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巴两国国旗徐徐下落,在中途曾一度交叉重叠。
每天日落前,印巴边境口岸瓦嘎都会上演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个普普通通的降旗仪式,在印巴士兵的一番操作下,变得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有人说,这是一对宿敌在和平环境下表达各自愤怒和厌恶的方式;也有人说,这是一对兄弟通过夸张诙谐的动作表演的一出哑剧。他们是在对抗,还是合作?带着这个疑问,我踏上了去往瓦嘎的路。
从印度首都新德里乘坐特快列车,西北行约5个小时,到达边境城市阿姆利则。换乘汽车,40分钟后,到达瓦嘎村。印巴边境线距离瓦嘎村很近,两侧各竖起一高大旗杆,旗杆两侧各有一扇大铁门。连接印巴的公路穿过铁门,向两边伸展至约100米处,耸立着各自的国门,上面分别用大字书写着“印度”和“巴基斯坦”。铁门及其两边的院墙各自合围成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场地,每个场地都有一个很大的台阶式看台。
薄暮时分,我来到印度国门和大铁门之间的过道上。此时看台上已经坐满人,大约有数万。放眼望去,对面看台上也是人头攒动,估计也有数万人。两边的高音大喇叭播放着各自国家的激越的民族音乐,印度这边的过道上挤满了年轻人,他们随着音乐的节拍载歌载舞。
天色渐暗,进行曲忽然停止,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呐喊声:“印度斯坦万岁!”看台上的观众应声喊道“印度斯坦万岁!”对面则传来“巴基斯坦万岁!”两边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声震云天,就像古代两军对垒相互叫阵示威一样。随着排山倒海的呼喊声,两边的过道上不时有人挥舞着国旗来回奔跑。此时此刻,狂热熔化了一切,声浪淹没了一切。
忽然,四下无声,从营房走出的一队士兵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们身着土黄色印军礼服,腰间武装带下系着一条黑红相间的围巾,头顶红色扇形布冠,帽顶左上方插着一个扇状装饰物,犹如红色孔雀开屏。这些军人个个激昂,分两排直挺挺站在过道上,面向看台。嘹亮的口令声起,排头两名士兵一个漂亮的右转身,大踏步向大铁门走去。他们越走越快,两臂整齐有力地摆动着,远看就像奋力向前划动的船桨。
由于获准在过道上自由行动,我看到对面也进行着相同的动作。双方的动作协调一致,一方的表演就像另一方镜中的影像。巴方边防军人看上去个子更高,身穿黑色军礼服,腰间武装带下束着一条鲜艳夺目的红围巾。他们的胸前佩戴多枚闪闪发光的胸章,头扎绿色布冠,一条长布从脑后飘到腰间,另一根黑色长翎插在帽顶左上方。
降旗队员都是严格挑选出来的特殊“选手”,在个头和服装上都想超过对方。士兵行走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点燃了两边看台上觀众的激情,他们发出响彻云霄的助威叫好声。随后,一队士兵分两排趾高气扬地向大铁门挺进。走到大铁门前,一个高踢腿,士兵立定。两道铁闸门“哗啦”打开,双方士兵一下子相对而立,中间毫无障碍。
就在我情感复杂地屏息注视着这极为震撼的一幕时,双方排头士兵同时向前跨出几步,彼此间距离更近了。他们双手叉腰,瞋目裂眦,仿佛要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气氛严肃凝重。少顷,两队各有一名士兵高抬腿,脚甩过头顶,然后使足气力跺脚。因为使劲过猛,头顶的布冠差点掉地。印度士兵的布冠外形酷似红鸡冠,巴方士兵的布冠外形酷似绿鸡冠,因此,刚才的对抗动作颇似斗鸡表演。
士兵不动声色地举手将倾斜了的“鸡冠”扶正,然后狠狠地摆动了一下脖子,“鸡冠”跟着激烈地摇晃起来。此时,看台上的观众都被逗笑了。
同行的一名当地朋友说,现在的踢腿蹬地动作温柔多了。2008年孟买遭遇恐怖袭击之后,双方士兵腿都快踢到天上去了,一脚下去似乎要把对方踩扁。好在双方除了谩骂和胸部碰撞之外,没有发生过激冲撞。“最近几年,随着两国高层展开对话,重启和平进程,士兵的情绪也舒缓了许多。”
双方队长相对一抖布冠,权当敬礼,然后两只手似碰非碰轻轻一点即是握手,全程不看对方一眼。他们昂首挺胸,各自转向,走到离边界线不足半米的旗杆旁,解开绳套,将国旗旗绳拽成交叉状,在双方军号声中降下各自国旗。两国国旗徐徐下落,在中途曾一度交叉重叠。双方敏捷而熟练地将各自的国旗叠好,用手捧着,迈着正步回营。余下几名士兵在回营途中再次高抬腿、狠跺脚。大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暮色中的瓦嘎边境口岸。
瓦嘎边境仪式始于1959年,源于英国军队的“鸣金收兵仪式”,目的在于夜间正式关闭边境口岸。这个边境口岸每天上午10点至下午4点通关。夏季瓦嘎边境仪式在下午5点15分开始,冬季在4点15分开始,持续时间通常为45分钟。过去60多年来,印巴之间爆发过战争,关系一度降到冰点,但瓦嘎边境仪式持续至今,只是偶尔因关系紧张而暂停几日。
旁遮普邦一位老人神情哀伤地对我说,他每次看完仪式,内心都久久难以平静,好端端的一个国家被人为分割,他的许多朋友1947年迁移到巴基斯坦,此后一直没有再见过。“如果没有英国殖民者,我和朋友就不会被迫分离,印巴两国就不会因宗教和边界冲突而死伤那么多人。”
也有不少观众觉得这个仪式颇有意义。来自新德里的一名女大学生对我说,虽然两国士兵针锋相对,但自己感受更多的是,这个仪式提醒人们,印巴两国有着深刻的联系。“这个看似对抗的仪式实际上是两国和谐合作的典范,没有很深的默契是达不到这样的表演效果的。”阿姆利则的一个小伙子说自己每周都要来看一次。他觉得,这个仪式对于他来讲更多的是娱乐,“我就像看了一场板球比赛,看到的是和平,闻不到一丁点火药味”。
国门两侧不远处即是绵延不断的铁丝网。
仪式刚结束,印巴双方的观众便呼啦一下擁向国门,隔栅相望。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中,这里没有边界,一条主干道贯通印度次大陆北部。18世纪中叶,印度次大陆开始沦为英国的殖民地,二战结束后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获得独立。1947年6月,英国最后一任驻印度总督蒙巴顿提出了把印度分为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自治领的“蒙巴顿方案”。
根据“蒙巴顿方案”的规定,印度教徒居多数的地区划归印度,穆斯林占多数的地区归属巴基斯坦。但在对克什米尔的归属问题上,规定由各王公土邦自己决定加入印度或巴基斯坦,或保持独立。当时,克什米尔地区77%的人口为穆斯林,他们倾向加入巴基斯坦;克什米尔土邦王是印度教徒,倾向加入印度。因此,印巴分治时,克什米尔的归属问题未能得到解决。领土争端引发了大规模的教派冲突, 60万人因仇杀丧生,两国积怨长达几十年。
这种对立情绪深入普通民众。据说从前在两道边境门内的国旗旁,两国人民隔着边境线对骂,互不示弱,随着时间推移,两国军方每天都会在升降旗时,进行一场仪式,当地居民也参与呐喊助威,希望以精神力量威慑对方。
一位巴基斯坦老人挥舞国旗助威。
历经半个多世纪风雨冲刷的瓦嘎边境仪式演变成国家荣誉和意志的象征,仪式上两国士兵的剑拔弩张准确反映了印巴两国的关系状态,是两国长期紧张对立和激烈竞争的缩影。
分析普遍认为,印巴两国的敌对状态是英国殖民者一手制造的苦果。英国知名地理学家安东尼·约翰·克里斯托弗表示,为了保持其统治地位,英国殖民者故意强调殖民地民众宗教和种族的差异,利用宗教和肤色等特征来隔离和孤立他们的臣民。为了最大化榨取印度的财富,英国殖民者承认了数百个先前存在的“土邦”,对印度进行分而治之。在印度民族主义兴起、独立呼声高涨的情况下,英国殖民者通过分而治之的战略,催生出印巴两个国家,使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永久对立。
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化解两国间宿怨的坚冰,这在全世界的政治观察家心里都没有一个乐观清晰的预测。但和平取代战争,沟通对话取代军事冲突,谈判取代武力,正成为当今世界的主要趋势。印巴边界的降旗仪式能否转变为去除对立色彩,以观赏为主的仪式?两国的政治家、两国的人民将做出最终回答。
印巴于彼此而言是搬不走的邻居,两国人民共享数千年的南亚次大陆文明。两国和睦相处符合双方根本利益,也是国际社会的共同期盼。国际社会希望双方寻找到改善两国关系的根本与长远之道,以对话代替对抗,以善意化解分歧,以合作共创未来,共同维护两国和地区的和平、稳定与发展。
(本文图片均由任彦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