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华
皮肤
眼前都是身体,各种形状各种样貌。原兰寻到窗边空隙处倚墙站定,更清楚地看到,大部分是女人的身体,身体们穿着衣服背着包包,不多的男人,陪着她们。这是一所妇科医院,来的女人生了病或是挺着孕肚,跟搀扶她们的男人有关吧,那些独自来此的女人,也都低头跟那头的某人发消息打电话,身体、信息、声音,交织成网,缠绷得原兰呼吸困难。
情绪一波动,鼻子立马跳将出来,调动腔内液体挥刀舞戈,朝着两扇拱形门洞涌冲,堵、痛、痒,原兰抓住几张纸巾,企图力挽狂澜。鼻子一起义,眼睛、脸颊、大脑也跟着蠢蠢欲动,不是瘙痒就是昏滞,原兰只得双手齐上,摸抠按拍,安抚这些起义者。
护士站在诊室门口喊“原兰”,人杵到跟前,她撩撩眼皮:脱掉裤子做振动,像她们那样。“哪样?”原兰本能地问道。护士已经转身帮一位妇女调机器,那妇女脱掉印花连衣裙,赤裸下身跨坐于机器上,一道歪斜的布帘要拉不拉,布帘后,另一个女人精光躺于床上,白花花如一只扔上屠案的羊,竖起的两腿间露出松垂黑糊的私部。原兰赶紧转过眼。
做B超时,医生告诉她,子宫里还有几厘米的残留。已是第三次治疗后复查,它并没有缩小。空调冷得尖锐,原兰一直在抖,医生把仪器探进她体内。颤抖厉害了,打摆子般停不下来,检测床都跟着微微晃动,尖锐的冷刺得她打了两个喷嚏。医生皱皱眉头斜她一眼,盯着仪器屏幕说残留如果不取出,会慢慢跟子宫长成一体。
跟子宫长成一体,也就是说,会在她体内埋进一颗颗地雷,逢上天气变化体质趋弱细菌入侵,都会引爆。
肖芷园提着热腾的饭菜歪着身子过来时,原兰刚刚抽完血,她问到餐厅挑了个靠后的位置,坐在那儿弓身无声地哭。肖芷园摆开饭菜汤水,掏出两张纸巾递给她,先吃饭,汤都凉了,今天大早去菜场现杀的老母鸡。
午后阳光晃眼,肖芷园的脸完全被阳光烤亮,细微的小汗毛也无处藏匿,五官大致是以前的模样,皱巴巴的脸皮,没有哪块是平整干净的,眼角的老人斑如一团落入水中洇散开的墨,想必明年,它会占领半张脸颊吧。注意到原兰在看自己,肖芷园本能地抬手遮脸,这一遮,把原兰骇了一跳:那不是手,分明是松树杆。再看,仍是松树杆。
那天人流手术,母亲肖芷园也来了。医院规定必须有亲近的人陪同签字。肖芷园到达医院第一句话就问刘刚怎么没来,原兰说出差,过两天才回来。肖芷园又问:你真的决定做手术?刘刚同意了?前几天,原兰已经跟她说过了。肖芷园默了半分钟,“如果真是意外,你就自己拿主意,你都四十几岁了。”原兰接住她的眼神,点点头:做啊,他同意的。
实际上,她没跟刘刚商量,只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做了什么决定。刘刚是他交往一年的男朋友,离婚后,原兰正式交往了两任男友,刘刚是第二任,每个月大概见三四面,都在周末,周六晚上住一宿周日再回他上班的另一个距离挺远的区。
这十天,肖芷园白天到原兰那儿做饭清洁,晚上回家。家是二十几里外的老房子,肖芷园跟丈夫老原一直在那儿住,原兰在那儿度过童年少年青年,那个家原本有三口人,总是被各种声响塞得满当当的,加上来来往往不断走动的人影,使人担心不足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随时可能炸裂。城市更新改造,小区闹拆迁闹了十年,原兰有几个月没过去,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我在你这儿睡不着,床太软了。天色离黄昏还有四竿长,肖芷园就慌慌忙忙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原兰没多挽留,叮嘱她路上小心并塞给她几块车费。等关门声散尽,她去肖芷园待过的客卧,把窗户开到最大,窗帘拉到墙角,再把椅子推到原位。
以为就是个简单常规的手术,复查时间到了还是护士打电话提醒,B超结果却让所有人惊呆了,医生盯着图像久久没有说话,原兰连咳两声又问了句话,医生才叹口气为难地说:“情况不太妙,你先吃药试试,残留有点多。”
肖芷园说:“残留要清干净,得尽快清。”刘刚好不容易听明白事情原委,立即让原兰投诉,明显是医院技术问题,要找他们赔偿。“先处理残留,投诉少不了。”原兰低声说。“我明天就找他们投诉,这给病人造成多大痛苦。”刘刚打断她,原兰嗯嗯回应了两句,挂断电话。
这些天,她没有哪个夜晚睡好过,网上说残留块这么大,确实不多见,是不可原谅的人为错误。心里焦烦,吞下两片褪黑素,辗转几十种睡姿,刚刚望见梦境,鼻子突地跑出一阵奇痒,拽着原兰本能地擤鼻涕。哪知这一擤,竟然拔了水龙头塞子,鼻涕们你奔我赶自身体深处涌聚出来,原兰不得不起床专心侍候——鼻炎发作了。她没太在意,鼻炎常常深夜甚至夜半发作,撒两个小时泼便走,但这次不一样,它赖着不走了,水龙头白天黑夜不息地哗哗直流,肖芷园听着原兰时不时张嘴炸出的地雷:“脾气来了,我给你找点草药。”
毛发
一大早,厨房就响起锅碗的嚓嚓叮叮,肖芷园弯腰凑身水龙头下洗菜,鸡肉已经炖进砂锅,一缕热气缠绵袅绕于盖顶。肖芷园歪过头对进厨房吃早餐的原兰说:“今天买了你爱吃的鲜笋,等会儿炒牛肉。”原兰木木地点点头,捏起纸巾擤鼻涕,再抽抽鼻子,厨房烟雾缭绕,她却闻不到一點气味,嘴里的鸡蛋也是无味的——几年前,由于严重的鼻炎,味觉嗅觉都离开了她。
一只砂锅一只铁锅,并排蹲于煤气灶喷吐烟雾,鸡汤和缓解鼻炎的草药。原兰在书房电脑上写新项目方案,客厅一阵阵夸张的笑声,那是肖芷园在刷手机小视频,自打买了智能手机,她很快学会各种功能。声音有点刺耳,原兰忍住没关房间门,从她坐的位置,可以瞅见肖芷园三分之一的身体,肖芷园若是转身,则可以看到原兰整个人。
听见书房擤鼻涕、打喷嚏的炸雷声,肖芷园丢开手机起身进来,“帮你按按吧。”不等原兰点头,她靠拢来,左手扳住原兰的头微微后仰,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印堂,顺着鼻管按到晴明,停落迎香穴反复揉按,“这几个穴位是关键。”她边说边用力,指头深深陷进原兰脸颊,深得能感觉到指肚硌脸的茧纹,一股沉重的酸痛压出两大颗泪珠,肖芷园加了两分力,指肚的温热弥漫开来,随着指肚揉转,鼻腔的淤堵渐渐被揉散。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一股带着蒜葱的气息飘进原兰鼻翼——肯定是肖芷园的气息,她刚刚煮了饭。
午饭吃得晚,照顾原兰的起居习惯。饭桌是滋生话语的温床,肖芷园将饭菜端上桌,她吃饭像蚕啃桑叶,不看人,说话时才瞟对方一眼。
“几十年前的事了。”讲故事前肖芷园习惯停顿,仿佛走到地形复杂的路口,需要先侦察路况,“差点没得你,只有你前头的姐姐。”她收回目光清清嗓子。
这句话却没把抿嘴嚼饭粒的原兰震住,小时候她就听肖芷园说过,还不只对她一个人说过。
“不到七个月就出来了,那天收苞谷,没歇气地干活,累得一屁股坐下来差点坐到她。”肖芷园又好笑又好气,原兰小心翼翼地接住她递过来的眼神。
“到底没活下来,你奶奶爷爷不高兴,说不是一个正常娃娃,身体小得像老鼠,右腿比左腿也短,不哭不闹的半天不冒一丝气。”说到这儿,肖芷园双眼突然泪水模糊,一如以前。原兰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给她夹了筷子牛肉,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应该阻止,最好让话题继续。
“那个年代计划生育很严,只能生一个,你奶奶爷爷就商量不要这个女娃娃,才几天,趁我没注意喊来产婆把娃娃捂死,怕没死又把娃娃剪烂。”
肖芷園在颤抖,不只声音,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原兰不忍心看她,知道她在哭,每次说到这儿,她都会哭。沉默让时间停了一会儿,原兰方抬起眼,肖芷园双眼内鼓溢的水被挤出,她喝了口汤,接着说,“哪知后来就怀不上了,怎么也怀不上,只能到处找老中医,求神婆。”她端着碗摇摇头苦笑。
这些,原兰也都知道。小时候要是受不住肖芷园的唠叨回以顶嘴,老原都会凶她:“你妈妈吃了那么多药才怀上你,你就听她几句啰嗦吧。”随着年纪增大,肖芷园的话明显少了,话语如一片片叶子离她这棵秋冬的老树而去,尤其离婚后,她跟原兰说话的音量都低了。
笋子新鲜脆嫩,可嚼在嘴里没什么感觉,脆滑不留渣罢了,牛肉呢,不过可以嚼烂的纤维组织。原兰不由想起自己,结婚未足两年,肖芷园和家婆就明里暗里说想抱孙子,家婆还去庙里给未来的孙儿求了平安符。女儿圆圆很懂事,没让原兰受多少罪,八个半月,挺着盆大的孕肚,原兰依然能趴在地上擦洗木地板,羊水破后进医院,阵痛不到两小时,圆圆就露出头呱呱大哭,把护士医生都惊住了,“年轻就是好,瞧瞧,多顺利。”
津液
“益母草颗粒,清淤活血,适合人流后不净者。”两包,九十度开水冲泡。原兰仰头一口咕噜进肚。然后进厕所像个乖乖的小学生坐上马桶,半天后,体内排出点异物,她赶紧转身查看,黑红黑红,指甲盖大小。拿不准到底是什么,无疑地,它们仍然在她身体内,任凭振动、按摩、吃药,它们仍然蚂蟥般吸附于子宫壁。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微微凸起的小肚腩,肚脐上方有两颗黑痣,什么时候长出两颗大黑痣?它们像一对眼睛,肚脐是嘴,稍稍运气,这张脸就活了,就在这张嘴里,藏着子宫,聚宝盆形状——她现在也通过触摸和图纸大致知道了子宫的模样。
肖芷园和老原提出让原兰回家休养,“小区里有个挺大的菜市场,想吃什么都有,新鲜又便宜,你爸做菜可比我好吃多了。”原兰不同意,她喜欢现在住的地方。
一切看上去都正常平静,窗外阳光没心没肺地灿烂。肖芷园上午过来说有事,然后忙活一通后脚赶前脚走了。原兰随便走到哪儿,发现东西都变了地方,按照肖芷园习惯的方式摆放,外套在衣柜、茶壶在茶几、酱油在饭桌、书本更是叠得整整齐齐挨墙入柜。每次肖芷园来,必然先抱怨一顿屋里的脏乱,然后,带上胶手套抡起扫把抹布来一番大扫除,许多次,她走后原兰都找不到书或者资料,只得重新再买一本。
熬草药时,原兰盯着墙上的钟表,肖芷园说,闻到气味微微酸苦就关火。酸苦?原兰打了个喷嚏,无声无味的烟雾翻腾于砂锅边,刺得她鼻子躁动。
二十年前,原兰和前夫结了婚,前夫是老乡的儿子,老原和肖芷园在深圳感情最亲的老乡。打原兰小时候起,两家人逢上年节便会找个馆子吃饭,原兰对这个调皮捣蛋总是脏兮兮的男孩没有任何感觉,看他像看一件家具,双方父母却总拿他俩开玩笑要订娃娃亲。结婚的事当然是老原和肖芷园做主,原兰不想跟父母搞得不愉快,她最怕肖芷园两片嘴皮啪嗒起快板老原玩川剧变脸,终究披上了婚纱。婚后过得倒也算和谐,原兰发现前夫爱抽烟,不是一般地抽,而是每天近乎两包的量,她喊他少抽,可烟这个东西哪里说说就能戒,说多了吵嘴。慢慢地,原兰就懒得说他了,再慢慢地,她习惯了闻烟味,觉得那味道有股特别的香气。端午节那天,他们回老原肖芷园那儿吃饭,原兰的位置正对着空调出风口,回头她就打起喷嚏流起了鼻涕,几乎没怎么感冒过的她没把这当回事,两周后喷嚏鼻涕变本加厉,纸巾擦得人脸唇掉皮。上医院挂号,医生说:成过敏性鼻炎了,过敏源测试你对烟味过敏,鼻炎跟感冒很像,以后得注意防冻。
今天也有鸡汤,电砂锅内的汤已煲足三小时,原兰握起瓷勺搅动,汤里放了她喜欢的香菇。香菇一定非常香,看成色就知道,桌上还有份补血的阿胶糕,也是肖芷园给她准备的,阿胶糕肯定是甜的,非常甜,要不不会每次吃进嘴都齁得喉咙痒。有一次,肖芷园给她买红枣糕,看样子也非常甜,问好不好吃,原兰随口就答:我没味觉。肖芷园怔了怔,低下头去,捏捏自己的腰:唉,你鼻炎,我腰痛,腰痛起来真要命啊。原兰抿抿嘴没再说话,默默吃完一大块红枣糕。
肉脂
刘刚从北京出差回来,原兰正挤在医院,他说先去公司开个急会,开完马上来,原兰说:晚上再过来吧,我一会儿也准备回去了。实际她才到医院没多久,还不知道今天会耗到什么时候呢,但她不想让刘刚来医院。
人流当天,刘刚确实去出差了,原兰本来也没想要他当陪护人。两个月前的某天中午,原兰跟熟悉的男性朋友吃饭,一位曾经的同事,帮过她不少忙,饭吃完离上班的地方有两丈远,附近又没有可去的地方,他们就找了家宾馆。人家说受精时女性会异常兴奋身体发热,原兰没什么感觉,只记得男同事汗水黏腻,那家宾馆卫生间天花板有个漏洞,露出肠子般弯曲的管道。
知道原兰怀孕且要做人流,刘刚说:我听你的,你的想法才重要。刘刚也离过婚有过孩子。
四十三岁,去年还停过半年月经,原兰竟然再次怀孕了,原来,她的身体,一直是女性的,具备一切女性的生理结构与功能。这些年,发生过许多事,大多是些让原兰烦躁操心难过的事,幸运的是,除了鼻炎,她几乎没生过病,她挺过来了,可现在,一粒小小的精子,偷偷在她子宫内发芽。原兰坐在台阶上,抬起眼皮打望大厅里跟她一样等待就诊的人。她们也肯定想不到,会怀孕会得妇科病。脑细胞一波动,鼻子就激动,原兰赶紧伸手捂住它,学着肖芷园的样儿,食指拇指捏住印堂,顺着鼻管按到晴明,停落迎香穴使劲揉按。鼻腔的液体本来蓄势待发,被这揉按劝动十之七八丢盔弃甲,原兰长长舒了口气。这两天,水龙头终于有关上的时候了。肖芷园说,你本来就气血虚,人流后肝血不足,鼻炎不闹才怪。肖芷园退休后迷上中医,见原兰面露疑色,她补充道:“身体也有它的脾气,莫忘了你十三岁那年来月经。”一句话腾地烧红了原兰的脸。十三岁那年,她迷上武侠片功夫片,整天跟在男生后面跑,跑着跑着,下体一股热潮突然崩泄而出,原兰没当回事,被两个男生发现她白裤子上红腥腥的世界地图,笑了整整一年。
情況不容乐观啊。排了快两小时队,原兰终于坐到医生对面那张小木凳上,医生拿起她刚刚拍的片子叹气。
怎,怎么?原兰开始发抖,空调真冷,人们得有多怕热,把夏天活生生冻成冬天。
实在不行最好尽快二次清宫。医生仍在研究片子自言自语。
二次人流,那岂不是把子宫都刮坏了?原兰愤怒道,抖得更厉害。
医生这才抬起头,见她惊怒,赶忙改口:噢,也不是非二次清宫的,一般吃药也会好,但得慢慢来。
搭乘地铁时原兰仍在抖,早晨出门肖芷园给她塞了件外套,依然冷,地铁的冷气比医院还强——人们为何那么害怕自然的温度,不给它们留丝毫活路?过了龙塘站,列车“嗖”地从黑暗的地底钻出地面,光、山、楼、路,猛地冲到人面前,吓得原兰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一些画面扑过来。巨大的手术室内,消过毒的那排窄床上横躺一溜,无声无息的白生生大肉团,身上没有丝缕的掩避,她也是其中之一。麻醉药之后,她庆幸自己很快睡着了,但她知道,那些勺子镊子会伸进她体内,粗暴地搅动刮钩,那么地天经地义。想到可能再次躺上手术台,原兰不禁浑身冰冷僵硬。
列车已经驶入一片没什么人烟的山水间,这是什么地方?在深圳住了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漂亮,严格来说算不上漂亮,高高矮矮的山耸立于铁轨两旁,山上蔽芾的树和草舒展纷披,银亮的水塘如一只只眼睛闪于山脚,细溜的水泥路既追逐水塘也傍着山跑,一个女人走在路上,慢吞吞的,小小的。女人肚子里没有炸弹,她可以慢吞吞地走,不过也难说,从她穿的花衣服上看不出来。
齿甲
被腿脚拽到家,刘刚和肖芷园已经守着一桌饭菜等了许久,原兰拿出手机,这才知道在路上走了将近两小时,今天脑子短路,手机莫名调成飞行模式。
接过东西,肖芷园让原兰赶紧洗手吃饭,补上中午那一顿。刘刚挨着她,问她情况如何,自己该早点回来的。
原兰没胃口,象征性吃了小半碗饭,努力喝属于自己的一大碗鸡汤。肖芷园双眼圆碌碌地盯着她,饭菜不能剩,只能让刘刚的肚子加油。
“你们不打算结婚吗?”肖芷园看看原兰又看看刘刚。
没马上回答,咽进一口汤,原兰放下碗:“可结可不结,我们感情挺好的。”
“我知道你们感情好,”肖芷园微微哼一声,“不好也不会怀孕,那些医生护士都做的什么事,还要二次清宫,她们不知道这对身体伤害有多大吗?”
一句话把原兰的鼻子激得发酸,眼睛又糊了,总得有人倒霉吧。她顺着肖芷园的话接,无力地安慰她和自己。
“伯母,我们正在考虑结婚的事。”刘刚给原兰使眼色,答道。
“结不结是你们的事,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有个照应还是好点。”肖芷园推开碗筷起身离桌。
“我年纪也不小了,七老八十的人,活一天算一天。”谁都听得出她有情绪。
饭后刘刚提议去楼下看电影,楼下有家小型购物娱乐广场。肖芷园不想去,她没兴趣看电影,刘刚瞅瞅她还没完全恢复的脸色说,今天上映的是部很不错的外国片,口碑非常好。原兰就说,去吧去吧,也该看场电影了。
放的是部颇文艺的片子,加入幽默温情成分,让它卖座率很高。影厅里坐得满满当当,他们票买晚了,后排三个最靠里的位置,刚刚坐妥,屏幕亮了。
比预想的好看。刘刚和原兰就是因为电影认识的。原兰在网上有个私人博客,写一点短文或影评,刘刚不知怎么就成了为数少得可怜的访客之一,原兰离婚后,两人时不时约着上影院看电影,在一起后,刘刚给原兰家里换了块很大的电视屏幕,装了音响,每个周末两人都会看电影。
开场二十分钟,原兰起身去厕所,生过女儿圆圆,她的膀胱似乎变小了,小得只能存十几毫升液体。她弓腰迅速往过道移,黑暗中,也不知踩了谁的脚,那人“啊”地尖叫,吓得原兰像踩了老鼠,三步并作两步扑向前方的过道。
回来后电影已经切换情节。刘刚说,男的去参军了,女人的男性朋友过来照顾她。原兰点点头。看到女人跟男性朋友擦出感情意欲升温,原兰觉得膀胱又胀了。晚饭不该喝汤,只要喝了水,无论什么水,都会像发疯的牛群四处冲泄寻找出口。再次擦过一排人移往过道,她的腰弓得更低了,恨不得弓入地底,可电影院实在太黑,其间,由于慌乱,她踩了两只脚,还差点被一个跷二郎腿的男人绊倒,引来旁边女人厌烦的嘘声。
后来,直到电影结束,原兰都没再挪过屁股。
前前后后的人散得差不多,刘刚拉她,她仍然正襟危坐,像被焊进椅子。
起来吧。刘刚说。原兰恍然转过头:你先走,我等人散完。
没几个人了。刘刚再拉她。原兰摇摇头:不用管我,你们去出口等,我要去厕所。
肖芷园过来看原兰一眼,扯过刘刚说:我上楼去拿个东西,你去出口等。刘刚问拿什么,肖芷园已经走到过道。
十分钟后,肖芷园拿着件长外套进厕所找原兰,原兰接过她搭在厕所门上的外套,穿好方出来。什么也看不出来,外套快要长及膝盖。肖芷园和她碰了碰眼神,转身也钻进厕所,肖芷园也是憋不住小便的人,很小的时候原兰就有印象,无论去哪儿,肖芷园第一件事就是找厕所。
血液
药物吃到第三个疗程,B超图像显示那块黑色的“秤砣”仍旧稳如泰山。医生看看原兰苍白的脸,不经意叹了口气,原兰仿佛怕这口气散去,急忙问除了二次手术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医生两只手翻弄着图纸,低头眨眨眼,“那就坚持吃药吧,有残留也没太大问题,谁又没点残留呢,中途不舒服就来医院嘛。”说完,她还指了指门外乌泱泱的人群。
原兰知道医生在安慰她,实际上,她已经问过行医的朋友,末了,朋友说,乐观点,事情会好起来。原兰把医生的话转给肖芷园,肖芷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眼睛立马红了,“这些人都做的什么事!”她揩揩眼睛,问塌进沙发椅的原兰,“你明天吃不吃豆花,你以前最爱吃我们那边天桥底卖的豆花。”
整个上午,原兰把自己关进房间,电脑屏翻滚着偶像剧,原兰木木地盯著屏幕上那些人。肖芷园在侧对面的房间。这段时间,肖芷园基本都在这个房间——圆圆的房间,圆圆在北方某省会城市读大学,两个多月后放假才回家。听声响,现在那房间门是开的,肖芷园在看手机视频,一会儿笑一会儿说一会儿闹,其间不时跟人语音或接打电话。她一直喜欢看电视,能追的剧都追,来原兰这儿,却很少看客厅的电视,要是原兰看书写东西,肖芷园会关上房间,调小视频音量。
几乎每天午后,刷完视频的肖芷园会睡一觉。原兰不午睡,依然在自己房间。无论关不关门,隔着过道,她都能感觉到肖芷园的存在。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场,要是她鼻子好,必定能闻到肖芷园的体味,记忆中,这体味挺浓,但现在她闻不到,记不清多少年没闻到了。肖芷园睡的床,平时是原兰在睡,她觉得圆圆的房间位置好,冬天比别间暖和。
依然是这套房子,几年前,住着三个人,前夫、圆圆、她。那时前夫时常加夜班,圆圆上晚自习,房间一只只大小不一的眼睛般木讷地瞪着原兰,张着房门般大小的口。原兰习惯洗完澡后着手收拾屋子,屋子总是乱的,到处是东西,前夫和圆圆从不会把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原兰需要不停清理,才能让沙发腾出座位,让床腾出空隙让地板容得下脚,要是不及时收拾,它们会堵得人没法呼吸。也是那时候,原兰知道自己老了,是前夫告诉她的,他说,原兰,你脸怎么那么黄,黄成中年妇女了。有时候两人并排走,他用手虚比头顶说,你当年该多吃点啊,将来上年纪还得矮。原兰于是在家里添置了两面镜子,没事便站到镜前打量比弄。后来,她在前夫手机里发现了他跟别人的合照,多是同一个女人,妆浓得调色盘般的脸,更重要的是转账,情人节那天520和1314两笔巨款。就是这两笔转账,将原兰拖坠入冰窟,结婚十几年,前夫从未在情人节送过她一分一厘,他会皱起鼻子冷哼,“商家下的套你也钻,无聊。”
夜里十点整,原兰最喜欢的时光。洗完澡后她随便套了件长T,调出手机里收藏的歌曲,躺卧沙发找没看过的电影。前夫和圆圆离开后,房子突然胖大许多,连原来最挤最乱的鞋柜也过于大了,原兰不爱买东西也不需要。点开土耳其导演锡兰的《冬眠》,整面巨幅的崖壁掏出一个个巨眼般的屋子,字幕翻滚时,墙上挂钟短粗的时针已行至正中,夜深人静,屋里琥珀色的光似乎在迎合绵延电影留下的情绪,原兰合上电脑躺了会儿。厕所灯光却是雪亮的,十年如一日不留情面照亮人裸体上丝丝毫毫,马桶里那两滴黑色不明物当然逃不过它的探照,原兰被锥得猛地跳起身。它们仍在她体内,刺客样潜伏,必须,马上,不能让它们和子宫长成一体。
脏器
半途中原兰突然醒了。几个护士和医生围着她,“完了吗?”她本能地问。“没有,有个残留非常顽固。”医生安慰她,“别怕,你忍着点就好。”她吩咐身后的护士再给原兰加针麻醉。很快,昏沉的睡意飘罩过来,不知何处钻出一只大手,将原兰扯入灰暗,坠啊坠啊,也不知坠到哪儿,原兰看见两个红通通肉团似的小婴儿,一个像她,一个像肖芷园,她使劲叫喊,她俩却毫无反应,不哭不闹地看着奇形怪状的她下坠,坠着坠着,摩擦生出的风把她剪成一条一条。原兰猛地醒了,一波波钝痛在体内漾开。护士正替她穿衣服,“你真有勇气。”她扯好衣角,“这回反复检查过,痛几天就好了,子宫会修复的。”
原兰不太明白护士说的勇气指什么。
坐电梯去车库,她本能地靠向刘刚,刘刚按完电梯钮后歪过肩膀接住她,整个人直戳戳地,手里拿着原兰的病历本。电梯无声无息往下坠,刘刚咳了两声,斜乜肩头,“前面你做手术,我看了看病历。”他双手按摩病历本,有点结巴道,“检查出结果那天,你正好,怀孕60天,也,就是说,上上个月,周三的事。”他机械地勾头看向病历,像在背书。原兰实在累极了,似懂非懂地听他说,闭上眼无力地轻嗯。刘刚又看了眼病历,电梯到达,他迅速地迈出脚。
夜里原兰睡醒,肖芷园和刘刚都走了。也许是狠狠睡的一觉,也许是身体干净了,原兰觉得一身轻松,初生一般。
肖芷园又采了些新鲜草药,摊得薄薄的在阳台上晾晒:“这些用来熬水洗澡,你身体的脾气是暂时稳住了,但得除除邪气,毕竟是件大事。”她指着原兰说。
“你莫不信,当年神婆为了帮我怀上孩子,喝草灰跳大神都用上了。”肖芷园说完就笑。
那要还怀不上呢?原兰问,妈,你为什么非要生孩子?是不是我爸爸他们家逼得太凶?
没得后代当然都急,但我想的不是这个。肖芷园将被阳光晒得干脆的草药泡进铁锅,开猛火熬煮。
你也是怕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吧?原兰开她玩笑。
我是想我能做点事。盖上锅盖,肖芷园拍拍沾于双手的叶渣。
原兰就看着她,打从有记忆那天起,肖芷园在她看来就是个非常勤快能吃苦的人,她总在忙事,无论做家务还是出去干活,都是活做得最麻利最好的那个。有一次,原兰去给仓库干零活的肖芷园送饭,发现她坐在几只比人高一头的麻袋前,弓着腰身,剪辣椒蒂的双手动作飞快,快成两抹肉色影团,完全看不出手本身的样子。
那时刚来深圳想尽快扎下根,你爸单位那阵刚刚改制,穷得掉裤子。肖芷园想了想,我说的做点事不是指这些。
那是为啥?原兰好奇。
你姐姐没了后,总觉得,有个娃娃在肚子里,从芽儿一天天长大晓得笑晓得跳了,莫管啷个喝药求神,我得想办法帮它出来。肖芷园又想了想。
这话把原兰震住,端详了她好几秒,像不认识她。药水已沸过三道,澡盆内的药汤蒸腾出酸苦气,洗衣盆也盛满一大盆。肖芷园示意原兰脱衣服,她给她搓背,邪气这东西哪块都不能漏,尤其看不到的后背。
澡盆是女儿圆圆以前用过的,纯木仿古浴桶,圆圆喜欢玩水,特意给她买了个稍大点的,十几年没沾水,木桶已经脆白发干,原兰边刷洗边想起十几年前。出月子后,都是原兰给圆圆洗澡,给小婴儿洗澡,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原兰本来就没耐心,一回澡下来总是洗得她大脑冒火。一岁、两岁、五岁、八岁……本地习俗每天都得洗,除非冷得人肠胃冻僵的天。慢慢地,原兰发现手底下的皮肤摸上去触感有变化,线条形状也不同了,直到有一天,圆圆说要自己洗澡,才发现她已经长大,这具身体,宛若雕像在原兰的双手下一点点成形。后来签离婚协议,主要不是因为这套房子,而是圆圆跟她。
澡盆对于原兰来说,勉强够空间,委身坐蹲,汤水不住哗哗往外溢。原兰知道自己胖了。过了四十岁,她一如既往控制饮食加以运动,却发现保持多年的身体突然长胖了,特别这两年,食谱内菜叶的片数都没变过,人还是长胖了,实际不是胖,是壮松,肉松了,骨架粗了,像一棵树在时光中慢慢撑开它的枝节。她害羞地试图用毛巾挡住身子,肖芷园就说:“你哪个地方跟妈长得不一样。”说得原兰扑哧一笑,闭上眼睛,让自己专注感受水温及澡巾。后脖、肩胛、背心,肖芷园给她搓背的力度很大,但挺舒服。
搓完背,肖芷园也洗了番汗水澡,薄薄的衣服溻出身形,原兰说:“妈,你也洗洗吧,我给你搓背。”肖芷园甩一把汗点点头。等原兰换好水,转过身,一具光身如暗器扎入双眼。她本能地避开,再翻起眼皮,发现肖芷园的身体变样了,完全不是小时候见过那样,或者说,完全不是记忆中那样。
“抹匀点。”她递给原兰一块药皂,坐进澡盆,澡盆变大了,同样的水位,水乖乖地躺在盆内荡漾没再往外溢。
一具老年人的身体。胸背由于常年劳作又厚又弯,乳房以下,肚子整个鼓出来,没有腰,一圈松垮的泡子肉把腰整个埋盖,那肚子把原兰骇了一跳,肚皮上布满长长短短的粉色皱纹,不是皱纹,也不是伤口,是疤痕——妊娠纹,肚皮被扯到极大骤然松弛后留下来的。
“难看吧。”轮到肖芷园不好意思,下意识地用澡巾盖住肚皮。
“痛不痛?”原兰摸摸它,妊娠纹似乎有点硌手,凸凹不平。
“痛啥,几十年了。”肖芷园擦了把肚皮,它像个空空的大水袋,左右晃动。
肖芷园的皮肤很薄,像薄干的纸,原兰小心翼翼地挪移湿毛巾,洗到大腿,那儿也有条淡红的伤疤,肉皮被扯得略微变形。
“十几岁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下来被木板子划破的,我猪草没割满筐,后妈拿鞋底打我,要是木板再划上来一公分,就不可能有你了。”肖芷园说。
心脏被这话猛击一拳,原兰腿根隐约抽筋,以前竟没发现这条伤疤,她对外婆没什么印象,外婆过世得很早,她只隐约记得外婆长得挺好看。
前身洗完,开始洗后背。肖芷园左边背脊上方肩膀处,有半块巴掌大的蓝黑胎记。原兰用澡巾反复搓那块胎记,觉得擦多几次能把它擦淡点,肖芷园便嘿嘿笑:“除非你拿把刀来把皮割了。”原兰也笑笑,转向擦别的地方,过得半分钟,肖芷园清清嗓门自己说开了。“有人跟我有块一样的胎记,也在这儿。”
“你爸爸之前,我处了个对象,你爸爸都不知道,胎记跟我的一样,后来吹了,他说问了算命的,胎记一样的人相克。”
肖芷园不好意思地勾下头,脸皮微微泛红,抓起水中的澡巾,一次次濡水擦抹身子。
骨骼
几天后,原兰身体基本恢復。周末刘刚没过来,说是出差几天公司积累的事多,得加班处理。刘刚很少周末加班,这几日,他的消息也少,基本原兰主动找他,也许出差积累的事多他是真的忙,原兰拿着手机怔了两分钟,想再给他打通视频,点出头像,到底没按下绿键。她和刘刚从不打视频电话,他们都不喜欢视频中扭曲的大脸。
辛苦做了两个月的项目策划书终于得到客户的认可,签完合同原兰回了家。肖芷园和老原住的老房子,几个月没回,该回来一趟。
午后四点,肖芷园不在,系花格子围裙的老原说她打麻将去了,“麻将迷,每天要打十个小时,瘾大哟,有时午饭都不回来吃。”原兰哦一声,肖芷园会打麻将?她可是一提到数字就头痛的人。
老原给她洗好水果摆上零食,葡萄皮挂着白霜,她拿起一块饼干咬了口,软塌塌的,包在糖纸内的糖也化了。
老房子还是以前的样儿,只是越发黑暗。客厅有窗还好,越往后越黑,原兰看向过道厨房方向,知道它们都伏在黑暗中,她闭着眼也能分清,左右和拐弯的位置,卧室、饭厅以及厕所,她抽抽鼻子,似乎闻到幽冷之气和带着霉腐的异味。
胖乎乎的老原,慢悠悠地歪着身子从黑暗那头钻出来,手里端着盆刚炸好的东西。原兰走到阳台,趴伏窗台。
你看我刚种的花。老原得意地指指一盆植物,不是花,是一盆光有叶子的东西。好。原兰冲那盆内傻长叶子的东西点头。老原笑着搓搓手继续去厨房忙活。不大的阳台摆了半溜花草,除了角落那株三角梅开着红花,别的都是些长得茂实油光的枝枝叶叶。竟然有盆开小紫花的酸浆草,还有盆活得不错的沙果,一定是老原早上去爬山时采来的,这种野果子小时候原兰吃过不少。
正看花草,大门被钥匙“咔咔”转开,肖芷园回来了。原兰给她打过电话。
将钥匙扔进门边的小盒,她看看原兰,来了嘛。低头找拖鞋,地上唯有一双蓝色大拖鞋,肖芷园扯开鞋柜又“砰”地关上,你乱动我鞋子做啥子。她歪头朝厨房吼,声音尖得锥人。
“哪个?”老原从厨房踉踉跄跄冲出来。
“我的拖鞋。”肖芷园不耐烦地。
老原耳朵背,肖芷园比画双手又吼了两遍。“你不是晒阳台了吗?”老原也回吼。
肖芷园气冲冲穿好拖鞋,瞧见茶几摆的吃食,又说,“啷个又炸豌豆,牙巴都咬得缺。”老原就甩甩头回,“你不吃别人吃咯。”
天黑之前,肖芷园关掉电视进去厨房,原兰见她摆桌子,知道该吃饭了。
白切鸡、粉蒸排骨、蒜蓉菜心、老火汤。仍是那些菜,小时候便是饭桌的常客,原兰不用尝,口腔里就充溢开它们的味道,后来她也吃过别人做的鸡和排骨,发现无论怎么做,闭上眼也分得出碗里是鸡肉还是排骨,不过配料烹饪方式不同。一弯粗短的黑影漫上墙,老原虾腰咳了一阵解掉围裙坐过来,肖芷园给他盛好米饭递去肉汤。三个人,分坐三面。原兰对面是老原,两三个月不见,他又缩小了,皮肤干薄得如同黄纸,就在这张饭桌边,几十年内,他越来越小,原兰却越来越大,再过几十年,他会缩小到消失,然后,原兰也会缩小到消失,自然,肖芷园也早已消失了。
原兰抬起目光扫圈,四方的饭厅吊顶是拱形的,让她想起曾经下过的古墓,也是这般大小这样形状,当时她被那些变形变色的棺材吓得不敢出气,她看看肖芷园又看看老原,觉得现在不那么怕了。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