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世界（组诗）

杨吉军

草原象

它们用鼻子推着

合力把幼象拖出深水区

非洲草原象团结友爱

互相帮助

它们是温厚的。发威的时候

狮子和犀牛都惧怕三分

它们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只接受神的庇护

如今被圈地圈养

它们抬起前腿采食稀树的树枝

练习站立行走

一个月夜它们围在一起

草原被孤独踩住

一支队伍北上了

庞大的队形向人间渗透

斑鸠

你此刻的孤独就像此刻雨中的晾衣绳

你轻微地打晃，它就把持不住

从荒郊，从房后的小树林，来到庭院

是不是和人世走得有点近

从前你啄食草籽和雨滴，一身仙气

现在领取谷物和井水

野外的窝该是凉透了

你在村里寻找落户的机会

是不是世界给了你一点好脸色

想法就多了？你有着你父辈高贵的基因

现在你蹲在晾衣绳上，比鸽子娇小，比麻雀丰腴

那里正对着房门

那个手持弹弓的男孩对你没有仇恨

他曾为你的神秘和冷漠着迷

烟囱

别着弯刀的人，可曾舔过刀口

你在锅底煉铁，向天空搭起凉棚

我们从出生就走向死亡，有模有样

可谁敢不给黑暗留条活路

没谁知道那段黑了。别看冒出的是白烟

只有秤砣和它有过接触

也没谁知道那种寂寞

一百年了吧？还没接住一粒雪

而你也有了另一种可能。突突的黑里

扑棱棱地飞出一只野鸽子

潜藏地这么深，熏出窍的灵魂

你蹲在房顶抽旱烟

石榴

在静静的庭院里，你听到大海

慢慢上升。它一再压低

而一道道隐秘的海沟被填平

听到一只麻雀，从房檐下飞出

抹上那条缝。一只鸟的一生

不能没有几次夜行，就像你的桌子腿

总要翘几回。它翘的时候你要拿起笔

把你生命的白纸铺开。它已经发黄，已经卷边

你要知道门前的石榴已经红了

不能红得太久

它要裂开

愈合这个世界

傍晚

天已擦黑。也是预料之中的

一群麻雀从我经过的树林里

从看不清楚的树枝

扑棱棱地

四处飞散

带来微小而短暂的

不被村庄觉察的混乱

我不知道，它们飞走多远

是单个的，零零散散地回来

还是在一个地方重新集结

唰的一声，齐刷刷地

准确地落入林子，以一个漂亮的弧线

然后了无声息

像往常，像白天看到的那样

一面

一只强壮一点的雏鸟对另一只

展露了阴暗的一面

而没有安慰

鲸头鹳只给那只大一点的喝水

因为不敢于冒险

所以不同时养育两只

为了保险

它多孵出了一只

在这个世界。我们是小的那只

耷拉着翅膀，暂时地活着

而无边的爱责罚着我们，无边的广阔

困住了我们

寂寞

孤零零的村庄

孤零零的树

孤零零的

一个老鸹窝

接住了多少雨

多少雪。你看到的那抹白

也许就是喜鹊的白肚皮

高高的树杈上，它向天空敞开着

向天空敞开着

带刺的树枝搭成的窝

兜住了多少星光和月色

它依然是黑的

和它一样黑的乌鸦激动地跳

而它总是出奇的静

出奇的静

装着全村的寂寞

此去

一匹马站出来，从骚动的马群

通透的眼里飘着幽幽的疑云：

我不叫赤兔，不叫乌骓，也不叫的卢

但我头至尾一丈二，竹签耳朵刀螂脖

一声嘶鸣，也能穿越黄沙飞扬的古今

腾空一跃，此生再无追兵

也为横刀懔懔边风，为踏破如铁冰河

为死后替你收尸做好了准备

即使为你的妃子一笑

我愿意千里绝尘

你确定：挑选的是坐骑

我一身枣红

往年的雪

又下雪了

上一场还没有融化

雪上加雪

雪下是黑土，雪上是照耀

在雪与雪之间是一只野鸽子在飞

飞向荒野，它的出生地

其实在你的小村庄

每年也都有那么一点雪没有化掉

有的当时就看见

有的几年后才知道

每年那么一点的积攒

替你收藏了几十年的阳光和温暖

只有那一年的雪实在太少

扫起来，没能将野鸽子的窝填满

船钉

全部的记忆里只有火

一丁点的铁

为船主心

现在我在水中生活

我喜欢这隔世的寂寞

而海浪一刻不停地拍打我

看似庞大的船队荒凉而单薄

我咬紧

木头烂了，也不一定找得到

我扎深

不被拔出就是最深刻，这生活

我撑住

沉船

短暂的停靠之后

是长久地搏斗

像天空一样孤独

星辉一样寂寞的时候，更长久

而从倾斜的那一刻

你就真正地搭上大海这条船了

两眼一黑的时候

你知道了海底的一切

做为船

这是你最好的归宿

老船木

本来就是好木头

又在风口浪尖上变老

说是用它做的茶台防裂也防潮

想想也是

要是裂开一条缝，会漂泊这世界

它骨缝里忍着的惊涛

要是能侵入，那得是什么样的潮

它上百年海水的浸泡

现在它安静。一截叫不醒的

另一个时代的，沉沉的梦

现在我把它劈开

把那些沉默的铁钉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