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

2023-07-07 01:22小满则满
南风 2023年5期

小满则满

越急着改正,越走不好,在她紧张到大脑即将缺氧的前一秒,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腕。

1

陈咪自我介绍说她叫陈咪的时候,谢树正在喝她买来的橘子汽水。谢树只喝了一口,就嫌弃地蹙起眉,将冒着冷气的玻璃瓶重新塞回她手里。

“什么东西,这么甜?”少年有着一张英俊的脸庞,眉头微微皱起,语气有些不耐,“给我换成可乐。”

他们站在篮球馆门口,头顶八月初的太阳好像是一个火球,她努力在刺目的阳光中睁大眼,面无表情地反问他:“可乐不甜吗?”

声音和表情一样淡。

谢树愣了一秒,随后发出一声冷笑。

他穿着整洁清爽的白色球服,俯身靠近陈咪,明明只喝了一口橘子汽水,身上却莫名萦绕着一股橘子香气。

“陈咪。”谢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眉眼间浮现的冷冽,让他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疏懒,“我哥把你送到我家,不是让你来跟我作对的。”

提到谢屿森,陈咪沉默下来。

“百事的、可口的、无糖的、有糖的、香草的、肉桂的,我全买了,你想喝哪个都可以。”

谢树坐在场边的座位上,用毛巾擦掉下颔的热汗,陈咪直直地站在他面前,可乐很重,但她为了不让自己的气势被比下去,咬着牙伸直手,晃晃悠悠地把塑料袋举在半空。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谢树只掀着眼皮看她,并没有要收下的意思。

而陈咪再也坚持不住,手腕抖得像抽筋似的,猛地一泄力,袋子跟着垂下来的手一起掉在木制地板上,“咚”的一响。

紧接着,她就听见谢树不满地“啧”声:“我在思考喝哪个口味,你怎么还发起脾气来了?”

恶人先告状。

陈咪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饮料瓶,冷冰冰地回呛他:“你爱喝不喝。”

她像一只生气的小猫,可即使是生气,她的表情也依旧淡淡的。

场馆里冷气开得足,在室外晒完一圈的陈咪原本热得鼻尖都变得湿润,可回来待了一会儿,裸露在外的皮肤逐渐褪去淡淡的红色,显出原本的白皙细腻。

她穿了件浅紫色的格纹上衣搭明黄色的刺绣短裙,大胆的配色和设计,穿在她身上却莫名好看。

大概是因为她白得像块豆腐一样。谢树这样想着,看着少女毛茸茸的脑袋,收起捉弄心:“行了,你先在这坐一会儿,等结束了跟我一起去吃饭。”

“不去。”她毫不犹豫地拒绝,将整理好的袋子放进他身旁的座位,眼睛没看他,“我不想跟你一起吃饭。”

“无所谓。”谢树倒也没生气,轻飘飘地说,“反正是我哥要求的。”

她离开的脚步慢了一秒,随后丝毫不受影响般继续往前,走过出口向右转,再也看不到人影。

然而等到球赛结束,谢树发现不情不愿等在入口处的陈咪后,不怀好意的眉毛几乎快要挑到天上去。

“怎么,后悔了?”谢树的大白牙比八月的太阳还要闪耀,可陈咪只觉得刺眼。

“我是来要钱的。”她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出二维码。

谢树不解,陈咪指了指他手里的饮料瓶,声音难得清脆动听:“可乐钱,微我三十。”

2

寄人篱下最悲哀的便是,刚来第一天就和主人结下梁子。

当晚,陈咪睡在谢妈妈精心整理好的房间跟母亲通电话。母亲问她第一天过得怎么样,她认真回顾了一遍自己的经历。

早上从机场抵达谢家,大人们匆匆接待她后外出上班,留下她和还在睡觉的谢树两个人。谢家住的是别墅小区,快递都是送货上门,她帮着签收了一个谢树的包裹,却在搬箱子进门时不慎被门槛绊倒,人和箱子一起往地上摔。

响声惊动了楼上的赖床少年,谢树黑着脸下楼,她的膝盖磕破了,箱子里那只暴力熊的耳朵也碎了一块。

然后,就有了她下午在篮球场各种被为难的“可乐事件”。

一想到未来要和这个难缠的家伙朝夕相处,陈咪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她只说:“谢爸谢妈很热情,谢树……人也很好。”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大人们的工作突然忙碌起来,谢树也整天看不见人影,陈咪只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小区外面有一家中型进口超市,物价虽然贵了点,但胜在零食品种繁多。

这天上午,她照例穿梭在货架之间寻找那种说不出名字的橘子汽水,购物车里突然被人塞进一排果冻。

她抬头,谢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旁。少年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低,遮住了好看的眉眼。他估计还没睡醒,懒洋洋地站着,像比别人少长了几根骨头。

陈咪犹豫两秒,主动抬手说了声“嗨”。

她注意到他的穿着,潮牌设计师的亲弟弟品味果然也不差。

谢树走近了一些,双手撑在购物车边看了眼里面花里胡哨的零食:“你午饭就吃这些?”

她点头。谢树的眼神变得鄙夷。

转过零食区和日用品区,谢树带着她走到蔬菜水果区。这里的人比其他地方要多,他让她推着购物车在稍远的地方等着,自己则走到篮筐前认真地挑选起彩椒和茴香球。

封闭的空间里充斥着人们交谈的话语,各类蔬果鲜明多彩的色泽混在一起,仿若一幅烟火气十足的油画,而当穿着时尚的谢树落入其间,陈咪总觉得这画面有些违和。

等到他旁边那位白发外国老奶奶挑完菜,她觑了个空凑上前,仰头弱弱地问了句:“你还会做饭啊?”

正抓起一颗西蓝花的手一抖,谢树垂眸回视那双好奇的眼睛,反问道:“你不会?”

陈咪摇头:“我不会。”

沉默蔓延,在尴尬的土地里开出了花。同样不会做饭的谢树把袋子里精心挑选的蔬菜又一颗一颗放回了原处。

等到了自助结账台,陈咪将购物车里的商品全部扫描完成,谢树却抢先亮出二维码。

“干什么。”她按住他的手阻止,“這都是我的东西。”

“也有我的。”少年的语调漫不经心,就着她搭着的那只手戳了戳垫在最下面的果冻,另一只手将屏幕对准方框,一道利落的“付款成功”提示声响起。

这道声音像个巴掌似的甩在陈咪脸上,她想起自己之前朝谢树要可乐钱的行径,脸皮变得滚烫。

结完账,他们一人提着一边购物袋走出超市,超市离谢家不远,陈咪想来想去停下了脚步,还在往前的谢树被手里那道阻力扯了回来,疑惑地挑眉。

“要不我们就在外面吃饭吧。”陈咪提议,“家里好像没有吃的了。”

陈咪的眼睛圆圆的,像一只小猫。她这天没扎马尾,长发披散下来柔软地搭在肩膀前面,如同两匹光泽很好的绸缎。

谢树看着对面的人,有些愣神。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他笑。

3

寄存好购物袋,谢树拦了一辆出租车,车子穿过梦境般的梧桐大道开往市区,下车后陈咪才发现,目的地竟然是她最爱的一家披萨店。

站在木制橱窗样式的店门前,她仰头看着那块熟悉的美式复古红金招牌,双眼放光:“我也喜欢吃他们家的披萨。”

“是吗?那还挺巧。”谢树率先走进去,没让她看到嘴边勾起的那抹笑。

早在陈咪来谢家之前,谢树他哥就给他科普了一整晚陈咪的各种喜好,势必要他这个做弟弟的尽到地主之谊。

遗憾的是,他们的初遇并不美好,他记在心里的喜好如今才得以发挥作用。

店内音响播放着轻快的乡村音乐,谢树运气好,刚进店不久就排到了小桌的位置。

陈咪照例点了她最爱的双倍芝士帕帕罗尼芝加哥披萨套餐,点完把手机递给谢树,谢树没接,他其实是第一次来,只说跟她点一样的就行。

先上的是小吃和饮料,浓郁的洋葱香扑面而来,陈咪食指大动,没忍住往嘴里丢了个鱿鱼圈。哪晓得食物刚出炉,奇烫无比,她只好鼓起脸不停向外呼气,想以此来给鱿鱼圈降温。

少女略带傻气的模样,让旁边的谢树忍不住笑出声。

“你慢点行吗?我又不跟你抢。”他把纸巾盒推给她。

虽然八月即将结束,但南城的气温依旧居高不下,谢树一路过来有些口渴,想伸手去拿饮料,可手指刚碰上瓶口,瓶身却被另一只手掌截住。

“诶。”陈咪尾音上扬,不顾还在发烫的舌尖,学着他曾经的模样,欠扁地对着那瓶橘子汽水抬了抬下巴,“不是嫌甜吗?”

“咳。”谢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大言不惭,“突然就习惯了。”

陈咪撇嘴,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

果然,上回只是单纯地想为难她啊。

他们第一次在谢家以外的地方独处,虽然陈咪只顾着热泪盈眶地享受她的美味披萨,根本没时间搭理谢树,但这顿饭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明显缓和了不少,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初见时的针锋相对。

新学期开学,陈咪转入南城私立高中成为谢树的校友。在谢妈妈的要求下,谢树开始跟着陈咪一起坐进了每天接送他们的私家车。

早晨七点的车厢里,被迫将校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谢树一脸不爽地看着身边的陈咪。他以前都是和朋友一起骑自行车上下学,骑到哪玩到哪,因为她的到来,他痛失了无数的娱乐活动。

谢树曾试着怂恿陈咪跟他一起骑车回家,都被她面无表情地拒绝。最后,他不得不使出杀手锏。

在某天放学,谢树在教室外堵住陈咪,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如果她能打电话告诉谢妈妈今天晚点回去,那他就可以带她去谢屿森以前最爱去的地方。

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心,和料想的一样,提到他哥,陈咪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总算闪过几道情绪的涟漪。

4

时隔多日,谢树带着条小尾巴加入了社团放学后的桌游局。他跟朋友们一起组队游戏、吃烤串,玩得不亦乐乎。

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眼看着天色和陈咪的脸色一同黑下来,谢树总算还记得自己的承诺,提前告别了朋友,带她去到一家位置隐蔽的文玩店。

店内清一色的中式装修风格,古朴厚重的摆件衬托着用彩色编织绳穿就的一长排手链和项链,在温暖明黄的灯光加持下,让人好似进入了神秘悠远的西藏。

谢树告诉她,老板毛哥就是西藏人。

和毛哥打过招呼后,他带着她进入一个小房间,房间的墙壁绘制着壁画,色彩强烈且绚丽,毛哥端了两杯酸奶过来,谢树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抱着个木匣子。

“黄的这个是蜜蜡,绿的是天河石,紫的是紫云母。”精致的木匣被平分成十六个小格子,每一格里都放着不同种类的玉石串珠,谢树看着她拿起的那颗粉色牙骨,继续介绍,“你那颗是胭脂螺。”

陈咪好奇地指着桌上的木匣问他:“这些全是你的?”

谢树点头,又摇头:“有一半是我哥的。”

前年春天,谢屿森回南城休假时无意中走进这家文玩店,和豪爽的毛哥一拍即合、相谈甚欢。后来谢屿森就把藏文化运用到了下一季度的成衣设计里。

“那段时间我哥可喜欢研究这些‘石头了,我看着有趣,也跟着玩了一阵子。”

谢树把自己的零花钱交给谢屿森,托毛哥在选货的时候,帮他也留一些成色不错的佳品。只是他没耐心做这些手工活,就把属于他的那份一直寄存在毛哥店里。

“怎么样?”谢树讲完珠子的来历,询问她,“有没有兴趣帮我做几串。”

饱满光滑的玉石惹人喜爱,谢屿森曾教过陈咪一些手工串珠的方法,她勉强答应谢树,一边挑选材料,一边事先说明:“做不好别怪我,我可不敢保证我们审美相同。”

她這样说,谢树并未在意。

他坐在对面看着她,小房间里的灯光比外面要明亮一些,少女白皙的手指在色彩斑斓的珠子堆里挑来选去,像是冰层上跃动的精灵。

被选中的珠子落盘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谢树眯了眯眼,看着她面前越堆越满的瓷盘,笑着打趣:“陈咪,眼光够毒的啊,专挑贵的拿。”

5

周一上学,很多人都注意到穿搭品味一向很高的谢树左手腕上多了一串奇奇怪怪、勉强能称作是手链的东西。红的、粉的、蓝的绿的各种颜色的玉石搭配着老山檀串在一起,同桌认真观察了一分钟后,发自肺腑地感叹:“你戴这玩意儿不会是为了辟邪吧。”

谢树的手掌指骨分明,指节细长却不过于消瘦,即使戴着这样一串诡异的手链也不会让人觉得别扭,反倒是新奇有趣。

他的目光顺着同桌的视线落在那些五颜六色的珠玉上面,认真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俊朗的脸上竟绽出一抹笑,笑意直达眼底。

谢树说:“陈咪帮我做的。”

普普通通的六个字,传到别人耳朵里却变成了另一种说辞——

“听说了吗?陈咪帮谢树做手链。”

“听说了,陈咪经常帮谢树干活。”

“我也听说了,陈咪好像是谢树家保姆的孩子”

流言蜚语的生长速度如同台风过境,在陈咪后知后觉听说自己的“新身份”后,她发现周围同学看她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她的课桌上开始出现零散的手工串珠,还有人拿着不小心弄破的校服来问她会不会缝补……

为了不让谣言继续发酵,陈咪决定和谢树拉开距离。周末放学,她故意不等谢树,一下课就冲出教室。

可人哪有自行車跑得快。一阵清风拂过,谢树的车头横摆在陈咪面前,将她拦停在学校后门。

黄昏迟暮,金红色的余晖轻盈地洒向大地。面前的男生已经脱下校服换回谢屿森设计的街头风套装,整个人既前卫又带着少年感。

他一条腿踩地坐在车座上,不顾陈咪的反对,伸手接过她的书包背到自己的肩上。

“陈咪,如果你不想把‘小保姆的身份坐实,可以来坐我的后座。”

陈咪的眉头拧起,虽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本能地拒绝:“不用,我可以坐地铁。”

她主动靠近一步,想拿回书包,却被谢树轻易躲过,他继续说:“你想啊,没有哪个雇主会帮小保姆背书包,还骑车接她回家。”

夕阳的光将风晒成了暖洋洋的温度,倦鸟归巢,四周喧嚣无比,陈咪只能听清谢树一个人的声音。

放学时段人来人往的校园宛如鱼群集体出巡的蔚蓝深海,陈咪坐在谢树的自行车后座,承受着东南西北各个方位投来的视线,由着他绕校园街道骑了好几圈,直骑到教导主任都觉得这画面看上去有些不对劲了,谢树才在陈咪的催促下驶向了回家的路。

6

秋天过去,二月份的时候,谢屿森的品牌来到南城举行新品时装秀。

这也是陈咪时隔许久有机会见到母亲。谢树本以为她会很开心,可她却拒绝跟他一起去秀场。

“为什么?”谢树不解,“我哥说他们这次时间很赶,根本没办法在南城停留,你不想见阿姨吗?”

听他这样说,陈咪的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可最终只摇了摇头:“我过段时间见妈妈也是一样的。”

骗子。谢树心想。

早在半个月前,谢屿森公司声势浩大地对这场时装秀进行宣传造势时,他就无意间撞见她坐在书桌前,拿着临摹有阿姨设计作品的绘本默默垂泪的场景。

他知道她想念母亲,也知道她热爱时尚。

朝夕共处的日子里,谢树以为陈咪已经能够对他敞开心扉,可此刻她冰冷的神情,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初来谢家时那个沉默寡言、不愿表露自己真实情绪的少女。谢树没再说下去。

为了增加热度和流量,谢屿森在策划这场秀时,邀请了很多互联网上小有名气的穿搭博主来当模特,谢树凭借优越的外形和与品牌风格契合的表现力,也进入了受邀之列。

接下来的两天,他忙着试穿样衣、配合他哥的团队进行彩排,总是忙到很晚才回家。

陈咪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可每到凌晨,当听见对面房间传来竭力放轻的脚步和关门声,她却总忍不住去想象谢树这一天是怎样度过的。

他要展示的样衣有没有运用到屿森哥哥最爱的少数民族元素?这季新品的灵感和风格是什么?设计理念又是通过怎样的场地布置来表现的?

她一刻不停地想着,像有只猫爪在心里胡乱抓挠,连睡觉都不安稳。

终于到了时装秀举行当日,谢树早早地抵达现场,后台喧嚣又匆忙,他帮着给所有工作人员分发盒饭。

在陈咪妈妈将自己的那份领走后,他没忍住追了上去。

“阿姨。”静谧的消防通道里,谢树的声音带着回响。

叶女士是一位对时尚敏感度极高的新时代女性,大概是遗传了她的基因,陈咪亲手帮他做出的那些手链乍一眼看上去稀奇古怪,可连谢屿森无意中看到,都夸了句“色彩搭配得不错”。

此刻,青涩的少年站在气场强大的叶女士面前,鼓起勇气询问了一句:“阿姨,为什么陈咪明明热爱时尚,却又那么排斥它。”

谢树难得有这样紧张的时刻,他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叶女士的声音如同她本人一般优雅,她给谢树讲起了陈咪的故事,即使是再强势的女性,当她提及女儿时,面上也被笼上一层柔和的暖光。

“我从没怪过她,那孩子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7

谢树赶回家时,陈咪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屏幕里播放着谢屿森的品牌去年秋冬季的成衣时装秀,谢树回来得太过突然,她来不及换台。

“既然那么喜欢,还坐在这里干吗?”

陈咪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谢树塞进了出租车后座。她虽然不知道这辆车下个路口会往哪转,但她明白目的地一定会是大秀现场。

她攀住椅背,试图让司机停车。可谢树却“威胁”说,他是偷偷溜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完成妆造,如果因为她的原因回去晚了,那耽误的将会是一整场活动。

陈咪于是停止反抗,她紧紧地盯着仪表盘,感觉到心脏跳动得比车速还要快。

像是隔了很久,又像只是转瞬之间,陈咪下车,秀场大门外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和专属于谢屿森风格的场地布置,让她恍惚坠入殷切的梦境。

梦境会停止,但梦想不会。

有那么两秒,她觉得鼻头蓦地发酸,热烈跳动的心脏驱使着她的双腿迫不及待想迈出那一步,可脚下却很难往前移动半分。这种感觉像极了近乡情怯。

可惜,没有逃避的机会,谢树推着她的背往前走,他的声音似从很深的山谷里传来,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陈咪,如果一个人总是低着头,那么不管头顶的星空有多闪亮,她也无法拥抱那份璀璨。”

那天,在得到謝屿森的特别批准后,陈咪换上和谢树服装配套的连衣裙,一起走完了那场秀。

整个秀场呈“U”字形分布,走在外侧的陈咪和第一排看秀观众的距离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她享受这种在热爱的领域里展现自己的时刻,可她毕竟和谢树不一样。

她没来彩排过一次,也没能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甚至连音乐鼓点的快慢是怎样都不知道,她能做的就是百分百信任身边的谢树,跟着他一起走完这短暂又漫长的一分钟。

当初,叶女士在前设计团队任职时,喜欢设计的陈咪像个小助手一样整个假期都缠着叶女士,和她一起泡在工作室里。

也是在准备这样一场时装秀的前夕,叶女士熬了好几个夜晚制作出来的礼服,被主设计师当着众人的面一句轻飘飘的“配色不合理”给pass掉。看着母亲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样子,陈咪鼓起勇气反驳那个趾高气扬的男人:“没有人可以定义时尚,所以根本不存在合理和不合理一说!”

那天,陈咪抱着膝盖坐在人形模特堆里哭了很久,哭到双眼红肿、连嗓音都变得沙哑。

礼服的配色是陈咪向叶女士提议的,陈咪虽然是个安静的少女,但她不喜欢墨守成规和一成不变的设计,她想将自己天真大胆的设计展现在母亲的作品之中。

可是主设计师否定了叶女士,也否定了她。

原来她根本没有大人们口中所说的设计天赋,她对时尚的理解也不过是一厢情愿。

叶女士因为女儿的莽撞丢失了工作,陈咪无比自责,所幸后来谢屿森欣赏叶女士的能力,主动邀请她加入他的团队。

陈咪于是认识了这位年轻有为的设计师,尽管她极力掩饰自己对于时尚的热爱,但她一直梦想能成为像谢屿森那样优秀的人。

后来,叶女士工作愈渐繁忙,在谢屿森的帮助下将女儿送去了南城读书。

陈咪没有反抗,她以为从此可以远离那个绚丽的时尚王国,可眼下,她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

只是一小会儿的晃神,陈咪没注意到背景音乐变换了节奏,她脚下踩空一拍,瞬间就变成了同手同脚。越急着改正,越走不好,在她紧张到大脑即将缺氧的前一秒,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腕。

不久后,品牌官网发布的秀场高光时刻上,陈咪看见了属于她和谢树的那张照片。

墨绿色地板铺就的秀场舞台,明亮的灯光成排亮在天花板,她穿着品牌最新款成衣,转头看着握住她手腕的谢树。

而谢树没看她。

少年坚定地看着前方,彼方有光,他和她一同前往。

8

时装秀结束之后,谢屿森答应陈咪,只要她高考取得理想的成绩,就让她加入设计师团队学习。

陈咪开始发奋图强,她拼了命地学习,没想到在高考那天居然忘了带准考证。她急得想哭。

还好时间不算太晚,已经被保送,陪陈咪来考试的谢树赶忙骑车回去帮她拿。

谢树本来是有点生气的,可当他无意摸出抽屉角落里的那串东西时,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心情瞬间多云转晴。

青春的旅途在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时画下圆满的句点。

夜晚,陈咪的毕业宴席吃到一半就被旁边挤眉弄眼的同学打断。她转头,谢树正含笑站在餐厅门口。

“你怎么来了?”陈咪疑惑地走出来,按理说,他不是会提前离开聚会的人。

头顶乳白色的路灯像整齐排列的一颗颗珍珠,银白色的灯光照耀下,谢树手插在兜里,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怕有人想我呗。”

他这样说,一头雾水的陈咪往身后的同学堆里看了一圈,然后回过头认真地问他:“谁啊?”

谢树以为她在害羞,看似不耐地“啧”了一声,然后把手从兜里抽出来,握拳在嘴巴前假咳了两声。

这样一来,陈咪果然看清他手上戴着的那串手链。

她瞪大了眼,连说话都有些结巴:“它,它怎么会在你手上?”

事到如今,谢树觉得没有必要再矜持下去了,他捏了捏手链上那三棵小树配件中的其中一棵,埋怨道:“礼物做好了就应该送出去,你藏在抽屉里,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心意?”

少年的神情看似责怪,可细看之下,眼角眉梢全带着笑意。

这下,陈咪明白是他误会了。她叹了口气,拉过谢树的手腕转来转去地看。

难得的肢体接触,陈咪指尖的触感温热且柔软,像是刚剥壳的鸡蛋,谢树本在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震惊,心脏狂跳不止,可下一秒,她说的话却让他僵立在原地。

“谢树,一棵树是树,但三棵树……是森。”

像一道惊雷在脑袋里炸响。

谢树蓦地想起以前他们俩每次较劲,只要他把谢屿森的名头搬出来,她就会不情不愿地就范,他本以为她是怕他哥,可没想到……

“你你你……”你不会是喜欢我哥吧?他想这么说,可喉咙却被堵住。

坏消息来得过于突然,少年的表情千变万化,如同吃了一大口隔夜的寿司,还是芥末味的。

与其去听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那还不如从最开始就不问!

看他一直不说话,陈咪想了想,打算跟他解释,这串手链只是一个还没来得及送出去表达感激的谢礼。

可他却突然甩掉她的手,转身就走。

“喂。”她站在原地喊他,“你不等我啦?”

谢树想到刚才的自作多情,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谁要等你!”

晚风轻起,带着少年气恼的话语和他身上清甜的橘子香气向着她迎面吹来。

陈咪觉得,谢树真是她认识的人里脾气最臭的那一个。

9

大学毕业后不久,陈咪正式以独立设计师的身份签约谢屿森的公司,开设了属于她的分支副品牌“Orange”。

同年,公司秋冬季度南城的快闪活动中,她前卫大胆的末日风新品系列成衣占据了店铺的中心位置。在盛况空前的活动现场,陈咪专门挤去老板谢屿森的身边,举着香槟感谢他让自己“当C位”。

“别谢我。”谢屿森光是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头疼,“有人烦了我半个月。”

他这样说,陈咪将酒杯举向唇边,笑容顺着杯沿蔓延。

提问环节,有人问陈咪“品牌名为什么叫Orange”。

尽管这个问题她已经回答了很多次,但这回,她依然睁大眼认真地告诉对方:“最开始,我超前大胆的设计风格让很多人都无法接受,就像还未成熟的酸涩橘子,当时间过去,人们就能体会到它的香甜。”

其实这只是对外说辞。

取名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鼓励她“做梦”的是一位身上有着橘子香味的少年。

镜头里,陈咪的视线落向某处,嘴边的弧度越来越大。

镜头外,因为海外工作没被邀请去陈咪人生第一场时装秀,由此怄气了大半个月的谢树别扭地捧着一大束玫瑰靠近。

“纪梵希先生为了赫本女士献上了他的毕生心血,陈咪,我能不能成为你生命里的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