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说,“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于母亲。”
这是不分人群、跨越时空的爱。而华为创始人任正非的苦难辉煌背后,也有一份对父亲母亲的真情怀念。
2001年2月25日,任正非在华为内刊上发表了题为《我的父亲母亲》的自述文章。這篇文章公开以来的20多年,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其另一篇经典文章《华为的冬天》。
据知情人士透露,任正非在撰写《我的父亲母亲》的过程中“一面写一面掉眼泪”,还曾提及:“我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公司,对得起员工,但对不起我的父母;我对国家无愧,对公司无愧,但对父母有愧。因为为了公司的发展,我牺牲掉我作为儿子的尽孝责任。”
任正非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企业家,这篇文章包含了他对人生的感悟,也有很多忏悔与反思。下文节选自任正非的作品《我的父亲母亲》,分享给读者朋友们。
上世纪末最后一天,我总算良心发现,在公务结束之后,买了一张从北京去昆明的机票,去看看妈妈。
买好机票后,我没有立即给她打电话,因为我若提前跟她说,她会忙碌一下午,会给我做一些我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
直到飞机起飞时,我才告诉她回家的消息,并让她不要告诉别人,我自己坐出租车回家,目的就是好好陪陪她。
其实前几年,我每年都要回去看看妈妈,但一下飞机,公司的办事处就把我接走,称需要与某个重要客户见一见,忙来忙去,忙到回家取行李,与父母匆匆一别。我知道妈妈一直盼着与我唠唠家常,但即使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她依旧会对我说,“工作重要,先工作。”
以前,我节假日多会出国,因为外国这时不过节,正好有时间处理国外的工作。不过,这次我是彻底想明白了,要多陪陪妈妈,我这一生还没有好好陪过他们。只是没想到终成泡影。
2001年1月8日,我圆满结束了对外国的访问时,就接到了纪平(华为元老之一)的电话,说我母亲在上午10时左右,从菜市场出来,提着两小包菜,被汽车撞成重伤,孙总(孙亚芳,华为技术有限公司原董事长)已前往昆明组织抢救。
由于相隔千万里,飞机要多次中转才能回到家。而此次不仅中途转机要待6个半小时,还遇上当地雷雨,使飞机又延误2个小时……直到深夜,我才赶回昆明。
回到昆明,我发现她的头部损伤严重,心跳、呼吸全是靠药物和机器维持,他们之所以在电话上不告诉我,是怕我在旅途中出事。
我看见妈妈一声不响、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不用操劳、烦心,好像她一生也没有这么休息过。
我很后悔没有在国外给母亲打一个电话。1月7日,我本想把去外国访问顺利的喜讯告诉妈妈,但我想到不管我在国内还是国外,给我母亲通电话时,她都唠叨:“你又出差了”“非非你的身体还不如我好呢”“非非你的皱纹比妈妈还多呢”“非非你走路还不如我呢,你这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多病”“非非,糖尿病参加宴会多了,坏得更快呢,你心脏又不好”……同时,我认为反正过不了几天就见面了,就没有打通这个电话。
而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憾事。因为由于时差,我只能在中国时间1月8日上午打电话,如果我真的打了,拖延她一两分钟出门,也许就躲过了这场灾难。这种悔恨的心情,难以形容。
最近这两年,网上、媒体对华为有一些内容毁誉参半,妈妈对誉不感兴趣,但对一些不了解我们真实情况的文章却十分忧心。
我告诉她,我们不是上市公司,不需要公示社会,主要是对政府负责,对企业的有效运行负责。所以我们不在媒体上去辩论,不要为我们这样一个小公司,去干扰国家的宣传重点,我们也承担不了这么大责任。此时妈妈才舒了一口气,理解了我的沉默。
我看了妈妈最后一眼后,妈妈溘然长逝。而我的父亲,是在1995年因为饮用了在昆明街头的小摊上买的一瓶塑料包装的软饮料后,便开始拉肚子,一直到全身(器官)衰竭去世。不是饮料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运输、多次的批发,小摊又无保鲜设备,老人抵抗力又差等综合原因所致。
突然想起有一次,妈妈反过来要陪我去郊区七彩云南散步时,我们想在路边买些果园摘下来的梨子,但她坚持不让我下车。后来我问妹夫为什么不让我下车,他说妈妈怕你大手大脚、不讲价。
父母一生勤俭,且不断以身作则来教育我,让我不要大手大脚。其实我一生都是非常节俭的,她只不过是用过去的苦日子作坐标来度量。
我的爸爸任摩逊,尽职尽责一生,充其量可以说是一个乡村教育家。他在贵州少数民族山区,筹建了一所民族中学,一头扎进去就是几十年。
妈妈程远昭,是一个陪伴父亲在贫困山区与穷孩子厮混了一生的普通“园丁”。
爷爷是浙江浦江县的一个做火腿的大师傅,爸爸的兄弟姊妹都没有读过书,而爸爸执着要求上学,他才读了书。
由于爷爷、奶奶相继病逝,爸爸没有读完大学就辍学回家了。后来,父亲在同乡会的介绍下,到广州的一个工厂做了会计员。之后,工厂迁至广西融水,后又迁到贵州桐梓。
当时,妈妈不仅要陪伴父亲,还要照顾我们兄妹七人,又要自修文化,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不得不提的是,她的学生中,有不少是省、地级干部以及优秀的技术专家,他们都对母亲的教学责任心印象深刻。妈妈原本只有高中文凭,但作为园丁的她,其自学成才之路,个中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他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社会当中,我亲眼看到父母的谨小慎微、忘我地拼其全力工作,无暇顾及我们,就如我拼死工作,无暇孝敬他们一样。他们对国家、对事业的忠诚历史可鉴,而我却没有抽出时间陪陪他们。
当我主持华为工作后,我们对待员工,包括辞职的员工都是宽松的(对被管理者少加控制,多给予自由的管理方式),只对高级干部严格要求,即我们只选拔有敬业精神、献身精神,有责任心、使命感的员工进入干部队伍。这也是亲历亲见了父母的过往,而形成了我宽容的品格。
我们与父母相处的青少年时代,印象最深的就是1959-1962年,即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
我们一家9口人,全靠父母微薄的工资来生活,毫无其他收入來源。本来生活就十分困难,我们兄妹7人每人每个学期还要缴2~3元的学费,所以到缴费时,妈妈每次都发愁。
与勉强可以用工资来解决基本生活的家庭相比,我家的困难就更大了。我经常看到妈妈月底就到处向人借3~5元来度饥荒,但常常走了几家都未必能借到。
其实,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没有穿过衬衣,我也没有向妈妈要过一件衬衣。不过,我上大学时,妈妈送给我两件衬衣,我当时很想哭,因为我有了衬衣就意味着,弟妹们在生活上就会更难。
另外,我家当时是2~3人合用一床被盖,而我上大学则要拿走一床被子,家里就更困难了。我家也没有多余的被单,妈妈就去捡毕业学生丢弃的几床破被单,缝缝补补后洗干净给我用,而这条被单在重庆陪伴我度过了5年的大学生活。
1959-1962年,我那时正好在念高中,当时天天都是饥肠辘辘,无心读书,我高中三年的理想就是能吃一个白面馒头。要知道,那时中国经济基础还很薄弱,又遭遇了严重的自然灾害,人口又多,其困难超乎想象。
不过饿得多了,方法也就多了一些,比如上山采一些红刺果吃,把厥菜根磨成浆、青杠子磨成粉代食,采几颗蓖麻子炒一下当花生吃,不过也总是吃了就拉肚子。
后来,我们在山上荒地种了一些南瓜,还发现了可以将美人蕉的根煮熟了吃。刚开始吃美人蕉根时,怕中毒,妈妈只准每人尝一点。后来看大家没有事,胆子就大了一些,每天晚上儿女们围着火炉,等着母亲煮一大锅美人蕉根或南瓜来充饥,家庭和和睦睦。
不得不提的是,我们家当时是每餐实行严格分饭制,控制所有人欲望的配给制,保证人人都能活下来。父母的不自私,在那时的处境可以明鉴,因为当时的弟弟妹妹们都很小,还不懂事,他们完全可以偷偷地多吃一口,但他们谁也没有这么做。
记得高三临近高考时,我在家复习功课,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用米糠和菜和一下,烙着吃,被爸爸碰上几次,他们很是心疼。于是后3个月里,妈妈经常悄悄塞给我一个小小的玉米饼,使我安心复习功课。我认为我能考上大学,小玉米饼有巨大的功劳。
我知道,这个小小的玉米饼,是从父母与弟弟妹妹的口中省出来的,我无以报答他们。
1997年,高等教育制度改革,开始向学生收费,但配套的助学贷款还没有跟上,于是华为向教育部捐献了2 500万元的寒门学子基金。其实,在基金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上争论很大,甚至有员工亲自来找我,说不要叫寒门,应该叫优秀xxx,因为有许多学生是博士、博士后。
但我认为,出身贫寒并不羞耻,而思想与知识贫寒,即使出身高贵也不光荣。我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贫困、饥饿、父母逼着学习中过来的。没有他们在困难中看见光明,指导并逼迫我们努力,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我一直为老一辈的品德自豪,他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计荣辱、忠于事业的精神值得后代学习。生活中不可能没有挫折,但为人民奋斗的意志不能动摇。
华为的前几年是在十分艰难困苦的条件下起步的。这时父母、侄子与我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没有单独的厨房,只能在阳台上做饭。他们处处为我担心,生活也十分节省,攒一些钱说是为了将来“救”我。
当时在广东,死的鱼和虾都十分便宜,而父母就专门买死鱼、死虾吃,说还很新鲜。晚上出去买菜,也是买那些卖不掉的菜,便宜一些。彼时的我无暇顾及他们的生活,以致母亲糖尿病严重我也不知道,还是邻居告诉我的。
华为有了规模发展后,管理转换的压力十分巨大,我不仅照顾不了父母,连自己也照顾不好,我的身体也是那一段时间累垮的。我父母这时决定转去昆明,即我妹妹的住所定居。我也因此理解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华为的成功,使我失去了孝敬父母的机会与责任,也消蚀了自己的健康。
我总认为母亲身体很好,而我身体不好,以及当我的知识结构、智力跟不上时代时,我就会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总会有时间陪陪她的,没想到飞来横祸。
回顾自己已走过的历史,扪心自问,我无愧于事业与员工、无愧于朋友,唯一有愧的是对不起父母,一直没有照顾好他们。
千声万声唤不回,逝者已经逝去,活着的还要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