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世蕾
中国最早的城
城头山—当地老百姓原来叫它平头山,位于湖南澧县,是洞庭湖西北突兀隆起于澧阳平原上的一座低矮的圆形丘岗,周边被水环绕,四周墙垣矗立,顶部平整,面积约8万平方米,折合成农田,不到120亩。20世纪70年代,城外西南部一个叫南岳庙的土台曾被取土烧砖,发现有楚墓,并在城墙西南部发现过楚式青铜剑。1979年澧县文物管理所曹传松等人来此调查,认定城头山为楚城。1980年,时任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副教授的俞伟超先生在湖南省博物馆何介钧和澧县文管所曹传松陪同下考察城头山,发现城墙断面有大溪文化和屈家岭文化陶片,判断该城的年代为屈家岭文化时期。但由于没有开展正式考古发掘,城墙内陶片的年代以及其与城的关系等问题无法确认。在1988年召开的楚文化研究会第4次年会上,曹传松提交的论文《湘西北楚城调查与探讨—兼谈有关楚史几个问题》仍将城头山认定为楚城,这是城头山第一次正式见于学术界。
1991年11—12月,由湖南师范大学历史系单先进和澧县文物管理所曹传松负责开展对城头山的考古工作,此次考古工作任务有二:一是对城头山进行测绘;二是解剖城墙。通过测绘,得知外垣南北315 米,东西325米,面积约8万平方米。城内西南部最高点高程47.34米,一般高度为46—46.5米。发掘者在西南角因烧砖和建房而挖出的一条东西走向、贯穿城墙内外的大剖面上进行基础布方,探沟宽1.5米,计划发掘长26米,但当年未能全部贯通,仅发掘了城墙内坡的墙脚部分,即26米长探沟的5—7米段,另发掘了城墙外坡墙脚3米,即26米长探沟的23—26米段,两段均未发掘到生土。根据城墙内坡上直接叠压有屈家岭文化中期遗存,发掘者推断城墙修筑年代下限为屈家岭文化中期,即距今5000— 4800年。这次发掘成果1992年3月15日以《澧县城头山屈家岭文化城址被确认》为题发表于《中国文物报》头版头条。这次考古被评为1992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因为其是当时中国第一次发现早到距今5000年左右的史前古城。
从1993年开始,城头山持续考古工作一直进行到2002年,期间最重要的工作当属1996—1997年对东城墙的解剖和西南城墙的再发掘。这次发掘在东城墙和西南城墙均发现了能体现城头山城墙和城壕(护城河)4次修造过程的遗迹,其中第一次,也就是最早的筑城,年代为大溪文化一期早段,距今约6300年。此外,在东城墙的解剖过程中,发现城墙叠压着汤家岗文化时期的水稻田,水稻田的年代早于6500年前。这两项重要发现堪称中国史前考古之最:距今6300年最早的史前古城,这个记录至今还未被改写;距今6500年前后的汤家岗文化水稻田作为中国最早的水稻田,直到最近才被浙江余姚施岙遗址新发现的不晚于距今6500年的河姆渡文化水稻田所打破。
多年的考古工作成果大致可以还原城头山古城的修建过程。城头山所在的地点,原是澧阳平原一处东西走向的岗地—徐家岗,这个岗地与周边平原的相对高差不到3米,崗地南侧有一条古河道直接汇入澹水。作为一处村落,城头山的人类活动在距今7000—6500年间的某个时期就已经出现,其所对应的考古学文化为汤家岗文化。考古工作发现了这一时期的建筑遗迹、墓葬、窖穴等,还发现了这个时期的水稻田—位于村落东部的低洼地段。
从区域角度来看,汤家岗文化时期的城头山,只能算是澧阳平原上一处不太起眼的村落,当时在它东边10多公里处的丁家岗聚落更为耀眼,丁家岗遗址发现了汤家岗文化时期的大片墓地、大型建筑遗迹和众多祭祀坑。但是,为什么丁家岗聚落最终没有发展成城,而城头山最先出现了城?这背后的原因至今还无法解释。
固然,城头山古城不是一夕之间建成,它至少经过了数百多年之久的酝酿和积累,这数百年的发展情况我们实际上知道的并不多。比如,城头山汤家岗文化遗存的发掘面积还很小,除了水稻田、壕沟和几处建筑遗迹与几座墓葬,再无更多信息,更多的考古工作尚未进行。即便如此,还是可以大体勾勒出汤家岗文化时期城头山的面貌。这个距今6500年前后的聚落有三四万平方米的面积,聚落外围有一条壕沟,壕沟内侧还有一道土埂,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土围环壕聚落。这处土围环壕聚落经过了数百年的持续稳定发展,期间一定有不亚于丁家岗的辉煌,终于在距今6300年前后,在原来土围环壕聚落的基础上取得了重大突破—开始了大规模的筑城行动。
城头山大溪文化城墙是在汤家岗文化土围环壕聚落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第一次筑城,村落的环壕被填平,在环壕之外很远的地方开始挖掘新的壕沟,这条壕沟既长又宽,开挖壕沟的土堆筑在沟的内侧,形成一道高大的土墙,这就是最早的城墙和城壕的情况。从西南城墙、东城墙和东北城墙的解剖来看,城墙宽5—10米,高2—3米;城壕宽5—15米,深2—3米。城墙和城壕的相对高差为五六米,城墙和城壕合围起来,构成名副其实的城池,城壕外坡以内面积达6万平方米。
城头山古城后来还进行了三次扩建,都是在前一次的基础上不断将城墙加高加宽,将护城河进一步外扩。第二次修建的时间是大溪文化二期(距今5800年),第三次修建的时间是油子岭文化二期(距今5300年),第四次修建的时期是屈家岭文化一期(距今4800年)。最终的规模是:护城河外坡以内15万平方米,城墙外圈以内8.9万平方米,城墙内圈以内6.5万平方米。
城头山古城作为中国最早的史前古城至今仍未被取代。最近在河南灵宝城烟遗址北部两条壕沟之间发现两道平行的夯筑墙基,这种组合为同时期遗址中首次发现,年代距今7000年左右。发掘者推测应为最早的墙、壕并存的防御体系,可能为早期城址的雏形,认为对城市起源、文明起源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但这个发现目前尚未被学术界广泛认可,一是这两道平行“墙基”所围的面积太小,可能不到数千平方米;二是这种所谓墙基并未合围,无法构成城的基本格局与形态。因此,城烟遗址所谓“最早的城”还需要做更多的工作才能得以证实。当然,如果说是城的雏形也无不可,澧县彭头山文化时期的八十垱遗址就存在距今8000年的墙(垣)壕体系,也完全可以称之为城的雏形。
城头山持续多年的考古工作,揭示出这座中国史前第一古城的大致面貌,由此可以重建城头山古城的产生、发展和衰落过程。古城是在汤家岗文化土围环壕聚落的基础上建造起来的,最早的城墙、护城河的年代为距今6300年的大溪文化一期。建造城墙的时候,有的地段进行了一些平整,有的地段则将原来的壕沟填平,城墙就直接叠压在早期壕沟之上,有的地段则将城墙堆筑在原来的汤家岗文化水稻田之上。从城东的发掘情况来看,修造城墙显然不是城头山聚落独自的工作,而是城头山周边聚落一同参与的大规模集约化劳动。在修造城墙的过程中还举行过祭奠仪式,东城墙内一具人骨架或许就是这类仪式的见证。此外,城内还发现大型祭坛和祭祀坑,祭坛的坡面发现大量草木灰堆积,祭祀坑内填埋了大量稻草、烧骨和打碎的器物。这或许是《礼记·祭法》所说的“燔柴于泰壇,祭天也;瘞埋于泰折,祭地也”的真实表达。城头山大溪文化城池使用阶段留下了大量遗存,如窑场在城东和城中均有发现,手工业作坊的集中安置,暗示已经脱离家庭制陶的阶段,制陶专门化已经出现。建筑居住区和墓地主要集中在城东。祭坛废弃以后在其上埋置了数座大型高等级墓葬,意味着神权掌握者地位较高,通过祭祀和把持信仰而获得权力或许是这个时期社会分层的真实写照。大溪文化以后,城头山古城达到鼎盛时期,城墙和护城河有了大规模扩展,城内布局也发生了明显变化,重要变化之一是生活区和墓葬区重新布局,墓地从东边转移到了北部,居住区从东边转移到了中西部。在建筑居住区,有了统一的规划,如先布设道路,建筑物沿道路两侧修建,在道路十字交叉口还有广场,广场上有高台式建筑,显然是具有公共活动功能的建筑物。墓地也经过事先统一规划,先从位置较高的西边埋葬,然后依次往东发展,这个墓地属于城内的公共墓地。此外,开挖护城河的工程设计和劳动力管理,已经出现了划分的责任区和作业区。结合生活居住区的设置来看,城头山社会的一体化管理体系已然形成。
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建设与运营
建设历程
城头山的考古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果,1992年屈家岭文化城址的发现和1997年大溪文化城墙及汤家岗文化水稻田的发现,两度获得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一个遗址两次获此殊荣,实属罕见。1995年3月25日,江泽民主席为其题词—“城头山古文化遗址”;1996年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入选“中国二十世纪100项考古大发现”;2005年被确定为“十一五”期间100处重要保护的大遗址之一;2021年入选“中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与此同时,遗址保护与利用工作也在发掘开始后不久启动,1999年由中国文物研究所完成《湖南省澧县城头山古文化遗址保护工程设计方案》;1999年由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完成《湖南省澧县城头山古文化遗址工程地质勘测报告》;2003年由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建筑历史研究所完成《湖南省澧县城头山古文化遗址总体保护规划》;2006年由湖南省文物干部培训中心完成《湖南省澧县城头山古文化遗址本体保护工程总体设计方案》;2009年由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完成《湖南省澧县城头山古文化遗址(1—6号遗址点)本体保护工程详细设计方案》。列入中国大遗址项目库之后,城头山遗址的保护利用工作进入快速道。
对于建设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建设方听取了多方面的意见和建议,召开专家论证会,召开相关利益方专题会议等。大家一致认为,城头山城址在国家意义、历史意义、文化意义方面具有代表性,体现出中华文明鲜明标识。其保护利用模式因地制宜,融入城乡发展,具有创新性和示范性。建设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人们可以通过考古现场观摩与体验、遗迹遗物展示、文创消费,在游憩的同时,接受考古熏陶、历史教育、艺术涵养,深入了解遗址蕴涵的文化与历史,理解文明的发展历程,探寻人类社会的过往与将来。2011年5月开始启动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规划的编制工作,这是城头山作为国家考古遗址国家公园建设的开始,同年建设工程启动,总投资超5亿元,总建筑面积1.7万平方米,其中主体博物馆8500平方米。2013年12月,列入第二批国家考古遺址公园立项名单。2016年6月,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对外开放。公园占地面积662亩,布局以城头山古城为轴心向南、向西延伸两条入园道路,2.5公里的南北景观轴线分布入园门楼、游客服务中心、题字碑景点、城头山古城遗址博物馆、南门生态广场及护城河景观带等。2017年12月,正式公布为第三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同月常德市人民政府颁布《城头山遗址保护办法》。
城头山考古遗址公园开园以来,年接待游客20万人次,直接旅游收入超4千万元,解决就业人数达300人,使周边10余个行政村的环境得到有效改善。随着景区建设的不断完善,对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促进作用越来越明显。南门生态广场项目荣获2017年德国柏林世界建筑节唯一年度景观质量大奖。西南城墙剖面保护展示项目荣获2018年第二届中国考古学大会遗产保护“金尊奖”。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还先后被确定为湖南省社会科学普及基地、湖南省十大研学旅游目的地、湖南省十大“平安景区”、“2022—2027年度湖南省科普基地”等。
价值凝练与价值呈现
考古遗址公园展示的是考古遗产,要对考古发掘的相关遗产价值进行概括和凝练。从城头山考古获得重要成果开始,文物保护与利用一直是考古工作者和当地文物部门的重要工作之一。1992年发掘的西南城墙剖面,在发掘完毕之后就进行了原状保护和展示。此外,南门城壕、中部建筑区、窑址区、北部墓葬区、东部稻田和宗教祭祀区是历年考古发掘的重点,也是保护展示的重点。在这些发掘区,除了南门在发掘完毕保护展示一段时间之后,考虑到其地下水位高,遗迹保存情况不理想,采取了回填措施,其他地点均进行了保护展示。城头山遗址中西部的建筑区,考古发掘时保留了屈家岭文化建筑群的整体布局,保留了房址、道路、院落和广场空间,这是认识和理解当时聚落成员日常生活方式的重要物证。在东部发掘区则保留了水稻田、城墙、祭坛、祭祀坑、窑址等遗迹单元,这些遗迹单元呈现出先后发展的立体场景,有助于展示城头山从一般聚落到城池的发展演变。
城头山以相关发掘点的重要遗迹呈现和阐释遗产价值。如西南城墙剖面生动再现城墙的建造过程和最早年代,展现出“中国第一史前古城”价值所在。东部水稻田和城墙则是稻作农业与城的关系的完美阐释,形象地将“稻田里长出来的文明”这一重要命题集中呈现。与此同时,水稻田附近的祭坛、祭祀坑、墓葬则是当时社会精神信仰和意识形态的表达。澧阳平原是长江中游最早出现稻作农业的地方,以城头山为代表的澧阳平原史前遗址群呈现出稻米文明形态与中国史前社会复杂化进程的基因密码。在这个过程中,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不仅促进了人类的发展,也促进了环境的变化。
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活起来
考古遗址公园建成开放之后,如何保持并扩大其影响力和知名度,需要考古遗址公园管理者不断进取,不断创新,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活起来,才能真正让文物考古成为助推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动力。
城头山考古遗址公园管理者在这方面进行了非常有意义的尝试,如以城头山考古遗址公园为基础,创建国家级旅游景区,并于2016年1月成功晋升为4A级景区。积极参与相关旅游推广活动,如常德国际旅游节、湖南省旅发大会等活动期间举办推广展示活动。同时,日常性的展演活动也常抓常新,如利用春节游园活动举办民俗展演;利用博物馆场地举办灯会;举办稻田彩绘节,开辟一些与农耕文化相关的活动,再现本地传统农耕文化和农事仪式。
在文化传播方面,城头山考古遗址公园利用媒体和网络进行广泛宣传。邀请湖南教育电视台来景区拍摄少儿益智节目,设立景区专门网站和微信平台进行宣传,邀请网络大咖进行宣传,利用电影、报刊、图书进行宣传,先后组织当地学生3万多人参与研学旅游。
2017年9月,由袁隆平先生担任论坛主席的“中国·城头山世界稻作文明论坛”成功举办。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官员及海内外知名学者出席,充分肯定城头山遗址独一无二的历史文化价值,并建议适时启动澧阳平原史前遗址群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工作。随后,城头山还承办了“全国考古遗址保护与利用论坛”和国家旅游局港澳旅行商大会。2019年秋,城头山数百亩粉黛盛开,一时惊艳了无数关注的目光。精心策划的“城头山粉黛花海旅游节”,微信点击量达到170万人次,活动期间总入园达30多万人次,最高单日接待游客3万多人次。很长一段时间,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成了“网红打卡地”,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未来,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将围绕打造“城头山农耕文化旅游体验基地、澧阳平原国保文物集中展示基地、独具特色的研学教育实践基地”的发展定位,重点推进城头山研学实践教育基地、综合博物館迁建、农耕文化主题公园项目建设,丰富旅游产品,满足市场需求。
(作者为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文博馆员、人力资源部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