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 绊

2023-07-06 20:55李东文
野草 2023年4期
关键词:阿莲志海阿姨

李东文

广东的秋天,气温并不比那该死的夏天低多少,但昼夜有温差,好歹能舒服些,就连阳台的茶花浇水后也生机勃勃,不再像前段时间那么半死不活的。这间尚未投入使用的豪宅的主人,喻志海,小时候住在矿区的山上,屋前屋后,学校操场周围,有不少山茶花,所以,他对茶花情有独钟。这是他买下的第四间房子,人尚未入住,好些盆山茶花已經入住。新房子的阳台大啊,多摆十盆都没问题。入秋以后天气干燥,他每天都得过来浇水,有时还带着他的挚爱,那条白色京哈,小柏林。

该搬的都已搬到新屋,想添置的家具也添置了,请朋友和父亲等人过来吃餐入伙酒,即可入住。国庆前几天,装电视的师傅刚走喻志海马上开始搞卫生,不仅用上了94消毒水,还喷空气清新剂。他自称有轻微洁癖——在我看来,他这个人不单单洁癖,还有强迫症,有什么事情、什么人,不如他所愿,便像天要塌下来一般,不折腾到自己心满意足不罢休。

搞完卫生,他怀抱小柏林端坐于客厅中央的真皮沙发,一人一狗,紧盯着前面的超级大电视,颇有几分自得。怎么感觉电视有点左歪?他问小柏林是不是,小柏林温柔地舔了舔他的手。他起来绕到沙发后面求证,似乎没有歪,又似乎向着右边歪了……走远一点看,电视墙更有气势!

电视墙用的是天然大理石,整体一幅画的构图,朦胧的群山,山脚有水,高端典雅大方得体,浑然天成。客厅的大理石地板,厨房和洗手间所用石材,直接从云浮的石材生产厂家购买,绕开了佛山本地供应商。他的这份精明,一般人望尘莫及。

佛山距离云浮一百多公里,雷厉风行的人早出晚归,一天时间能搞定,问题是,喻志海去市场都要货比三家,买狗粮能在网上逛几个小时。这样,他不得不在云浮住了一个晚上。不过刚刚好,石材专家肥仔胜,也是个磨磨叽叽、拖泥带水的人,十分乐意陪伴喻志海全面考察云浮石材市场。喻志海是肥仔胜的偶像加人生导师,无论是事业发展还是人生抉择,喻志海都给予了肥仔胜高明的指导。

国庆期间喻志海新居入伙,请我们全家和肥仔胜吃饭,津津乐道地向我妻子讲述家中各样东西的购买过程,我在一旁插话:“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精明,不会有商品经济,街上超过一半商铺要倒闭。”他双目一瞪说:“愿意做傻×让人宰割,是有钱人的自由!”

他有时像叛逆期的孩子,说话不分轻重,让人下不了台。有时遇见厉害的反咬一口,又把他弄得狼狈不堪。因为这天妻儿都在,我比以往更加愤怒。每次跟他聚餐,他都要冒犯别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如果你特别饿多吃了一碗饭,他会说你这是吃别人的不心疼!有一次我们打完球去大排档填肚子,老板十二岁的儿子写完作业十分兴奋,用那种被戏称为六亲不认的步伐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喻志海说:“嗨,大少爷,你痔疮发作了啊?”老板娘一拍桌子吼:“你才得痔疮,你们全家都得痔疮!一把岁数说话还这么阴损!”此后我们再也没光顾过那间排档,怕老板娘在菜上吐口水。

入伙那天,大电视一直开着,开始是喻志海的父亲看年代久远的战争片,后来喻志海调到新闻联播,我不想看新闻,换成了体育频道,喻志海从厕所出来马上又调回去,大声说,哪个狗胆包天转台,难道不知道我天天都要看新闻联播的吗?我想跟他杠一下,被妻子用眼神阻止了,怒而去阳台抽烟。

之前喻志海住在我家楼下,因为共同的爱好,运动,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和妻子都要加班的日子,还读幼儿园的孩子托他母亲照顾。他母亲是个大善人,我儿子小的时候她尚在人世。我爱运动,却没有运动天分,网球和健身,他手把手帮我提高了很多。真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们的友谊会走上歪路,我们之间相互鄙视却又难以离开彼此。

扯远了,再回到国庆前。喻志海带小柏林参观豪宅的各个房间,回到美轮美奂的客厅,还是觉得电视被师傅挂歪了,自己动手摘下,重新挂上——好啦,非常端正——电视晃了晃,摔到大理石地板砖上,屏裂了。打电话联系厂家,说可以修,费用比新买一台少两百块。他又买了一个全新的。吃饭时喻志海绘声绘色讲述事情的经过,以自我谴责的方式炫富。我只想早点吃完离开,一声不哼,喻叔叔耳背听不清,不搭话,他的儿子和妻子——或者说是前妻,早就知道了此事,也不发表意见,何阿姨,喻志海的继母,向来惧怕喻志海,压根不发言,只剩下肥仔胜一惊一诧地助威,最后还总结:“我最佩服海哥的地方是,近万元打了水漂,还能闲庭信步、妙语连珠!”

好一个闲庭信步,我差点没被嘴中的菠菜呛死。肥仔胜心中,喻志海是神一般的存在。

我突然发现,喻志海二姐和她女儿没有出席家宴。喻志海与两位姐姐关系很好,大姐在深圳不过来也就罢了,二姐也在佛山禅城啊。我刚提了一嘴,喻志海便说,你吃肉、喝酒,别问。妻子在桌下踢了我一脚。我谎称饱了,去阳台抽烟。我和喻叔叔烟瘾大,开饭前我俩在阳台外面抽了不下半包烟。喻志海妻子,或者说前妻,招呼我和老人进屋抽烟,说今天是好日子,不必拘泥。话音刚落,正在低头玩手机的喻志海大声说:“我的地盘我做主,我说了不能在屋里抽烟就不能!”说完得意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认为自己很幽默吧。总之这天我从进屋到离开,都感觉别扭。喻志海尚未从超大电视的损失中缓解过来,拿所有人出气,包括他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气氛怪怪的。

阳台外面湿漉漉的。雨变小了,风变大了,微微有些凉意。从他家十八楼的阳台望下去,光线幽暗,树影婆娑,整个小区像在没完没了地哭泣。上午还阳光普照,下午开始下雨直至现在——喻志海后来告诉我,在这样的天气入伙,令他十分郁闷。

妻子推开玻璃门出来与我并肩而站,小声问我,海哥的豪宅是不是很漂亮。我笑笑说,初看又漂亮又高档,细看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摆饰,甚至每一盏灯都相互冲突……妻子说原来是这样,我懂了,是没有整体概念。我握一下她因为天天烧菜而变粗糙了的手,欲言又止。

网约车快到了,我招呼家人离开。喻志海的前妻大呼小叫,说糖水都还未吃!我说吃了太多山珍海味,吃不下啦。她又去折腾还礼。我们送了个豪华水果篮,里面有个大红包和一瓶挺好的红酒。我说嫂子别弄了,地湿,东西不好拿。喻志海在边上说,包装这么漂亮,别拆啦……结果这天更晚一些的时候,何阿姨拿了一袋苹果来给我们,算是刚才的回礼——她说有来有往,大家兴旺。喻叔叔跟何阿姨现在还住在我家楼下。在喻志海买下别的豪宅之前,我们两家人做了十多年邻居。

妻子在出租车上告诉我,喻志海二姐的丈夫上周去世了,所以她与女儿没来。我说,可他二姐都已经离婚十年了呀。妻子说,海哥大概认为,前夫也是亲人吧,反正就是吃一顿受气的饭,按我说,在家吃更自在!我说这倒也是,他自己与老婆也是离了婚的,可他老婆还是他老婆……我扫一眼闭目养神的儿子,不再说话。按道理,我俩不该在十多岁的孩子面前说人长短,哪怕他正戴着耳机听音乐。

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喻叔叔跟阿姨(喻志海生母)那么好的人,却教出了三个都离了婚的孩子。后来肥仔胜酒后与我聊婚姻,感慨自己犯傻的同时又说,柳若岚,他若岚姐的弟弟和妹妹,也都离了婚。

这个带着微微寒意的初秋夜晚,我有些恨自己,甚至无法理解自己——我脑子坏到什么程度,才与喻志海这个刻薄的人交上了朋友,并让两个家庭相互渗透到如此程度。与他相交多年我才发现,他是个全身上下散发毒气的人,他眼中所见,全是别人身上的缺点。

我妻子说,她每次与喻志海说话都感觉怪怪的,有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是喻志海的长相不自觉地给了别人压力。从左边看过去,喻志海挺帅,右侧也还好,正面却很不协调,因为他左右两边脸不对称,大小和物理结构都有明显的不同。

深秋的一个夜晚,天气晴朗舒适,我像往常那样在小区散步。地上到处都是枯叶和垃圾,踩上去沙沙作响。落叶实在太多了,地毯一般,走到哪里都避不开。以前那间物业管理公司糟糕之极,被业主联名赶跑了,新的又还未入驻,差不多一星期了吧,我们小区处于混乱状态,连清洁阿姨都没有。我们这里是全市第一个商住小区,有二十多年历史,几千间住宅,几万居民,区内有两间幼儿园、一间小学,还有很大的中心花园和五六个几百坪的小花园,有篮球场和泳池,单杠、双杠、机械式跑步机等等,还有数不胜数,又高又大的树……现在有了满地落叶和没能及时清理的垃圾,整个小区又臭又乱,更像个贫民窟。

我打算去剪头发,穿过前面那个小公园就是我光顾了将近二十年的理发店。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我不敢再往前走。是何阿姨的声音。何阿姨站在路灯旁边的单杠下,一边做拉伸运动一边跟老头调情。我下意识止步,顺势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正好歇歇脚。何阿姨说她养的几盆月桂总也不开花,还很惹虫子蚊子,老头说不开花是缺肥,他家那几盆开得很好,是用尿淋的。老头还真是个人物,用这么大的声音讲这么粗俗的话。何阿姨说,懒得管了,反正我现在很少在家,饭都不想回去吃,跟个聋鬼没法说话。聋鬼是喻志海的父亲,喻叔叔。老头说,你来我家吃呗,反正我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在家。何阿姨说,你孙子不是跟你住吗?老头说,他上学啊,只有晚上回来睡,周末也不在我家住。何阿姨说,你老婆都不在好几年了,你该再找个人啦。老头说,上哪去找呢?你又有了老喻。何阿姨说,明天去你家吃午饭……接着何阿姨抱怨喻志海对她,表面客气,实际上粗暴无礼,对老头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起住时天天口角,不一起住了,过来吃餐饭吧,也像恶霸那样……喻家的事情,我知之甚详。母亲尚在人世时,喻志海还算温和,对老人嘘寒问暖——母亲去世三个月,父亲与何阿姨同居,抹杀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温柔,对待老父亲和继母,与对待外人同一个态度,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甚至恶言相向……

喻叔叔与何阿姨同居了三个月后登记结婚,令所有人大跌眼镜,尤其喻志海,一次又一次跟我说:“他们有什么必要结婚?”

何阿姨比喻叔叔小十来岁,消瘦,身体很好,也很活跃,爱跳广场舞,与小区内别的老头老太太打成一片,经常结伴做短期旅行,要不然就是在树下或者店里打那种一块两块钱的麻将……之前有几次,她忘记了平板电脑或者手机的密码,我去她家帮忙弄,喻叔叔在看电视,没有声音,何阿姨说反正他听不见,开不开声音无所谓——他们家的日常是何阿姨用平板电脑追剧,喻叔叔霸占无声的电视。

何阿姨和老头的情话愈来愈露骨,愈来愈让人不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原地折返,绕路去发廊。

平时与何阿姨聊天,她乐呵呵地讲些开心事,真没想到她心中藏有这么多怨气。想想她也挺不容易,在自己家里与儿媳妇相处不来,来到喻家,被喻家人怨恨。喻叔叔人挺善良,可是毛病多,光是耳聋又不肯用助听器这一项就够人头大,何阿姨每天都吼得嗓子眼冒烟。

我不是很理解何阿姨与喻叔叔,他们的生活,连拼凑都算不上,为何还要勉强在一起?从一开始何阿姨就嫌弃喻叔叔不讲卫生,三五天才洗一次澡,其次是,口味相差甚远,经常各吃各的,分房睡觉——何阿姨不仅嫌弃喻叔叔脏,也嫌弃他的鼻鼾声。喻叔叔交代喻志海,他不在以后,对何阿姨不必太仁慈,因为何阿姨对他实在不怎么样。记得我当时对喻志海说,两个老家伙这么相互折磨有啥意思?喻志海说,没准人家就好这一口。儿子这样讲自己的父亲,令我有点意外。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喻志海自己与前妻柳若岚,也一直都在相互折磨——不舍远离,却又无力贴近。

虎年春节前一个月,喻志海再次邀我自驾游。他是事业单位的聘员,所在部门特殊,事情多时没日没夜做,能存很多能用于调休的加班工时,再加上部门管理不完善,提前安排好工作或者请同事掩护可以开溜很多天,所以他经常趁着旅游淡季出游。他最近这十年才頻繁外出旅游,以前,他为生计奔波,无钱,也无精力折腾,所以我认为他不是真正的旅行爱好者,是补偿心理作怪。为了补偿自己所经历过的磨难。

我还未忘记上次一起外出旅游,他带给我的难堪,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当他提到,希望我儿子也一起出去走走,我就没法再拒绝了。从鼠年开始,学生大段大段的时间不能回到学校,老师通过网络授课,我儿子过度使用手机,染上手机瘾,心理出现问题,与现实生活脱轨,休学在家——喻志海知道这个事后很是关心,尝试过多种方式,试图帮他戒断手机瘾,重新走上正轨。我不知道喻志海跟我儿子是怎样沟通的,总之臭小子对我和他妈妈,敌意越来越明显——他认为自己的痛苦,根源在父母,尤其是我,罪无可恕。我与妻子不知拿这个神经兮兮的儿子怎么办,被折磨得几近崩溃。

真的有必要去外面转一转,但喻志海他们单位发文要求员工近期不可擅离本省,我们商量过后决定去韶关,离省界最接近的地方玩几天,顺便去著名的南华寺上香、祈福。韶關是喻志海老家,顺道去南华寺是我提出的——尝试过不少方法都无法破解儿子造成的困局,不自觉间,跌落到农村妇人常用的套路,向佛祖求助。

前年,喻志海与柳若岚想去中原一带,为了减少成本,喊上肥仔胜和我。那趟旅游风景怡人,是不费脑的纯享受。为啥说我不费脑?吃食住行,喻志海全盘安排,大家接受安排并且享受这些安排带来的愉悦即可——其他人说啥都没用,最后执行的还是喻志海最初提出的方案,就连要去哪间小店吃饭、点什么菜,都必须要他拍板。经过一天的磨合,我不再提供意见和见解,喻志海说:“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从大局出发,考虑到所有人的利益,是最合理、最科学的安排。”如果谁对他的安排有异议,他都会甩黑脸,冷嘲热讽,刻薄地论证你肤浅而幼稚。肥仔胜不止一次跟着喻志海外出旅游,早已学会了圆滑,就算喻志海说自己的屁带香味儿,他也会举手赞成。肥仔胜在这世上活了四十多年,中原之行是他的第三次旅游,之前的两次也跟喻志海一起,换句话说就是,如果不是喻志海,土包子肥仔胜还不知旅游是何滋味。

旅游初期,大家有说有笑,气氛愉悦。喻志海每天打扮得精致漂亮,配搭讲究,看不惯我每天穿二三十元一件的文化衫,出言讽刺。肥仔胜说,东哥因为非常非常非常自信,才敢这么穿。我说肥仔胜你的情商这么高,早晚会被富婆相中。柳若岚无声地笑。肥仔胜说,做我们这一行,很少有机会遇见富婆。我说你的海哥认识很多富婆,让他帮忙介绍啦。肥仔胜说,一百年前我就求过他了,可是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富婆要独享。喻志海大声骂道,你们两个神经病,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闭嘴!

自驾游接近尾声,我们去到江苏一个很小的小镇,走进喻志海之前预订的民宿。喻志海与老板嘀咕几声,老板升级了我们的房间但没有多加钱。进入房间,肥仔胜说他猜老板给我们换房是喻志海暗示,我们将在他的店里吃饭。这是一间带餐厅的民宿,小餐厅整洁明快,厨房看着也干净。没想到喻志海打死不肯在民宿吃饭,说要先到外面的小店尝试一下本地的风味,明天离开前再在老板这里吃。我说这样容易引起老板误会,以为我们骗他升级房间——而且老板是本地人,在他家吃饭其实就是本地风味。不仅我,柳若岚也有此担忧。但喻志海这几天总是领导着我们做这做那,膨胀了,听不进意见……美美地睡一觉醒来,喻志海还是不肯在老板的店里吃早餐,而是去隔壁吃。在老板的眼皮底下照顾他的竞争对手的生意。几个人的早餐是很小的生意,但传递给老板的信息,却是大大的伤害。果然,等我们吃完早餐回来,老板通知我们把房间中的行李搬走,因为他怕我们还未从景区回来,就又有新的客人要入住。喻志海说,不是要到中午十二点才退房的吗?老板说如果你们不能赶在中午十二点前退房,要多算一天房租。我们这天跟本地团去景区,自己不开车,哪个时间回来还真不好说——也是喻志海在网上团购的票。在他购票之前,民宿老板打算帮我们购票,他找熟人给我们买票,优惠力度大,他亦能从中赚一点中介费,但喻志海宁愿自己在网上买更贵的票也不肯听从老板的安排。我实在是不明白,喻志海为何处处与老板对着干,似乎刻意惹怒老板,好让他跟我们干一架。喻志海听见老板如此说话,炸了,大声吩咐我们收拾行李离开。我对老板说,昨晚洗的衣服,能继续晾在你家楼顶吗?老板说可以。喻志海又跳出来,让我们收了衣服晾车上。我头都大了。本着自己人应该站在同一立场的基准,我们配合他的坏脾气,上天台收半干的衣服。我和肥仔胜都没带衣架,喻志海却带了很多,我俩就用他的。我说这么多,是为了说明最后一件事——当天下午我们从景区回来,收起车上挂着的被捂得气味难闻的衣服,喻志海发现我用他提供的夹子夹了内裤和袜子,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说我恶心到他了。柳若岚劝两句,也被骂。我想不明白,夹子不用来夹内裤袜子之类的小东西,是用来夹什么的呢?再说,夹一下内裤和袜子又怎么啦?憋了多天的我爆发,把夹子砸地上,踩碎,再问他多少钱买的,我他妈的赔。他们大概料不到斯文如我也能发狂,傻傻地望着我,不知如何配合演完这出闹剧。

说到底,喻志海的古怪和坏,是我们大家纵容的结果。首当其冲是他的前妻柳若岚女士——他们二人离了婚但又从未分开过,喻志海过开放式生活,想找女朋友找女朋友,不想回家睡觉就不回家睡觉,前妻却还像传统的妻子那样安于一室,连与异性说句话都得看前夫的脸色。喻志海有当上土皇帝的感觉了吧?其次是肥仔胜——这位死肥仔不聪明,时常要别人点拨,喻志海恰恰是个喜欢指点江山的人,在单位里因为学历低,职位低,没啥发挥空间,在肥仔胜面前就不同了,肥仔胜可是他的小迷粉,对他崇拜到不得了。举个例子吧,肥仔胜不吃鱼,喻志海嗜鱼如命,开始那两天喻志海点菜,除了青菜,全部都是鱼,肥仔胜就吃白米饭和青菜,半句怨言都没有。我说肥仔你这样下去会饿死的,他说饿死也不要紧,海哥吃饱就好。我这辈子最烦最恨的就是盲目崇拜,没想到这个鬼东西就在自己身边。不过我到底还是同情死肥仔,擅自给他加了份红烧肉。然后我又发现,肥仔胜跟我一样爱喝啤酒,就每餐饭都上啤酒,喻志海絮絮叨叨,说我们多吃多占,我怒了,说我记得清楚我们喝了多少瓶啤酒,全算我的,结账时我自己另付。因为生气,我多加了一份卤水猪手。没想到猪手刚端上来,喻志海用筷子扒拉几下,把几块猪蹄全搬到自己碗里,说那么大的猪手,他向来只吃猪蹄。自私到这个程度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虎年来临前的韶关之行,除了前年去中原自驾游的四个人,还有我那个笨蛋儿子。这次出行对于我来说毫无吸引力,因为除了喻志海位处半山腰的旧居,那间平房外,其他所有地方我都去过不止一次。而我的儿子,是被我硬拉着出来的,这个叛逆期的孩子有很多地方不对劲,不愿意踏出家门是其中之一。

喻志海早几年翻新过老家的平房,看上去挺整洁,屋前还有块比天井大,比院子小的空地用矮围墙围了起来,种有一棵小小的黄皮树。每隔几个月,他就开车回老家住两天,说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感觉特别好。平房潮湿阴冷,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猪屎味,让人难以忍受。他们家的邻居,搬至新屋后在旧居养猪。我鼻炎严重,不停打喷嚏,抱怨。喻志海不屑地说,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娇生惯养,我们没有机会长大成人。柳若岚在旁边说,海哥小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养在家里。说完用手指指那块既不是天井,也不是院子的空地,又说,那边就是猪舍,前几年才被海哥拆了……

粤北没啥风景,我们此行目的也不是看风景,是散心,休闲聊天的时间比较多。大多数时候,儿子跟喻志海和柳若岚走在一起,我与肥仔胜结伴在后面跟着,各聊各的。

肥仔胜在我耳边说个不停,断断续续地,我拼凑出了他半生的经历:

他生于一九七六年,有四个姐姐,四个女儿。他其实还想让老婆继续生孩子,直到生出儿子为止,但他老婆在生老四时出了点状况,再也无法生育了。他母亲总共生过七个孩子,带大了其中五个。他父亲,在他还未出世便已去世。纵使没有父亲,他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凡家里有口好吃的,都归他。据他自己说,因为吃了太多肥猪肉,他小时候就很胖,成年以后依然偏好肥猪肉,愈发肥胖。

肥仔胜生在广西一个没有工业,也没啥商业活动的地区,身高一米六,文化不高,长相欠佳,之所以能娶得到老婆是因为他四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凑钱给他建了间大屋——相亲骗来的老婆,采用速战速决战术,骗进家门再说。第三个女儿出生以后为了能让家人过上温饱的生活,他来到广东打工……

喻志海鼓励他从工厂跳出来,他就跳了出来,卖衣服,亏本后改卖奶粉和红酒。钱倒是能挣一点,只是都让他喝掉啦。他自控能力差,一边卖酒一边喝,每天喝,从贵的喝起……他约束不住自己,纵使一次又一次地被喻志海臭骂也无济于事,只好低价转让了档口,重新做回石材的老本行。他遇见喻志海之前是替老板加工石材,在喻志海的鼓励之下回去原公司,说服老板让他做销售。喻志海十五岁初中毕业出来闯荡江湖,做过流水线工人,在大排档做过服务员,砍伐过大树,倒腾过买卖,在电脑普及之前学会了组装电脑,凭着过硬的电脑硬件技术被招聘进事业单位,阅人无数,知道肥仔胜适合干销售。销售,是穷人致富的捷径,前提是,你得适合干销售。

此后肥仔胜财运亨通,让老婆孩子在老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买下一辆中档汽车,时不时开着汽车衣锦还乡。有了钱的肥仔胜管不住下半身,与一夜场女子相见恨晚,情到浓时让人家替他生个儿子。封建思想严重的肥仔胜,没有儿子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人家说好啊好啊,你想生几个都行。不过你是已婚男人,我未婚,可不能有私生子。他当即驱车回广西老家离婚,胡搅蛮缠,无所不用其极。因为有了比较,曾经的娇妻在他的眼中变成了又老又丑的土包子,城里那位,才是他前生注定的姻缘。妻子经不住软磨硬泡,签下离婚协议。之后肥仔胜回到我们佛山,向那女子求婚。他几乎没将人家吓死——逢场作戏而已,竟然真的回乡休妻,这份罪恶如何消受得起!当即拉黑,让他再也找不到自己。

我之前以为肥仔胜前妻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傻大姐,后来才从去过两次肥仔胜老家的喻志海口中得知,肥仔胜前妻,胖胖的与肥仔胜很有夫妻相,不是什么农村傻大姐,人家有高中学历,以前在县城一间公司做行政,收入不多,离婚后转去物流公司做干部,工资比当地的资深白领还高。

喻志海问肥仔胜干吗那么冲动,肥仔胜说,我看你离了婚,过得是比大部分人更加幸福快乐……喻志海哭笑不得,指着肥仔胜鼻子骂:“我之前以为你只是看起来蠢,没想到你比看起来更蠢!”

肥仔胜的四个女儿,老大正读高三,在县城前妻身边生活,老四被送了去外婆家,老二老三在农村的奶奶身边。好端端一个家,被拆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肥仔胜追悔莫及,央求前妻复婚,未果,东拼西凑,哄骗老母亲拿出棺材本,又向四个姐姐化缘,好不容易凑够钱在老家的县城买下一个套间,登记在前妻名下,作为复婚礼物,未曾想,前妻拿了房子却不肯复婚,还不知从哪找来个男人同居。

我与肥仔胜并肩走在南华寺的千年古树下,他冷不丁问我,他该何去何从。我心里想,婚都离了还能何去何从?以后一个人在广东好好做事,给女儿们多赚点赡养费呗。但这话我不忍直说,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有没有换位思考过——如果你是你的前妻,你会怎样做?

上次我来这里时天色晴朗,佛像宝相庄严,寺外太阳炙热,寺内因为树木繁茂,青苔处处,阴凉宜人。今天我们遇上了坏天气,空气凝滞,不管寺内还是寺外,阴阴森森,令人无法不生出慌亂与压抑,像极了肥仔胜的心情。

走出南华寺的大门,肥仔胜回头仰望,让我帮他拍照留念。我站在台阶下面透过镜头仰望,见到他肥硕的身体如同水桶一般,头大如篮球,他啊,像个节日的玩偶。刚才他长时间跪在佛祖前面不肯起来,我不知道他是在向佛祖忏悔还是祈祷,又抑或只是迷茫无助。现在他依然抬头望着寺院的方向,我喊他没反应,只好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他该走了,海哥他们已经在停车场等着我们。

肥仔胜非常非常磨蹭,前年的那次旅游,我与他住同一个标间,近距离见识了什么叫作毫无时间观念:每天走出房间要别人再三催促,他占用厕所的时间之长简直匪夷所思,有好几次我被尿憋得想撞门进去打他,而到了外面的景点,他动不动就消失不见,大都是在某个小摊前流连,跟人家老板闲聊,问他为什么不接听电话,他一脸无辜地反问,你有打过我电话吗?我批评他没有集体观念,总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惹怒别人,他尚未反驳,喻志海跳出来说肥仔胜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打小没能得到父亲的教诲……我鄙视这种推卸责任的论调,不过我只是在心里暗暗偷笑,没有说什么。旅游回来,我们几个进入了蜜月期,关系比以往更加亲密,经常因为些极小的事情相约晚餐,肥仔胜无一例外迟到很久,令我大光其火,喻志海又拿他父亲说事,扮演心理医生,我终于忍不住,说肥仔胜已经四十多岁,还把过错推给他从未谋面的父亲,何其可笑!按你这个说法,每一个连环杀手都是老爹培养出来的咯。肥仔胜倒是明白自己种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跟他的死鬼父亲毫无关系,喻志海却黑了脸,接二连三找我的茬。肥仔胜看不惯他的偶像如此小家子气,劝了几句。我说肥仔胜你不要惹火烧身,他攻击我不要紧,我不当回事,但你是他的粉,他说你一句你能伤心老半天。大家哈哈大笑,此事一带而过。喻志海生气是因为,我冒犯了他作为专家的权威。

后来我想明白了,肥仔胜崇拜喻志海,是因为喻志海总替他的不靠谱,甚至失败的人生找借口、编造理由,在他面前扮演暖男大哥。

南华寺门外,前往停车场的路上肥仔胜继续问我,他该怎么办?我说,这个事情你刚才已经问过佛祖,怎么还来问我?他说问是问了,可佛祖没有回答。我笑笑说,事情其实很简单,如果你想要复婚,那就设法取得前妻的原谅,无法复婚就向前看,哪怕堕落变成魔鬼也是你个人的事,不违法乱纪就好。他似乎有所触动,但还继续问,他具体应该怎么做。我骂道,你白痴吗?你想怎么做就怎样做,问我干吗?你四五十岁的人了,别他妈的一天到晚扮傻装糊涂,你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弱。他被骂也不生气,追问,如果我是他,会怎样做?我说该吃吃,该喝喝,婚姻有婚姻的好,单身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撩妹的时候没有心理负担。你是四个女儿的爸爸啊,咋还能天天扮弱智?我再跟你说一次,这种事情只能靠自己,外人帮不了你什么,算我求求你,别再幼稚,也别扮幼稚,更别把责任推给从未谋面的父亲。你知道吗?今天的果,全是当初自己种下的因!

说话间到了停车场,我们开车去附近的大排档吃饭,然后上高速回佛山。大家都累了,一路无话。

第二天一早,我从自家的床上醒来,收到肥仔胜的信息,说谢谢我帮他解开了心结。心结?我只是损了他几句,解开啥心结啦?再过一天,他又打电话说有些土特产要送给我,以示感谢,但他又太忙走不开,问我能不能亲自过去取。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帮过他,不过他们公司离我家不远,我就骑了辆共享单车过去。真没想到,他用能装五十斤大米的蛇皮袋子装了两袋土特产给我,芋头、柚子、香蕉、红薯等等,每袋三四十斤吧。那几个柚子是正宗的广西沙田柚,他老乡昨天顺路捎来给他的,别的东西是他姐姐种的。他有个姐姐嫁在佛山的郊区,家里有地。东西都挺好,尤其芋头,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芋头。

二○○三年春天,我尚未结婚,向银行贷款买下现在这间九十九平方的商品房,等到我的孩子读幼儿园,大概是二〇一〇年前后,认识了喻志海。他家比我家矮几层楼,同一个朝向。我们认识的过程还挺有意思。那天是周末,我们一群热爱网球的人在“大佛山网球QQ群”相约打球,之后回家。我骑单车跟在喻志海身后,他并不知道,结果我一路跟着他回到了自己家楼下。

因为有了球友加邻居这两层关系,我们两家人迅速熟络起来,我和妻子都要加班的夜晚,读幼儿园的孩子被送去楼下他们家,托他父母照顾。那时喻志海母亲尚在,父亲的听力也还在,他们家里,其乐融融。

那会我们几位球友刚接触网球不久,热情有余,技术很菜,而喻志海十年前就已经得到过专业训练,技术没得说的,理论水平也超过一般的教练很多。周末他带着我们三男一女四位球友练球。他正在读小学的儿子也跟着一起练球。有个女的,看上去二十岁多点,每次都来,在旁边坐着站着,啥也不做。喻志海说她叫阿莲,来给我们做球童。有点莫名其妙。喻志海与阿莲看上去既像情侣,又不太像情侣。

我并不知晓他其实已经离了婚,对他公然带着女孩子与我们相见很是意外。他读小学的儿子也认识阿莲,左一声,右一聲叫姐姐。广东小孩一律称呼未婚女性为姐姐,不管这位姐姐的年龄有多大。我们十分感激喻志海,想给他一点教练费,他不肯收,我们就轮流请他吃饭。几次以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执意带我们上他家吃饭,说他已吩咐家里人买菜做饭,如果我们不赏脸会造成浪费。他咬文嚼字的样子怪怪的,像脑子里装有许多成语的中学生。

那个周末的中午,喻志海家热闹非凡,他一家五口,我们四位球友加上阿莲,挤在不大的屋里,说话的声音撞得墙壁嗡嗡直响。阿莲与柳若岚也认识——刚一进屋,阿莲就对柳若岚表示感激,并且一头钻进厨房帮忙。我侧耳细听,得知阿莲上周出差期间,柳若岚帮忙照顾她的小狗。另外三位球友用眼神向我询问,我耸耸肩表示自己知道的跟他们一样多。喻志海从未说过阿莲是他的女朋友,但谁都看得出阿莲是他的女朋友,或者说是情人。那么问题来了,女朋友或者情人,与妻子如此融洽,是怎样运作出来的呢?

不久之后的一天,妻子说她带着儿子在小区公园玩,楼上的阿姨告诉她,喻志海早就与柳若岚离了婚,房子归柳若岚所有,但有个附加条件,让喻志海父母住到百年之后。我说连我都蒙在鼓里,楼上阿姨怎么会知道海哥家里的事呢?妻子笑笑说:“阿姨们啥都知道。”

我好奇心重,亲自向喻志海求证此事是否属实。他说已经离婚好几年,因为父母还住在这里的缘故,他没有搬走,而前不久,他与阿莲联名供了另外一间房子,偶尔会去那边过夜。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楼下的家与我家一样,两大一小三个房间,他父母占一个,儿子占一个,剩下的那个他与前妻共享。这算哪门子的离婚?

随着时间推移,我慢慢了解到喻志海与他前妻柳若岚的故事。他主动跟我讲述经历,希望我以他为原型写篇小说。

喻志海和柳若岚是粤北同乡,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他们十八岁那年在深圳偶遇,开始谈恋爱。这时他们已经在社会上闯荡了三年,几乎尝尽世间所有的苦,两颗寂寞的心一拍即合,成为彼此的初恋。在此之前的三年中,喻志海到过湛江、河源、珠海、广州等地打工,最辛苦和最难以忍受的是在河源期间,跟着堂叔在山上种树,漫长的劳动时间,超极限的劳动强度,数不胜数的蚊子虫子,无处不在的寂寞与惶恐,以及藏匿于阴暗角落,自己想象出来的妖魔鬼怪……喻志海十八岁那年,他在深圳打工的大姐嫁了个做电脑生意的老板。他到姐夫的店里做学徒,学习组装电脑以及维修打印机、复印机、传真机、电话等等。柳若岚则在附近一间餐厅做服务员。几年之后,喻志海在佛山工业区做事的二姐得知某某事业单位招聘电脑维护人员,通知喻志海过来面试……之后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二十出头的喻志海在面试中过五关斩六将,成为该事业单位的聘员。因为学历不够,他本来没有资格被录用,幸亏得到大领导的欣赏,被当成有专长的特殊人才破格录用。柳若岚亦由深圳转至佛山,与喻志海结婚。

从二十三到三十二岁,喻志海勤勤恳恳地为单位付出了十年,其功劳,其苦劳,有目共睹,当初招他进来的老领导欲给他一个编制,无奈他只有初中学历,硬件不达标。于是他报读夜校,两年后拿到自考大专文凭,可是此时政策变了,编制的最低门槛是本科,他又去读本科……本科文凭到手,老领导已经光荣退休,而他本人亦超过了能获取编制的最高年限。做牛做马这么些年,辛苦地啃书背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唯叹造化弄人。

教我们打球那两年,喻志海正在攻读大专文凭,那个阶段的他意气风发,平易近人,助人为乐,以至于我们大部分人都没能看得出,他骨子里其实是个尖酸刻薄的人。

妻子不止一次跟我说,每次见到喻志海两公婆在一起,都感觉他们很恩爱,很默契,想不通他们当初为何要离婚,更想不通离婚以后又还能像夫妻一样共同生活,共同承担生活带来的种种。每每这个时候,我都顾左右而言其他。在我看来,讨论朋友的私生活不仅不道德,还容易引火烧身,被妻子联想起我自己生活中的可疑之处。中年男人没谁真的干净,哪怕这个人比喻志海看上去更加完美,更加洁白。在我们朋友圈,喻志海被戏称为地球上最后一个纯洁的男人——他异于常人般自律,不吸烟,不喝酒,不泡夜店,不讲脏话,做事认真负责,与人相约从不迟到……一个几乎没有缺点的人啊。

几乎完美的喻志海,当年出轨被柳若岚获悉,大闹天宫之后余震不断。虽然喻志海已经低头认错,指天发誓,绝不重犯,但柳若岚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杯弓蛇影,恨不得天天跟在屁股后面监视他,家庭矛盾不断,孩子犹如惊弓之鸟,老人唉声叹气。柳若岚愈闹愈离谱,几近疯狂,常在老人和孩子睡下以后让喻志海交代是否与狐狸精死灰复燃,有时喻志海睡着了,凌晨两三点,也被推醒“谈一谈”……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柳若岚恨不得将喻志海勒死泡进福尔马林,自己天天蹲在大型玻璃缸前监督他的一举一动。因为连续多天无法睡觉,喻志海上班时一边骑摩托车一边睡觉,车祸,身体多处骨折,住院月余。

盛怒的喻志海请来律师帮自己办理离婚事宜。

想不起来具体什么时间了,反正就是有一天,我、喻志海、肥仔胜,打完球在大排档吃饭,死肥仔灌了几杯啤酒又开始说自己那点破事,唉声叹气,悲悲切切。我懒得搭理这种巨婴式的自诉,闷头喝酒。不知肥仔胜哪句话触发了喻志海的共鸣,毫无过渡,咬牙切齿,向我们披露了自己最隐蔽的往事——漫长而复杂的离婚过程。

我说岚姐对你爱得刻骨铭心,所以我很是好奇,你用了什么方法才让她同意离婚的?喻志海说当年如果不离婚,他早晚会被那个疯了的女人弄死。

律师收了喻志海一大笔钱,循循善诱,坑蒙拐骗,威迫利诱,搞乱了柳若岚的头脑,让她签下离婚协议。

一般人提到心中的苦涩,大抵会喝点酒或者抽支烟什么的,但任凭我和肥仔胜怎样劝,怎样用激将法,喻志海都还是不抽烟、不喝酒。喻志海的目光越过肥仔胜的肩膀,恶狠狠地盯着邻桌那两个打扮清凉的小姐姐。两位二十来岁的姑娘在看短视频,外放声音很大。喻志海察觉我要出声提醒姑娘戴耳机或者用静音看视频,低声阻止我:“人家怎样关你鸟事?别多事。”过了会,姑娘的朋友,两位文身肌肉男到了,四个人一起,更加来劲地刷短视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指的就是这样一种情形。然后我们结账离开,各自回家。

离婚第二天柳若岚就已经后悔,转而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复婚努力。

“离婚以后你们还住在一起,离不离婚并无不同。”我说。

喻志海说:“你这就错了,离婚前后,简直就是地狱和天堂……”

婚姻中的两个人被法律捆绑在一起,柳若岚扮演过分尽职妻子的角色,对喻志海诸多要求,诸多限制,喻志海压抑难耐,甚至没有睡眠的自由……结婚证换成离婚证以后,柳若岚唯喻志海马首是瞻,哪怕喻志海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她亦举手赞同……

为了打消柳若岚复婚的念头,喻志海设法追到了当时还很年轻的阿莲,并带她回“家”与柳若岚相见。

阿莲和她父母都认为喻志海将来是个好的丈夫,好的父亲。爱情日趋成熟,谈婚论嫁。喻志海与阿莲联名向银行贷款买下一个套间,只等来年春天完婚。这时喻志海在事业单位工作了十年,积累下大量的社会关系并且利用这些关系在外面炒更,手有余钱,个别项目还是长线收益。

二〇一五年春节,阿莲请父母去日本旅游,表达自己对养育之恩的感激——年后她将嫁作他人妇。

喻志海母亲大年初三得了急病,不治身故。柳若岚作为主力,与喻志海两位姐姐一起操办了老太太的后事,重新赢得了喻家人的感激与尊重。喻志海浑浑噩噩,陷于自责无法自拔。大年初二,因为一点小事,他冲着母亲大喊大叫并且甩门而去。

阿莲回国,带着礼物来喻家拜访方知喻母离世之事,大受震撼,亦大光其火。出了这么大的事,喻志海居然想不起来给阿莲说一声,置阿莲于何境地?从此缝隙暗生,愈裂愈大。

母亲新丧,喜事往后推迟一年,喻志海茫然若失,柳若岚暗中窃喜矣。

三个月后,喻叔叔与何阿姨同居,半年后还领了结婚证。喻志海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婚姻四十年,母亲连四个月的哀悼都得不到,父亲何其薄情!他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说,他们都这么老了,为什么还要领证结婚?!

这一年对于喻家来说,十分不走运,先是喻志海母亲得病去世,然后是喻志海的大姐二姐在相隔不到一个月时间内离婚。喻叔叔受了刺激,病倒,之后他出院回家调理,其新婚妻子,何阿姨因為阑尾炎住进了医院。

灾难接二连三,喻志海焦虑不安,食不知其味。柳若岚轻言安慰,鞍前马后,一边照顾喻叔叔一边照顾何阿姨,替前夫尽孝。

无一例外,喻家所有不好的事情,阿莲都是最后得知消息的那一个。她问喻志海,既然已经打算结婚,为何还待她如外人。经历过这么多,喻志海心灰意冷,只希望与阿莲保持情侣关系,不结婚了。阿莲自然不答应,喻志海便说,要结婚也行,去做婚前财产登记,不生小孩——我已经有了个儿子,一个灾难般的儿子,我再也不想要任何小孩子了……阿莲认为喻志海胡搅蛮缠,以精神错乱的方式悔婚,厌恶之极。他们最后达成协议,喻志海放弃与阿莲共同购置的房产,和平分手。

其实任谁都看得出来,喻志海悔婚的原因是柳若岚。因为柳若岚的存在,阿莲可有可无。喻志海曾经对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柳若岚是他唯一信任的人,哪怕他们已离婚多年。

无辜的阿莲消失以后,喻志海与柳若岚一如既往,过“非法同居”的生活。有时喻志海经不起寂寞,在外面闹出点什么花边新闻,很快又被柳若岚化解于无形。两个人拌嘴,闹矛盾,无一例外,都是以喻志海全面胜利而告终,柳若岚曾对肥仔胜诉苦,说自己与喻志海发生争执,想了一整天,都觉得自己没有一点错,可等喻志海下班回家,只消两句话,她便觉得自己错得很离谱……外出旅游期间,肥仔胜与我同居一室,酒后说起这个典故之后,又表达了自己对喻志海的无限景仰之情,说什么如果他肥仔胜也有如此口才,如此诡辩能力,别说区区一个前妻,就算十个,也会被治理得服服帖帖。

几年前我腻烦透了单位里的一切,辞职,成为一名社会闲散人员,时间比财务自由的老板多,喻志海频繁约我打球,还带发球机帮我训练。这时他搬了新家不久,是个几万一坪的豪华小区,楼下有个免费给业主使用的网球场。

不仅仅他搬到城南的豪宅,他的前妻,柳若岚女士也离开了我们这个旧小区,搬去城西一个江景高端小区。喻志海的房子已付全款,柳若岚的办了银行按揭——她那房子的首付款是喻志海给的,严格说来是喻志海买的房子。从他们离婚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依旧纠缠不清,从未离开过彼此,又从未真正在一起。

喻志海还在单位做事,放弃了上进的诉求,工作以混为主,弄钱变成首要任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成功了,用广东话来说是赚得“盆满钵满”。

一个不是周末的中午,天很蓝,鸟在叫,摄氏二十五度,正是午睡的好时光。可我刚刚才躺下喻志海就打电话约我打球。我说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不上班呢?他反问,如果我上班,还能约你打球吗?今天早上,他的狗狗小柏林,守在门口眼汪汪望着他,用眼神求他别去上班,他就打电话回单位请假啦——陪小柏林玩了一个上午,下午有点无聊,所以想打球。五大三粗的狗爸爸慈祥到如此程度,让我大受震撼。我不喜欢他家那只白色京哈,虽然它的外形十分可爱。因为担心弄脏白色的卷毛,担心招惹到虫子,小柏林从未被带到外面遛过,精力过剩,家里来了客人要么大吠大叫,要么扑到客人身上,不把客人舔到满身口水不罢休。

因为我是自由人,喻志海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别的球友只有周末和晚上才有空,我们两个白天就没完没了地约球,友谊突飞猛进,他告诉了我许多许多隐私,让我以他为原型写篇小说。我写了十多年小说,从未遇到过谁,如此迫切地要成为小说的主人公。

有天打完球,喻志海说他同事有个智力不大好的孩子,想过来我们这个区一间特殊学校读书,但他的户口在另一个区,政策规定不能这样操作,问我能不能帮得上忙。大概两年前,我采访过特殊学校的教导主任,但不知道人家现在还卖不卖我人情。按喻志海的要求,我介绍了教导主任,现是副校长,给他认识。不久之后那孩子顺利入学,他爸爸请我们吃饭以示感激。我本来以为这事挺容易,听他们说完过程,才知道手续繁复琐碎,我听着都头皮发麻。不过此事与本文无关,不展开来说。我想说的是,喻志海软磨硬泡,终于让副校长从拒绝到心甘情愿帮忙。作为回报,他免费教副校长的孩子学习网球——教到他能上场打比赛为止,需要一年教一年,需要两年教两年。我还以为那位同事是喻志海的上司,后来才知是喻志海以前的下属,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部门,做着并无交集的工作。于是我便问,用这么大的代价帮一位普通同事,为哪般?他说自己十五岁出来闯荡江湖,有过很艰苦的日子,现在得到的一切,超过了当初的预期,算是奋斗多年小有成就,所以想要回报社会,积德行善。然后他又说,想联系一些有残疾小孩的家庭,不管认识不认识的,给他们提供帮助,让他们有机会学习一技之长,能自力更生,父母亲人离世以后能自己照顾自己……我说这个容易,联系残联即可。他表示,不想通过官方的渠道。之前我有旧同事拍过自闭儿童的纪录片,认识许多家有残疾孩子的家庭。他嗯地应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过后我一直在等他问我要导演的联系方式,可他没有。

过后我想,在喻志海的心目中,我可能也是残疾人,精神上的残疾。他不止一次说,我年纪轻轻不肯工作是在逃避现实,心理不健康。后来又说,我过这种危险的生活,令他十分担心,怕我会憋闷至死,或者穷死。他鼓动我重新工作,失败了,就不停找我打球、健身,希望运动能令我变得积极一点,勤奋一点,重新投入社会,变回一个正常的人。现在的问题是,我不觉得自己不正常,在家自己做事跟在单位上班,最大的区别是收入差别有点大,别的没啥。大概是因为老天爷已经替我打开了另外一扇门,现在的我认为收入不是太重要,能解决温饱即可。我很烦他口口声声说我不正常,所以我懒得跟他讨论这些。他都已经一口咬定我不正常了,我还能怎样讨论呢?

频繁打球加深了我们的友谊,经常一起去大排档消费,有时还参与对方的家庭生活,比如老人的寿宴,孩子的开学庆祝等等。谁家买辆小电驴这么小的事情,也能成为聚餐的理由。喻志海帮我纠正了不少网球和健身的错误动作,像个严厉的老师,鞭策我别放弃体育运动,让我不至于在成为无业游民之后过得更加颓废……日积月累,我觉得自己欠喻志海的人情越来越大,打完球想请他吃饭以作补偿吧,他又要求AA制,每次都这样。回忆最近这几年,我认为自己做过的,唯一帮过喻志海小忙的是辅导他儿子写作文。他儿子第一年高考,分数上了专科线没去读,复读一年考上了二本,即使是学费贵得要死的九流本科。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后,喻志海隆重地请了我们全家以及一大群朋友吃饭,以示庆祝。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去读这么一间不入流的大学有什么好庆祝的。或者说,现在的我,认为读不读大学并不是那么重要。我毕业于名校,以前工作时接触到的人,动不动就是硕士、博士、博导,没觉得学历对人生有特别的帮助,高学历群体中,人渣比例并不比没读过啥书的群体低,更重要的是,现代社会,如果你不是立志搞科研或者学问,学一门手艺分分钟比一纸文凭实惠。不过我是我,喻志海是喻志海,他这辈子吃了太多读书少、学历低的亏,向来注重儿子的教育,很多年前,他处心积虑要送儿子读私立名校,希望他将来考上名牌大学,无奈儿子不甚争气——报考私立小学面试没能通过,转而读公立;儿子小学五年级时,积极上进,想考全市最好的私立初中,喻志海当即送他去上更多补习班,请的都是名师,课时费贵得吓人,班主任联系喻志海,提醒是在做无用功,以他教学二十年的经验,喻家大少上不了梦想中的那间初中,除非有奇迹发生。喻志海说,那我就来制造奇迹!结果喻家大少,這一年花了将近十万元补习费,仍然不得不去读户口所在地的公立初中。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再到“高四”,喻家大少都有请外面的老师补课——除了体育、音乐、美术,其他所有的功课都补,喻志海不止一次跟我抱怨,儿子的补课费是他老父亲退休金的好几倍,每个月五六千,寒暑假时更多——粗略算一下,光补习这一块就花了近百万,足够买下一间公寓!对于喻志海如此舍得投资教育,我十分佩服,而我更佩服的是,他超强的挣钱能力。

有一次我们打完球后吃饭,不知肥仔胜白天遇到什么事了,说现在的大学生水平很差,素质更差,我说不是全部差的,但非公办的二本是真的差——我工作时带过这类应届毕业生,教他们做事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说完我才知这话不妥。喻志海脸色变得很难看,此后一个月没约我打球。肥仔胜没有读过大学,而我读过,所以他不恨肥仔胜,恨我。

我是个思想复杂的傻人,这么一件小事也能让我有所感触:我们认识了十多年,友谊看起来牢不可破,实际上脆弱,随便哪句话听上去不爽就能老死不相往来。

还好喻志海不是过分小气的人,而且并没有放弃挽救我,一个月后再次约我打球。在他看来,没有正经的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的我十分可怜可悲。我辞职没多久,个把月吧,有天在街上见到一位在事业单位上班的熟人,正想上前打招呼,人家扭头假装不认识我。在此之前的几年,我们因为工作关系,他给过我好处,我也给过他好处……人走茶凉,此为一种。打球时我把这事当成笑话说给喻志海听,又说离开单位之后,以前建立起来的关系失去了大半,现实很残酷,不久以后我只能像个废物一样在社会上苟延残喘。我这是在自嘲,拿自己开涮,他却认为我是在自我剖析,博取他的同情,于是他想方设法挽救我。后来我学乖了,只要他在我就揣着,一本正经,除了运动方面的问题,啥也不与他讨论,也不跟他开玩笑。

如果不是我家的熊孩子搞破坏,我与喻志海的友谊,大概率会朝着普通朋友的趋势发展,绵延至多年以后。

我可怜的孩子,上到高中后隔三差五回到家中上网课,被迫脱离学校的集体生活,也不能外出游玩,久而久之,对手机、游戏和他那个狭小的房间产生了依赖,想方设法,让自己休学一年。对于他以后读不读大学我不是太在意,甚至对他能否坚持读完高中,也感觉无所谓,但不允许他用整整一年时间玩游戏,就限制了他使用手机和电脑的时间。他因此对我满怀怨愤,每时每刻,都像吃了火药,一点就着,野兽般大吼大叫。喻志海对此十分上心,借来旧屋探望老父亲的机会,正儿八经地喊我儿子去楼下他家里谈心。具体说了些啥,他俩谁也没跟我说,我猜是鼓励之类的话。但我这个儿子很固执,坚决不肯回校,喻志海就介绍他到朋友的电脑店里做学徒,希望他能学点维修技术,同时也有点收入。结果电脑店老板被那傻孩子吓得胆战心惊,坚持了三天,直接炒鱿鱼。老板说他是老板,不是保姆。熊孩子上班啥忙也幫不上,还飘忽得很,动不动就不见人影,老板得像保姆一样时刻提防,生怕他有危险。自己的孩子什么德行我清楚,真是为难老板了啊。然后我让小王八蛋去我朋友的公益书店做服务员,顺便学咖啡和做西点,不肯去,挥舞着不知从哪买的二手手机,口口声声说他还是学生,我有义务养到他十八岁,我急火攻心,一把抢过手机砸到稀巴烂——法律规定老子要养你到十八岁,但没有法律规定必须要给你玩手机!

我们父子二人整天都在同一屋檐下,相互折磨。因为儿子的缘故,我情绪波动很大,借酒消愁,染上了酒瘾,不整两杯没法睡,同时还要吃抗抑郁药。我很讨厌吃这个药,但不吃我不敢保证自己不跳楼。总的来说就是,因为儿子叛逆得太过离谱,我陷进了危险,时不时就冒出伤害自己的念头。

又一年的春节到了,我们回台山老家跟父母一起守岁。

祖先祭拜过了,年夜饭摆上桌了,八菜一汤,弟弟一家四口,父母,我与妻子,端坐在饭桌前准备开饭。年夜饭讲究,要全家都在一起才能起筷。我之前已经喊过一次儿子,现在又大声喊一次,他在房间里答应来了来了,可五分钟以后他还在房间里。老父亲的脸色有些不好。我几步登上二楼推开他的房门:“别玩手机,吃饭,全家人在等你一个!”没想到这个混蛋炸了,大吼:“我哪有玩手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玩手机了?”我的那个恨啊,伸手想抢他的手机,但他的反应很快,手一缩躲过了。

拿着手机在玩,却大声吼说没有玩手机,这就是我儿子的日常——说话完全不顾事实,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我父亲也上楼走进他的房间,大概是想运用他作为爷爷的威严教训几句孙子吧,没想到也被吼了。我大怒,举手想抽儿子大耳光,被我母亲拦下。我老父亲气得直哆嗦,我恨得想直接砍死这不肖子——如果不是我母亲用她肥胖的身体挡在大家中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真不好说。

饭后大多数人回房间休息或者玩手机。手机这种鬼东西,改善了人类的生活,也必将毁灭人类的未来。本该温馨和谐的年夜饭草草收场,大家受到了冲击,因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生火帮母亲蒸年糕,父亲在旁边给黑狗梳毛。父亲的火气总算降下去一点,反过来安慰我不用太在意,一个人若要发疯,别人想拦也拦不住。我们村有两个男孩当初也这样,因为游戏而退学,父子打架也解决不了问题,结果到了十八岁,一个去了深圳打工,一个在县城做快递员,春节期间抱住自己母亲痛哭流涕,说工作辛苦,后悔当初没有珍惜读书的机会。父亲说,只要不吸毒、不赌博就好,现代社会,文化人做有文化的工作,没文化做苦力,读书多少关系不大,反正做什么都能活人。

我的农民父亲啊,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能说出如此睿智的话。

老头子无意间帮我解开了心结,让我调整了自己对儿子的态度,从此对他不冷不热,外人化,开启了“放任自流,自求多福”的模式。

之后我频繁跟朋友喝酒玩乐,基本不管家里的事。

正月初九,喻志海约我打球,我说没空呢,刚刚约了朋友吃饭。他让我定个时间,说有急事要跟我谈一谈。我们之间能有什么急事?扫一眼儿子紧闭的房间门,我明白到,八成是小王八蛋受不了我的冷漠,在喻志海面前说三道四。我说海哥,有话你就在电话里说吧,只要不是向我借钱,一切好商量。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我是个不负责任,不称职的父亲。我说是啊,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了。“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他提高了声音和音调。我说如果你真有那么喜欢我这个儿子,拿去吧,送你了。

挂断电话,我半躺在沙发上生气,想一脚踢开房门,扇儿子两记大耳光。

之后一个多月,喻志海没跟我联系。这样的情形,在我们的友谊史上极为罕见,他这是在跟我置气。我他妈的真是奇了怪了,就算我真的如我儿子描述得那么不堪,也轮不到你喻志海操心,是吧?不过我懒得跟他理论,反正老子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得了。我每周喝醉三次以上,管你外人怎样想,儿孙自有儿孙福!

时间过得飞快,正月过完了,天气依然阴冷潮湿,极为难耐。天气反常得离谱,我作为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四十多岁,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压抑的冬季。

旧历二月初九那天,妻子跟我说,喻叔叔去世了,正月的时候。

我之所以记得旧历初九这个日期是因为,这天是我母亲生日,我一大早回台山,与父母吃过午饭,再赶回佛山自己的家中。纵使我不再理会儿子,但我对他并非真的放任自流,用他班主任的话来说就是,当我们尝试过所有的方法都徒劳之后,唯一剩下的是陪伴。现在的我,只有妻子在家时才外出喝酒玩乐,不让家里少于两个人。又是楼上的阿姨告诉我妻子喻叔叔已经去世的。阿姨们什么都知道。妻子说她还以为我们跟喻志海是朋友,原来并不是,父亲去世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会一声。我说这不奇怪,当年他母亲去世也没跟我们说。

端午过后,久未联系的喻志海打电话给我,说一会请我们全家吃饭——他强调了全家。我猜,他又要插手我家孩子的教育了。本想推辞,又敌不过好奇心。我真的想聽听,他还能有什么高见。之前有球友跟我提过,自从喻志海的儿子成为天之骄子,他以成功家长自居,经常在约球群里发表育儿心灵鸡汤,多次重复当年他如何如何含辛茹苦培养儿子的经历。记得几年前一起打球时,这位球友,喻志海父子,都在——喻志海正读高中的孩子不知做了什么操蛋的事让喻志海冒火,被责令跪下受罚。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以为喻志海这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儿子扑通一声真跪下了……显然,下跪这个动作,熟能生巧了。喻家大少,怎么说呢?我其实挺喜欢他的,好单纯,好幼稚,好高大的一位帅小伙——目测有一米八五。有次大家一起吃饭时柳若岚说,都不知道他是去上大学还是谈恋爱,都已经换过五位女朋友了。儿子每次恋爱,确定关系前都先来征求她和喻志海的意见,家长同意,他才会跟女孩确认关系,不同意拉倒。我说,那分手呢,分手之前有没有征求你们的意见?柳若岚说,分手他自己拿主意……

这天的晚宴,我妻子因为加班没能参加,我带着儿子去了。没想到喻志海还请了包括肥仔胜在内的五个人。去的是大排档,两张长条桌子拼在一起。说实话,认识喻志海十多二十年,一起吃过的饭有上百餐了吧,没有一餐不是大排档——哪怕我或者肥仔胜请客,也得他来挑地方,挑的必然也是这种档次的。他说只有大排档,他才吃得自在。

趁着等肥仔胜的空档,我对喻志海说,刚才我遇见何阿姨了——她还住在你们家。我的意思是说,喻叔叔都已经不在了,何阿姨怎么不搬走。喻志海翻个白眼说,不单单她没有搬走,还找了个男朋友搬了进去。我大吃一惊。柳若岚说,我是想找人去请她搬走的,海哥不同意……喻志海抢着说,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出来,让她住呗,但我让她签了一份协议,她去世以后,房子无条件归还给我们,不管她有没有跟那个男的登记结婚。我说何阿姨七十左右吧?我看她起码还能活二十年……喻志海说,那就让她免费再住二十年,又有什么关系?

我差点没笑出来。喻家的老房子登记在柳若岚名下,从法律的角度来说,跟喻志海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这是慷他人之慨。然后,有点恶毒的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万一何阿姨死在喻志海后面,柳若岚又要怎样操作才能弄回自己的房子呢?

该死的肥仔胜终于大驾降临……喻志海宣布,之所以把不认识的朋友弄到一块吃饭是因为最近比较忙,一次性请了大家,省事。其中两位朋友帮了喻志海一个小忙,喻志海请他们吃饭还人情,另外两位,一会他要跟他们谈谈,看有没机会合作搞个小生意。至于肥仔胜,我猜是因为,喻志海觉得离婚以后的肥仔胜孤苦无依,让他过来体验人间温情。

上菜有点慢,大人们在聊天,我儿子小声对喻志海说他好无聊,喻志海从背包里拿出平板电脑,说专门带来给他玩的。儿子看我一眼,不敢接。喻志海一把塞进他手中,说不要管你爸,有我在,你爱怎样都行。我面无表情,也不想接这话茬。喻志海却还得寸进尺,又大声说,以后你想玩游戏就玩,不要管你爸怎样,他只是你爸,不是上帝。我有点冒火了,说海哥,你招呼你的朋友吧,别在一个小孩子身上纠缠。没想到他一拍桌子说,你儿子今天这样,完全是你的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包括我那熊孩子。喻志海说,你儿子的一切问题都是你造成的,你知道吗?你这样会害了他一生!我不知道该怎样接他这话,但我还算冷静吧,拍拍身边肥仔胜的肩膀说,当初我们批评肥仔胜,你说肥仔胜所有的错误,所有的缺点,都是他父亲造成的,是因为他没有父亲的缘故,现在我还活着,我儿子厌学休学,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造成的,他自己没有责任,大环境没有责任——不过也无所谓了,今天我就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欠,我的态度是,放任自流,自求多福,读不读书无所谓,如果今年秋天愿意回到学校读书,我很高兴,必定全力支持,能考得上大学,我肯定要供到毕业,如果不读了,问题也不大,出去打工,自力更生……喻志海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看你,作为父亲,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我说,道理都让你说完了,我真不想再说什么,那我问你一句,你既有事业,又有钱,儿子还读了大学,你是不是很成功?你成功了,功劳是你的,还是你父亲的?

上菜咯——

肥仔胜拍拍我的肩膀,劝我少说两句。喻志海大概也来气了,站起来,指着我。柳若岚伸手拉他坐下。我自然不肯罢休,继续说,其实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儿子的事,真不该连累外人操心,但是吧,既然你这么爱我这个儿子,那就送给你,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透,如果你真的想多要一个儿子,那就送给你!

说完我起身往外走。我没喊儿子——其实压根就不想喊他——就往外走。此刻我心中十分悲哀,十多二十年的友谊,因为这一餐来不及吃的晚饭,荡然无存。

等我走到外面的街上,肥仔胜追了出来。我转身对他说,你回去好好吃饭吧,这样的饭,我吃不下。说完我继续向前走。隔了会,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孩子追上来,赶到前面迫我停下,抱住了我。

我们父子二人谁也没说话,肩并肩,慢慢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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