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华
一个人走在白水塘临河公园的绿道上,芦花在风中晃动,泛黄的银杏叶从树上落下来。
想起在两个月前,也是一个人走在这里,看到曾经十年未遇的狂风暴雨夹着冰雹,将银杏树连根拔起,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碗口粗的银杏树倒伏在绿道上,
树上的青果像冰雹那么大。
草地上散落着几颗青果,
“但它们不会像冰雹那样融化。”
我看见的天空,
是一棵银杏树的天空。
在我看来,诗人应该在日常生活中寻找情感资源,构建自己的情感空间,从中传达出独特的生命感悟,让情思的触须渐渐接近智性的边缘,让生命褶皱的点点细节,道出诗人的种种经历和对生命的悲悯,在朴素的词语和日常物事中,建立亲和的诗性关联。
经常有人跟我谈起写诗和做人的关系。
按照《易经》中的顺性命之理,顺命的基础在于顺性,人不能做违背人性的事。人性的事就是真誠,我们常说的“性格决定命运”就是这个道理。在我看来,写诗和做人是一样的,诗人要想顺命顺性,其人性必须向善,向善即是天命。一个具有良善情怀和道德良知的诗人,才能写出顺命顺性的诗歌。很难想象,一个诗人如违背人性,失去了一颗真诚之心,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歌?
如何让这个世界认可和接纳诗人,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现在的某些诗人,以痛苦写痛苦,以粗俗写阴暗,以无底线写情欲,粗俗之风伤害着诗歌精神。
现在诗人最迫切的使命,不是去谈论诗歌的所谓作用或意义,而是要让诗人与谦卑、真诚和人性接近。诗人应该用自己对人生的理解,以宿命的力量去关心那些最深地浸入灵魂的东西,以及生命的本质内核。
前几天因有要事不得不去了上海,回到嘉善就宅居在家,这让我有时间读杨争光的小说《我的岁月静好》。杨争光在与《济南时报》记者钱欢青的一篇访谈中说到,“在并不静好甚至疯魔的岁月里,却能拥有静好的岁月,应该有一些超常的能耐吧?是些什么样的能耐呢?甚至,有没有一种可称之为‘岁月静好型的人格呢?”读完杨争光的小说,感觉小说的内容正和题目相反。我觉得现实中很少有这样超常能耐的人,也更难找到“岁月静好型”人格的人,至少我没有看到,也没有找到。
在我看来,一个有担当的诗人和一个有责任感的小说家是一样的,都企图想用“岁月静好”抵抗“岁月不好”,最后却成了一种带自我欺骗式的逃避和掩盖。“不好”依然坚硬存在,这就是坚硬的现实。小说家很难有能耐在“泥沼”里找到趣味并享受趣味,诗人也很难有能耐在黑暗里以黑暗为光,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活着的能耐是极其有限的。正如杰出的作家和思想家阿尔贝·加缪说的:“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风抛下一张网,又像猫挠着这尘世。
诗人鲍理斯·帕斯捷尔纳克曾经说过“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也就是在这几个瞬间,它们是诗人生活的本身,是生命中的欢爱、惊恐、沮丧与离别,那些被生活窒息的梦想。
面对现实的苦闷和鸿沟,不仅要体现出诗人的人道主义情怀,还有属于诗人的纯粹与敏感,这正是诗人的人性本真。但残酷的现实是,诗人所有的这些努力,都永远改变不了21世纪巨变的生活——困惑、卑怯、焦虑、迷惘,甚至愤怒。
仿佛只有沉默我才能听见风声,仿佛只有在风声中我才能绕过时间的悲悯。
电脑静默已久。
不小心触碰了鼠标,电脑屏保上出现了一头白犀牛,且有了以下两段文字:
在这个野生动物保护区,长颈鹿、斑马、羚羊和黑斑羚混居在一起,但这里真正的明星……
白犀牛并不是白色的,而是更偏向浅灰色,它们实际上可能是因其嘴部而得名。
在我看来,诗人就是野生动物保护区里混居在一起的长颈鹿、斑马、羚羊和黑斑羚,甚至是白犀牛。
这也见证了诗人树才说的,“诗歌的灵性存在于语言裂开的瞬间”。在这些瞬间,没有什么语言可守口如瓶。
对我而言,阅读和写作,就像是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找到了食粮和拐杖。
十月,终于过去了。
在经历了三年多的疫情之后,感觉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不是这,也不是那,而是时间。生命只是时间的显现,而最能显现时间的,是人的自由。自由对一个诗人来说,就是要有悲悯的情怀,坚持本真,保留本色,一颗谦卑之心才不会被掏空。
当明白我们活着的每一天以及每时每刻都在说“再见”的时候,就明白了什么需要坚持,什么需要保留,什么需要放弃。
一粒尘埃,无边无际——
父亲离开我已经两年多了,但我每天仍然会在凌晨四五点钟醒来,那是因为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去他的卧室看他,然后去厨房给他准备早餐。现在父亲不在了,我会在叽叽喳喳的鸟声中思念他,正如我这写下的诗句:
白露为霜,知了不知去向,
父亲在咳嗽中睡去。
月光消失的窗口,
我为父亲轻轻盖好被子。
有谁不是一生都走在离别的路上,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身影,走着走着就连自己的身影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