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满川花”是《五马图》中最具争议的一幅,它与其余四幅有较多差异。通过分析“满川花”题记、主题内涵以及设色三方面内容,认为此画虽非伪作,但也不是原作。原作已被好事者割走,并以李公麟其余时期绘制的“满川花”填补到其中,变成了现今的《五马图》。
关键词:李公麟;《五马图》;“满川花”;题记;设色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元明清江南地区‘院体画研究”(20BF093)研究成果。
《五马图》(图1)是李公麟的名作,纸本淡设色手卷,纵26.9厘米,横204.5厘米,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五匹马各具美名,令人遐想,依次为“凤头骢”①、“锦膊骢”②、“好头赤”③、“照夜白”④、“满川花”。除最后一幅外,前四幅均有马之年龄、进贡时间、马名、收于何厩的题字,卷末有黄庭坚“李公麟作”题跋。黄庭坚题跋中写:“余尝评伯时人物似南朝诸谢中有边幅者,然朝中士大夫多叹息伯时久当在台阁,仅为善画所累。余告之曰:伯时丘壑中人,暂热之声名,傥来之轩冕,殊不汲汲也。此马驵骏,颇似吾友张文潜笔力,瞿昙所谓识鞭影者也。黄鲁直书。”
与其余几幅相比,“满川花”(图2)显得尤为不同。首先,“满川花”的记载最为神奇。据曾纡跋文,“满川花”竟然被李公麟画“死”:“鲁直时为张仲达笺题李伯时画《天马图》,鲁直谓余曰:‘异哉!伯时貌天厩满川花,放笔而马殂矣。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笔端取去,实古今异事,当作数语记之。”
中国传统中,写实绘画的传奇一直不绝于史书,“满川花”传奇无疑是这个传统的延续。有趣的是,之前许多绘画描述的传奇是以“生”为主,而此处却是以“死”为主题。衣若芬就曾抓住这点,就此画的真实性提出过质疑[1]。同时,“满川花”是《五马图》中唯一没有题记的一幅。乾隆曾观察到“满川花”无题记,由此认为“满川花”原作连同黄庭坚题跋被后人一并割取,而以摹本补之:“前四马皆著其名与所从来,而此独遗,岂即曾纡跋中所称满川花耶?要非天闲名种不得入伯时腕下,当是后人窜取题识真迹别为之图,以炫观者,是以并公麟姓名割去楮尾,更无余地,亦其证也。”[2]乾隆仅据题记就认为“满川花”为伪略显武断,但《五马图》现存的几段题记却也疑点重重。
其一,《五马图》中马的排列顺序在宋代极为少见[3],画家大致是按照从左向右的时间顺序安排的,“凤头骢”进贡于元祐元年(1086年),“锦膊骢”也进贡于该年,“好头赤”进贡于元祐二年(1087年),“照夜白”进贡于元祐三年(1088年)。“满川花”在“照夜白”之后,似乎暗示着“满川花”的进贡时间约元祐三年。这几匹马的进贡时间及记载似乎存在问题,学者黄小峰在研究后,甚至认为这几匹马并不是真实存在,而是苏轼等人的“自喻”。如“凤头骢”题记是元祐元年十二月,一些学者认为元丰八年(1085年)于阗国曾大规模进贡一次,此年不可能出现进贡事。但据《宋史》,此年于阗国确有进贡,只是时间差了一个月,不是十二月,而是十一月[4]。再如“锦膊骢”,题跋曰“元祐元年四月初三日左骐骥院收董毡进到锦膊骢八岁四尺六寸”,其实元祐元年二月董毡已去世[5]。据记载:“二月辛酉,以河决大名,坏民田,民艰食者众,诏安抚使韩绛振之。乙丑,修《神宗实录》。丁卯,诏左右侍从各举堪任监司者二人,举非其人有罚。庚午,禁边民与夏人为市。辛未,董毡卒,以其子阿里骨袭河西军节度使、邈川首领。”其二,这几段题记的结构也不一致。“好头赤”“凤头骢”“锦膊骢”三段题记,不仅都在画中上部,且前面都以“右一匹”开头并给出马的尺寸,而“照夜白”题记则从顶部开始,无“右一匹”。这些错误与差异暗示此画经过重新装裱甚至重新修补。
其次,“满川花”是唯一有马鞭的。马是重要的战略物资,画家往往更加注重描绘马的速度、力量与激情,如韩干《照夜白图》中“照夜白”虽被拴在马桩上,却一副不安定、想四处奔腾之状。反观《五马图》中的马,没有任何的奔跑动作,甚至连想跑的欲望都没有,显得十分安详。有些专家曾以审美为由,解释《五马图》的变迁,但“形式追随功能”,形式演变的原因无疑与主题变迁密不可分。换言之,《五马图》的主旨变迁才是形式变迁的根本原因。
《五马图》的主旨似乎与苏轼等人的反战思想密切相关。宋臣文彦博曾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之事中,马政为重。”[6]在后世眼中,宋代是一个富而不强的朝代,形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有很多,宋管辖范围内无产马区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历代君主对战马的关注超乎寻常,马一直是战争的代名词,如唐太宗昭陵北司马门内的昭陵六骏石刻,就以象征的形式通过太宗不同时期乘坐的马展现了他一生的功绩。在李公麟生活的时代,王安石新法推出了“保马法”。但在推行之初,就受到了司马光、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强烈反对。如在对夏之战时,司马光甚至主张放弃河、湟领地[7],苏轼在《上神宗皇帝书》中也明确反对用兵:“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8]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当时一些文人反对养马,尤其是战马,如苏轼曾经明确提出“宝马无用”论:“蒋之奇为熙河帅,西蕃有贡骏马汗血者。有司以为非入贡岁月,留其使与马于边。之奇为请,乞不以时入事下礼部。轼时为宗伯,判其状云:朝廷方却走马以粪,正复汗血,亦何所用?事遂寝。于时兵革不用,海内小康,马则不遇矣,而人少安。”[9]。
从现存的史料来看,李公麟与苏轼、苏辙、米芾等人多有交往。《邵氏闻见后录》中记载,晁以道曾言及“当东坡盛时,李公麟至,为画家庙像”[10]。在《管幼安画赞(并引)》中,苏辙言:“余欲使画工以意仿佛画之。昔李公麟善画,有顾、陆遗思,今公麟死久矣,恨莫能成吾意者。”[11]《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记载,李公麟为从七品御史台主簿[12]。《画继》记载李公麟“陆佃荐为中书门下省删定官。董敦逸辟检法御史台,官至朝奉郎”[13],中书门下省删定官不详,但敕令所删定官官职为八品,朝奉郎是正六品上文散官。由于李公麟官阶不高,所以在政见方面更易受到苏轼等人影响。这还可从苏轼等人与李公麟的诗文唱和之中看出,如苏轼就是在为李公麟《五马图》的赞引中提出了“宝马无用论”。对于《五馬图》,不仅苏轼,苏辙、晁补之、黄庭坚等人都多有诗文与之唱和,如苏轼有“岂如厩马好头赤,立仗归来卧斜日。莫教优孟卜塟地,厚衣薪槱入铜历”[14],苏辙《次韵子瞻好头赤》有“黄金络头依圉人,俯听北风怀所历”[15],晁补之有“万蹄纵牧原野赤,汧陇收驹日复日。未须天厩惊好头,冀北未空聊一历”[16]。这些诗文与苏轼一致,都有马放南山、兵锋不兴的思想。
苏轼的反战思想在《五马图》中“好头赤”“照夜白”“凤头骢”“锦膊骢”四匹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们与圉人的关系不是被牵就是被洗,它们不再矫健、强壮,是征战沙场的主角,而成了顺从、安静的主人身边观赏的玩物。唯一反常的又是“满川花”。“满川花”的圉人拿着一个马鞭,似乎与《五马图》主旨不合,马鞭的出现显然暗示着马的骑乘功用。恰如前文叙述,在苏轼等人政见的影响下,《五马图》放弃了骑乘的战争寓意,从这个角度上说,“满川花”即使是李公麟所画,也与其余几匹马不在一个时期。
最后,“满川花”之疑,还有一个重要证据,即设色。《五马图》初被南宋内府收藏,入元、明,经柯九思、张霆发诸家递藏,康熙年间藏河南商丘宋荦家。乾隆时入清宫,清亡后被溥杰带去日本,二战后长期下落不明,仅留下珂罗版黑白照片。人们对于《五马图》的认识,就一直停留在白描的定位之上。直到2019年,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了“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特展,《五马图》重现世间。《五马图》真迹的出现,使学者突然意识到,此画并非白描,而是浅设色。
一直以来,画史认为李公麟最重要的成就是把传统中作为“粉本”的“白画”发展成为一种艺术手段,即白描,《五马图》则是其白描代表作。如2019年出版的“马工程”项目新编教材《中国美术史》认为,“他将壁画‘白画发展成了纸绢上的‘白描,纯用墨描,造型准确结实,线条刚柔兼备”[17]。
最早提出李公麟创造白描论断的是近代日本学者,如中村不折、小鹿青云合著的《中国绘画史》中认为李公麟“大都用成澄心纸,多白描不着色”[18],这种说法直接影响了陈师曾、潘天寿等老一辈美术史家,并延续至今。滕固先生甚至在《唐宋绘画史》中夸赞李公麟的白描艺术“和欧洲文艺复兴后的素描同一程度”[19]。若重新翻检史料,会发现中村不折、小鹿青云的言论来自《画继》:“多以澄心堂纸为之,不用缣素,不施丹粉,其所以超乎一世之上者此也”[20]。在此基础上,后世学者把李公麟风格简化为白描论断,这显然受到了西方画史的影响。但若仅仅以风格来看待李氏的画风,似乎也有所偏颇,尤其是对邓椿的本意有误读之嫌。请注意,此处邓椿论述了两层意思,其一是“不用缣素”,其二是“不施丹粉”。宋代绘画大多绘制于绢帛之上,李公麟以纸作画,从材质上就与当时的院体画家有所区别,而邓椿特意点出“澄心堂纸”,却也更有深意。
澄心堂是南唐后主所建:“后主常于清晖殿后建澄心堂,为朝廷内地,游与辽居中用事,即以从子元楀为员外郎,凡机事密画,中旨多出其间。”[21]据《渑水燕谈录》记载:“南唐后主留心笔札,所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石砚,三者天下之冠。”[22]澄心堂的南唐出处,很容易让人想到南唐名家徐熙。《图画见闻志》“论黄徐体异”一节中,郭若虚明确指出“谚云:‘黄家富贵,徐熙野逸。”[23]“谚云”二字意味着在郭若虚所处的时代,这两种风格并驾齐驱。但苏轼、米芾等加入画坛,以“常理”代替“常形”,重提“诗画同源”,认为“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
徐熙与黄筌之争,成了文人画与院体画之争的象征。《宋朝事实类苑》中记载,徐熙以“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不仅如此,此书甚至认为黄家父子对徐家父子持有打压态度:“筌恶其胜己,言其画粗恶,不入格,罢之。”[24]米芾在《画史》中多次表示对黄筌的不满和对徐熙的赞赏:“黄筌画不足收,易摹。徐熙画不可摹。”“滕昌佑、邊鸾、徐熙、徐崇嗣,花皆如生,黄筌惟莲差胜,虽富艳皆俗。”[25]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花竹翎毛门”中,徐熙列为神品第一人,黄筌与黄居寀却分别名列第三和第四。徐熙与黄筌之争,其实是艺术品评之争,即绘画是精工细致的画风为上,还是浅淡草草的风格为上。中国传统绘画推崇的显然是后者。《画继》记载李公麟选择澄心堂纸及“不用缣素,不施丹粉”都指向了徐熙这位前辈,暗示了他文人士大夫的身份及雅逸的画风。
《五马图》的浅设色其实是对宋代绘画品评的回应。《五马图》显然有意弱化了设色,展现出文人讲究的含蓄之美,但其中,“好头赤”全身着色,“照夜白”与“凤头骢”的头部都有浅设色,“锦膊骢”无论人与马都设色,唯有“满川花”是真正意义上的白描。
“满川花”的画风也与其余四幅不一致。相较于其余四幅人物温和的形象,“满川花”人物形象圆润,气宇轩昂,人物衣纹的描法略显方硬,马匹描绘上用笔显得更为拘谨,尤其是马的轮廓,用笔变化略显生硬。对于这个问题,一些专家也曾经意识到,如石以品曾意识到《五马图》“整卷作品是组合而裱成,画时不是一气呵成”,并通过对五匹马的用笔、用墨、细节处理、整体气息等方面的分析,认定《五马图》中存在真伪争议[26]。
石氏的这个判断并不充分。其一,在宋人记载中,无论是“满川花”,还是其余的四匹马,都确实存在。其二,《五马图》无论是造型还是用笔,还是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其三,画家在不同时期往往有着多种风格,如画家另外一幅著名的《孝经图》就属于白描作品,只是由于资料的限制,无法判断其准确的时期。故“满川花”虽有诸多疑点,但并不能就此否认此画出于李公麟之手,且由于“满川花”造型准确、生动,用笔与其余四幅并无质的差异,其极可能是李公麟不同时期的作品。
综上所述,“满川花”在题记、主题内涵以及设色等方面与其余四幅有着较多的差异,虽无法就此断定此画为伪,但也非原作。或许乾隆的感觉是正确的,即此画原作已被“好事者”割走,并以李公麟其他时期画的另一幅填补到其中,变成了现今的《五马图》。
注释:
①“右一匹,元祐元年十二月十六日左骐骥院收于阗国到进凤头骢,八岁,五尺四寸。”
②“右一匹,元祐元年四月初三日左骐骥院收董毡进到锦膊骢,八岁四尺六寸。”
③“右一匹,元祐二年十二月廿三日于左天驷监拣中秦马好头赤,九岁,四尺六寸。”
④“元祐三年闰月十九日,温溪心进照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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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寿玲,浙江师范大学行知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美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