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颜真卿在其生时至宋初都不以书名称胜,直至北宋中期随着“以人论书”品评方式的兴起,他在书法史上的地位急剧抬升,直逼“二王”。米芾却对此不以为然,对颜真卿楷书持批评态度。试从米芾书法审美观的角度研究分析为何对颜真卿楷书评价的差异如此巨大。
关键词:米芾;颜真卿;楷书;审美接受;“以人论书”
一、颜真卿在唐末宋初的书法接受简述
颜真卿在世时为人称道的是其高尚的品格,不以书名取胜。《旧唐书·颜真卿传》记载的大多是其为官的事迹,其中“真卿少勤学业,有词藻,尤工书”一句的“尤工书”,就是整部《旧唐书》中对颜真卿书法的唯一记载。唐代文人对颜真卿书法的关注也较少,唐代令狐峘为颜真卿写的神道碑对其书法有过称赞,唐人韦续编的《墨薮》一书中也有关于颜真卿擅行书的记载。但这种言论都是一家之言,零零散散,并不足以影响整个唐代对颜真卿的评价。到了五代,杨凝式在颜真卿书风的基础上做了新的探索,发展出了自己的面貌,但也止于其本人,没有在当时的书坛引起潮流。南唐后主李煜对颜真卿书法的评价也不高:“真卿之书有楷法而无佳处,正如叉手并脚田舍汉耳。”其中“有楷法而无佳处”“叉手并脚田舍汉”这样的描述一方面可以理解为李煜并不欣赏颜真卿的书法;另一方面也可以反映从唐代到北宋初期书法品评的一个标准,即崇尚魏晋时期的风流典雅与唐代的法度森严,“自然”“功夫”“平淡天真”等概念仍是评价书法的最高标准。颜真卿书法在当时人的眼中较为粗野,算不上是佳作。
到了宋真宗时期,对颜真卿书法的评价开始逐渐改变。这种改变最初是从将颜真卿的书法与人品放在一起讨论开始的。如在范仲淹为王质所作的《王公墓志铭》中可以看到:“公生相门,而弗骄弗华,以贫为宝。文正作舍人时,家甚虚,尝贷人金以赡昆弟。过期不入,辍所乘马以偿之。公因阅家藏书而得其券,召家人示之曰:‘此前人清风,吾辈当奉而不坠,宜秘藏之。又得颜鲁公为尚书时乞米于李大夫墨帖,刻石以模之,遍遗亲友间。其雅尚如此。故终身不贪,所至有冰蘖声。此公之秉德,不亦清乎!”文中的“公”为王质,其伯父是真宗时明相王旦,谥号“文正”。王旦为官清廉,生活较为拮据,时常向亲友借贷应付日常开销。王质发现了一张伯父王旦的借條,大为动容,便向家人展示。又发现颜真卿《乞米帖》中的事迹与王旦的事迹相同,因而对颜真卿十分钦佩,便将此帖摹刻上石,时常馈赠亲友。
王质对《乞米帖》的喜爱是因为它的内容反映了颜真卿本人的高尚品质,属于是在书法审美价值之外增加了人文价值。一件原本较为平庸的书作因为作者拥有高尚品格而不再平庸,成为一件珍贵的作品。
欧阳修对《乞米帖》的评价与王质相同,也表达了对颜真卿品格的钦佩,而且在欧阳修的一些言论中可以发现,他将这样的品评方式进行了进一步发展:“斯人忠义出于天性,故其字画刚劲独立,不袭前迹,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右《麻姑仙坛记》颜真卿撰并书。颜公忠义之节皎如日月,其为人尊严刚劲,象其笔画,而不免惑于神仙之说,释老之为斯民患也深矣。”从“故其字画刚劲独立,不袭前迹,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其为人尊严刚劲,象其笔画”中可以看到,欧阳修除了对颜真卿书法在审美方面表示欣赏以外,还将颜真卿的书法风格与其品行结合起来。欧阳修认为,因为颜真卿有高尚的品格,所以其书法也就“挺然奇伟”。在前代人看来较为粗鲁的颜真卿的书法风格,在欧阳修看来反而是颜真卿“为人尊严刚劲”的体现,这俨然是对颜真卿书法艺术价值的提升。这种不单纯以书法艺术价值为唯一标准,书家人品气节如何也会成为影响书法作品价值的重要因素的书法品评方式,就是“以人论书”。
苏轼与黄庭坚同为欧阳修后辈,继承了其“以人论书”的观点,对颜真卿书法同样呈赞扬态度,而且继续抬升颜真卿书法的艺术价值。苏轼有言:“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书于鲁公、文于昌黎、诗于工部,至矣!”此处苏轼对颜真卿书法的评价极高,认为其是“雄秀独出,一变古法”。首先,这是对颜真卿这种与魏晋风流差距较大的书法风格给予肯定,认为颜真卿的这种创新是十分有意义的,也表明了书法品评标准与之前不同,除“天真”“自然”之外,带有强烈情绪色彩的书法风格也被接受。其次是极力提升颜真卿在书法史上的地位,认为颜真卿在书坛的位置与韩愈在文坛、杜甫在诗坛的位置同样重要。
黄庭坚也有类似言论:“余尝评鲁公书独得右军父子超轶绝尘处,书家未必谓然。惟翰林苏公见许。近观郭忠恕序《字源》后云:‘家君授以张颜笔法。乃知人中常自有精鉴耳。”“余尝论右军父子以来,笔法绝尘,惟颜鲁公、杨少师二人。”黄庭坚直接将颜真卿与“二王”父子相对比,这在之前时代是绝不可能有的。而在宋代太宗朝到神宗朝的一百年间,颜真卿的书法地位直线上升,直逼“二王”。
在颜真卿因“以人论书”备受尊崇的社会背景下,同时代的米芾却对颜真卿楷书表示不接受:“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徐浩晚年力过,更无气骨,皆不如作郎官时《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恶札,全无妍媚,此自有识者知之。”“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颜柳挑踢,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可以看到,米芾对唐代几位楷书大家的作品没有好感,多持批评态度。其中,在宋代书法史地位急剧攀升的颜真卿也受到了米芾的贬低,米芾称其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在当时“崇颜”的背景下,这显得十分特殊。
二、米芾书法审美观简述
要探究为何米芾与欧、苏、黄等“崇颜派”观点相差如此悬殊,就必须先了解米芾的书法审美观与书学思想。
米芾的书学思想散见于其各个著作中。《海岳名言》有言:“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答薛绍彭来晋帖误字》:“要知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可以看到,米芾强调书法抒情达兴的功能,在书写时“随意落笔”“放笔一戏空”,追求自然书写。这一点在米芾的作品中也有体现。
在点评他人作品时,米芾也抱持相同的观念。评王献之《十二月帖》:“此帖运笔如火箸画灰,连属无端末,如不经意,所谓一笔书,天下子敬第一帖也。”评褚遂良摹本《兰亭》:“观其改误字,多率意为之,咸有褚体,余皆尽妙。”此外,还有“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裴休率意写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书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则奴书也”。
米芾在称赞作品时常用“真趣”“自然”等词,这可以观照米芾自己的作品,他自己的作品就是“振迅天真,出于意外”。米芾认为优秀的作品在书写时要一气呵成,不应瞻前顾后,各种设计,否则便矫揉造作,不自然。“自然”是米芾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理解了米芾的书法审美,再来看他对颜真卿等人楷书的评价。“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安排费工,岂能垂世”都是对种种不“自然”的描述,这明显是与米芾的书法审美相悖的。然而,米芾虽然对颜真卿楷书持批评态度,但对颜真卿的行草书却较为赞赏:“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争座位帖》(图1)……此帖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石刻粗存梗概尔。”
同为颜真卿的书法,米芾对其两种书体的评价差异较大,并且给出了解释。对楷书的不欣赏是因为“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安排费工,岂能垂世”,对行书的喜爱是因为“天真罄露在于此书”,评价的核心还是在于“自然”与否。作品评价的好坏主要与作品的审美价值相关,作品作者的人格如何不是米芾关注的重点,这是米芾书法审美观与“以人论书”的不同。
三、宋代颜真卿楷书在实用中的俗体化现象
宋代印刷术的广泛运用,使得对楷书书写效率与实用的要求得以满足。生产技术改变了生产方式,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印刷术使得人们从大量的文字抄录工作中解放出来,印刷精美的个人文集与诗集在宋代大量出现,这是印刷术带来的新景象。但是楷书在艺术内涵上的发展却受到了阻挠。
颜真卿楷书借由印刷术的广泛应用对民间产生了巨大影响。清代包世臣的《艺舟双楫》认为:“平原如耕牛,穩实而利民用。”颜体楷书有着正大、端严的艺术风格,适合作为标准体应用于印刷,极具使用价值。有宋一代,随着雕版印刷需求的增长,也出现了大量以颜体楷书刊刻的书籍,时人平常翻看这些书籍,自身的书法审美难免受到重要影响。历元、明、清诸朝,颜体楷书对印刷字体的影响越来越大,时至今日我们所说的“宋体”都透露出浓重的颜体风貌。
另外,当时大量的普通书家“趋时贵书”,他们不学晋人、唐人,转而去学习当时的权贵。由于颜真卿受到大多数文人的追捧,其书法在这种风气下迅速普及开来。柯昌泗《语石异同评》云:“宋初正楷行欧、柳书,仁宗以后行颜书。仁宗时仍有智展之《升仙太子殿记》,士大夫则又竞学颜书,陈尧佐《惠州吏亭诗》,黄岳所书,深得颜法。君漠以后,四家以前,书名最为著者为宋敏求,亦是颜体。”
徽宗初年,“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之”。在实用的过程中,标准化逐渐成为第一要求,这就使得颜体楷书的程式化与“俗”的一面在使用中被放大,米芾在世时曾亲眼见到过以颜体楷书大字书写药店店牌及药牌的现象。这种俗体化的颜楷对后世影响深远。
就米芾所处的时代来说,那些简简单单、只求形似,且程式化和套路化的“俗书”,确实是学颜所来。米芾对此现象做出批判,矛头对准的似乎不是颜真卿,而是将颜楷写“俗”的广大书家们。
四、结语
颜真卿书法从唐代不被重视,到宋代书史地位直逼“二王”,这中间其地位的快速攀升与“以人论书”评价方式的兴起紧密相关。而米芾的书法审美观与此并不相同,依然秉持着就书法论书法的评价方式,以“自然”“意趣”为主要评价标准。颜真卿楷书就因“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在审美上不受米芾喜爱,加之后来随着文字大量使用而产生的“俗书”源头多是颜书,致使米芾对颜楷有所批评。
与欧阳修、苏轼、黄庭坚这样的文人相比,米芾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米芾始终是以钻研书画为主,目光集中于书法作品的审美价值上。欧、苏、黄的身份则更为复杂,他们还是诗人、词人、文学家、政治家。他们更多会以“文人”的身份思考万事万物,更容易看到书法作品在审美价值之外的精神力量。其身份的差异产生了评价书法作品的不同标准,而不同的评价标准最终就造成了对颜真卿楷书评价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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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芸瑞,西安思源学院文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书法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