有选民,那么它一定不能成功,这是因为:第一,阶级对立是客观存在的,统治阶级获得利益,被统治阶级就会失去利益。第二,一个政党如果想讨好所有选民,就只能提出不引起任何人反感的纲领,即含糊其词、没有明确的主张的纲领。政党如果宣称自己代表所有公民的利益,这种定位对其争取选民的支持反而不利。相反,如果一个政党刻意制造选民之间的对立,为一部分选民制造出“敌人”,例如西方国家的绿党可以宣传环保人士与反环保人士之间是截然对立的,这样就能够更好地调动和吸引支持环保的选民。在这種原理之下,西方国家的政党不会追求成为大而全的政党,而会精准定位自己,一旦政客发现哪个社会群体还没有政党专门宣称代表他们,就会建立政党宣称代表这一群体。总之,西方国家的政党经常会利用选民的差异制造对立关系,从而实现政治动员、吸引某部分选民支持本党。
2.分配制度。在分配制度方面,西方国家缺乏政府干预和促进社会公平的二次分配,各种身份的人群在利益上的矛盾客观存在、收入差距的拉大,会加剧社会中的集团对抗。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基础领域的分化尤其是分配环节的对抗会导致上层建筑领域的分化,会导致社会的不同群体之间缺少凝聚、整合的力量,导致整个社会在文化上强调个性和多元化,进而进一步加剧社会分化。
(三)文化原因
为什么在全球范围内“身份政治”现象在西方国家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为什么尽管西方国家的统治阶级也希望东亚国家滋生与身份政治有关的矛盾,但总体来说东亚国家因社会成员的身份差异而产生的矛盾不如西方国家那样突出?在社会文化层面,主要原因是东亚国家的传统价值观(如儒家思想)相较于西方近现代主流价值观而言更加强调整体高于个体而非强调个体优先于整体,例如儒家强调“天下”观念、“家国”观念,东亚传统价值观更加强调相互尊重、为他人着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妥协包容、和谐共生;而资本主义兴起以来西方社会更加看重个性和个人成功。“个性”就是差异性,差异性越大就越容易滋生出各种“身份”、本位主义、利益差异、政治矛盾。
西方社会对个性的推崇与资本主义关系密切,例如当近代资本主义在西欧兴起并向东欧传播时,威胁到了东欧农村中的共同体传统,因此东欧地区普遍出现了反对资本主义、个人主义、主张维护传统价值观的民粹主义。“东欧的每个民粹主义运动都是对西方式的资本主义向本国社会扩张的反动。从总体上讲,东欧民粹主义认为资本主义是对传统社会价值观和文化价值观的威胁,是对‘人民的文化的威胁,这里所谓的人民就是指农民,民粹主义认为资本主义最终会导致农村的共同体的瓦解、单子化(Atomization)。”1
(四)历史原因
欧洲的面积是1016万平方公里,人口约7.46亿,在此将中国历史与欧洲历史做一个比较。有史以来,中国就有文化核心,这主要是因为中国有稳定的政治核心。中国的政治核心是大一统的政权,在历史早期是黄帝、尧、舜、夏、商、周政权,到了秦朝,政府强有力地实现了国家的政治统一和文化统一,汉、唐、宋、元、明、清等大一统朝代延续了这种统一的局面。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中国以及受到中华文化辐射的东亚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上曾保持较长时间的统一性并加强了地区内的一致性,虽然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地区也存在个性差异,但在儒家文化圈内,在统一性与多样性、一致性与差异性、共性与个性的对立中,统一性、一致性、共性的一面表现得更突出一些,属于矛盾双方中的主要方面;而在欧洲,多样性、差异性、个性则是矛盾双方中的主要方面。
“作为西方文明源头的古希腊文明即充满了身份不平等的社会现象:奴隶和客籍民根本不享有雅典公民权;妇女不能拥有财产,也没有任何政治权利,她们不能从事律师、医生和戏剧演员类的职业,甚至不能参加奥林匹克竞赛会。”2在历史上,欧洲实现政治统一的时间要比中国实现政治统一的时间晚许多,欧洲在罗马帝国时期实现统一,而中国在夏商时期甚至更早即实现了统一。而且在中国保持统一时,通常存在一种主流文化,例如古代的儒家思想、现代的马克思主义等。罗马帝国虽然实现了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政治统一,但并未实现文化上的统一;随着罗马帝国、神圣罗马帝国的分裂欧洲又发生政治分裂,在中世纪天主教虽然基本实现了西欧在宗教信仰上的统一,但基督教也在东、西欧之间发生了分裂(分裂为东正教和天主教);基督教虽然有利于欧洲在文化方面的统一,但在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开始后,西欧国家在信仰上又出现分裂,在文化上更加强调个性。历史上的长期不统一加剧欧洲人在国别、民族、宗教信仰、世界观等方面的对立,从而使身份的数量和不同身份的群体之间的对立趋于增多。例如斯洛伐克人多信仰天主教,捷克人多信仰新教,这种差异促使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在1993年解体;在北爱尔兰,天主教徒往往主张北爱尔兰与同样信仰天主教的爱尔兰合并,新教徒则希望该地区留在新教占主流地位的英国之内。
再以种族身份为例,西方国家的与种族主义有关的身份政治问题层出不穷,其客观原因是:在历史上西方殖民主义国家的统治阶级曾实行奴隶制并统治殖民地的大量异族,在存在这种联系的背景下西方国家拥有众多种族,这为与种族有关的身份政治现象的出现提供了客观基础。学者指出:“西方文明已经完全被种族主义所浸染,资本主义和种族主义并没有脱离旧秩序,而是在旧秩序中不断演进,进而建构了一个依赖于奴隶制、暴力、帝国主义和种族灭绝的现代 ‘种族资本主义世界体系。”1“多年来,白人社会设计了一种贬抑黑人的形象,欧洲人也为殖民地人民设计了一种低劣的和‘不文明的形象。于是,他们的自我贬低就成为压迫他们的最有力手段。”2
五、西方国家“身份政治”的启示
“身份政治”给西方国家带来了严重的伤害。“当身份成为一种政治,则充满着争议与对抗、暴力与血腥。”3身份政治“消解了阶级在社会运动中的主体地位,阉割了左翼政治的革命锋芒,沦为资本霸权的同谋。在全球资本主义日益陷入危机的历史背景下,身份政治催生了一种‘反向身份政治,成为右翼民粹主义兴起的重要推动因素。迄今为止,面对汹涌而来的右翼民粹主义浪潮,无论是自由主义的公民政治方案,还是激进左翼的阶级政治方案,都未能对其形成有效的牵制和抵抗”4。
不同身份的社会成员之间出现对立,从根本上说是由于社会缺乏对话、协调、合作、整合而造成的。但要想实现社会的高效整合,不能依靠不同的人群自发去协商、对话和谋求合作,而应由一个社会中心来组织、推进社会各方面之间的协调和合作。一个国家是存在一个中心好还是不存在中心好?是存在一种向心趋势好还是存在离心趋势好?本文认为,一个国家形成向心局面更有利一些。一个国家不论是因为公民的身份差异而撕裂、对立,还是因为其他任何原因而撕裂、对立,对国家整体、对大多数普通民众而言都是有害的,这种局面只会对少数政治野心家有利。因此,一个国家在文化上应强调整体性、一致性、团结合作意识,在组织上应努力形成一个各种社会力量向之汇聚的中心,这样才不至于使社会日益撕裂和离散化。
在一个国家致力于形成向心局面的过程中,政府应扮演中心的角色。西方国家在统治阶级扶植的理论家的刻意宣传之下,竟然流行“政府越小越好”“政府应该扮演守夜人的角色”这样的理论。例如英国前首相“撒切尔从来就不相信政府有任何义务在国家内部培育一种‘共同体意识。相反,她認为个人被政府以各种方式束缚着,政府应当释放个人的能量”5。如果政府在团结社会成员、减少社会对立等方面不发挥应有的作用,就是在事实上推动国家向无中心、无组织、离心的方向发展,这是一个国家的悲剧。
总之,西方国家“身份政治”泛滥现象对我国的主要启示是:国家应培育并增强社会向心力。
责任编辑: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