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树
父亲每年清明带我上坟山扫墓,总是指着墓碑上那些名字,讲述他们的故事,我总是很难记住。三代以上的祖先,要记住就更难了。再往上溯,没有族谱、方志或历史的记载,他们就仿佛永远化作了虚无。在这个意义上,语言即存在。太初有道,词与上帝同在。词语是魂灵般的存在。在古米廖夫看来,没有气息的词语就像一个死蜂巢,散发着腐臭。正是因为语言,人和动物才有了明确的区分。一个诗人如果不能建立起对词语的敬畏之心,就很难真正打破唯我主义,很难保证不凌驾于语言之上。
当代诗历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三代诗歌运动,其核心是要转变语言工具论的观念,语言不是工具,而是本体,和人类的生命与存在息息相关。诗歌回到人、日常,在某种意义上即是回到词语:此一词语对于诗歌来说,不是早已被意义锚定的、约定俗成的、意识形态的,而是当下的发生,更类似气息,晦暗不明的存在,当灵感的光亮照临,语象现身,它有了身份,就有了词与物的契合,它开始言说也召唤和聚集语言之途的风景,以相似气息的结盟原则,去唤醒和聚集非意愿的记忆或历史。任何传统的打开若不在这个意义上,准确说是离开了当下身体的气息,就难免成为一种故纸堆的堆砌,而不是语言血脉中的悠远回声,而语言的边界也因此会变得模糊不清。
每一种语言有它不同的传统。当代诗歌受益也拘囿于西方的现代主义诗歌。西方文化传统中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和本质主义,和中国的古典文化传统差异巨大,而百年新诗恰恰是喝狼奶长大,深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经历二十一世纪二十年全球化的融合到分裂,我们越来越看清西方文化二元对立的本质,而中国传统的儒释道文化,其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一元论的,没有此和彼、主观和客观的二元对立,不在根本上认清这一点,就很难厘清文化身份,更遑论认识自我。到了反思如何接续传统血脉和反省现代主义流弊的时候了。当代诗人如不能建立深刻的民主意识,打破唯我主义,致力于主体间性建设,就必定把自己流放在现代主义的某个陌生的“故地”,成为语言垃圾的制造者。
詩是堂屋里的祈祷和对话,是客厅里的交流,是卧室的低语,而不是广场上的宣讲或宣传栏的墙报。保罗·策兰在《不莱梅文学奖获奖致辞》中说,“一首诗,是一个语言的例证,因此对话是本质性的,它可以作为一个‘瓶中信被投向海中,带着一种希望——当然并不总是那么强烈:它可能什么时候被冲到什么地方,也许那正是心灵的陆地。”对话性的彰显从根本上改变了诗人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姿态,不是一个上帝的代言人,或先知,而是一个倾听者或见证者。
写作或一首诗的语言行动,就是一个挖掘和辨认的过程。一个人在社会化、功利化和工具化的过程中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诗就是要重新发现那个丢失已久的“原本这样”的自我,以沉默和凝视,为阴影中的存在竖起一片镜子,通过坦诚客观的对话,将人和世界的基本关系由“我-他”转变为“我-你”,彰显诗的宽容、悲悯和关怀,或以反讽、戏拟或谐谑,去呈现某种存在困境——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样的方式不是居高临下的批判而仍是一种特殊方式的对话。
当代诗的本质应该是对话性的存在、一种存在间性(内在超越性),而非主体性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