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洛尔迦
听说马戏团弄了条鲸鱼,搁县体育场的泳池子里泡着,二十五块看一次,再添五块还能合影。有路子没有?我问魏哥,搞两张票我带希希瞧瞧去。希希,魏辰希,我外甥,为了他,老姐一早拨了五个电话,把我从被窝揪出来,说是帮她看孩子。我说魏哥不是在吗?要不是他我还不折腾你了。老姐说她过晌准备跟魏哥吵一架,你带孩子出去避避。盯着点时间,五点之后回来。公园、球场、新华书店,小孩子好糊弄,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耗一下午的。只要不是网吧,老姐强调,不然到时候连你一起揍。那马戏团可以吧?我说,“皇家大马戏,欢乐零距离”,三轮车一天到晚在街上喊,搞得我都想去。你们不还跟人家做生意呢,怎么样?老姐斜了我一眼,说金鱼有啥看头,鱼缸里头就有,说完拿筷子头捣了捣身后的水族箱,草金、水泡、红龙睛、鹤顶红,你要啥样的没有?二十块八条还送只玻璃缸子。不是金鱼是鲸,魏哥纠正我姐,哺乳动物,二三十米,几十上百吨,眼珠子比你脑袋还大。真的吗?小孩子就是好骗,希希看他老爹那么一比划,碗里的鱼丸子都不吃了,扑过来问我啥时候去。这不怪我。三个男人眼巴巴望向方桌一侧,老姐没有说话,嚼着米饭从屁股兜摸出来三十块钱。魏辰希还不到一米四,她说,你喊他们免票。
急着吵架,扒拉了两碗饭,老姐就撵我走。魏哥有点过意不去,递过来一根黄鹤楼,焦油香气直冲脑门。我使劲儿嗅了一口,冲他使个眼色,她盯着呢,不敢。那你揣着,魏哥还是实在,他把烟塞我裤兜,说烟盒里有摩托车钥匙,顺便帮我把货送了。我问他什么货,他说渔货,马戏团订的,一千条草金,六百只巴西龟,装了两只EU箱,摩托上已经拴好了。我问他马戏团要这个干吗,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马戏团出口有两个大水盆子,你把乌龟和金鱼倒进去就成。都是骗小孩的把戏,给你张小抄网,十块钱玩三次,捞多捞少都是你的。这单生意我没跟你姐交底儿,收了钱你就拿着。魏哥顿了顿说,午饭不像话,带希希吃顿好的吧。溜冰场门口那家烧烤不错,玩累了你就给希希要两把羊肉串。跟摊主讲要熟透,少放辣,嘴擦干净再回来,他妈不让吃这些东西。说完他就把水族店的灯箱往里搬,我要搭手,他没让,说等他卷闸门放下来再动车。你跟老姐没事儿吧?我问魏哥。你玩你的,别操心。说完他在儿子的小肩膀上拍了一把,走吧,他说。后者得了号令,立刻像根弹簧,跳进冬日午后的街道。
1
马戏团是上个月来的,十来辆大货车,清一色的前四后八,风风火火开进县体育场。说是体育场,其实早就垮了,泳池、球馆、室内溜冰停运已久,偌大一塊足球场先是被附近老头老太太瓜分种菜,后来又让驾校给包了,不知道马戏团找了什么关系,这回轮到驾校老板骂街。没办法,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就是不知道鲸吃什么。我把魏哥的建设牌摩托锁在溜冰场门口,希希已经开始喊,他指给我看,说大老远就发现了马戏团的帐篷。挺大一个,还带着尖顶,红白蓝三色,本地红白喜事都用这种塑料布,怎么看都像个草台班子。刚把车尾架上的EU箱卸下来,希希已经跑前头去了,我紧赶两步,在帐篷跟前把他摁住。跑那么快干吗,小心里头钻出来个什么玩意儿把你吃了。希希不信,问我说啥动物那么大本领。“本领”二字被他说得字正腔圆,我猜是语文课上教的新词,“孙悟空上天入地本领大”,中午垫汤碗的格子本上还有他造的句。我指了指入口旁边的身高尺,说你一米二出头,还不够它们下两碗饭的。狮子老虎鳄鱼,随便什么都能把你咬成两截。吸取教训之后,我时刻提溜着他的后衣领。我俩围着帐篷走了一圈,除了一个锁起的铁栅门,再没别的入口。我凑上去了一眼,帐篷里头黑乎乎的,模糊可见一溜铁笼子。我捏着嗓子叫了两声,什么动静也没有,倒是尿骚味儿源源不断地涌出。
白跑一趟。刚想拽着希希往回走,回头一看,我去,哪来这么大一条舌头?粉扑扑的,还冒着热气,肉蛇一样,两下就把希希头顶舔了一遍。我扽着孩子的一条胳膊往回拽,这才看清是匹马,白马,马背上还骑个女的。女人吁了一声,我趁机把希希抢过来。我说这回信了吧,吓得魏辰希只往我胳肢窝里钻。女人偏腿下马,动作还挺溜。我说你怎么回事儿,伤着人怎么办?她反问,谁让你们鬼鬼祟祟的?说完白马打了个响鼻,像是给她句尾再补个感叹号。希希有点委屈,他指着我和女人,说,你俩一伙的。什么一伙的?我回头跟那女的解释,我来送货的。我拿下巴颏指了指脚边的EU箱,蓝色那只装金鱼,灰的里头是乌龟。说完还踢了两脚,箱子里随即发出一阵骚动。你轻点,女人教育我,说这些小东西刚孵出来没多久,你这两脚下去跟地震差不多。那你是不知道,来的路上它们还遇着海啸呢。她瞪大眼睛问我什么意思,我说离心力,中学物理学过没有?我骑摩托来的,我这儿一个拐弯儿,箱子里就是惊涛骇浪。小心我不给你结账,她打开箱盖检查,果然有好几条小鱼已经翻肚儿了。我还没准备好说辞,她已经伸手把死鱼捞了起来。不能再装看不见了,我说有损耗挺正常,再说这里头都有多的,不信你数数?她没理我,打了一声唿哨,等到白马把脖子伸过来我才知道是在叫它。那条粉色的大舌头一下就把几条鱼卷走了,抛到空中,然后伸直脖颈让小鱼落入喉咙。我瞬间头皮发麻,它不是吃草的吗?那是没人喂它肉,女人瞟了我一眼,饿极了人都吃。
这哪是马戏团?我越听越瘆得慌,扭头想走,这才发现魏辰希不见了。在那儿,女人指给我看,烧烤摊在足球场西北角,溜冰场门口,那孩子闻着味儿就寻过去了。你不知道吗?希希每次来体育场都吃羊肉串。希希?我问她,哪个希希?你们老板,魏明的儿子。搞半天你认识我哥。她点点头,但没听魏老板说有个弟弟。我解释说,他老婆的弟弟。她纠正我说那叫小舅子。反正就那意思,我说,直接跟我结账就行。她笑了笑,背着嫂子出来的吧?你说我姐?我完全被这套称呼体系搞懵了。她没理我,把鱼和龟倒进饲养池,然后拍了拍马屁股,那大家伙就自个儿晃荡去了。她解释说这马年初彩排受过伤,不知道还能不能跑起来。老板催着它上节目,《王子奇遇记》,白马需要驮着骑士跟黑暗领主决斗,骑士是个俄罗斯人,圣彼得堡来的,每天晚上喝两桶扎啤,单一个肚子都有百八十斤。我每天拽着白马溜两圈儿,算是适应性训练——走吧,我请你。她终于想起我来。我问去哪,她说废话,烧烤啊。我说这多不好意思。别想多了,她“切”了我一声,货款里头扣。你到底谁啊?我站在原地冲她喊叫。
乔麦,她回头对我说,马戏团饲养员。
从马戏团回来,天还大亮。我生怕摩托噪声大,刚拐进西水路就下车推着走,还是让老姐逮着了。没想到他俩的仗这么快打完了,我知道先发制人的道理,抢先问她战况如何,老姐撇了撇嘴,说,跑了,下南边儿进货去了。我说那是大胜啊,北宋、南明、国民党败退,都往南边儿逃的。晚上咱姐弟俩庆祝庆祝。她没理我,指着魏辰希,你不带他吃了羊肉串回来的?我说你怎么知道?老姐斜了我一眼,说,跟你哥一样,沾了一身骚味儿。话说到这分上我就自觉把钱掏了出来,货款七百八,烧烤吃一百六,我上缴五百块钱,老姐又抽出两张返给我。这一下午里外赚不少,我一高兴就都如实汇报了。老姐听完又问我马戏怎么样,好不好看。我说没看成,人家歇业,乔麦跟我说的。老姐问我乔麦是谁,我说,就那个饲养员,你不认识吗?我说,货款都是找她结的。我姐听完愣了一下,是个女的吧?她问。我没听懂什么意思,点点头说跟你一样厉害,还会骑马——
乔麦说我们去的不是时候。动物也要休息的,她说,等晚场吧。那看看总行吧?我说,我们去看鲸。她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说你们的大喇叭整天在街上喊,A城谁不知道?她拿烤肉签子指了指身后的露天泳池,其中一个拿雨布蒙住了。鲸倒是在里头,她说,看不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水土不服,我也没辙。我说你怎么没辙,你不就是饲养员吗?谁养过鲸啊,要是你哥在说不定还能试试,她说你哥懂养水族。对了,你哥呢?进货去了。她愣了一下,进什么货?我说金鱼、乌龟、仓鼠,反正都是些小玩意儿,没你们这些大家伙攒劲。她不再说话,闷头撸串儿。过了好久才问我,狮子老虎看不看?
不等我拒绝,魏辰希已经追在人家屁股后头跑了。狮子老虎有什么看头,动物园里都有。我硬着头皮跟在他俩身后钻进帐篷,热烘烘的臭气直冲天灵盖儿。跟在门缝里看到的一样,动物都被关在铁笼子里,这会儿正在睡觉。老虎,tiger,狮子,lion……魏辰希一路小跑,炫耀着新学的英语单词。我吓唬他说小声点,小心吵醒了起来咬你。小家伙哼了我一声,转而问乔麦为什么动物不理他。乔麦摩挲着他刚被马舌头舔过的小脑袋:因为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我光喊一声“小朋友”,你也不知道叫的是不是魏辰希对不对?她像一个导游给我们介绍,亚洲象的名字叫“大墩儿”,饲养员有回给她搓澡,搓了一面换另一面,身子一扭就把人卷到屁股底下去了,发现的时候饲养员大腿骨断了。还有那条鳄鱼,我们都叫它“搓衣板儿”,那天女演员换了另一个牌子的洗发水,鳄鱼泪腺受刺激,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嘴巴差一点就合上了……希希没想到自己又上了这个女人的当,还没讲到狮子老虎,两条腿已经抖得不行,他又往我这儿跑。没想到饲养员还是个高危行业,我指着铁笼子说,这一个个都是危险分子啊。没那么夸张,我编故事吓唬小孩儿呢,乔麦说,有时候它们只是想和你玩儿。那你可得小心。她问什么意思。我笑了笑说,这都没有鲸厉害,鲸把你吞了都没人发现。希望大家伙能活到那一天吧。乔麦突然伤感起来,就那么泡在池子里,也不知道能挺多久。魏老板回来告诉我一声,我们还想请他看看鲸呢。我说你直接给他打电话呗。我没他电话,乔麦说,你哥每次都是现金结账。那行吧,说完我带着希希走出帐篷,那匹白马溜圈回来已经等半天了。它是跟你说对不起呢,乔麦在身后说,马用舌头舔你是欢迎的意思;如果你不喜欢,告诉它就可以啦。是吗?希希将信将疑,伸手够了够白马的腮帮子。那它叫什么名字?我问乔麦。没有,乔麦摇摇头,它还没有上节目,没有名字。你给它起一个吧,她对希希说。希希想了想,踮起脚凑到白马耳边,那就叫小白。后者用一个响鼻表示赞同,随即向草地奔去……
知道了。老姐撇了下嘴,把我从午后的马戏团拽了回来。她说下回送货让她直接转账。我问谁,她说乔麦,就你说的那个饲养员。我说怎么还有下回?老姐瞪了我一眼,里里外外一个中用的男人都没有,姓魏的不在给你亲姐帮帮忙怎么了?估计是下午吵架没撒完的气,这会儿一股脑喷我身上,正不知如何开口,希希偏又跑过来拱火。他说得倒是很有道理,第一他姓魏,再者也的確算个男人。老姐不跟他扯这些有的没的,一把提溜过来,问他单词写完了吗,拿过来我签字。听到这儿我马上猜到下文,总之我在魏辰希挨打之前跑了,免得到时候两头得罪人。
2
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我正上课呢,老姐的电话又来了。我早猜到魏辰希扛不住压力,肯定交代了我贪墨鱼款的事儿。没想到电话接通,老姐直接喊我陪她上派出所。我心里一凉,完了,我说不至于吧。你知道什么,老姐打断我,说要报失踪。昨天一晚上魏哥没有来电话。以为多大的事呢,我缓了一大口气,劝老姐说魏哥肯定在忙进货的事儿。你俩刚吵了架,男人嘛,不太好意思拉下脸跟媳妇儿认错知道吧?再说你打给他不就得了。听到这儿,老姐支支吾吾,等了半天才说,电话没了。我问什么意思,谁电话没了?她说早上出摊的时候手机掉鱼缸里头,通讯录全没了。我说你俩过日子,电话号码都记不住吗?我前女友号码现在还能背诵呢。那你呢,老姐反问,你连你哥电话都没有。老姐说得对,昨晚回技校的路上我就想给魏哥打个电话,手机掏出来才发现没他号码。我没有我姐夫的电话号码。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电视剧里的太监总是伴着皇帝出镜,他跟我姐结婚七八年了,我俩的独处仅限于抽两支烟。这个男人就像整部家庭机器上的一个零件,生活良好运转的时候谁也不会注意,直到机器停摆,你才会发现某个销孔里少了颗螺丝。
我到森森水族店的时候,老姐已经在门口坐半天了。魏辰希还没放学,整个屋子冷冷清清,只有鱼缸里的氧泵发出窸窣声响。老姐说了声来了,起身要给我倒水,但是目光没有聚焦,越过我的肩膀,延伸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把老姐摁回椅子,正儿八经地跟她说,昨天下午,你们都吵了些啥?老姐愣了一会儿,还是拿出了那份离婚协议书。这东西不稀奇,我都见过好多回,魏哥提的,老姐一直不签,就在店门口那尊财神爷脚底下压着。我仔细看了下,魏哥还挺够意思,财产和希希都不要,净身出户啊这是。他想得美!我姐一听就炸了,轻装上阵,我看他是想出去找小三。我赶紧把纸合上,问老姐这回又是谁拿出来的,她回过味儿来——我干得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儿吗,每次都是你哥好不好?昨天你带希希刚走,他就跟我说闷得慌,透不过气儿。我问他啥情况,要不要上卫生院,他跟我说和卫生院没关系,就是鱼缸太小。他说他就像鱼缸里的鱼。你说他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我姐问我。我知道他俩喜欢打嘴官司,从不在中间掺言。现在老姐等着我表态,我只能说那多好,鱼缸里的鱼不愁吃喝。老姐叹了一口气,显然不是在要我的答案,她换了个气口,把昨天说我哥的话又跟我讲了一遍:我说你多大条鱼啊,A城装不下你?别说A城,就店里那缸子,一米八乘六百的,给你做棺材都绰绰有余了对不对?那我哥怎么说?他除了抬杠,还有一点男人的本事吗?说到这儿老姐拿出她的笔记本,那是他俩吵架的会议纪要。他说不一定,鲸就装不下。老姐翻到昨天那页,指着字纸跟我说,一头成年座头鲸每年迁徙上万公里,活动范围可达半个太平洋……
我知道这么坐下去没个头,搞不好后面捎带我一块儿骂,在我姐念完她的笔记本之前,赶紧找了个送货的借口跑了。马戏团的生意没那么好做,我到的时候,看台上稀稀拉拉还没坐满一半。我认出舞台上的鳄鱼,就是“搓衣板儿”,这回表演“血口拔牙”。只是鳄鱼口中的脑袋换成一颗锃亮的光头。大家在主持人的煽动下倒数计时,数到“二”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熊孩子手里的氢气球炸了。一声巨响在帐篷的反射下无异于核弹爆炸,主持人喊了一声跑,整个舞台就都乱套了。演员吓得屁滚尿流,生怕落在后面被鳄鱼卸掉胳膊腿儿,只有搓衣板儿愣在那里,没有训导员的哨音,他的血盆大口一直不敢合上。
我趁乱逃过检票,在出口位置看到那个饲养员乔麦正在刷洗昨天那盆巴西龟。我说你刷它们干吗,弄干净了炖汤吗?这么小,也没什么肉。乔麦白了我一眼,有点爱心好不好,小乌龟这么可爱。说完她捏起一只放到我的掌心。什么意思?我问乔麦。她让我仔细看,乌龟什么的我不懂,只觉得太小了,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背壳上还印着各种图案,米老鼠、喜羊羊、小猪佩奇什么的。我说这总不可能是天生的吧。油漆画,乔麦说,无良龟商印上去的,长大了全是畸形。她一说我才注意到,旁边一个小盆子里有些清洗过油漆的小乌龟,四只爪子拼命划拉,想要逃出囹圄。你还挺有爱心,我说,可是能救多少呢?尽人事而已,喬麦说,跟你哥说别进这种货了,伤天害理。对了,你哥回来了吗?我没跟他说家里的情况,先问她什么事儿。她撇撇嘴,还能有谁,大墩儿。大墩儿不是亚洲象吗?那看跟谁比,乔麦说,我把这名字给鲸了。我说那大象怎么办?叫她小墩儿。听着像兄弟俩。兄妹,乔麦纠正说,人家本来就都是哺乳动物。乔麦说完把手伸过来,我用力一拽,把她拉上泳池看台。
露天泳池已经用雨布裹了个严实,乔麦领我翻越护栏,从一个缺口钻了进去。这就是海的气味吗?我记事儿也有二十年了,还没见过大海。雨布底下黑乎乎一片,却迎面嗅到一股清咸。人工海盐,撒自来水里就成,和开了跟太平洋的成分是一样的,乔麦说,你哥联系厂家给配的,还没跟他结账。魏哥还有这本事?听着像那么回事儿。我把半截身子探出观众席的栏杆,还是啥也看不见。往年这地方还在营业的时候我来过,五十米标准池,不是很深,一个猛子下去能摸到池底的蓝色瓷砖。可是在这黑暗中,感觉眼前却是一个无底深渊,某种巨兽潜藏其间,水面不时浮上来一些沉闷的回响。你听到了吗?虽然极力掩饰恐惧,话一出口还是有点抖。那是什么声音?我四处摸索,幸好乔麦从身后抓住了我。你知不知道鲸会唱歌?我感觉到她的手沿着我的胳膊上升,把一只耳机塞给我。我有点听不清,就捂住她的手,随即感觉到一股柔软的东西钻进我脑仁儿里去了。听到了吗?乔麦问我另一只耳朵。我点点头,刚才从池子底下传来的,就是这声音。
鲸歌。乔麦说,它们可以发出特定波长的声波,用于族群交流。一般来说,频率都是二十赫兹。可是1989年,一艘美国潜艇在北太平洋执行监听任务时,听到一种不同寻常的鲸类叫声,它的频率是五十二赫兹。看来鲸唱歌也有跑调的,我说。是不是跑调不清楚,反正再没发现第二头。乔麦说,美国人跟踪了二十多年,发现它就那么在太平洋里晃悠,像是等着有谁给它回信儿。就是它?我望着眼前一片黑暗的虚无发问。乔麦咳了两声,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她的手。
这事儿怎么说呢?乔麦把手抽了回去,说,鲸是两个月前抓到的,那会儿我们刚在南方演完,全部家当装船,走水路北上。不知道大墩儿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可能是船机的频率和它产生了共振。我们发现的时候它已经搁浅,身上净是螺旋桨和渔网的划痕。看它那伤势,游回去是不可能了,老板良心发现,或者觉得这是个商机。他打听到A城有这么个体育场,就包了节集装箱,一起给运过来了。这事儿马戏团没跟外边说,可你哥头一回送金鱼的时候就发现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他听到的,他反问我知不知道鲸会唱歌,然后就给我讲了前面那个故事。
昨天下午我哥跑了,我说,你说会不会跟大墩儿有关?跑了?他这人是挺怪的,我解释说,跟我姐闹离婚呢,昨天吵了一架,人没了。我能感觉到乔麦撇了撇嘴,她说,动物比人好打交道。我说那你也听不懂鲸歌啊。可是你也不用说话啊,乔麦说,我不相信声音,听觉可以伪造,爱迪生那会儿就发明留声机了。然后是视觉,照片、摄像机,现在还有全息投影。吃过分子料理吗,我没试过。听说南瓜泥能吃出螃蟹味儿,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触觉没法人工合成,你没法用一张记忆卡把“柔软”给存起来对不对?有时候我们就那么在池子里泡着,你把手放它脑门上,就什么都知道了。说完她叹了一口气,要是大墩儿也能长腿跑掉就好了。
你要救它?我问。乔麦没说话,但能感觉到她点了点头。黑暗中像是有某种力量驱使,我从背后将她环抱,大墩儿找不着伴儿,至少还有我们,我帮你一起解救小乌龟,是不是用卸甲水,那玩意儿可以溶解油漆——
你现在知道了,恋人为什么要拥抱、接吻?乔麦打断我。我点点头,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接下来?她转过身来,认真地说,做关于触觉的一切。
3
派出所跟县体育场隔得不远,出门右拐,上滨江大道,一把油门刚拧到底,老姐就在屁股后头喊“过了”“过了”。我在店里就跟她说了不至于,非不听,不知道在哪儿学的,非跟人家说理论上超过二十四小时就可以立案。窗口的小伙子笑了笑,理论上五点半我还应该下班呢。夫妻过日子,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儿,你们自己都说了是去进货,那忙完这阵肯定就回来了嘛。我怕闹起来再把老姐给拘了,赶紧扶她上外边坐会儿。年轻警察还挺够意思,他把我叫住:有些事儿我们也没办法。我师父年轻的时候遇着个事儿,也是女人来报案,说男人不见了,死活找不到。过了有小十年吧,男人回来了,这王八蛋哪儿都没去,就在街对面租了间房子,十年来看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进进出出。你说这找谁说理去?真是个王八蛋,我跟着他骂了一句表示赞同,然后请他帮忙查下魏明的手机号。你们连他电话都没有?民警愣了一下,我就说嘛,就这感情基础,换我我也得跑。手机号你们找运营商,我们没这权限。
走出派出所大门,午后的柏油路尘土飞扬。我冲老姐摇了摇头,她转身就走了。我着急追上去,可是摩托怎么也踹不响。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这几天去了多少趟马戏团,一箱油都跑光了。好在一路回去都是下坡,我推着摩托跑了两步,就可以挂空挡溜起来。我把两条腿当成船桨,建设牌摩托像艘小艇在滨江大道上滑行。快过桥的时候终于把我姐追上了,我喊她上车,她有点嫌弃。我说没问题,轮胎摩擦系数与重量无关。汽修课上学的,知识头一回在我的生活中派上用场。我跟老姐保证,压两个人还能跑得快点儿。她头都没扭一下,伸手招一辆三轮车就走了。
老姐一走,我连弯儿都不想拐了。牛顿第一定律,物体在不受力的情况下保持静止或做匀速直线运动。多想就这么一直晃荡下去,可是走到县体育场,入口处那个大下坡还是把我吸引过去。我刚会骑自行车那会儿就知道,一个大下坡对于骑车的孩子来说无疑是致命诱惑,这和水往低处流是一回事儿,同属于某种物理定律。我闭着眼睛冲下去,感觉把自己完全交给命运。还好最后前轮陷进沙坑,没把我撞死。马戏团的演出已经到了最后几场,观众越发少了,他们就把喇叭音量调到最大。我没往帐篷那边去,自己往露天泳池走。有时候乔麦还在忙,我就去陪大墩儿。钻进雨棚前我抬头瞅了一眼,看样子要落雨。气压降低,大墩儿在水里挺不安分。我从兜里掏出一只铝哨,不知道魏哥在哪弄的,他給乔麦,乔麦又交给我,她说鲸一听这个就消停了。我试了两下,不知道管不管用。雨布罩着,什么也看不见,我竭力放大瞳孔,只能感觉到某个位置比其他地方更黑,那就是鲸的眼睛吗?那眼睛硕大无比,如同宇宙的中心,我久久凝视,隐约觉得深渊中似乎站着另一个自己。是你吗?乔麦。她没吱声,但我能感觉到一份热量正在靠近。
你哥回来没有?不知道为什么,乔麦的声音有些闷,感觉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我有点不高兴,怎么全世界都在找魏明?她说鲸快不行了,得赶紧想办法。我说不至于啊,上次来还是好好的。你怎么知道它是好好的?其实你根本没看见它对不对?也许我骗你的,池子里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乔麦为什么这么说,但就像是一句咒语,她刚把话说完,我就再也听不到泳池里的水声和鲸歌,取而代之,一股浓烈的尸臭正在缓缓上升。不可能的,我说我们可以想办法。想什么办法?乔麦的语气冰冷异常,它现在连这个泳池都出不去。一二十米,好几十吨,你能把它送回大海?乔麦宣判说。
时间回到魏明带我认识鲸的那个下午,那是“森森水族”头一天开业,他跟老姐吵完架,照例过来给我散烟。让你看笑话了,他说,男人四十都这德行。生活太狡猾了,你得找个把儿,才能抓得住它。抽烟、打麻将、吃吃喝喝,相比之下,养鱼算好的了。你姐不也跳广场舞吗?就这么回事儿,跳舞的想跳得更好,养鱼想养更大的。鲸,两目,十三科,九十余种。齿鲸凶猛,须鲸个头大。最大的是蓝鲸,蓝鲸生活在南乔治亚湾。南乔治亚湾知道吗?鲸的故乡。它们在此诞生,用八十年时间远渡重洋,眺望许多土地,然后回到那里死亡……
这地方,魏明也来过吗?我问乔麦。
暴雨忽来,淹没了我的问题,也宣告了这个冬天的结束。雨滴打在雨布上,发出嘈杂的混响,我们像是被一片枪林弹雨包围。垂死的巨兽在水下涌动,整个露天泳池连同周围这圈看台开始微微撼动。我终于没有等到乔麦的回答。
以后不用来送货了,她只是大声跟我说,马戏团要走了。
4
我一直走上滨江大道,看见雨幕中昏黄的钠灯,才确信自己离开了那个泳池。我把摩托扔在体育场,一路顶着雨跑回来。刚进门,魏辰希就跑过来问我找到爸爸没有。这事儿怎么说呢?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搞清楚一个人比研究宇宙要麻烦。几行物理公式就可以预言空间深处的星迹轨道,一张床上睡了十几年,你却想不到吃过午饭他就不再回来。我姐依旧在翻箱倒柜,都快把家拆了。我问她又怎么了,她说完了,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对。我在体育场这会儿工夫,她已经又去过一趟移动营业厅,人家的答复跟派出所一样,电话号码属个人隐私,本人持身份证方可查询……身份证银行卡都带走了,老姐说,他是不打算回来了。当着孩子面讲这些干吗?我没理她,跟希希说,你爸又不是小孩子,还能走丢?忙完这阵儿他就回来了。希希不依不饶,说现在就要爸爸,老师布置了背诵,要签字。我说我给你签还不行吗?这小家伙颇有点瞧不上,他觉得我一个念技校的哪里懂什么《庄子》。《庄子》我知道,《逍遥游》嘛,里面有只大鲲。希希问我怎么也学过这个,修车用得上吗?我说在网络游戏上学的。你一出场是条小鱼,小鱼吃虾米,变成大鱼再吃小鱼,越吃越大,然后升级,升到顶级就是大鲲,这时候就没人吃得了你了。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鲲,是一种鱼吗?我点点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就是鲸——说到这儿才反应过来,问问题的不是希希。鱼鱼鱼,这个家到处都是鱼。话一出口就像出膛的子弹,我想撤回已经来不及。
带我去找她,老姐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领着我姐站在乔麦面前,感觉自己是个十足的叛徒。我根本不知道我姐什么时候学的摩托,更没想到她连乔麦的房间号都摸清楚了。马戏团租住的是原先体工队的宿舍,乔麦在二楼,我姐一把油门冲上三级台阶,用摩托把楼梯道堵得严严实实。
你不是第一个来的。乔麦下楼的时候没有看我,不知道她跟我姐见没见过,两个人就像一对老朋友。乔麦淡淡地说,就上个月,我们老板娘还闹过一回。她也是抱着抓奸的决心来的。招饲养员的事老板跟她汇报过,她本以为我是个妖艳小骚货,可是钻到帐篷里看到我灰头土脸的样子,整颗心都死了。老板丝毫没有觉察到身边站着两个女人,他正聚精会神看两只乌龟交配。他在看什么东西?老板娘问我。鹰嘴龟,比大熊猫还金贵,我告诉她,这个品种的人工繁育,在全世界都是难题。
不等我把摩托挪开,乔麦已经翻过楼梯扶手。她拎了一个大包,大到能把自己装进去。他每天晚上宁愿陪一头鲸,也不愿回家。我姐还有点不甘心,转身追了几步,但是你知道人在哪对不对?乔麦摇了摇头,魏明找的不是哪个女人,他想找的,可能真的是一片海。
老姐用一整个晚上积攒起来的仇恨,在这一刻全部溃退。我扶她在车棚边的长椅上坐下,追着乔麦出来,才发现马戏团真要走了。尖顶帐篷起锚待发,“搓衣板”和“小墩儿”已经装车,那些懵无所知的动物望着车厢外忙碌的人类,充满好奇,似乎我们变成了展览品。我追上乔麦,问她“大墩儿”怎么办。什么“大墩儿”?我说鲸,我们的鲸。乔麦朝我背后指了指,你自己去看吧。露天泳池上罩着的雨布已经撤掉,我急跑两步,爬上泳池看台,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位老朋友——
池子里什么也没有,那只是一摊稠绿的死水,平静得没有一片皱纹。
看过《猫和老鼠》没有?乔麦问我。她说奔跑的汤姆猫踩断了脚下的树枝,但是只要不低头看,就不会掉下去。我问她什么意思,乔麦没说话,我顺着她的目光搜寻,破败的足球场上只有一匹马还在溜圈儿。那是小白?我问。乔麦点点头,训练那天它的腿就断了。康复训练是假,世界上所有的马,断了腿就不能活。哪怕几百万美金身价的温血赛马,也要被施行安乐死。小白还能跑,是因为没有听到表演结束的哨音。那天刚出事儿我就给它打了麻醉,它只记得背上的骑士高高跃起,直到现在还等着他落回马鞍。那只铝哨还在吗?我点点头,把东西递给乔麦,她接过去,轻声示范了一遍,三短一长。你记住了吗,她说,除非小白听到,否则它会一直奔跑,直到力竭而死。马戏团每一只动物都有它的结束哨音,鲸在离海之时就看见了自己必死的命运,直到昨晚,雷雨的呼喊让它想起儿时那片海。小白、鲸、你哥,我们也一样,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是在等那一声哨。
5
魏哥的電话最后是在我外甥数学作业本上发现的。准确来说不是号码,那是魏哥给儿子出的一道数字游戏题,魏辰希掰着手指头数,结论是爸爸的手机号里有三个“1”,两个“6”,两个“7”,两个“2”,两个“0”。除掉A城移动统一规定的前三位“176”,剩余五种数字,排列组合,一共有五千零四十种情况。
一天打五百个,大概十天能找到。这个结果我算了三天,可是老姐在电话里并不兴奋。她岔开此事不提,让我陪她上公证处。公证处?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能和这个地方扯上关系,我在A城晃荡了二十年都不知道公证处在哪。老姐说你穿好衣服出门就行,我过来捎你。几天不见,她车技大长,大概魏哥消失之后,亲自送货练出来的。我说我来,你看一眼我这个线索,她没说话,一把急刹将车子定在滨江大桥上。算了,不去了。我愣了一下,你说了算,要他们公证干什么?我真后悔,走之前没把离婚协议书签了给他带上。说完她取出那份离婚协议书,铺在摩托车油箱上,在条款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你带打火机没有?她说,我赶着送货,把这个烧给你姐夫吧。还有你那个什么线索,都烧了,烧成灰撒到江里,他不是喜欢海吗?百川归大海,应该能收到。
老姐交代完注意事项便扬长而去。我把燃烧的纸片丢进风里,一阵暖意袭来,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空气澄澈,卷积云铺满半个天空,站在拱桥顶端,可以看到县体育场绿油油的菜畦。马戏团走后,圈地的老头老太卷土重来。草长莺飞,一切都消失了。如果不是那匹马,我几乎忘掉在这个冬天的尾巴上,这里曾来过一家鲸鱼马戏团。
看来小白还记得我。我吹了一个唿哨,它就甩着尾鬃停到我跟前。和初次相遇时一样,根本来不及躲闪,它已经用它宽大的舌头把我舔了个遍。那只铝哨此刻就含在我的齿间,可我不知如何开口。小白就那么把脑袋搭在我的肩上。它的睫毛长而弯曲,我还从未在一双眼睛中看到过如此大的信任;它的瞳孔广阔似海,目光深处仿佛还拓着一枚小小的剪影。是乔麦吗?那个沉默如谜的女人,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小白统统没有回答。我终于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把,它好像明白什么,掉转马蹄,朝着体育场出口的陡坡发起冲刺。
跑,快跑,我对小白说,只要速度够快,声音就追不上你。三百四十米每秒,时速一千二百公里。这是来自宿命的巫咒,抑或只是一句失败的谶语?如同献祭整个生命,我把审判的权柄交还命运,我冲着白马奔驰的方向吹响那只铝哨:
嘀,
嘀,嘀,
嘀——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