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这些日子里,经孟州、孟津,到洛阳、安阳、开封,总是日复一日地感受一种与江南不同的厚重。是这里带有寒意的凌厉的风,是那看起来比故乡大而深红的落日,还是落日背景下那卸去累累果实的无垠原野?感觉总是难以言明。可是肌肤与心灵明明白白地体验着与我所居住的都市不同的气息,心弦不由地被撩拨得颤动起来。
我只能挑一个我以为合适的词来表达,那就是:苍茫。
这些有过古都兴衰千年激荡的土地,在经过世事翻覆、鹿鼎频争的烽烟之后,已经变得和其他城市没有什么两样了,现代文明已深深地弥漫其中。可是,只要你抽身出来,到郊原,到旷野,你仍然会感慨不已。这方水土曾有过的英雄气概和草莽纷争,并不因时光的流逝而飘散,只要你有心撩开一角,那些带有图腾、甲骨、金文的古风就会扑面而来。
这个晚秋的黄昏,我在远离城区的郊外散步,原野苍茫,秋风苍凉,深红的落日把远山映衬出一个绵延的剪影。有几个农夫在拉扶着犁耙,在他们劳作的不远处,散落着一些短粗的城堞纹丝不动。时日久远,风雨侵蚀无歇,城堞外表如同千疮百孔的马蜂窝,只要看着那厚实沉甸的分量,就很容易使人想起宝剑和英雄,每一块土疙瘩里都可能掉下一则传奇故事,每一阵风卷出的黄尘都可能扬起战马的嘶鸣。
如期而至的黄昏笼罩在空寂的城堞上,引人无限遐想:岁月真是无从再现么?其实我已逐渐能够由此领悟中原的笔墨情怀了。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特有的意象时时刻刻地熏染,笔下自然就粗犷起来。亘古的南北有别,是渗透于艺人艺事的方方面面的,你看看他们手执长锋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驰骋,多是乘势翻卷的草书,与沙场上的箭镞飞鸣、刀光剑影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表现形式更换罢了。
在我们感慨岁月的磨洗使许多鲜明的过往人事化为乌有的同时,还是会看到许多不畏惧风霜刀斧剔抉的古典依然如故。我看到并抚摸到了这些昔日古都的石像、石碑。四季轮回春秋迭代,石像中的文官武将,已失却了当年的文质彬彬或威武睥睨,在改朝换代的风云中一脸漠然。他们有的依旧兀立于田头篱角,有的则离开原本坐落的方位,被人集中一室面面相觑。他们是留恋秦时汉时的明月呢,还是渴望唐时宋时的清风呢?令人乐意驻足的是与石像同存的石碑。时光的清冷沁入了石表,损伤了点画结构,使句读时不免受阻。可心灵却因之而酣畅,分明品味出碑文深处的内涵,丰富而深沉。这使我们面临它的时候,看出旧日创造的美丽辉煌的闪耀;在触摸它的时候,感觉到岁月翩翩远去的雪泥鸿爪,不免能领悟上苍的一点暗喻,一点象征,一点意趣。这是如今一些雕琢精美的石像石碑所无从具备的。这些古代的石头荡起的历史回声,很有可能会令我们捡拾起精神上的一些遗失。
……
在中原的大地上穿行,有一种纵横六合、天高地迥的开阔逼进心胸。像我这样方向感不强的人,如果向匆匆前行的中原人讨教,他们总是会站定了,缓缓抬手,至眉端,“诺,向南猛走,再向西拐”。他们的方位感特别强,又有一种指挥若定、胸有成竹的意气。我从中得到的暗示是,当年中原逐鹿的后代,血液中还流动着纵横捭阖的气概,犹如指点江山那般。
……
在搜寻这方土地的遗留时,有许多次,视觉是徒劳无获的,只有靠心灵去感受,用知觉去捕捉。像这样有着悠久历史积淀的地方,战争的风云、英雄的情操、艺术的拙朴、民气的强悍,根本不会因时光潮水的浸漫而退却。
我想,我也许还有不少机会走入这苍茫的中原。
[选自《时文选粹(第1辑)》,有删改]
读与悟
虽然今天的中原都市和其他城市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是霓虹闪烁、轻歌曼舞,然而当作者踏上中原的土地时,却在旷野和郊外,从带有寒意的凌厲的风、原野上耕作的农夫和短粗的城堞、看起来比故乡深红的落日、落日背景下卸去累累果实的无垠原野、历史留下的文化积淀等方面中感受到了中原的“苍凉”。
读与写
文章综合运用比喻、拟人、排比、设问等多种修辞手法,用凝重深沉的语言表达了作者对苍茫中原的敬畏,读后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