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嵱
九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可以通过山川地貌连接到1933年照金的故事,和某种雄浑厚重的气质。
作家和谷也感受到了这种气质,颇震撼。
于是,回到这个故事,惊异于这样独特的地貌竟然一边隐藏着这个故事,一边揭示着这个故事——其中包括陈家坡这个隐蔽的村庄,那个开了整夜吵到天明的陈家坡会议,所留存在党史中的重要意义。
陈家坡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陕西作家和谷57岁归园田居,花甲之年重拾童年时代在家乡听到耳熟能详的红色往事,重新踏勘照金旧地,访问当地贤达,搜集、阅读亲历者的回忆录和史志资料,完成了长篇纪实文学《照金往事》。
对于1933年发生在照金的红色往事,和谷有一种时间沉淀后的珍视。他认为:“尽管以照金为中心的陕甘边革命根据地只延续了不到一年时间,但这一颗火种点燃之后,一直蔓延到整个陕甘广阔的沟壑之间。”
而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陈家坡那一夜无疑是一个重要转折点,星火中的一粒星火。
照金纪念馆珍藏着一盏马灯,带来那个夜晚的某种讯息。九十年前,它见证了陕甘边革命史上具有重大战略转折意义的一次会议——陈家坡会议,那个夜晚的光芒照亮了陕甘边,指引着红军将士勇往直前。
在陈家坡会议旧址的一座革命者群雕旁,矗立着一块巨石,上面题写着习仲勋在回忆文章中对于陈家坡会议的评价:“实践证明,会议的决定是正确的,它对于加强党对红军和游击队的统一领导,巩固和扩大陕甘边根据地具有重要历史意义。”
从游击区到根据地
1933年,刘志丹关于建立革命根据地的思想影响了习仲勋,影响了照金这片土地在那个年代的气质。这也是和谷从童年到花甲念念不忘的这首革命史诗特质之所在。
1933年照金老百姓面对的生活现实是:军阀混战,兵祸延绵。加上连续几年旱灾、水灾、冰雹等自然灾害接连发生,生活苦不堪言。
照金具有典型的丹霞地貌特征,山寨走势雄奇,易守难攻。隐秘的薛家寨,有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狭窄栈道和低矮山洞。这里是储存粮食、棉花、弹药等重要物资的后勤部仓库。红军在这里修建防御工事,设防哨卡,使这里成为一个秘密基地。
“这里的群众都很穷苦,除少数富户人家,偶然在地面上盖几间瓦房住宿外,一般群众都住在只有北方高塬上才能见到的、从平地挖下一个大坑内的土窑里。群众把这种较为原始的居穴,称为‘地窑。这里往往地窑连片,居住成村,从远处根本看不见人家,有时连树木也不多,军事上较难隐蔽。”剧作家余清泉在回忆王泰吉的一本书中写道。
1932年,陕甘红军游击队将照金开辟为游击区。刘志丹、谢子长经常率部队到这里开展群众工作,宣传土地革命,打垮了柴志发为团总的小坵民团,在群众中享有崇高威望。
1932年4月初,19岁的习仲勋在甘肃两当县举行兵变,虽然起义失败,但在关陇地区引起巨大震动。这一年,他在照金杨柳坪村第一次见到刘志丹。提起两当兵变的失败,他难掩心中沮丧。刘志丹却安慰并鼓励他:“几年来,陕甘地区先后举行过大大小小70多次兵变,都失败了。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军事运动没有同农民运动结合起来,没有建立起革命根据地。如果我们像毛泽东同志那样,以井冈山为依托,搞武装斗争,建立根据地,逐步发展扩大游击区,即使严重局面到来,我们也有站脚的地方和回旋的余地。现在最根本的一条,是要有根据地。”
习仲勋把这次会面视为自己人生道路的重要转折点。他深刻地认识到建立农村根据地的意义。
1933年春,中共陕甘边区特别委员会、陕甘边区游击队总指挥部、陕甘边区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标志着以照金为中心的陕甘边革命根据地成功创建。
这也是红军在北方地区第一个山区革命根据地。
这年春天,习仲勋被中共陕西省委调到红二十六军工作。再次见面,刘志丹真诚地嘱咐习仲勋:“你是关中人,种过庄稼,能跟农民打成一片,你一定要做好根据地的开辟工作。”刘志丹还说,“只要政策对头,紧紧依靠群众,困难是可以克服的。”
“刘志丹的谈话,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也给我们指明了今后革命的道路。从1931年起,刘志丹走遍陕甘边区,下决心要搞一块红色根据地。由于‘左倾机会主义的错误领导,这个愿望未能实现,但他走到哪里,就把建立根据地的道理谈到哪里,教育和影响着见到的每一个人。”[1]习仲勋按照刘志丹的嘱咐,一头钻进深山里的乡村,访贫问苦、调查研究,和群众一起种庄稼,坚定不移走群众路线。
1933年4月5日,陕甘边区革命委员会成立,选举周冬至为主席,习仲勋任副主席兼党团书记。他们颁布了各种法令,实行分土地、分粮食、分牛羊、戒烟、戒赌等政策。由于他们和群众休戚相关,生死相依,受到农民拥护。许多青年农民要求参军,陕甘边几支游击队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照金苏区也初具规模。
王泰吉和习仲勋的命运交错
1933年,也是王泰吉革命生涯的转折点。
“他对革命贡献很大。1933年,在陕甘革命最困难的时候,他领着骑兵团跑到照金。薛家寨山势陡峭,条件很艰苦,他就在石头缝缝里住着。”剧作家余清泉说。
20世纪80年代,余清泉接到朋友刘杰诚的邀请,让他帮忙编辑《革命英烈》刊物,余清泉欣然应允。在编发杨虎城、刘志丹等英雄人物稿件的过程中,他偶然发现了一个同样值得书写的人物——那就是出身黄埔军校一期的共产党员、临潼人王泰吉。
王泰吉先后参与发动和领导了麟游、渭华、耀县三次起义,屡遭挫折仍然奋斗不息,为建立和壮大革命武装作出了重要贡献。两次被國民党反动派关进监狱,受尽折磨,却坚贞不屈。
关中人写关中人也有一种愣娃精神。他们花费数年几乎走访了所有能走访到的革命先辈,查阅了所有能查阅到的资料。28岁英勇就义的年轻后生身上的革命气势,半个世纪后依然深深打动着他们。他们以关中愣娃的精神还原了这位关中愣娃如夏花般短暂而绚烂的革命生涯,犹如找到一颗隐藏在历史中的“火种”。
站在照金山水面前的震撼,和余清泉在省档案馆翻阅王泰吉狱中的万言诗稿《困顿漫语》,心中那种震撼也许大抵相通。那些滚烫的诗文:“功名不必自我成,革命实践作先锋。遗嘱同志莫倾虑,宇宙将来到处红!”也是巨碑式的存在,也同样保留着1933年的某种特质。
1933年夏天的王泰吉,已经是习仲勋心目中的“时代英雄”了。这不难理解。两人家乡富平县淡村和临潼县北田镇相距不过五六十里远。他很早就对这位长自己7岁的革命者怀有仰慕之情。
王泰吉少年时便接触大量新文化、新思想,13岁即参与五四运动,18岁成为黄埔军校一期学员时,就写下了诗句“七尺男儿汉,足立天地间。满目不平事,蹈覆待何年!”入校不久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那个夏天深刻地影响了习仲勋。《习仲勋传》里面有一个章节叫《泰吉同志,欢迎你!》,记述了那个夏天两位革命者在照金的命运交汇。
1933年7月21日,王泰吉发起了耀县起义,一举震撼西北。
那天拂晓时分,耀县古城枪声大作,王泰吉率骑兵团宣布起义,收缴了当地民团和县警察局、县政府的全部枪支,控制了全县。骑兵团改编为“西北民众抗日义勇军”,开仓放粮、释放犯人、宣传抗日。
王泰吉的耀县起义对于照金根据地来说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好消息。虽然他在起义后遭遇了挫折,起义部队被击散,来到照金的时候,只有百余人,使他不免有点沮丧。习仲勋热情地鼓励了他,并且帮他分析了失败的原因。
当时照金的主力红军南下失败,几乎全军覆没。敌人调动大批武装,妄图一举荡平我陕甘边革命根据地。继之,杜衡又在西安被捕叛变,使中共陕西党组织遭到严重损失和破坏。
就在这样艰难的时刻,王泰吉毅然决然率骑兵团起义。“犹如石破天惊,在奄奄一息的革命火堆上加了一把干柴。”“它激励了处在困难境地的西北革命活动,鼓舞了西北人民的抗日救国热情,对于后来加强壮大西北红军、巩固发展陕甘边区都起了重大作用。”习仲勋写道。
画家王关棣选取这段历史素材,创作了作品《洪流——王泰吉革命纪事》,描绘了1933年王泰吉率西北民众抗日义勇军与习仲勋、李妙斋等人在铜川照金汇合,从而完成汇入革命洪流转折点的历史事件。两位年轻的革命者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习仲勋握住王泰吉的手,传递着信心、力量和鼓励。
《习仲勋传》中也描述了这一幕,习仲勋热情地握紧王泰吉的双手,并且宽慰了他自责的心:“兵不在多而在精。现在比起义时,人数虽然少了,质量却高了。想跑的跑了,坚决革命的都来了。有了这个力量,咱们以后就好大发展了。”
照金苏区的危机
1933年的刘志丹忍辱负重、埋头苦干,协助王世泰开辟照金革命根据地。他在部队遭到排挤,被夺走了指挥权。政委杜衡推行“左”倾冒险主义政策,指责他和谢子长等为“游击主义”“梢山路线”“右倾机会主义”。
1933年6月,杜衡不顾刘志丹、习仲勋等同志反对,强令红二团离开照金,南下到渭华平原地区创建革命根据地。刘志丹当时颇为痛心:“我们费尽心血,才搞起这一块根据地,哪能轻易放弃!只要我们坚持创造和发展陕甘边苏区,形势是会好转的!红军脱离根据地,就是自己毁灭自己。”
杜衡将部队带过渭河,自己却离队进西安,后被捕叛变。部队遭遇敌人前堵后追,形势紧迫。刘志丹指挥红二十六军奋勇作战,终因力量悬殊,几乎全军覆没。刘志丹也生死不明,不知所踪。
张秀山在回忆录中记述了1933年照金苏區的危机:“红二团南下失败后,根据地失去了坚强的支柱。陕西、甘肃、汉中的党组织被破坏,苏区垮台,全被‘左倾机会主义这些叛徒搞完了。我在报纸上天天看到这种消息,感到非常痛心。这是红二十六军咬紧牙关的时期。”
张秀山还写到:“在强敌进攻面前,照金苏区、渭北苏区全部失败,革命根据地越来越小,物资奇缺,红军不能在村庄里面住,只能钻梢山(即山沟),梢山里的生活非常艰苦,连觉也不能好好地睡。”
虽然红四团、西北民众抗日义勇军和耀县游击队到了照金地区,但由于没有统一的领导,根据地仍然存在着严重危机。几支部队分别住在薛家寨下边黑田峪的岩洞和附近山村,吃得多是群众只磨不筛的麸子面做成的饼和苞谷渣粥等。加之住处潮湿,许多士兵出现腹痛、腹泻等肠胃疾病,影响了部队战斗力。
物质生活条件的极度艰苦虽然给根据地建设和发展造成严重困难,但如何实施对几支武装的统一领导,如何坚持发展根据地,则显得更为重要和紧迫。
1933年8月14日,中共陕甘边区特委和游击队总指挥部在秦武山、习仲勋等人主持下,在离薛家寨不远的陈家坡村召开了党、政、军联席会议。
具有决定意义的那个夜晚
张秀山在回忆录《我的八十五年——从西北到东北》中,清晰地记述了陈家坡会议,和那个夜晚“吵出来的”正确方向。这种记忆本身就彰显了那个夜晚的某种重要性,经岁月洗礼,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
古树底下两间青石板房,就是当年陈家坡会议的旧址。会议经过激烈争执和反复商讨,确立了统一领导、统一行动的根据地建设方针。
“当时一些不坚定的人发生了动摇,右倾悲观失望就出来了。他们认为红军在陕甘不能发展,只能打游击;陕甘边特委只能领导游击队,不能领导红四团。主张红四团分散打游击,不能建立根据地。而我们认为,我们还有军队,只要坚持党的领导统一指挥,把我们的基础搞起来,红军就能发展壮大,根据地就能恢复和发展。红军队伍要统一指挥,在陕甘边特委领导下创建苏区。”张秀山写到,“会议从当天下午一直开到第二天上午,最后才统一了认识,作出了决定。”
会议决定把三支红军部队统一起来,成立陕甘边区红军临时总指挥部,王泰吉任总指挥,高岗任政委,刘志丹任参谋长(因刘志丹当时南下尚未归来,会议没有宣布他的职务)。
会议的另一位执行主席秦武山在《我的自传》中也对会议情况有详细记述,其中写道:“这次会议上,对三支部队统一与分散活动等问题发生了激烈争论……从当日下午一直开到第二天太阳大照时才结束,最后正确的意见终于占了上风。”
习仲勋作为会议的执行主席之一,在仔细听取各种意见后,明确表示赞同多数同志的意见,要“继续创造和扩大陕甘边苏区,就必须把抗日义勇军、耀县游击队、旬邑游击队和淳化游击队等多个武装力量联合起来,一致行动”。[2]
陈家坡会议标志着陕甘边革命开始回到正确轨道,为日后陕甘红军主力的重建和军事斗争形势的改变,为创建硕果仅存的陕甘革命根据地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陈家坡会议是中共陕西地方党组织在失去省委领导的情况下,独立自主制定正确战略方针的起点。习仲勋曾评价:“没有陈家坡会议,就没有以后的南梁苏区。”
1933年10月4日,刘志丹、王世泰在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掩护下,从终南山脱险后辗转归来。大难之后再次重逢,大家心情都无比激动。
当习仲勋向刘志丹汇报陈家坡会议的情况后,当然得到了热切的回应。刘志丹说:“这下就好了,陈家坡会议总算清算了错误路线,回到正确路线上来了。现在需要把部队集中起来,统一领导,统一指挥,我们重新干起来,前途是光明的!”
1933年11月,陕甘边红军临时总指挥部所辖部队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六军四十二师,王泰吉被任命为师长,高岗任政委,刘志丹任参谋长。
新组建的陕甘边红军主力即以崭新的战斗阵容,歼灭让牛村、柳林民团各一部,首开胜利记录。苏区周围的反动民团纷纷后撤。
王泰吉率领部队长驱北进,直插甘肃省合水县城,消灭了酣睡中的城防驻军一个连,处决了一批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和反动官吏,缴获大量武器弹药和军用物资,释放了在押犯人。这让红军威名大震。
然而,1934年初,王泰吉为劝说土匪刘桂堂举旗共同抗日,化装进入白区,遭出卖被捕。3月3日,王泰吉在西安绥靖公署军法处英勇就义,年仅28岁。
审视1933年他们每个人的生命状态,不难发现,在大革命的洪流中,他們每个人都是一股坚定的小溪,百川归海一样汇聚到那个夜晚。“吵了一整晚”,最终作出了正确的决定,意义重大。
陈家坡会议载入史册的成果是,统一了党、政、军的认识,决定恢复陕甘边红军的主力部队,提出了不打大仗打小仗,积小胜为大胜,集中主力红军深入陕甘边地区打击敌人,巩固和扩大陕甘边革命根据地的正确方针。
这次会议的意义和价值在于它影响了红二十六军的前途命运,也极大程度地影响了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
注释
[1][2]习仲勋:《陕甘高原 革命征程》(油印稿),1986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