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荣耀:“喊号人”犟爸故土难离

2023-07-06 15:08张守广
知音·下半月 2023年6期
关键词:号子大爷母亲

张守广

十岁之前,王怀感觉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十岁之后,父亲却成了他的耻辱。这都是因为父亲的“特殊职业”……

本文是王怀的自述。

又羞又恨:我爸是个“喊号人”

我叫王怀,1989年出生在山东省临清市的一个贫困村。在20世纪90年代的农村,没什么娱乐方式。谁家要是过白事,是要惊动整个村子的,尤其是出殡那天。在浩荡的出殡队伍中,必然有一个指挥全场的“喊号人”。我父亲王成就是十里八村最出名的“喊号人”。喊号子时,父亲的声音压过孝子的哭喊和人群的嘈杂,气势震天,喊得脸红脖子粗,青筋暴起,浑身散发着光芒,就像一个威风凛凛、号令千军的大将军。

“红白一事啊,一来一往啊!谁家都难免啊!众乡亲来帮忙了没有?”众人齐声回应:“嘿!”十多个年轻人随着父亲的号子,将两米多、黑漆漆的实木棺材吃力抬起。“老少爷们鼎力来助啊!听我号子,扶棺弯腰,留神脚下,送老爷子一程啊!”众人又齐回应:“嘿!”

乡亲们对父亲都很尊重。谁家有白事都要恭敬地喊父亲去帮忙,我只要跟着他就有好吃的好喝的。

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倒塌,是从十岁那年开始。

十岁那年,老师安排写一篇关于父亲的作文。我的父亲就是个农民,种地自然没什么可写的,我便缠着父亲给我说一说喊号子的事。我幻想着这篇作文写出来会轰动全班,能收获很多羡慕和崇拜。

那篇作文我写了好长,当老师问谁愿意念一下自己的作文时,我无比自信地走上讲台:“我的父亲是给丧事喊号子的,他就像一个大将军,指挥着十几个人抬着棺材,父亲说,喊号子是为了送去世的人最后一程,是一种传统,是对活着的人一种宽慰,对死去的人一种告别。我问父亲,棺材为什么做那么大?要十几个人去抬?父亲说,一般棺材是七尺三,两米半左右,老话讲,堂堂七尺男儿,七尺是最高的人,高出的三尺是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让神明知道这个人生前光明磊落……”

我还没念完,老师就打断了我,说我宣扬封建迷信,不用念了,而且在课堂上说这些,也不吉利。同学们哄堂大笑,这跟我预想的结果截然相反。我才感觉,原来,父亲喊号子是一件不吉利不光彩甚至有点丢人的活儿。

小孩子是藏不住心事的,当晚我难过得吃不下饭。母亲问我怎么了,我说了当天的事。母亲也责备父亲:“以后别给人喊号子去了,又不挣钱,还耽误农活。现在弄得孩子还被人笑话,再也别喊了!”父亲只是尴尬地回了一句:“逝者为大。”

显然,父亲根本没把我这事放心上,只要是有白事让他去喊号子,他必然赴约。每次他再去给人喊号子,我都要好几天不理他。父亲看出了我的疏远,献殷勤般地主动来接我放学。

那天,跟我不是一个村子的同学问我:“王怀,这是你爷爷吧?”一句话让我不知如何应答,父亲30多岁才认识母亲,35岁才有的我,他比同学的爸爸年龄都要大。从我记事起,他就是半头白发。我才注意到,我的父亲真的和别人的爷爷似的。

和我同村的一个同学在旁边抢着喊:“这是他爸爸,就是他写的给死人喊号子的那个!”他还学着我父亲喊起号子来:“老少爷们都来了没有?孝子跪拜啊……”他一边喊一边大笑着跑开了。我感到无地自容,无比自卑。我没有上父亲那又老又破的“老金鹿”自行车,我边跑边哭。

因为父亲喊号的事,我在学校总被人嘲笑,那会儿我就想一定要考到县城去上学,彻底离开这里。父亲并没有因为我对他的态度转变而放弃喊号子,每当披麻戴孝的人来报丧,让父亲帮忙时,他总是立马搀扶应许人家。这让我感觉,我这个儿子的面子,还不如死人的面子大。

因为总喊号子,父亲还多了一个毛病,半夜做梦喊号子。大半夜的,睡梦中,他会突然吼一嗓子:“孝子跪拜,起棺!”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黑漆漆的大棺材,出殡时孝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特别瘆人。过去跟着人群看的是热闹,而大半夜浮现那场面,只剩下害怕了。母亲也胆小,抡起手就给父亲两个耳光。父亲一脸茫然地醒来,捂着脸问:“我又说梦话了?”母亲愤怒地瞪着他:“你那是说梦话啊?声音比驴都大,大半夜喊那个,你吓死我们啊!”

父亲因此独自搬到了偏房去住,但我对他的怨恨一点没有减少,甚至自从他添了梦里喊号子的毛病以后,我又多了一些厌恶。

我如愿考上县城的中学,每隔一周回家一次。没有人再嘲笑我是给死人喊号子的儿子,但我仍不愿意搭理父亲,他让我整个小学在学校都抬不起头,甚至丢人,我怨恨他。

母亲看我和父亲的关系这样,也很着急,努力说和我们。父亲也试着找我聊天:“儿子,你知道棺材为什么用四寸厚的底、五寸厚的梆、六寸厚的盖子吗?这里面有学问,是……”不说还好,这么说我更来火了,把书扔了一地,愤怒地看着他,父亲尴尬地出去了。

2000年以后,村里很多人都去城里打工挣钱了。母亲提议让父亲也去,一来能增加收入,二来也可以断了父亲喊号子的事。但父亲声称自己都50多岁了,还出去干啥。不如在家干点小买卖,不比外出的人混得差。这更让我感觉父亲胆小怯懦。

我一天天长大,马上就要上高中了。母亲看着我们父子关系一天不如一天,很着急。在父亲又一次给人喊号子后,母亲终于爆发了。她拿着棍子追着父亲打,愣是追了半个村子,边追打边骂:“以后你要是再敢喊号子,一定离婚!”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别说全村,附近的村子都知道了,父亲被母亲追着打了好几条街。

我不明白向来胆小、要面子而且温柔的母亲,这回为什么会不顾形象,像个泼妇似的追了父亲半个村子,闹得人尽皆知。母亲说:“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了你爸喊号子的事,白事是‘当大事,你爸没法拒绝,只能我来当个不讲理的泼妇了。”没想到,打那以后真的没人来请父亲去喊号子了。

父子闹僵:空留遺憾在人间

不喊号子了,父亲依然不愿出去打工。他在家里弄了个鸡棚,养了300多只鸡,给附近村子的小超市、小卖部送送鸡蛋,日子过得还算是充实,但是父亲脸上却有明显的落寞。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坏事,至少父亲有一项正经营生了。偶尔我回趟家,也愿意主动找话题跟父亲搭话了。

可谁知,我和父亲的关系刚有所缓和,父亲又“重操旧业”了。我高一那年,赵甲大爷去世了。

赵甲原来在供销社上班,比我父亲大了20岁,和我父亲算是忘年交。我对他的印象也只限于10岁之前,逢年过节,赵甲大爷总是会拎着东西来我家,就着一盘花生米,就能喝上大半天。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比较内向,所以投缘。

我对赵大爷印象很不错,那会儿罕见的健力宝、虾条,都是从他那里我才吃到的。而且赵大爷出手大方,过年村里乡亲基本就是给孩子1块钱的压岁钱,赵大爷每次来都是给我10块钱,这对我来说是笔巨款。但从我10岁以后,赵甲大爷退休后就回自己的镇子去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赵大爷行动不便来不了我家,我父亲就会提上小酒去看他。只是当时我和父亲的关系闹得僵,从没有跟着父亲去过赵大爷家。

听到赵甲大爷去世,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是我对父亲又被叫去喊号子的事,仍不太能理解。

第一,母亲大闹那次,他答应过母亲不再喊号子的;第二,这都2005年了,没有人再去看出殡的热闹了,也不需要十几个人抬棺材,父亲还非要去给喊号子。许是悲伤过度,许是有几年不喊号子了,嗓子不适应,父亲给赵甲大爷喊号子时,听说当场吐血了。回家以后,父亲就躺床上了,脸色苍白。

虽然这些年来对父亲喊号子的事我仍不能释怀,但看父亲这个样子我还是忍不住问母亲:“你为什么又让他去了?不是说再喊就离婚吗?”

我其实是想质问父亲的,但是看他那副样子,我只好假借质问母亲之口。

母亲没有说话,父亲沙哑着嗓子说:“那是你赵大爷活着的时候,我答应过他的,他没了以后,我要给他喊号子送行。”父亲向来不善言辞,他说的话确实让我无言以对。那一刻,我原谅了他。

2008年,我去山东青岛上了大学,忙于结交新的朋友、参加社团、谈恋爱、泡网吧……

我每周跟母亲通一次电话,但是很少主动和父亲联系,每次母亲都说:“你爸就在旁边趴着听呢,你们聊几句吧?”我被迫跟父亲聊上几句,即便通话,我和父亲的聊天基本没有超过一分钟,两个内向的男人,感觉没有什么可聊的。而且每次他都是那么几句:“能不能吃饱?和同学要搞好关系啊,钱够不够用?不要委屈了自己啊……”

逢寒暑假我回家时,我发现父亲咳嗽得厉害,母亲责备他少吸点烟,我便没有往别处想,附和道“以后少吸烟”,父亲尴尬地点点头。

在我印象中,父亲只有说起白事相关的东西,才会滔滔不绝。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理解了父亲喊号子的行为,逝者为大,入土为安,几千年的规矩了。但是我也无法忘记因为这个,给我带来的嘲笑和自卑。我想,街坊四邻尊重他,是因为谁家都会有人去世,早晚都得用得上他。他对乡亲的请求,有求必应,证明他是个合格的朋友,是个不错的乡亲,但是他在我心中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我刚大学毕业不久,母亲突然打电话说,父亲已经是肺水肿晚期,连呼吸都需要借助呼吸机。

我从青岛赶回老家,一路上我焦急又恍惚。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怎么突然就倒下了?之前他总咳嗽,应该就是前兆,不知道是没有去医院检查还是故意瞒着我的。

看着病床上塌下来的父亲,我五味杂陈。我抱怨母亲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个病早些发现可以早点治疗的。逢寒暑假我发现父亲咳嗽,只以为是他吸烟导致的,没有想到是这个毛病。

母亲憔悴地说:“你爸不肯,他说自己没啥本事,养鸡卖鸡蛋的钱也就够供你上大学的。你這刚毕业,还要找工作,娶媳妇,花钱的地方多了,自己这点毛病,不用乱投医。他还说因为他喊号子,让你怨恨他好几年,不想给你再添累赘了。”

那一刻,我应该愧疚。可心里的恼怒是高于父亲所谓的父爱的,这种爱让我无所适从。给人喊号子是这样,有病瞒着我也是这样。看着我仍恼怒的脸,母亲叹息道:“你爸心里很爱你的,可你跟你爸这几年,哎!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就懂了。”

我站在那里,反复回味着母亲的话,假如我站在父亲的位置,我会如何选择。这在我看来有些愚昧的爱,或许恰是不善言辞的父亲力所能及的爱,宁愿垮了自己,也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和累赘。

我悔恨地站在楼道,不停扇自己耳光。不是父亲不合格,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才不合格!母亲也红了眼说:“你这股子拧劲就随你爸,打你小学跟你爸就别扭,等你爸好点了,你跟他多说说话。刚来医院的时候,他还嚷着要拔氧气管子……”

可是,父亲没有给我忏悔的机会,人就走了。

已经2015年了,早已不再实施土葬,也没有了七尺三的实木棺材,更不需要十多个人去抬棺材喊号子,且政府大力提倡白事从简。父亲叮嘱过母亲:不摆席,不出殡,火化了埋到我爷爷的坟边就行。

灵车从县城开回老家的路上,除了母亲的啜泣,我悔恨着没有来得及和父亲好好谈谈,化解我们之间那个疙瘩,也感慨着,喊了半辈子号子的父亲,自己走的时候,却如此静悄悄的。

号声震天:有种荣耀虽迟但到

令我意外的是,灵车刚开进村口,道路的两旁站满了人。基本上都是上了年纪的,年轻人这个时候都在外面打工。他们面色凝重,看着灵车驶来。或许司机以为我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这么多人站这里等着,车子放慢了速度。

满街的人群,让我很感动,父亲善良老实了一辈子,乡亲们在没有通知的情况下,自发组织来送父亲最后一程。人群中不知道谁带头高喊了一句:“红白一事啊,一来一往啊!众乡亲都来帮忙了没有?”众人回应:“嘿!”有人接着喊:“一家有事啊!惊扰四邻了啊!老少爷们鼎力相助啊!”众人回应:“嘿!”这些都是父亲生前喊过的号子,送走了一位又一位故去的老人。

窗外一位位面色沉重的乡亲,配合得异常默契,声音此起彼伏。看着这一幕,我鼻子一酸,打父亲去世、火化,我都只能咬着牙不出声地流泪,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大声呜咽起来。母亲也破防了,大喊着:“老王啊!你这辈子没白活,村里的乡亲们,都来送你来啦!”

来吊孝的人群络绎不绝,母亲改变了主意,按照传统停三天。因不收礼不摆席,来的人都是怀抱一沓纸钱,烧完纸钱,安慰母亲几句,评价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不仅是因为喊了半辈子的号子,还有父亲生前竭尽所能的帮助他人。也不乏硬塞给母亲钱的人,他们说是在父亲生前欠的鸡蛋钱。

原来在村小学退休的校长也来了,他是个文化人,烧完纸跟我说:“开始听说不让吊孝了,我还寻思说说你呢,这人走了,就是‘当大事,哪能不让我们来呢?你该给你爸好好守守灵。《孟子·离娄子》有句话:‘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什么意思呢?当儿子的为父亲养老不算大事,给老人送终才是。你懂不懂?再说了养老送终,你爸也没用你养老就走了,你得给他送终啊!”老校长拉着我的手滔滔不绝,似安慰,似责备。

这是我自从因为那篇作文和父亲闹僵后,再一次听到有关生死送终的事,却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门外一位身躯佝偻的老人,艰难地从脚蹬三轮上下来,院里的几个人见状急忙上前搀扶。母亲迎出去,说:“您都一把年纪了,十多里地,还来干什么?”老人颤颤巍巍地拿着纸钱说:“红事不喊不来,白事不叫自来,我得来送老伙计最后一程……”

晚上,人群逐渐散去,只有同族的几位大爷还在,他们边感叹父亲的为人,边闲聊如今的白事和过去不一样了,好多礼节没有了。

我问大爷:“为什么以前的白事都要办得那么隆重?”大爷用似有责怪的语气说:“人呐,不能忘本,不能上了大学,在城市工作两年,就把根忘了。农村把白事叫当大事,那是过去咱们穷,哪家有红白事,甚至地里的活,只需招呼一声就都来了,都是这么相互帮扶,拉一把过来的……”

旁边的二爷打趣道:“你知道你爸怎么喊上号子的吗?”我摇摇头。“你爷爷走的早,你爸吃百家饭长大的,穷!要不怎么三十多岁才娶媳妇呢?要说对你爸最好的,就是你李爷了。”我点点头,我没见过李爷,但我小时候每逢过年,我爸都会去给李爷送纸钱。

二爷接着说:“李爷活着的时候,对你爸最好,他死的时候,你爸才二十出头。李爷无儿无女,走之前叮嘱你爸,说你爸嗓门大,等自己死后,让你爸给喊两嗓子,别让他走得太寒酸。你爸那天是咧着嗓子喊啊,李老头跟前没有孝子,但是你爸那天比孝子还孝子。鄉亲们打那发现了你爸这个大嗓门,就开始喊号子了。”另一位叔叔说:“你爸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你培养成才了,他不怎么会说话,但他懂得做人、感恩。我服你爸!你看今天主动来给你爸吊孝那些人,换别人还真不行。”

听着他们对父亲的评价,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我曾经的怨恨是年幼的无知,父亲喊号子从来不是一件丢人的事,那是父亲对曾经帮过他的人的一种感恩,用他的方式表达的对生命的敬重。

夜里,我收拾东西,在偏房老式的衣柜里发现了父亲厚厚一摞笔记。没有想到,连字都识不全的父亲,还有写日记的爱好。

我随意翻开几页:

1995年3月26日:东头胡婶走了,真是没想到,生命无常,珍惜生命。

1998年5月23日:儿子问我为什么人死后要停几天?我说那是为了让活着的人有个缓解悲痛的时间,亲人突然去世,活着的人会接受不了的。我对自己这个回答很满意,听着也很科学。

2001年8月15日:儿子仍然还在生我的气,希望他能理解我吧,可能他再长大一些就懂了。是人就都有根,根扎在这片土地上,就得爱这片土地……

一摞笔记本,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本子,唯一不变的就是都有很多错别字。但每个平凡的文字里,都流露着父亲对家、对身边人的热爱。我被烫得体无完肤。我恨自己,恨年幼不懂事伤了父亲的心,恨我终于理解了父亲,但他已不在。

那天夜里,我抱着父亲的日记睡去。梦里,我站在人山人海的人群中,父亲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老少爷们听我号啊……”

编辑/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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