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赵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尼采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罗曼·罗兰
1
米小萌来找我的那个周末,雨有点大,落在屋檐上都是汉剧的腔调,透着些许悲凉。每到梅雨季节,武汉总是弥漫着一种焦灼不安的气息。这座城市可以连续十天半个月下雨,连街两旁的法国梧桐树都长出木耳和蘑菇来。据说这也是武汉离婚和抑郁症的高发期,被雨水浸泡得太久,人心是会发霉的,甚至会滋生致命的黄曲霉素,让人慢慢病入膏肓。而我就像一只离群的蝙蝠,躲在这片潮湿的钢筋水泥丛林里,艰难地呼吸。
见面前,我和米小萌已经在一个叫“来生缘”的微信群里聊了两年零八个月。群里潜伏着许多像我这样的蝙蝠,尘世的色彩斑斓对我们没有任何诱惑力。欢爱如云,浮华若梦,活着是如此痛苦,我们只想尽快结束生命寻找一个安详的归宿。就我所知,群里已经有九人的灵魂获得了永恒的宁静。我和米小萌相约这个仲夏去洞庭湖边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那里天空清澈湖水幽蓝。
新闻里说,武汉这个夏天雾霾严重,呼吸道疾病多发,提醒大家出门戴口罩,但她没戴,我也没戴,两个就要去另外一个空间的人还需要口罩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我们,包括恐惧,爱和恨,生与死。
我见过米小萌的照片,她拖着黄色拉杆行李箱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她比照片上更显年轻漂亮,眼睛黑亮得像是秋天成熟的覆盆子,皮肤比我店里的青花瓷还要润泽。她有一双大长腿,个头挺高,穿一件紧身包臀的荷绿色百褶连衣裙,两只肉鸽呼之欲出。要是几年前,这样的尤物足够令我喷鼻血的,但现在我很淡定,生命都可以放弃的人是没有什么性欲的,如果有,那这个世界就还有值得我留恋的理由。
她也一眼认出了我,说,你就是程序?我点点头,她笑了笑,牙齿像好看的白月光。我们坐在大堂里喝菊花茶,这家小旅社是我开的,只有十几间房,由一栋老式阁楼改造而成。
开这家旅社之前,我在武昌一家叫“奥克斯”的广告公司负责文案策划。在新媒体的冲击下,传统广告行业日渐萧条。五年前,奥克斯倒闭了,还拖欠了我两个月工资。祸不单行,我脑袋里又长了个瘤子,压迫到了血管,整天晕乎乎的,走路都不稳。医生说手术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一旦失败,我就会成为植物人。
手术同意书上的墨迹未干,女友橙子就跟我分手了。她说从小习惯了被人照顾,请原谅她没有勇气去照顾一个植物人。后来我才知道,她在我失业不久就跟一个保险客户滚了床单。手术没有让我成为植物人,出院后我倾尽积蓄,还掏空了父母的养老钱,在武昌昙华林开了这家叫“时光村落”的青年旅社。我把旅社装修得很文艺范,每个房间都是雕花木床、古董电话、青花瓷茶具。墙上挂着水墨画轴,把客人带入空寂悠远的意境。但旅社的生意并不好,月月亏损。不久,我又患上了焦虑症,我就是这个时候加入了“来生缘”微信群。米小萌比我晚几个月进群,她的昵称叫“绝望蔷薇”。她说自己是恩施普爱医院内科的护士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是同科室的副主任。可对方只想跟她上床,甚至为了副转正,怂恿她跟院长睡觉,她的精神彻底崩溃。
我和米小萌在群里聊得很投机,但不是网恋。我很难界定这种关系——像朋友,又好像比朋友深入,像恋人,又好像没有恋人的那种牵肠挂肚。我们什么都聊,聊得最多的还是对另外一个世界的向往——那里没有悲伤,没有厌恶,没有阴谋和背叛,每个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们谈论进入这个世界的各种途径,割腕跳楼卧轨撞车自缢……每种方式似乎都很惨烈。后来她说能弄到胰岛素,注射过量的胰岛素,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死是需要勇气的,我们聊了两年才决定一起上路。之所以选择同行,是因为我们都害怕孤独。这期间,为了摆脱那个副主任的纠缠,她调动了工作,来到武汉琴台医院当护士。两年的时间内,我亲眼看到群主相继把九个群成员的名字注销,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先行一步,找到了归宿。每到这个时候,群里送上的不是蜡烛和眼泪,而是鲜花与掌声——获得解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为了选择一个合适的归宿地,我找了许多地方——长江大桥、龟山电视塔、长春观旁边的铁轨、蛇山的碉堡、地铁2号线……但米小萌都不满意。后来我浏览网页发现洞庭湖风光绮丽,就亲自驱车去考察了一下。我把在洞庭湖边拍的照片发给米小萌,有落霞与孤鹜,有芦苇和碧波,还有爆米花般的云朵,有仿佛横卧在唐诗里的扁舟。她惊呼太美了,就在这了!
2
此时此刻,米小萌就坐在我面前。
她看上去气色不错,不像我头发跟野草一样蓬乱,肤色苍白如蜡,形同僵尸。毕竟是初次见面,我一开始有点拘谨,她比我健谈,笑着说,你像是从戒毒所里跑出来的。我说,你这哪像是“绝望蔷薇”,明明是一株欣欣向荣的向日葵。玩笑一开,距离马上拉近了。
前几天,我就以装修的名义,挂出了“暂停营业一周”的牌子。我带米小萌参观旅社,楼道壁龛里陈设着一块石头,她惊讶地说,上面怎么有条鱼?我说这是鱼化石,在汉阳锅顶山上挖到的。她说亿万年以后,我们会不会也变成化石?我说肯定不会,我们会变成草木灰,随风飘散,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她就不吭声了,橘黄色的壁灯淡淡地映照在她脸上,她犹如一尊从敦煌壁画里走出来的飞天。
我把米小萌安排在最豪华的一间客房住下。房间里有书架,上面摆着顾城、海子和叶赛宁的诗集,还有三毛、海明威、川端康成的书。是不是细思极恐?没错,这些作家都是死于自杀。留声机里放着莫扎特的《第五号小夜曲》,这位天才音乐家也是非正常死亡。我换了张民乐唱片,《春江花月夜》的琵琶曲在房间里恣意流淌。我转过身来,米小萌已经打开了行李箱,里面放着各种物品——一件红色文胸,一条紫色蕾丝内裤,一套护肤用品,一本《心理护理学》,一个充电器……但没有我最想看见的东西。
我看了她一眼,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打开一只鼓鼓囊囊的化妆包,从里面掏出二十几支胰岛素,还有两支注射器。我如释重负,等待了那么久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按照计划,我们明天一早就驱车去洞庭湖边,只要三个小时的车程。我有种即将回到故乡的欣快感。
安顿好之后,我和米小萌在昙华林走了一圈。街道并不长,也就几百米,两边全是各种文青风格的小店。房屋有明显的做旧痕迹,青石板也是新的,没有被时光打磨过。因为下雨,这天昙华林没什么游客。我们打着一把伞,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雨水嘀嗒在青石板上,蒸腾出一种梦幻迷离的气息。
我说老天爷也太吝啬了,明天就要跟这个世界告别了,也不给我们一点阳光。
她扑闪着眼睛问我,那个世界会有阳光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没有来自那个世界的信使告诉我们那边到底什么样。
那些桃花源般的描绘都是我们的想象。
我说,有没有阳光不重要,至少我们在那里不会感到痛苦了。
她没再追问,我们起身往回走。她很自然地挽着我的胳膊。有好几次,我触碰到了她的胸部,饱满而富有弹性,我的身体顿时有种愉悦的体验。
这是很久以来没有过的感觉。
3
虽然旅社餐厅里有不少现成的食材,我和米小萌还是去胭脂路菜市场买了一些新鲜的肉食和蔬菜,喝茶、逛街、买菜、做饭,我们把最后一天过得像夫妻居家过日子一样。她亲自下厨,做了顿丰盛的晚餐。
我说两个人吃这么多,实在有点浪费。
说到这里,我们几乎同时想起了一个人——“与神坠落”,他怎么没来?
“与神坠落”的真名叫郭凡,在汉正街贩过衣服,在光谷倒腾过二手电脑,还做过房产中介,开过旅行社。2005年开始涉足医疗美容行业,在汉口开了家整形医院,资产一度达到数千万。他跟老婆离了婚,把当网络主播的小三转了正,在东湖边买了栋别墅。两年前,整形医院接连出了几起医疗事故,被吊销了营业执照。他把别墅卖了准备还债,新夫人却卷走了这笔钱,跟一个富二代私奔了。这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郭凡是除米小萌之外跟我聊得最多的群友,他主动要求加入我们的计划,但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有一个人同行就不孤单了,郭凡来不来都无所谓。米小萌起身给我盛饭,我发现她举手投足有种贤妻良母的风范,有这样的人陪着上路是幸运的。饭吃到一半,一个大嗓门突然像炮弹一样射进来:村长!村长!
我和米小萌马上明白那个家伙终于出现了。
我们下到一楼,看到一个穿格子衬衣的男人站在那里。他身材臃肿、肥头大耳,活像一头人熊。我们彼此做了介绍,然后我邀请他共进最后的晚餐。
郭凡的吃相很狰狞,根本看不出曾经是个富豪。他边吃边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个斑马的,我家以前的拉布拉多吃得都比这好。
“个斑马的”是武汉方言,跟“我 ”的意思差不多,是郭凡在群里的口头禅。他的口水溅到我脸上了,我皱了皱眉,米小萌悄悄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擦擦脸,你们下辈子想做什么?
他很响地喝了一口汤,当然是做土豪了,有钱,对了,还要像古天乐一样帅。
你呢?我看着米小萌。
她眨巴着眼,你先说。
我说我再也不想做人了,我要做一棵树,站在海边。
郭凡说,我信了你个邪,人不做做树,天天风吹雨打,被虫蛀被海水腐蚀,多遭罪。实在要做树,也要做棵摇钱树,被人供在家里当宝贝。
我说做一棵树与世无争,站在海边可以看到潮起潮落,看到远方的船,还可以听到海鸥的叫声、水手的歌唱。至于风吹雨打和虫蛀海水腐蚀的痛苦,树是感觉不到的,因为树没有思想。人有思想,所以才会活得很累。
米小萌笑着说,那我就做一只小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
我的心里突然滚过一阵暖流,这个陪我一起上路的女人,来生真的还愿意陪着我吗?郭凡找我要了瓶红酒,喝得一脸猪肝色。他说,等我下辈子有钱了,就在海边圈一大块地,把你这棵树和小萌这只松鼠圈进来,再建栋超豪华别墅,我每天就坐在露台上叼着古巴雪茄看你们调情。
米小萌的脸微微一红。
我发现她害羞的样子也很美,像一只可爱的小猫。
我把郭凡安排在米小萌的隔壁住下,叮嘱他早点休息,明天八点出发。我跟米小萌道晚安时,她说还不困。她冲了两杯咖啡,我们边喝着边聊天。我说我写了条微博,在我们明天告别尘世后会定时发送,上面有对父母的各种交代,而且我还有两个姐姐,父母不会没人养老送终。她说她有个双胞胎妹妹,姐妹俩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在武汉街头,后来被不同的家庭抱养。抱养她的是个在恩施开诊所的女中医,对她很好,但她卫校刚毕业,养母就去世了。
她说自己最遗憾的是,没能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找到妹妹。
我问她,难道你最想找到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她摇摇头,父母遗弃了我和妹妹,我对他们只有恨,没有爱。
窗户开着,对面的仁爱修道院在夜色中犹如一头冬眠的怪兽,好像有谁用钢琴弹奏起了圣歌《那双看不见的手》。我拥抱了她,说明天一切都结束了,痛苦、遗憾、牵挂,还有爱和恨,这些都不会再纠缠我们了。
她要我留下来。
我们关了灯,依偎在床上。
她说最后一夜了,我们不谈死亡,好吗?
我说,那谈什么?
她一时没回答,只是抱紧我。我感觉她胸前那对肉鸽急剧膨胀,振翅欲飞。
我的身体又有了一种愉悦感。
她说,如果你要,我给你!
一番努力之后,我却尴尬地发现自己力不从心。最后我放弃了,窘迫地说,对不起。
她笑笑说,没关系,睡吧。
半夜时分,我们被一阵高分贝的声音吵醒。坐起来一听,是郭凡在隔壁凄惨无比地唱《一无所有》。我感觉黑夜都能被他唱出了一道伤口,流出殷红的血。
我去隔壁敲门,说,老郭你能不能消停一下?
郭凡说,个斑马的,睡那么多干吗,以后我们都会睡他妈很久。
我说,我明天还要开车呢!
我可以帮你开,我是老司机了。
别人要是投诉,警察把我们带进派出所,明天就走不成了。
他这才闭嘴了。
4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米小萌不在身边。一看手机,已经七点三十五分了,我连忙起床去隔壁叫郭凡。这猪头呼噜打得山响,被泼了一脸凉水才弹簧般跳起来。过早时,米小萌说她失眠了。为了不影响我休息,她坐到大堂里看书。早上没及时叫我起床,是想让我多睡一会儿,免得开车没精神。
她笑着说,又不是去超市领赠品,这种事没人跟我们抢,迟点早点都不要紧。
我说,我担心出城晚了,路上会堵车,现在可是周末出游高峰。
郭凡看了一眼窗外下个不停的雨,唾沫飞溅,一棵葱花还粘在嘴角:个斑马的,这种鬼天气谁出去浪,堵个屁啊!
我想想有道理,过完早,我们仨刚走到楼下,米小萌说胰岛素忘了拿,她又转身跑上楼。我那辆牧马人就停在旅社门口,我刚打着火,就听见胎压报警,下车一看,右前胎竟然破了一个洞!
个斑马的,你怎么不把车子保养好?郭凡愤愤地踹了破胎一脚。
我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扎破了轮胎,去洞庭湖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我还真没想过要保养车子。这时米小萌也下楼了,拖着那个黄色拉杆行李箱。
她说现在怎么办?要不打个车去?
郭凡表示反对,坐别人的车,聊天都不方便。三个小时的车程,要是不说话,口腔都能憋出溃疡来。
我说幸好还有备胎。
我开始换胎,郭凡上前帮忙。米小萌去了对面的仁爱修道院,她走得不紧不慢,背影挺拔优雅,看上去就像一个去做礼拜的修女。我有点好奇,她是去修道院里祈祷来世的富足,还是一段浪漫的爱情?她的祈祷中会有我吗?
备胎不到二十分钟就换好了,我按了两下喇叭,米小萌立即朝这边走过来。我看了看时间,八点五十五分,如果不堵车,估计半个小时能出城。
米小萌坐在副驾驶,车过长江大桥时,她笑着说别人周末都在享受生活,我们仨却是赶着去赴死,像不像烈士?
郭凡说,太他妈像了,我们这是慷慨就义啊,对极乐世界的不懈追求就是我们的信仰!
我问,你们听过人死后会进入平行世界的说法吗?
两人都表示没听说过。
我开始科普,心跳停止后,由于量子纠缠,人的意识会从肉体中抽离出来,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梦是平行世界的折射,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做的梦是虚拟的,但在平行世界中梦境可能是真实的。意识决定梦境,也决定生死。正如佛曰:一念起,万水千山皆有情;一念灭,沧海桑田已无心。
郭凡嗤之以鼻,个斑马的,你那叫伪科学,完全是妖言惑众!
米小萌说,你这么讲,我都分不清现在是做梦,还是在梦境之外了。
我说,人生如梦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5
车过龟山南路,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梦,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噩梦之一。
我梦见橙子和一个男人走在乌镇的雨巷里。她打着一把油纸伞,身穿紧身碎花旗袍,在男人的相机里摆出各种撩人的姿势。夜晚他们在雕花大床上滚成一团,橙子起伏不断的呻吟,就像乌篷船驶过运河,波浪拍打在浣衣石上发出的声音。梦醒后没多久,我真的在橙子手机里发现了她在乌镇的照片,有旗袍照,有床照。那时我就惊讶于梦境的吊诡,意识真是个很玄妙的东西。
驶入琴台大道,车流量开始增多。整个武汉笼罩在一片蒙蒙雨雾当中,晦暗压抑,如同一口巨大的棺材。
郭凡不断催我开快点,说闯红灯也没事,反正交警不可能去平行世界扣你的分,罚你的款。
但我根本快不起来,因为雨天视线不好,前面的车都开得很慢。我几次超车加塞,都差点发生剐蹭。一个司机还把头探出车窗,冲我怒吼,赶着去投胎呢!
我和郭凡都笑了,我们还真是赶着去投胎。在这个世界活腻了,我们赶着去投奔另外一个世界,迎接新生命。米小萌似乎对外界的纷扰视而不见,她一直埋头刷手机,想起昨晚差劲的表现,我脸有点发烧。
性冷淡是从我和橙子分手之后产生的。好几次我试图自我释放,脑海里却浮现出橙子跟别人滚床单的画面。我在她的尖叫声中陷入悲伤,岩浆逐渐冷却,最后凝固成一块没有任何温度的铁核。遇见米小萌,我明显感觉到铁核有了温度,不再那么冰冷了。但这种温度还不足以让它熔化成炽热的岩浆。
分手后橙子来旅社找过我,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低胸束腰的连衣裙,乳房若隐若现。一见面她就抱着我痛哭流涕,说她被骗了。那个发誓要娶她的保险客户是有妇之夫,还有个儿子,他只是借买保险之名骗色,她好几个女同事都跟他上过床。
她恳求我原谅,保证以后会一心一意对我。她还说心情不好,想开个钟点房休息一下。我明白她的暗示,把她带进了昨晚米小萌住的那个房间。一进门她就脱光了衣服,但我无动于衷。她努力了很久,我的身体还是疲软的。最后她累趴了,穿上衣服摔门而去,从此再也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米小萌仍然在刷手机,我问她,这次去了就回不来了,你怕吗?
她摇摇头,不过是去平行世界换个身份证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她说得没错,我们是去往生,换个身份证,以另外一个身份开始生命。尘世的一切推倒重来,就好像把一手烂牌扔掉,重新洗牌。我们又多了个成为人生赢家的机会,不应该害怕,应该庆幸才对。
我突然听到报警的蜂鸣声,一看仪表盘,上面警示水箱出了故障。我急忙停车,下去查看,发现车子一路漏水。照这个样子漏下去,开不了几公里就得爆缸。
个斑马的,关键时候掉链子,你这什么破车!郭凡气急败坏。
这辆牧马人虽然是二手货,但买回来从来没出过故障,今天却连出了两回状况,真邪门了。我重新点火,但车子抖动了几下就熄火了,再点火,根本打不着,车子彻底歇菜了!
我说,只能等车修好再走了。
郭凡说,个斑马的,没个三五天,这破车能修好吗?
他说完这句话,车内陷入沉默。
为了这个计划,我们酝酿了两年之久,我们身上的每个毛细孔都是为了这一天呼吸的。现在突然要延期,仿佛所有的毛细孔瞬间收缩,屏住了呼吸,我们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
雨刮停止了摆动,细雨渐渐模糊了挡风玻璃,也模糊了那个平行世界的入口。没有了空调制冷,车里越来越闷热,我们似乎是在铁板上炙烤的鱿鱼,眼神悲伤,大汗淋漓,浑身哆嗦。
米小萌掩面哭泣,肩膀抖动得厉害,如同疾风中的枯草。
1
我给汽修厂打了个电话,半小时后,拖车来了,技工给我开了单子,叫我一个礼拜后去提车。我们打车返回,米小萌木然地看着窗外,郭凡抽烟把车内弄得乌烟瘴气。车过汉阳归元寺,琉璃屋顶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诵经声穿透时光扑面而来,恍如隔世。生是如此艰难,我从没想到死也是这么不容易。我深信人类就是造物主用泥巴捏的,不然命运怎么会经常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们又回到了昙华林,米小萌默默地去餐厅做饭,郭凡说他去睡个回笼觉。我取消了那条定时发送的告别微博,点了支黄鹤楼,透过窗户凝望着修道院屋顶上的十字架,以及那群黑衣使者一样的乌鸦,内心苍凉疲惫。
吃午饭时,米小萌慢条斯理地扒饭,一直没吭声,但看得出她有心事。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因为这不是一个简单计划——去旅行或者走亲访友,随时可以取消——而是一次庄严的朝圣之旅。我们是怀抱着崇敬之情去的,洞庭湖就是我们向往的圣地,在那里灵魂能完美地进入一个理想世界。现在那扇朝圣的大门关上了,尽管只是短短一个礼拜,那种突如其来的失落可想而知。
你是怎么想的?我忍不住问米小萌。
她放下碗筷,看了看我和郭凡,慢悠悠地说,我觉得,这是上天的旨意。
什么意思?郭凡剔着牙。
你们想啊,天天下雨、车子破胎、水箱漏水,这说明上天根本不想让我们走。
你打退堂鼓了?
我很意外,我一直觉得米小萌告别尘世的念头比我强烈,计划也是她提出来的。在这个计划中,我更像个配合者。
郭凡把碗筷一推,跳起来,激动地叫道:个斑马的,怕死就明说,跟上天有个狗屁关系!你还留恋这个狗日的世界,老子是受够了。你们要不走,老子就自己从长江大桥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2
米小萌说,我没有打退堂鼓,我是说暂时不走了。既然上天留我们,说明现在不是告别的时机。
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今天发生的一切处处透着诡异。
郭凡扑哧一声吐掉牙签,我信了你个邪,哪有什么上天,老子破产的时候,上天在哪儿?老子被那个臭婆娘骗的时候,上天又在哪儿?
你不信我信,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米小萌坚持认为。
扯!老子又没干缺德事,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郭凡愤然说道。
我扔过去一支黄鹤楼,老郭,别上火了,我们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个斑马的,还磨蹭什么,跳大桥呗,生得默默无闻,死要轰轰烈烈!
我提议到楼下大堂里商量,那里有个小茶吧,我泡了一壶山楂枸杞茶,清火。
米小萌说,走的时候,她还是想去洞庭湖边。
郭凡说,要不咱们去租辆车。
我嚼着枸杞说,不行,我们是有去无回,把车扔在那种地方,租车公司会骂我们缺德。
郭凡一脸无所谓,骂就骂呗,反正老子又听不见!
米小萌说,我们不能只顾自己走得洒脱,不顾别人的感受。我听说如果灵魂负罪,就飞不高,飞不远。
我说,是啊,好不容易解脱,不要因为这一点点罪过,前功尽弃。
郭凡口水四射,说好了今天走,又他妈不走了,再这么煎熬下去,老子都得进六角亭了!
汉口六角亭有座精神病医院,武汉人骂对方脑子有病,就说是从六角亭里跑出来的。
米小萌的手机突然响了,她起身走到窗前接听,嗯嗯啊啊了几声,然后说我马上就到。挂了电话,她说,护士长找我有急事,我去医院一趟。
我说反正今天不走了,你先去上班吧,走的事情回头再商量。
那我还能继续住这里吗?米小萌笑意盈盈地问我。
来之前,米小萌告诉过我,她租的房子已经退了。我说,你要不嫌弃,就住这吧,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程老板,那我就不客气了。
门口正好来了辆的士,她匆匆钻进去,走了。
郭凡摁灭烟头,说,我们也出去走走吧,老子心里憋得慌。
3
我和郭凡租了两辆共享单车,晃晃悠悠地在粮道街和司门口转了几圈,然后冒雨骑上长江大桥。乌云低垂,四顾苍凉。我对郭凡说,看中哪里就吱一声,我好找个最佳角度给你抢拍一张风采照,美颜一下,发到网上,保证收获许多迷妹给你送菊花。郭凡没说话,眼睛不断扫视着桥上桥下,寻找理想的起跳点。
我们在汉阳桥头堡掉了个头,郭凡阴郁的目光仍然在四处睃巡。我在阅马场左拐,准备再骑行一遍长江大桥,郭凡叹了口气,说别上桥了,回去吧。
我问他要不要去鹦鹉洲大桥看看,那里风景更好,还是个网红打卡点。
他说算了,跟桥没有关系。
你动摇了?
他苦笑,这一天我都想了两三年了,又不是心血来潮,怎么可能动摇?
你恐高?
老子蹦极都不带眨眼的。
那你为什么不跳了?没有勇气?
我他妈不想一个人走。
我笑他,我信了你个邪,死都不怕,还怕寂寞!
他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不是一样吗?
我哑然,平心而论,他没说错,一个人上路的感觉确实不太好。虽然我们都向往那个世界,但毕竟是未知的。人对未知的东西都会有种焦虑,结伴同行能让心里更踏实一些。
确切地说,橙子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我内心,她陪伴我的只是一具炽热的肉体,而不是灵魂。有时候,两个人的相处比一个人独处更孤独,我和橙子就是这样。但米小萌不一样,我们在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生与死的大事上,有许多观点都是相似的。比如我喜欢捡石头,喜欢看云,喜欢发呆,她也很喜欢。我觉得我和米小萌是灵魂吸引,不是肉体的需要,但也不是爱情。
至少现在不是。
4
郭凡是武钢子弟,家在武昌红钢城,是一套一室一厅的老房子,他发迹前和破产后都住那里。我问他,你现在要不要回家,如果要,我可以再陪你骑一段路。
他说,我已经把房子租出去了,租金给我儿子当抚养费。
言下之意,他已经无家可归,只能住在我这里。回到旅社,我和郭凡开了一箱啤酒,他喝得脸红脖子粗,又开始吹嘘以前拿茅台泡脚、用人头马漱口的辉煌往事。我们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九点多,其间炒了一盘蛋炒饭充饥,快吃完才发现忘了放盐。
餐厅里灯光昏黄,窗外掠过几道闪电,我们的影子投映在墙上,东倒西歪,面目狰狞,像两个刚从地狱逃出来的鬼魅。郭凡告诉我,破产后,他找过一个小姐,怎么使劲都是白费力气。那小姐嘲笑他是太监,他一怒之下差点把她掐死。
个斑马的,我们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连小姐都看不起。
郭凡是真的喝高了,我把他送回房间。夜静得吓人,有种乱坟岗般的寂寥。我担心米小萌会害怕,打算去医院接她,刚起身她就回来了,看上去有些疲惫。
我问她,怎么回来这么晚?
她说,最近呼吸道病人多,科室人手不够,护士长叫我去加班。
也许是太累了,我感觉她不是太想说话,就送她回房间休息。这天夜晚,我上半夜失眠,下半夜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和米小萌驱车出了城,一路顺利地来到洞庭湖边。但我们没有用胰岛素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并肩坐在芦苇荡里读诗。芦花白茫茫一片,像是冬天里下的一场雪。
早晨醒来我还记得其中两句诗:
这个秋天我想世界轻而易举,
但想你无能为力。
吃完早点,我打了辆车送米小萌去琴台医院上班。郭凡很不知趣,非要同去,说一个人待在旅社太无聊了。路过长江大桥时,米小萌打开副驾驶前的梳妆镜,整理头发。我说别照了,男人是女人最好的镜子,我和老郭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足够漂亮。
她合上梳妆镜,真的吗,听说男人都喜欢恭维女人。
我笑了,你见过将死之人撒谎的吗?
比牛顿的万有引力还真!郭凡补充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到楚河汉街走一圈,回头率保证百分之百。
好吧,那我假装信以为真,为了表示感谢,今晚给你们做顿好吃的。
听到我们不断把“死”字挂在嘴边,的士司机面色惊惶,好像车内载的不是人,而是三个鬼。
没说几句话就到了琴台医院后门。那里有棵千年银杏树,要七八个人合围才能抱住。每到深秋,金黄色的银杏树叶铺满一地,吸引了很多文青来拍照,是个网红景点。
一个身材苗条的护士正好经过树下,看见米小萌下车,两人彼此打了招呼。米小萌说这是她同事杨梅,也是闺蜜,老家仙桃的。米小萌把我和郭凡介绍给杨梅,她很给郭凡面子,没说他是一位穷困潦倒的前土豪,而是说他和我合伙经营旅社,就在昙华林。
昙华林呀,我经常去,你们的旅社叫什么名字?
杨梅长得娇小玲珑,五官清秀,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感觉“萌萌哒”。
郭凡抢着回答,时光村落!
我发现这家伙见到杨梅后,油腻的肥脸上,表情变得生动起来。
哇,时光村落呀,我见过!好几次路过,但没进去,看上去很文艺范。
欢迎过来玩,我们那里有好茶、好书,还有世上硕果仅存的两个好男人。郭凡真把自己当老板了。
肯定会去的,你们是小萌姐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这丫头很会说话。
米小萌叫我们早点回去,说现在是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在医院容易交叉感染,这也是她要我们不走前门走后门的原因。我们上了来时的出租车,郭凡还把猪头伸出窗去朝杨梅频频招手,要她下了班过来吃饭,杨梅说今天她上夜班,来不了。郭凡说,那太遗憾了,改天我请你吃饭。我想这家伙是不是看上杨梅了,刚才表现得像个花痴。他说,我总觉得那个小护士在哪里见过。我说,我替你回答吧,在梦里。
郭凡正色说,加十分。
5
回到旅社,郭凡大谈自己以前艰苦卓绝的创业史。我听不进去,给米小萌发了条微信,说郭凡好像对杨梅一见钟情,真是做鬼也要风流。十分钟后,米小萌回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符号,要我去给郭凡买套换洗衣服,说早上闻到他身上有股汗馊味。她打趣道,当心平行世界的门卫嫌郭凡脏,不放我们进去。
我回复了两个字:遵命。
我去了超市,给郭凡买了套换洗衣服。下午闲得无聊,郭凡给我大谈他的罗曼史。我听得哈欠连天,竟然靠在藤椅上睡着了。米小萌快下班时给我发微信,问我想不想骑单车去起义门逛逛。我精神一振,说美女有约,定当奉陪。
半小时后,我在黄鹤楼的公交站牌下见到了米小萌。我们骑着共享单车,优哉游哉地前往起义门。我要她别去上班了,我们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没必要再为别人的事操劳,不如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她说护士长平时挺关照她,现在科室忙不开,她不去帮忙不好意思。
我们骑行到了起义门的城墙下面,这是武汉仅存的一段古城墙,孤零零地伫立在城市的夹缝中,跟四周的高楼大厦显得极不协调。
这就是你经常去的那道古城墙?她问我。
以前跟她聊天,我多次提过这个地方,心情郁闷的时候,我会来城墙上坐一坐。靠在城墙上,我能感觉到历史的温度,甚至能听到汉阳造的枪声,嗅到一缕淡淡的硝烟味。
我们坐在单车上,打量着眼前这道已经翻新的城墙。门楼上挂着好几盏彩色射灯,一到夜晚就会光芒四射。我告诉她,近两年我很少来这,本来它是一个小家碧玉,处处透着朴实无华,如今却像擦了脂粉的站街女,虽然光鲜亮丽,却掩饰不住浑身的俗气。
她说她也喜欢素颜。
这一点见到她时我就发现了,她脸上毫无脂粉口红,素面朝天。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眶里涌出泪水,像凝结在树干上的松脂。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我没有追问,有时我也会无缘无故地流泪,只是因为看到一朵云、一片湖水,听到一首歌、一个声音。但返回昙华林的路上她还在哭,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我猜她可能是想起那个伤害她的男人了,但又觉得这个问题不适合问,我怕触碰她心底的痛。
我换了个话题,想转移她的悲伤,我说,老郭看见杨梅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梅子刚失恋,老郭还有机会。米小萌的脸色果然明朗了一些。
算了吧,都是要走的人了,积点阴德,别去祸害良家妇女。
晚饭我们吃的是饺子,还是米小萌掌勺。一锅虾仁饺子煎得金黄酥脆,吃得我和郭凡满嘴流油。饭后我们仨在茶吧闲聊,郭凡趁机打探杨梅的底细。
杨梅的前男友是邮电局职工,是她以前的病人,在琴台医院做过胆结石手术。他相貌堂堂,家境也不错,对杨梅相当体贴,隔三岔五就送花送巧克力。但他有一点很不好,就是多疑。每个小时都要杨梅报告一次行踪。不准她跟男病人多说一句话,不准她的手机设密码。甚至不许她给朋友圈里的男性朋友点赞。
郭凡愤然道,个斑马的,这不是六角亭里跑出来的吗?
更过分的是,他还托在移动公司的朋友调取了杨梅的全部通话记录,要她一个个解释,对方跟她是什么关系。杨梅忍无可忍,提出了分手。他执意不肯,百般纠缠。几次报警都没用,最后杨梅花钱找了个混社会的,在他车上连续喷了三天红漆,他才没再骚扰她。
郭凡一脸义愤填膺,要是老子早点知道,一定把那家伙打出屎来!
我想起我也看过橙子的手机,但不是故意偷窥。
那天我和橙子在汉口逛了一下午商场,坐在协和旁边的一家奶茶店里休息。她去上洗手间,把手机扔在桌上,她刚刚刷完朋友圈,还没来得及锁屏。正好我的手机没电了,就拿起她的手机刷新闻,一条微信突然跳了出来:
宝贝,现在有空吗?我想要你!
对方的微信名叫“沧海之水”,是个男的。我点开他的朋友圈,看到了他前些天在乌镇旅游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有个年轻女人的背影,身穿旗袍、打着油纸伞,曲线玲珑,我一眼认出就是橙子。
橙子去乌镇是向我汇报过的,说闺蜜邀她周末去散心。
那一天武汉高温酷热,我却如同掉入冰川,冷得刺骨。
橙子回来之前我把手机恢复原样,那男的还在发送微信。橙子回来后,倾斜了一下身体角度,避开我的视线阅读微信。我不动声色地喝奶茶,问她是不是有急事——微信一直在响。
哦,闺蜜回武汉了,约我吃晚饭,然后去看电影。
橙子说的那个闺蜜是她在保险公司的前同事,后来辞职去了宜昌。
你要去吗?我们说好去福宝漠北味坊吃羊肉的,座位都订好了。
今天太热,不吃羊肉了,容易上火。我还是跟闺蜜一块儿吃吧,她难得回来一趟。
我看见橙子满面春风地回微信,我的心一点点沉到海底。
橙子执意不让我送她,上的士前她还给了我一个飞吻。我没开自己的车,随后拦了部的士,要司机跟紧前面那个车牌。
橙子坐的车停在汉阳晴川大酒店门口,她下车走进大堂,我尾随在后。电梯需要刷卡才能运行,我听见橙子跟大堂经理说,她要去8018,找一个叫周俊超的人。大堂经理核实后,帮她刷了卡。
我走消防通道到了八楼,一个服务生推着餐车给客人送餐,我趁他没注意,顺手从餐车上拿了瓶进口红酒。我按响8018的门铃,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呀?
我没回答,但握紧了手中的酒瓶。
我听见了房里的脚步声,我举起酒瓶,五官扭曲。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夺下酒瓶,把我拽到一边,我一看是大堂经理。
房门开了,大堂经理堵在门口,挡住了周俊超的视线。
他问,先生,是您点的红酒吗?
裹着浴巾的周俊超说,不是。
对不起,敲错门了。大堂经理很有风度。
周俊超恼怒地关了门,我回过神来,又准备扑过去,再次被大堂经理拽住。
再闹事我就叫保安了!
我被大堂经理连拉带拽推进下行的电梯里,出电梯后,我们坐在大堂的小酒吧里聊天。他开启了那瓶我预谋杀人的红酒,说幸亏在前台监控里看到我的反常举动,不然现在不是他请我喝酒,是警察请我喝茶了。
他说,我告诉你一个毁三观的真相,来酒店开房的很多都是偷情的,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喝到酒酣耳热之际,他说自己也被绿过。他一时冲动打断了情敌两根肋骨,赔了几万块钱,在看守所蹲了几个月,最后女朋友还是跟了别人。
女人变了心,就像食物过了期。别心疼,赶紧扔了,不然吃了会中毒。他提醒我。
那是我第一次跟陌生人聊隐私,有些不自在,我一直默默地喝酒。
一个小时后,橙子和周俊超走出电梯,两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她突然看见了我,猛然一惊,连忙甩开周俊超的手,快步走出大堂。我没有起身去追,我的心已经平静了,或者说,已经被酒精麻木了,虽然还有些隐隐作痛。
喝完那瓶红酒,我回到出租屋,橙子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房间里的色彩一下子暗淡了许多。我掏出手机,看到了她发的微信:
程序,我们分手吧。你就要去做手术了,我从小习惯了被人照顾,我担心自己没有勇气去照顾一个植物人……
我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看着那张空空荡荡的大床,出门前还是凌乱不堪,现在被褥叠得像豆腐块。我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冰箱里还有昨晚吃剩的半碗酸辣土豆丝,橙子舍不得倒掉,准备第二天再吃。今天逛商场时,我突然收到某杂志编辑的微信,说我的一篇随笔发了,有两百块钱稿费。我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橙子,说不用回去吃土豆丝了,晚上我请你在福宝漠北味坊吃涮羊肉。橙子开心得紧紧挽着我的胳膊,咬着耳朵说,今晚我好好犒劳你。
想起这些,我瘫坐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泪流满面。
1
郭凡扔给我一支黄鹤楼,把我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
他问我,想什么呢?
哦,突然来了灵感,想了几句诗。我随口搪塞。
念出来听听。米小萌很有兴趣。
我说,还不成熟,等构思好了再读给你听。
我们聊了会八卦,郭凡提议斗地主。二十块钱的盘子。我说去你的,你身无分文,想空手套白狼呢!这家伙悻悻地笑,个斑马的,守财奴,你留着人民币干吗,到了平行世界全是伪钞。
米小萌坐着没吭声,她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忧伤,就像湖面蒸腾的水汽。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我问她。
说!谁给你找麻烦,我们哥俩就给谁找麻烦。穿鞋的怕光脚的,光脚的怕不要命的。反正我们是要走的人了,个斑马的,谁怕谁啊!郭凡叫道。
在我和郭凡的再三追问下,米小萌还是说出了她的心事。
昨天米小萌回医院加班时,听杨梅说刚刚收治了一个肝昏迷病人,是个女的,叫张朵娜。她是在门诊挂号时突然昏倒的,一直躺在ICU意识不清。
郭凡说,我们又不是医生,你跟我们说这些是几个意思?
我瞪了他一眼,别打岔,听小萌说完!
杨梅听ICU的护士说,张朵娜跟我长得非常像。米小萌的眼里盘旋着一团湿气。
我脱口而出,她不会是你那个失散的妹妹吧?
个斑马的,这也太巧了!
下午闲聊时,郭凡听我讲过米小萌的身世,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米小萌也很激动。但杨梅说,她查了张朵娜的病历,上面清楚地写着三十一岁,这是从张朵娜随身携带的身份证上得知的。米小萌今年二十九,她妹妹不可能三十一,所以她认为张朵娜只是跟她长得像而已,就没太当回事,但杨梅的话还是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
郭凡说,既然不是你妹,你还纠结什么,来来来,喝茶!
米小萌说,昨天下午她本来想去看看张朵娜,但实在太忙了,就没顾得上,直到今天中午才有时间去。张朵娜的病情很严重,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见到张朵娜的一瞬间,米小萌就震惊了,张朵娜完全跟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想找张朵娜的家属打听,但主治医生说,病人是单独来医院的,没有家属陪同。张朵娜身份证上的地址是“汉阳棉纺厂宿舍”,院方打电话联系过,反馈回来的信息是查无此人。
个斑马的,难道她是个鬼?
我在桌底下踹了郭凡一脚,他疼得龇牙咧嘴。
我说也许张朵娜早就从那个棉纺厂搬走了,所以大家都不认识她。
米小萌说,她也这么想。但张朵娜在医院昏迷两天了,家属一直没出现,这很奇怪。米小萌让我们看她用手机拍的照片,张朵娜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虽然戴着呼吸机,但还是能看出来两个人非常相像。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说,翻开她手机里的电话簿,给她朋友打电话不就清楚了吗?
米小萌说,在张朵娜身上只发现一张身份证、一张就诊卡、一本空白病历,没有钱包,也没有手机。后来保安调监控才发现,她昏倒在门诊大厅时,手机和钱包被一个男子趁乱偷走了。在医院的就诊网络上,也没有查到她的任何信息,也就是说,她是第一次来琴台医院看病。
个斑马的,这种趁火打劫的人真该剁手!郭凡骂道。
米小萌说这个身份神秘的张朵娜如同一枚核弹在她内心深处轰然爆炸,升腾起巨大的蘑菇云。二十多年来对妹妹的思念像强辐射一样笼罩了她,让她惊喜让她战栗让她窒息。她整个人处于一种蒙圈的状态,似梦非梦。
有困难,找警察啊!郭凡自作聪明。
医务科联系过辖区派出所了,具体情况是什么,医务科的人不肯透露。米小萌说,张朵娜不仅是肝昏迷,还有脑水肿和肾功能不全等并发症,很不乐观。
这是不是就叫那个什么植物人?我问。
现在还不算,但如果一直昏迷不醒,就会变成植物人。
明天我和程序去归元寺给你妹烧三炷香,佛祖、观音菩萨都会保佑她的。对了,再去长春观找太上老君,去基督堂找上帝,多个神仙多条路。郭凡信口胡诌。
我说,如果求神拜佛有用,我们也不用去平行世界了。
其实我也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只能安慰米小萌想开点,也许会有奇迹产生。
双胞胎多好呀,你父母为什么要遗弃你们?郭凡很不解。
这也是隐藏在我心底的困惑,但我觉得这种问题不会有答案,米小萌是被遗弃的,她怎么可能知道父母的想法?
米小萌没有回答,我相信她比我和郭凡更想知道答案。但这个问题就像数学界的哥德巴赫猜想,太难解了,也许永远无解。
我问,你和你妹妹是在哪儿被抱养的?
米小萌说,武汉市儿童福利院。
身上有没有证物,比如信件、玉佩、银锁什么的。
郭凡这家伙估计是网络小说看多了,脑洞大开。
米小萌说,襁褓里只有两张纸,分别写着我和妹妹的生辰八字。我妹妹比我早两天被人抱养,我养母很后悔,要是早一点过来,她会把两个孩子都带走,我们姐妹俩就不会分开了。
沉浸在往事里的女人有种非常特别的气质,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寂静的水面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现在米小萌就是这样的女人,我和郭凡则像一根好奇的井绳,在不断试探这口古井的深度。
2
米小萌给我们讲述了她被收养的经过。
米小萌的养母出身杏林世家,在恩施中西医界小有名气,治愈过不少疑难杂症。但她的情感生活一片空白,一直没结婚,自然也没孩子。有一次,她应邀去武汉给一个中风患者治病,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对双胞胎女婴被遗弃的新闻,就动了抱养的念头。等她治完病人去福利院时,发现双胞胎中的妹妹已经被人抱养了。她不忍心看着一对双胞胎骨肉分离,就想找到那户抱养的人家,希望对方把孩子让给她。但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不肯透露收养人的信息,说有保密规定。她只好办了收养双胞胎姐姐的手续,带着巨大的遗憾回到了恩施。
那时米小萌的养母四十出头,姓米,她给孩子取名叫米小萌,视如己出。小萌懂事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经常哭着要找亲生父母。养母带小萌去武汉找过几次,但一无所获。慢慢的,小萌接受了现实,她不再去找亲生父母了,她恨他们,她开始把养母当成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在米小萌卫校毕业那年,养母查出肝癌,没多久就去世了。临终前,养母叮嘱小萌,以后一定要找到妹妹。米小萌说她无数次想象跟妹妹一起生活的情景——她给妹妹扎羊角辫、戴蝴蝶结、折纸飞机,一起上学,一起做作业。想着想着她就哭了。
她相信张朵娜的突然出现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是养母九泉之下替她找到的。
我问,你就那么确信张朵娜是你亲妹妹?
我确定!她不容置疑地回答。
我安慰米小萌,可能只是相像而已,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不,肯定有血缘关系,我一点都不怀疑!她语气非常坚定。
我说,要不做个DNA鉴定,这个最靠谱。
她说,不经当事人同意,是不能做这种鉴定的,这属于隐私。其实不需要做鉴定,她绝对是我妹妹!
郭凡嘟囔着,你哪来的自信?
感觉!她说。
什么感觉?我问。
看见张朵娜的一刹那,我有种被电击的感觉,好像有块磁铁把我往她身边拉,我想心灵感应就是这种感觉。米小萌说。
你那是唯心论,不科学。
郭凡这家伙刚才还说要去找佛祖和太上老君,现在居然谈起了科学,我真是信了他的邪。
米小萌执拗地说,现代科学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东西,如果把科学当绝对真理,也是一种迷信。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既然医务科不肯透露,我想自己把张朵娜的身份弄清楚后再走。
我和郭凡面面相觑,一时无语,她这句话让我们备感意外。
我不想跟我养母一样,带着遗憾离开。
我和郭凡还是没有说话。
这事不弄明白,我死不瞑目!
郭凡终于开口了,那得多久?
也许很快,也许比较久。
比较久是多久?郭凡追问。
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可能要一个月。
米小萌的眼眸里闪烁着光泽,就好像太阳照射在琉璃瓦上熠熠生辉。透过眼神,我看出了她心底的执念,现在上帝都无法阻止她的疯狂,她迫切想要解开那个纠缠了她近三十年的秘密。
好吧,我们等你。
我说的是“我们”,不是“我”。郭凡看着我,一脸吃惊,似乎很诧异我替他做了决定。我知道这家伙别无选择,他现在吃喝拉撒住都得依靠我,没有投票权。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和米小萌不走,他就没有勇气一个人上路。昨天从长江大桥上骑车回来,我就精准地捏住了他的死穴。
在我说出那句话时,米小萌宛如莲花绽放,在黑夜里光彩照人。
从眼角到眉梢,从脸色到肤色,都给人一种灵动的感觉。
我送她回房间休息,跟她道了晚安后,她主动抱住了我。我们站在窗前接吻,不是那种狂热的暴风骤雨式的吮吸,而是微风细雨般的接触。
我不知吻了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也许不止。
我们终于解开了舌头打的结。
谢谢你等我!
她抬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你真的很想跟我一起走吗?
我点头,跟你在一起我不孤独。
我也是!她说。因为是抱养的,她从小就害怕独处。孤独的时候她总是想,要是妹妹在身边就好了。
最后一段路我会陪你走完的,你不会再孤独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柔滑得像一匹丝绸。
你要不要……留下来?她问我。
不影响你休息了。我轻轻地抱了她一下,说做个好梦。
然后我走出了房间,但我没有马上离开,我站在门口抽了支烟。壁龛里的那块鱼化石沉默地看着我,像个智者。隔着房门,我听见浴室哗哗水响。我想象着水流下那具洁白如瓷的胴体,没有肉欲,只有尘埃落定般的宁静。
3
清晨起来,看见汽修厂给我发了信息,说我的车故障并不严重,已经提前修好了,叫我今天过去提车。我立即打的去提了车,回来时,米小萌已经做好早餐——油炸春卷。春卷焦脆、绵软、多汁,米小萌的厨艺就跟她整个人给我的感觉一样,总在无声处透着惊艳。
过完早,趁郭凡还没起床,我开车送她去琴台医院。
路上我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
我梦见你了!
她说,梦见我们两个人来到一座废弃的工厂,到处是杂草和锈迹斑斑的机器,厂房破烂不堪,烟囱摇摇欲坠。职工宿舍是那种五六十年代修建的苏式楼房,我们一家家敲门,问认识不认识张朵娜,对方都摇头说不认识。突然有个小纸人说认识张朵娜,要带我们去她的家。我们高兴坏了,就跟着小纸人走。但小纸人越走越快,我们跟不上了,只好一路小跑。但跑着跑着,她脚下突然踏空,掉进一个没有盖的窨井里,然后就吓醒了。
我给她解析梦境,废弃工厂暗示着信息的缺失,老式楼房意味时光久远,奔跑预示要抓紧时间,窨井则暗示有不可预测的风险。总之,调查张朵娜身份的过程必定充满了波折。
她笑了,说你可以摆摊算命了。
把她送到那棵千年银杏树下,我驾车返回昙华林。旅社里面依旧静悄悄,我想这猪头是不是做了个美梦不愿醒来?那就让他继续沉醉吧,梦醒的人生其实是残酷的,而梦是一层保护我们免受伤害的盔甲。
经过二楼走廊时,我却发现郭凡房间的门敞开着,他身穿浴袍坐在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抱着手机在玩一款盗墓游戏。我走过去,在另外一把太师椅上坐下,甩给他一支烟,自己点了一支。
你真的要等小萌?郭凡头也不抬地问。
我一笑,三个人走热闹些。
郭凡边玩游戏边说,你当是去斗地主呢?平行世界不流行这个。
我弹了弹烟灰,这事不勉强,你可以一个人先走。
个斑马的,老子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有烟一块儿抽,要走一块儿走!郭凡退出游戏,慷慨激昂。
你总算没白吃白喝白住。我说。
你小子说这话就伤感情了,老子不是为了五斗米折腰,我主要是看小萌可怜。对了,她每天上班,哪有时间调查那个张朵娜。
靠她一个人当然不行。我打开半边窗户,让风进来,吹散满屋子的烟气。
郭凡脱下浴袍,穿上短袖短裤,说,你的意思是得靠我们?
一块儿使劲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昨天米小萌说要调查张朵娜的身份时,我就知道,这事必须我和郭凡帮忙,不然以她一己之力,猴年马月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
罢了罢了,临走前做点善事,上帝明察秋毫,说不定让我到平行世界去当个市长。郭凡这家伙挺会自我解嘲。
我跟郭凡就这样达成了君子协定。
程序,你小子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爱上小萌那丫头了?郭凡一脸窥探欲。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两天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虽然我跟米小萌聊了两年多,但见面没几天,这能叫爱情吗?可是我们做了男女朋友会做的所有事情,拥抱、接吻、爱抚、上床,尽管最重要的那个步骤不完美。然而,我们都没对彼此说过那个滚烫的“爱”字,“做爱”的“爱”跟“爱情”的“爱”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带来快感的动词,后者是充满美好的名词。我们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我该如何定义好呢?比喜欢多一点,比爱少一点?都不太准确。
我圆滑地说,这跟爱没关系。
你记住,我们这种人是没有爱情的。郭凡换了副嘴脸,开始变得深沉起来。
他的话如同一道霹雳在我头顶炸响。
我猛然惊悟,我们这种人的确没有爱情。我们都是从爱情的樊笼里逃出来的,被爱伤过被情困过,一身鲜血淋漓,好不容易挣脱束缚获得自由,怎么能重蹈覆辙呢?但我不喜欢郭凡以一种哲人的姿态俯瞰我。
我说,管好你自己,在杨梅面前你哈喇子都快掉下来了。
我那不是爱情。
那是什么?
是,是德行。他笑嘻嘻的,又从哲人变成了痞子。
我顷刻无语。
郭凡问,你说那个张朵娜到底是不是小萌的亲妹妹?
应该是吧。
有身份证,却又查无此人,你不觉得很诡异吗?郭凡神秘兮兮的,像个神汉。
只是暂时没查到,不可能一直查不到,你别神神道道的。现在刑侦技术这么发达,查个人小菜一碟,只是个时间问题。
刑侦专家用的是高科技,我们有吗?我们就两张嘴、四条腿!
可这也不是杀人碎尸案,用不着高科技,用脑子就够了。再说了,警察很可能早就查出她的身份了,只是医务科不肯说。
我们换到了楼下的茶吧聊天,客房空间小,烟气混合着他臭烘烘的脚气,似乎起了某种化学反应,让我难以忍受。茶吧有书香、花香、茶香和檀香,能清心明目。我从书架上拿起一本线装书,里面都是志怪小说,但我并没有认真看,这只是我的一种无意识的动作,就好像在抚摸时光,让我觉得愉悦。
我听说有一种外星人,隐藏在地球人当中,有各种假身份,那女的会不会就是这类人?郭凡异想天开。
信了你的邪,你不去写科幻小说可惜了!
这不是科幻,这是科学的态度!科学都是以大胆假设为前提的,没有怀疑,就没有探索,就没有真知灼见。郭凡振振有词。
你能不能有点智商?我喷了他一口烟。
同志,千万不要怀疑我的智商,我自测过,135,属于接近天才的那种!如果不是早恋,我他妈考不上哈佛剑桥,也能进北大清华。郭凡一吹牛脸皮就厚得刀枪不入。
你也不想想,外星人会肝昏迷吗?说不定连肝都没有!
郭凡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问题,但仍然强词夺理,有可能那个星球的人对地球的环境不适应,容易得肝病。
跟他扯淡真是浪费时间。我把线装书放回书架,换了本诗集,我想去楼顶读读书换换脑子。阁楼屋顶有个露台,在那里我可以像只大鸟俯瞰整个昙华林。这种君临一切的感觉很不错,适合读诗。我不喜欢那种故作高深晦涩难懂的诗,就像我不喜欢城府太深的人,对这种人我总是充满戒备,保持距离。我喜欢浅显质朴的诗句,就像我喜欢一眼就能看到内心的女人,她们纯真可爱,简单美丽,让我无比放松。
紫云英就是这样的诗人,还是个女的,但没什么名气。我从米小萌那里才知道有这个诗人,她的诗集《秋天遇见春天的你》也是米小萌寄给我的。我看了许多遍,纸张都摩挲出了毛边,仍然百看不厌。
细雨夹杂着法国梧桐的毛絮飘在身上,修道院十字架上的乌鸦仿佛是我虔诚的听众,我用略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轻声朗读起了紫云英写的一首诗:
我只要求这么多,白天下雨
傍晚在森林里走一走,想想远方的你
还有静坐,穿上白衬衫,在透明的窗前唱歌
寂寞的时候就把月光打包带回来
蘸点往事,就着你的背影消夜
在开往余生的绿皮火车上
阳光很慢,湖水很浅,我们还有时间
就那样把你泡在光阴的一壶酒里
上半夜醉少年下半夜醉青春
中年我只喝茶
让我在这个失火的黄昏抱紧你写首诗吧
我要把泪掉在你脸上,化作一颗滴泪痣
如此来生你改名也好,搬家也好
迷路也好,我都不会找不到
有种相遇,就是在秋天遇见春天的你
就是我淋过的这场雨,你刚好擦肩而过
所以我只能给你这么多
我给不了你一座城,只能给你一首诗
你信不信
云走过,照见我的孤单
你走过,照亮我的平凡
好湿,湿得直滴水!郭凡阴魂不散地跟上露台,我说呢,你这旅社难怪没生意,别人都把你这当六角亭呢。
那请你这个商界奇才告诉我,怎么才有生意?
首先得改造店里的装修风格。把架子上的书都撤了,换成酒。那些假古董床睡着硌背,都他妈拆了,全部换成席梦思。太师椅换成沙发,水墨画多土啊,现在谁还欣赏这个,得挂人体油画,这叫情趣,懂不?还有啊,走廊墙上别贴武汉的那些老照片了,鬼气森森的,看着瘆人。
我忍了忍,还有吗?
别把破烂当艺术,把那木疙瘩扔掉,没一点美感。我乡下外婆家天天用这个当柴烧,还他妈不经烧。
郭凡指的是大堂中央摆放的一个大树根,我特意从大别山里的农家收来的,花了两千块,还不算过路费油费,我把它当镇堂之宝。有客人说它像条在云中穿梭的龙,有的说它像头在丛林里奔跑的豹子,还有的说它像座隐藏在深山里的古寺,也有的说什么都不像。这就对了,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朦胧抽象,充满了想象空间。
郭总,那你说大堂摆什么好?
财神爷啊,镀金的那种!客人一进来就喜欢摸两下,沾点福气,还能保佑旅社财源茂盛。
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还得找几个漂亮点的女服务员,特别是前台招待,个头不能低于一米六八。旅社的经营也不能这么单一,要多向发展。比如搞个按摩室,请几个年轻的女按摩师,技术一般般就行了,关键是要身材火爆,最好是前凸后翘的那种。
我说你这哪是开旅社,分明是开窑子,属于扫黄打非的对象。照你这么搞,我早就蹲大牢了。
找后台呀,有后台谁他妈敢动你!
我开始打哈欠,听他说这些真的不如看紫云英的诗。
郭凡说,你这里的书太多了,风水不好。
书跟风水有什么关系?我一头雾水。
“书”跟“输”谐音啊,这会影响风水的。我以前的办公室里从来不放书,一个风水大师要我放了一架望远镜,立式的,就放在窗口。对面是招商银行,柜台工作人员数钞票我都能看见。“望”通“旺”,对着银行叫“旺财”,所以我那几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可你还是破产了。我把诗集放回书架,至少我这家旅店还没关门,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我上经济课吗?
当然有了,到长江商学院当客座教授我都有资格!我破产不是因为我没有经商头脑,是风水败了,属于不可抗力!
风水怎么败了?我有点好奇。
郭凡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个斑马的,我办公室对面起了一栋公寓,比整形医院高了五层楼,挡住了银行,不能“旺”了。
那你可以换间办公室啊。
我是换了一间,对面是区法院,一开始我觉得不错,法院有权嘛,有权贵罩着我好发财。
那怎么还是破产了?
换办公室没多久,医院就出了医疗事故,被捅到了报纸上。那些无良记者大肆渲染,本来是一个很小的意外,被宣传成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故。我赶紧找那个风水大师,问他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他得知我把办公室换到法院对面后,连连摇头,说法院在风水里主诉讼,我当然会官司缠身了。
老子真是悔啊,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郭凡后悔莫及。
我对风水没有研究,总觉得这玄而又玄的东西属于迷信。但实话实说,我的这家旅社是晦暗了一点,老树根老藤椅老楼板,老床老留声机老唱片,壁灯的光线也是昏黄的。客人走进旅社,一股颓废的文艺气息扑面而来。大堂的墙上还挂着一部老式电话,真正的民国造,似乎一串号码拨过去,就可以跟旧时光里的人物通话。难道这些都影响了旅社的风水吗?
郭凡继续说,人也是有风水的,要近贵人远小人,贵人旺风水,小人败风水。
那怎么分辨贵人和小人?
好分辨啊,跟贵人相处舒服,跟小人共事别扭。
他的这句话好像不算谬论。
这些年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相处多年仍然觉得陌生,就像橙子。我一直以为我是世界上最懂她的人,被绿后我才明白,我只是懂她的身体。有的人初次相见却似曾相识,就像米小萌,我对她的好多事还不是很了解,却一见如故,相处起来轻松愉悦。
我记得紫云英写过一句诗:
有你之处皆是江南。
说得太精妙了!只要在米小萌旁边,我就感觉自己身处江南水乡,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烟雨迷蒙,整个天地都成了一幅大写意的水墨画。莫非这就是风水的缘故?
郭凡又批评我的店名——时光村落。土得掉渣!你以为现代人真的喜欢小桥流水、荒村古寨啊,那是假的!现代人特别虚伪,整天想着怎么捞钱,却喜欢装淡泊装清高。他们口里喊要做陶渊明,种种菊花喝喝茶,其实心里都想做李嘉诚,打打高尔夫喝喝XO。
他的这番话我也比较认同。旅社开业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当初的市场判断是错的。现在的人只是拿文艺当面具,他们宁愿花一两百块钱去吃顿用地沟油炮制的消夜,也不会花这个钱躺在雕花床上做一个月白风清的梦。但我还是没打算换招牌,我现在不是为了赚钱开旅社,我只是把这里当成一个驿站——我人生旅途中的最后一个驿站,走过这个驿站,就是我生命的归宿地了。
应该叫“帝豪”“皇朝”“王府”这种大气点的名字。洋气点的也行,比如“苏格兰”“爱琴海”“喀秋莎”。我以前的医院叫“美美哒”,多好听的名字,高端气派上档次!还契合了我们医院的经营理念——重塑一个美丽非凡的你!郭凡越说越起劲。
谁取的名字?
那个风水大师,我给了他一万块,值啊!
想到“美美哒”这三个字,是从一个摆摊算命的风水先生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好笑。
我承认郭凡并非完全胡说八道,的确,越俗气越能迎合市场,因为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都是凡夫俗子。但迎合市场并不是我的初衷,我没指望靠开旅社挣很多钱,我只是想给都市人提供一个休憩的村庄,让他们暂时忘掉打拼的疲惫、职场的虚伪、爱情的伤害,让他们在留声机播放的老歌里,放慢生活的节奏,在书香和茶香中入眠。只要能维持基本开销我就满意了,略有盈余更好,我就有钱去世界各地流浪。
但我失败了。
4
我突然觉得有点饿了,我和郭凡每人煮了两包方便面,连汤带汁吃了个精光。郭凡注意到餐厅角落里摆着一架生锈的藕煤机,还有一个石磨,那都是我从旧货市场收购来的。郭凡说,“煤”通“霉”和“没”,“磨”意味着磨难,程序你小子不亏本天理难容!
我用一根烟堵住了他继续说废话的嘴,我说,该干活了。
他问,干啥活?
你忘了那个叫张朵娜的女人了?
现在就去调查?
我点点头,先去摸摸底,坐在这里也是瞎扯淡,不如去干点正经事。
米小萌不仅拍了张朵娜的全身照,还拍了她的身份证。今天过早的时候,我把这几张照片都保存到自己的手机里。十分钟后,我和郭凡出了门,驾车直奔汉阳龟山脚下的那座棉纺织厂。
驶入长江大桥时,我打开车窗,明明是仲夏,在绵延不绝的梅雨中却透着一股寒意。江上拖船汽笛长鸣,有如一个丧夫的妇人在呜咽。桥面雾霭沉沉,有种世界末日般的死寂和辽阔,我不由悲从中来。
个斑马的,这雨都下半个月了,比女人的大姨妈住得还要久!郭凡说。
没错,武汉就如一个内分泌失调的病人,要么阴虚内湿,要么高烧火旺,不下雨不出太阳的时候,却又通体冰凉,一如这个城市里的我。
在汉阳桥头,一辆殡仪车从我左边加速超过,车上哀乐低回,一股强烈的消毒水气味呛入鼻子,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路边的龟山如同一座阴森可怖的坟墓,想要把我深深埋葬。
1
跟橙子分手后,我对这个世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过隧道时总担心山体会塌方,过桥时总担心桥会垮,坐地铁时总担心会出轨。这种不安全感来源于不信任,我不信任隧道和桥梁的质量,不信任地铁司机的技术水平和敬业精神。或者说,我不信任整个世界,它遍布伪装的陷阱,我们一不留神就会掉进血盆大口。就好像那些致命的病毒,不知潜伏在哪个角落里,瞪着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随时扑到某个它看不顺眼的人身上。没有谁对病毒绝对免疫,药物研制的进度永远跟不上病毒变异的速度。在这个危机四伏的自然界里,我们是极其渺小的,随时可能成为被捕食的猎物。
郭凡比我还悲观,他现在高度怀疑地球就是外星人开发出来的一款电脑游戏,不仅我们的吃喝拉撒睡,就连整个人类历史都是预设好的程序,我们全都是按照电脑程序在生活。真实只是表象,虚拟才是本质。想到一群外星人整天在电脑屏幕前观察我们,操纵我们的生活,我顿时有一种被人当猴耍的强烈不适感。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层里竟然漏出一线阳光。湿漉漉的地面和草木被阳光炙烤,蒸腾出的热气反而让人更不舒服。我们要去的这座棉纺厂在汉江边,九十年代末就已经倒闭。门房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以前在厂里人事科工作。厂子倒闭后他无所事事,义务守传达室,看管那些生锈的机器和各种尘封的档案,免得被人当废品偷走。他还负责收发快递,厂区宿舍里仍然住着十几户职工。琴台医院寻找张朵娜的电话就是打到他这里,他说厂里根本没这个人。
我说,爹爹,有没有可能是您岁数大了,忘记了?
不可能!我身体很好的,三高都没有!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厂里,谁家养过鸡鸭我都记得,一个大活人不可能不记得。
门房不服老,对自己的记性很有把握。
我把张朵娜的身份证照片拿给他看。
身份证上没有门牌号码,只有“汉阳棉纺厂宿舍”几个字。
门房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端详照片,然后摇摇头,说没见过。但我还是决定去问问其他人。进入厂区,时光好像回到九十年代。我很奇怪,眼前所见跟米小萌描述的梦境竟然相差无几,遍地杂草、散养的鸡鸭、废置的机器、破烂的厂房和随时可能坍塌的烟囱。连那几栋职工宿舍楼也跟她描述的一样——赤红色的苏式建筑方方正正,像本磨损了的《俄汉大辞典》。
经过一座废弃的水塔时,我看见一个少年用粉笔在塔墙上涂鸦。都是些几米风格的漫画,画功似乎还不错。我正在犹豫是不是找这个大孩子打听,他突然看见了我们,迅速消失在水塔后面,似乎很不喜欢陌生人打扰他的艺术创作。
我们继续往前走,留守厂区的基本都是老年人。我上前说明来意,他们全都摇头,表示没听说过张朵娜这个人。郭凡咬着我的耳朵说,没准他们都有老年痴呆,咱们得找个年轻点的打听。我看见不远处有片菜园,一个中年男子蹲在地上拔草。我和郭凡走过去。菜园很小,围着篱笆,蔬菜长得挺茂盛。
我上前搭讪,大哥,这菜长势不错啊。
郭凡不失时机地递过去一支黄鹤楼,一看就是有机蔬菜,吃了长命百岁。
中年男人接过烟,你们是哪里的?
我冒充无冕之王,湖北日报社的记者,找您打听个事。
郭凡替他点着了烟。
他抽了一口烟,问道,么事?
我把张朵娜的身份证照片给他看,认识这个女人吗?
地址是我们这里的,人冒听说过。
这分明是句废话,郭凡恨不得把那支烟抢回来,厂里的人你都认识啊?
那当然,我是看着这厂子建起来又垮了的。
这个张朵娜会不会是家属?我问他。
家属我也认得,这丫头应该不是我们厂里的。
谢过他,我们往回走,继续在这里调查似乎没有意义了。我突然想那张身份证会不会是假的,听了我的怀疑,郭凡一拍脑门,对啊,肯定是假身份证,不然不会查无此人!可那个女患者为什么要持一张伪造的身份证去看病呢,难道她是害怕暴露身份的逃犯?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值得深挖,也许能写一篇很吸引眼球的故事投给报社。但现在我对写这种赚稿费的文章毫无兴趣,我只是想帮米小萌查清张朵娜的身份,仅此而已。
郭凡兴奋地说,要真是逃犯就好了,我们去举报,会有奖金,还会成为见义勇为积极分子……
你个猪头!如果她是逃犯,小萌可能要等到她出狱才肯跟我们一起走。
郭凡说,弄不好她是个毒贩,抓住了就枪毙,小萌也就死心了。
我叫他别乌鸦嘴,我不希望这个张朵娜真的有犯罪嫌疑。确切地说,是我不想看见米小萌临别世界前再经受一次锥心刺骨的痛苦。查无此人可能有另外一个原因,改名了,厂里的人只记得她的曾用名,不记得她现在的名字。
不可能!名字能改,长相还能改啊?郭凡反驳道。
我还是存疑,女大十八变没听说过啊!
张朵娜身份证上的照片应该是二十出头拍的,跟她现在的样子差不多,略微年轻一点。我推测她近几年补办过身份证,不然照片应该是少女时期的样子。也许成年时期的张朵娜跟少女时期的长相有很大出入,再加上改了名字,厂里人认不出也就说得通了。
逻辑成立,但很牵强。郭凡说。
我决定先核实身份证的真伪再说,否则现在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再次路过那座水塔时,郭凡突然大叫,快看,这是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屁股上好像被谁重重踹了一脚,立即打了个激灵。塔墙上用黄色粉笔写着三个柳体大字——张朵娜。
是那个少年写的!我叫道,快,找到他!
我和郭凡在厂区找了一圈,连废弃的公共厕所都找过了,郭凡还探头朝女厕所里张望了几眼,但都没有发现那个少年。有一点不容置疑,那个少年肯定知道我们在打听张朵娜,也肯定认识她。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郭凡疑惑不解。
我不知道,可能是害羞。
我以前也是个非常害羞的少年,有轻微的社交恐惧症。我不敢在课堂上举手发言,不敢参加演讲比赛,不敢多看女同学一眼,陌生人一跟我说话我就脸红手足无措。这种情况直到我大学毕业才好转。
我很不明白——那个少年既然在厂区活动,应该就是棉纺厂的子弟。他认识张朵娜,为什么厂里别的人都说不认识?
会不会他只是听到我们在找张朵娜,然后就把这个名字写在水塔上面?完全是出于无聊,根本就不认识张朵娜?郭凡提出质疑。
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如果郭凡的推断成立,少年为什么不写“张多娜”或者“张朵腊”?打听时,我用的是半生不熟的武汉话,郭凡则是一口地道的武汉方言。在武汉话中,“多”和“朵”、“腊”和“娜”的读音几乎没什么区别。
那就曲线调查,先打听那个少年是谁。郭凡说。
2
我们返回传达室,向门房描绘了那个少年的体貌特征,说他喜欢写写画画,问门房认识不认识。门房摇头说,他没印象。还说不见得这个孩子就是棉纺厂的子弟,厂区后面有几堵围墙年久失修倒塌了,经常有外面的孩子从缺口钻进来玩。门房的话让我和郭凡深受打击,如果那个少年不是厂区的,那寻找的范围就太大了。我正想到厂区外围找一找,米小萌的电话打进来,她说半个钟头后下班,她还问了个让郭凡欢欣鼓舞的问题:
这段时间杨梅能不能住到你的旅社去?
杨梅本来在汉阳钟家村租了房子,是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连日下雨,房屋漏水,房东不肯花钱修,她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维修工人,就搬出去跟一个女同事合住了几天。今天那个女同事吞吞吐吐地说外地的男朋友要来,她立即知趣,说马上搬走。
当然可以!郭凡替我回答了。
我做了个顺水人情,表示同意,而且是包吃包住。对我来说,旅社多住一个人没有任何影响,不过是多开一间房,多摆双筷子而已。再说了,有杨梅在,郭凡这家伙就不会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了,我就可以多点时间跟米小萌相处。对了,三缺一,杨梅来了还可以凑一桌麻将。
米小萌非常开心,说我替杨梅谢谢你。我说客气什么,反正老郭负责清洁房间。郭凡急了,说我们的君子协定可没包括清洁房间!我说那我告诉杨梅,你嫌清洁房间麻烦,不想让她过来住。郭凡连忙说,别别别,来吧来吧,我代表五十六个民族热烈欢迎杨梅同学下榻“时光村落”旅社。
挂了电话,我和郭凡驱车直奔琴台医院后门,坐在车里等了一会儿。郭凡的心思现在已经不在张朵娜和那个少年身上了,他一个劲地提起杨梅,说头次见到这丫头就觉得两人有缘,还要我一定把杨梅的房间开到他隔壁。等了十几分钟,我看见米小萌和杨梅从医院里面走出来,郭凡的眼睛立即亮了,像点了一盏灯。杨梅说为了表示感谢,今晚她做饭。
郭凡一脸欢天喜地,说那我给你打下手。
杨梅很知趣地坐到后排,把副驾驶让给米小萌。
回昙华林的路上,我把下午去棉纺厂摸底的情况告诉了米小萌,说很遗憾跟那个少年失之交臂。米小萌显得很激动,说明天我上下午班,上午我们再去一次棉纺厂,一定要找到那个少年。
回到旅社,郭凡屁颠屁颠地跟在杨梅后面做晚餐,他主要是负责洗菜、切菜,掌勺由杨梅负责。两人一共整出四菜一汤,三荤两素。我很庆幸把杨梅留下来,她的厨艺比米小萌有过之而无不及。四个人把饭菜一扫而光,没有任何浪费。
趁郭凡和杨梅在洗碗时,我和米小萌在露台上聊天。夜色中的昙华林像一个沉睡的少妇,路灯照不见的地方全是秘密。好像有点夜露,湿湿的滴在脸上。她依偎在我怀里,我们好像做什么都是自然的,没有丝毫心理上的排斥。有时我想擦一下油腻的嘴,她马上会递过来一张纸巾。有时她看着书架,我会拿起一本她正要找的书递过去。似乎对彼此而言,我和她都是透明人,一眼能窥见内心。
她告诉我,张朵娜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还在恶化,随时可能失去生命体征,她想尽快查清楚张朵娜的身份。
你放心,只要找到那个少年,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我向她保证。
我给她看“张朵娜”三个字的照片。说那个少年绝对是知情人,现在关键是尽快找到他。打听他的下落应该比打听张朵娜容易一些。他既然在棉纺厂出现,就算不是厂里的子弟,他家应该也住在厂区附近。
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她问。
我说,我有印象。
那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头发比较长,显得有点叛逆。按理说,像他这种年龄的孩子,玩性最大,喜欢跟同伴一起玩耍,但他宁愿一个人写写画画。所以我判断他性格比较孤僻、内心敏感。这样的少年,即使印象不深,走在人群里也能轻易分辨出来。
回到大堂,郭凡和杨梅已经在茶吧聊上了。果然有了这丫头,这死胖子就不再纠缠我了。他跟杨梅大谈他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见到的杨梅树,高得快刺破天了。每到梅雨季节,他就缠着母亲带他去外婆家摘杨梅。郭凡很会升华聊天主题,他说从小对杨梅充满了感情,不仅是因为杨梅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吃,更重要的是,那上面有他美好的童年回忆,还寄托了对外婆的思念。这真是一篇能打满分的小学作文。
杨梅听得哇了一声,你真是个重感情的男人!
那当然,以前我家养了几只鸡,每次宰了做菜,我都不忍心下筷子。郭凡越说越离谱。
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下筷子。
因为我这个人从小就同情心泛滥。郭凡大言不惭。
你直接上手抓鸡腿吃,根本不用筷子。
米小萌和杨梅全都笑了。
3
四个人闲得无聊,郭凡提议讲惊悚故事,每人轮流讲,还要求我把大堂的灯关掉,只点一根蜡烛在茶桌上。这是泡妞的惯用手法。带刚结识的女朋友去看部恐怖片,她一定会吓得主动往你怀里钻。电影散场,两个人的关系就会有质的飞跃。我以前在广告公司的一个同事,长得歪瓜裂枣,但用这招哄过不少无知少女,屡试不爽。
郭凡先讲,说有一次去义乌进货,那时他还在汉正街贩牛仔裤。他坐的是那种绿皮火车,半夜睡不着,就起来站在车厢连接处抽烟。他说自己背靠着车门,总感觉身后有人在看着他,回头一看,车窗外是寂静的原野和山峦。突然,他觉得有人在脖子后面吹气,他再次回头,发现车窗上紧贴着一张五官扭曲的脸。他吓了一大跳,连忙离开车门,站到过道中间。
就在这一瞬间,车门蓦地打开了,一股强劲的山风吹进来,还卷进来一张纸。
郭凡说,他至今不知道车门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打开,更不知道车窗上的那张奇怪的脸是想害他,还是想救他。如果没看见那张脸,他会继续靠在车门上,一旦车门打开,他就会摔下去,必死无疑。
杨梅问,是不是车厢过道恰好有人走过,影子投射在了车窗上,被他看成了鬼脸?郭凡说不可能,当时他特意观察过,周围根本没有人走过。
他还说了句让杨梅失声尖叫的话,山风卷进来的那张纸,竟然是冥币!
米小萌也讲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亲身经历——
高二那年暑假,她和几个同学去山里游玩,借宿在一座古庙里。她住的房内有口紧锁的樟木大箱子,四个角钉着铜皮,积满了灰尘。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在一座气派的大宅院里看皮影戏,丫鬟给她上了一盘猕猴桃。戏台在露天花园里,看到高潮的时候,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于是曲终人散。早晨梦醒后,她发现那口木箱子不知怎么打开了,里面装着水牛皮做的皮影道具,一摸,全是湿漉漉的,像被雨淋过。更诡异的是,原本关着的窗户也打开了,窗台上放着几个猕猴桃。离开古庙时,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守庙的老僧人,他说那口木箱子至少有十年没打开过了,那些皮影道具是清朝年间制作的,有几百年历史。
米小萌从小就爱看皮影,她想,是不是皮影有灵性,把她当知音,所以特意在梦中安排她当了一名观众呢?
郭凡分析说,会不会是什么小动物打开了窗户和箱子,还把采摘的猕猴桃扔在了窗台上。
那皮影是湿的怎么解释?杨梅问。
有可能是山间水汽大,露水重,凝结在了皮影上面,牛皮吸水啊。郭凡的解释有些牵强,但也貌似说得过去。
郭凡催杨梅也讲一个。
杨梅说我以前在梨园医院上班,就在东湖边,我每天都会晨跑。那时东湖远没有现在这么热闹,特别是早晨,很少看见人。有一天,我正在晨跑,看见前面的水杉树下蹲着一个男子。
他在随地大小便?个斑马的,太没素质了!郭凡显得自己很有素质的样子。
不是方便,是蹲着看什么东西。杨梅解释。
然后呢?米小萌问。
听见我的脚步声,那个男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走进了那棵水杉中。
我问她:你的意思是,他直接消失在树里面?
杨梅非常肯定,对!
怎么可能,人怎么可能走进树里?你肯定没睡醒,看花眼了。郭凡不相信。
一开始我以为他躲在树后,我还绕着那棵水杉转了两圈,但没发现人。然后我看见树下放着几张小卡片,还有几朵小花。
米小萌问,卡片上有什么?
都是些悼念之类的话,祝他一路走好,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哦,卡片上还有照片,是一个男人——就是消失在树里的那个男人!经常有人在东湖边骑行,前两天,有个骑手为了避让对面的摩托车,一头撞上路边的水杉,送到我们医院没抢救过来,是重度颅脑损伤。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米小萌也裹紧了自己的衣服。
杨梅说,看到照片,我脸都白了,连忙朝医院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那条路上晨跑了。
郭凡说,我要是死了,也要回来看看,是谁在为我哭泣,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如果人都不在了,知道这个还有什么用?杨梅说,死了想后悔都来不及了,所以我只求今生,不等来世。
只求今生,不等来世。杨梅的这句话似乎是只蚂蚁,在我心头咬了一口。
最后轮到我讲。
有一年我去湘西沅陵参加一位大学同学的婚宴,顺便见了一个笔友,我们在同一张报纸的副刊上发表过文章。沅陵古称辰州,以辰州符闻名。据说辰州符能驱鬼辟邪,也能请来鬼神替自己做事。笔友请我吃饭,他好酒,我酒量不行,他觉得无趣,就说请一个会喝酒的朋友来助兴。他拿出一张符,用筷子在上面画了几笔,点火烧掉。符纸全部烧成灰之后,他说请的朋友到了。
他那个朋友是什么样子的?米小萌很好奇。
我说,我根本就没看见人!我那个笔友加了个酒杯,倒满酒,不断跟那杯酒碰杯,然后把里面的酒倒进一只空碗里。如此循环往复。见我一头雾水,笔友说请来的是位纸仙,是明代的一位举人,出身贫寒,在上任途中遇到土匪打劫,被乱刀砍死。
个斑马的,刚中举就翘辫子了,还死这么惨,这也太背时了。
笔友还说,纸仙告诉他,我几年后有一场大难,但有贵人相助,能逢凶化吉。饭后,他念念有词,说把纸仙送走了,我根本不信,觉得他喝多了,在胡说八道。
我也不信!杨梅说,空口无凭,肯定是说酒话。
郭凡附和杨梅的话,摸不着看不见,太没有说服力了。
听我说完,笔友要我喝他刚才倒进空碗里的酒。我喝了一口,毫无酒味,完全是白开水。
郭凡和杨梅面面相觑,张大了嘴。
笔友说,酒已经被纸仙喝了。纸仙说没有他爹酿的桂花酒好喝。事隔多年,我仍然无法判断沅陵的那个笔友到底是在发酒疯,还是真的请来了所谓的纸仙。
米小萌问,纸仙不是说你几年后有一场大难吗,准不准?
我说,我没把这当回事,没去想过准不准。
那你现在想想,对了,他说是几年后?
我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五年后。
郭凡问我,五年后你有没有嫖娼被抓,偷情被捉,到医院男科去检查,说你有梅毒?
我说,杨梅同学,你现在知道老郭的德行了吧,他肚子里全是男盗女娼。
杨梅吃吃地笑,难怪他肚子这么大,像怀了五个月身孕。
我说,怀的还是个私生子。
米小萌揉着腰,说,别让我再笑了,我笑得肾都疼了,你还是仔细想想五年后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我点了支烟,认真想了下。突然记起那年秋天,我在协和医院做脑瘤手术,命悬一线,我爸妈从湖南来到武汉陪护。因为担心再也见不到我,我妈成天哭。正好有位美国脑科专家来协和学术访问,他在国际脑科学界是权威。在他的建议下,协和的医生调整了我的手术方案。整个手术过程非常顺利,我死里逃生,很快恢复了健康,一点后遗症都没有留下。
三个人一致认定,纸仙说的就是这件事,那位美国专家就是我的贵人。但我还是有些疑惑,如果纸仙真的那么灵验,为什么没有算到我这个夏天要告别尘世?对常人来说,死亡难道不比生一场大病更可怕吗?不过转念一想我又释然了,对我来说,死亡不是苦难,而是一种解脱,是另外一段生命的开始,所以纸仙没必要提醒我注意防范。
这天晚上我们聊得很尽兴,到凌晨才各自回房间睡觉。我履行承诺,把杨梅的房间开在郭凡的隔壁。
杨梅问我,你们俩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板?郭凡抢着回答,旅社不是叫“时光村落”吗,他是村长,我是村支书,你和小萌都是来扶贫的干部。
杨梅笑道,你们都是老板,我们是小护士,怎么还要我们来扶贫?
郭凡一本正经,我们是精神上的穷人。
我把沉浸在亢奋中的郭凡推进他房间,并郑重提醒他不得骚扰扶贫的女同志。
我躺在雕花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像一幅年久泛黄的山水画,又有点像一个古怪的几何图形。我突然想起了米小萌梦境中的那个小纸人,他会不会就是水塔边那个画画的神秘少年?
4
第二天清晨,郭凡史无前例地起了个早,下了一锅味道还算鲜美的馄饨,杨梅吃得赞不绝口,郭凡的脸笑成了菊花。医院食堂做的是大锅饭,比街头卖的盒饭还难吃,杨梅说她太幸运了,住在这里可以天天改善伙食。我开车把杨梅送到琴台医院,然后和米小萌、郭凡去了棉纺厂,直奔那座废弃的水塔。
我们没看见那个少年,但“张朵娜”三个字还在。
昨天那几幅漫画也还在水塔上,我和郭凡仔细确认了一下,数量没有增加,说明少年今天没有来。是守株待兔还是主动出击,三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分歧。郭凡认为就在这里等比较好,以静制动,我和米小萌认为应该去周围寻找。最后达成一致,郭凡留守,我和米小萌去厂区外面打听。
厂区外围散落着一些民居,都是灰头土脸的老式房子。今天没有下雨,我和米小萌手挽着手走在龟山脚下,一路上鸡犬之声相闻,炊烟缭绕,灌木丛里开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像是突然到了乡下。我们接连问了几户人家,都说不认识那个少年。我正有点灰心,前面走来一对少男少女,两人举止很亲昵,一看就是学生情侣,避开家长来这里约会的。米小萌上前打听,同学,不好意思,打听个人。
什么人?少男问。
米小萌描绘了那个少年的体态特征,并且特别强调他会画漫画。
那不是——
少女连忙拽了下少男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说,似乎是不想惹麻烦。
少男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改口,对不起,不认识。
说完,他拉着少女就要走。
我立即拦住两人,故作严肃地说,我们是派出所的,找他有重要的事情核实,你们最好说实话,不然我们会通知你们的学校,说你们知情不报。
孩子毕竟是孩子,一下就被唬住了。
早恋在学校是被严令禁止的,他们当然不想公开。
少男看了少女一眼,然后怯生生地说,应该是“耗子”,我们学校的。
从他的讲述中,我知道耗子的大名叫丁浩杨,是汉阳中学高二学生。因为喜欢独来独往,性格孤僻,经常贴着墙根走,名字中又有一个“浩”字,所以被同学取了个外号叫“耗子”。丁浩杨的家在南城巷,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世了,他父亲靠开“麻木”(武汉人对“摩的”的称呼)养家糊口。他沉默寡言,成绩也不太好,不过很会画画,作品在杂志上发表过,还在市里的美术竞赛得过奖。
告别那对少男少女,我们回去找到正靠着水塔打瞌睡的郭凡,三个人上了车,直奔南城巷。郭凡告诉我们,蹲守的时候,又看到昨天那个在菜园拔草的中年男人了。那男的说,厂里有个叫张建红的职工,以前收养过一个女孩,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张朵娜。张建红不到三十岁就因工伤病退了,不住在厂里,住在汉阳添福巷,因为坐过牢,别人都躲着他,所以他的情况很少有人知道。
米小萌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南城巷和添福巷相隔只有几百米,如果张朵娜就住在添福巷,丁浩杨认识她是完全可能的。
现在,张朵娜、张建红、丁浩杨,这三个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了。
我们决定先去添福巷找张建红,大人应该比孩子更靠谱。
5
从龟山去添福巷也就几分钟的车程,我把车停在巷子口。
这是一条七弯八拐的老巷子,像这座城市发了炎的阑尾,到处脏臭不堪。米小萌说她有鼻炎,对气味非常敏感,为了遮挡臭气,她戴上了一副口罩。
我随便敲了一户人家的门,一个中年女人开门问,搞么事?
我问,大姐,打听一下,张建红家在哪里?
中年女人一愣,你们找他干什么?
我扯了个谎,我是他的远房亲戚,到武汉来出差,顺便过来看看他。
郭凡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以前我们经常在一块儿喝酒,有两年没有联系了,忘了他的手机号了。
中年女人惊讶地看着郭凡,你什么时候跟他联系过?
郭凡说,去年,哦不,好像是前年。
中年女人浑身一哆嗦,往后退了两步,看郭凡的样子像看到鬼,你别吓我!
郭凡说,大姐,我吓你干吗,前年春天,我还和他下过棋呢。他个臭棋篓子,老悔棋。
中年女人说,你们找错人了吧,他都死了十几年了!
我们三个人全都愣住了,这实在太意外了。
郭凡反应也够快,他一拍脑门,人没找错,是我记错了,跟我下棋的不是老张,是老张他表弟。
郭凡越说越离谱,我把他拉到一边,上前问,那他的养女在家吗?
早就不住这了!
他的养女是不是叫张朵娜?我追问。
对啊,但好几年冒见到她了。
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大姐,张建红家怎么走?我又问。
他家里冒得人,你们去搞么事?
我说,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去认个门也好。
前面岔路口左拐,走到头再右拐,283号。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张建红的家。
这是一座低矮破旧的平房,爬满葡萄藤,屋顶积满落叶。门是那种老式的木门,油漆斑驳,隐约可见两尊门神,但纸张早已残缺泛白。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因为玻璃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根本看不清里面。郭凡扒拉了一下那把锁,竟然开了,估计是锈蚀得太厉害了。
推门进去,我立即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屋里光线昏暗,阴冷潮湿。我找到电灯开关,灯亮了。屋里除了客厅,还有两个卧室,面积都很小,全是老式家具和老式电器。墙角堆放着几个空酒瓶,桌上还有只大玻璃瓶,装着半瓶药酒,颜色金黄透明。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药酒瓶里不仅泡着各种药材,还盘踞着一条银环蛇,当然是死蛇。看来张建红是个酒鬼。
这药酒喝了肯定滋阴壮阳发奶!搁这里糟蹋了,要不咱们抱回去?郭凡垂涎欲滴。
我说,你不怕张建红半夜过来敲你的门,你就抱回去喝吧。
这句话彻底打消了郭凡把药酒占为己有的念头,但他还是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卧室里突然传出米小萌的啜泣声,我和郭凡冲过去,发现卧室墙上粘贴着好几张彩色照片,全是少女时代的米小萌,不,是少女时代的张朵娜!米小萌激动万分,她摘下了口罩,正对着那些照片哭泣。
我们终于找到了张朵娜的家!
我和郭凡都没有说话,此时她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宣泄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感。我把墙上的照片揭下来,揣进口袋。郭凡打开衣柜,里面还挂着不少衣服,但都是早就过时的款式。我拿起床头的一本书,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书页已经被老鼠咬得残缺不全。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走过来,目光警惕地打量着我们,你们是哪个,在这里搞么事?
我说,我们是张建红的远房亲戚,来串门的。
人都死了,串么斯门?你们到底是搞么事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很严厉,把你们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你又不是警察,凭什么查我们的身份证。郭凡开始耍横。
我是这里的居委会主任,你们未经允许,随便跑到别人家里来,我有权盘问!中年男人毫不示弱。
米小萌擦去眼泪,正要把身份证递过去。
中年男人看见了她的脸,惊讶地说,这不是娜子吗,你么斯时候回来的?
我们立即明白,他把米小萌当成张朵娜了!
米小萌一时没反应过来,中年男人说,娜子,我是蒋汉良啊,就住你家斜对门,你不认得我了?
米小萌终于清醒了,她说,我不是张朵娜,我是张朵娜的姐姐。
叫蒋汉良的男人张大了嘴巴,他根本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跟张朵娜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郭凡递给蒋汉良一支黄鹤楼,我找了几把椅子,擦掉上面的灰,四个人就坐在客厅聊了起来。米小萌把自己的身世和发现张朵娜的经过,以及我们来这里的目的,都告诉了蒋汉良。
张建红是怎么死的?米小萌问。
喝多了,在归元寺后面的铁轨上睡着了,火车轧死的,十几年前的事了。
蒋汉良说,张建红以前是棉纺厂职工,在一次锅炉爆炸事故中受伤,摘掉了脾脏,办了病退。他喜欢喝酒,喝多了就发酒疯,还打老婆。老婆要跟他离婚,他不肯,老婆就偷偷跟人跑了。还有一次,他用酒瓶戳破了别人的眼球,判了四年徒刑,实际只坐了三年零六个月就出来了。
米小萌的眼圈红了,张朵娜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境遇可想而知。
张朵娜是什么时候被收养的?我问。
张建红结婚冒得几年,他老婆查出不能生育,他们就领养了娜子。
米小萌问,那为什么张朵娜身份证上的年龄比我大两岁?
这个……好像是因为娜子想结婚,年龄不够,找关系改了年龄,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蒋汉良说,她肯定冒得三十一岁,我闺女今年才三十二,张建红收养娜子的时候,我闺女已经会唱《小燕子》了。
年龄的问题终于搞清楚了。
张朵娜不住这,那住哪儿呢?郭凡问。
好像是住武昌,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清楚。张建红死后没多久,她就搬走了。
再也没有回来过吗?我问。
回来过几次,但每次冒住几天就走了,回来她也不出门,就一个人待屋里头,不晓得在搞么事。
最近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米小萌问。
……好像是三年前,七月间,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了。
她在什么单位上班?我问道。
不晓得。
郭凡问,那她丈夫在哪个单位?
不晓得。
米小萌问,她有孩子吗?
不晓得。
武汉是座非常市民化的城市,巷子就是个大家庭,各家各户几乎藏不住什么秘密。但这么简单的信息蒋汉良一问三不知,看来张朵娜跟街坊相处并不融洽。
米小萌问,她过得好吗?
听到这句话,蒋汉良的表情明显不自然起来,他支吾着,这个……怎么说呢……娜子她……唉,都过去了,就不提了。
米小萌看着蒋汉良,对我妹妹来说,都过去了,对我来说,还没过去。我是她姐姐,我想知道!
蒋汉良犹豫着,郭凡又给他递了支烟。
蒋汉良还是说了——张建红夫妇俩根本不怎么管娜子,是张建红的母亲把娜子一手带大的。张建红不光打老婆也打娜子,经常把娜子撵得满巷子跑。张建红坐牢那几年,娜子倒是自由了,但张建红出来后,她日子又不好过了。为了躲避养父的毒打,她经常夜不归宿,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哦对了,张建红的母亲在儿子出狱没多久,就得胃癌死了,娜子更没人管了。初三下学期体检,娜子被查出怀孕,有四个月了。
我们都很震惊,没想到张朵娜的遭遇这么不堪。
孩子是谁的?米小萌的声音有点变形,像是从劣质麦克风里跑出来的。
一个外号叫“小四”的人,大名叫曹磊,是汉阳有名的流氓。
我发现米小萌的身体在微微战栗。
个斑马的,初三还没成年呢,这狗日的也下得了手!郭凡愤然。
也有人说孩子的父亲是……是张建红。
米小萌捂住嘴,控制自己不哭出声。
畜生!不,畜生不如!郭凡骂道。
警察没调查吗?我压抑着愤怒。
查过,但娜子一口咬定孩子是小四的,而且她是自愿的。那时她已经满十四岁了,强奸也算不上。
我说,那怎么怀疑孩子跟她养父有关?
有街坊看见张建红买避孕套,你们知道的,他老婆早跑了。
那也有可能是给特殊行业做贡献。郭凡说。
不止一个街坊在张建红家的垃圾桶里发现用过的避孕套,他不会把小姐带家里。
米小萌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整个身子抖动得厉害,就好像被强暴的是她。
那个孩子怎么处理的?我问蒋汉良。
还能怎么处理,引产呗,我老婆带她去的医院。蒋汉良叹了口气,这件事以后,她就辍学了,整天跟小四那帮混混在一起,派出所进去报到过好几次。
我终于明白添福巷的街坊为什么对张朵娜的情况知之甚少了,这样的问题少女当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对了,您不是说她改身份证是为了结婚吗,她跟谁结婚?
跟小四,后来又听说没结成,现在跟谁就不清楚了。
小四住在哪儿?我想也许能通过小四打听到张朵娜的一些情况。
跟我妹夫一个小区——七里庙小区。听说他坐过牢,还有艾滋病,这种祸害,你们最好别去惹。
告别了蒋汉良,米小萌的情绪还是很低落。经过位于巷内的铁佛寺时,我看见庙门紧闭,里面似乎正在举行某种法事。我们在庙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木鱼声、钟声、唱经声和香火的气味从门缝里飘出来,透着些许诡异。
米小萌说,都是被抱养的,她完全没想到妹妹的生活跟她反差这么大。
也许她现在嫁了个好男人,先苦后甜。
但我自己都觉得我这话不靠谱,如果张朵娜有个好丈夫,不至于妻子失联了好几天都不露面。我问米小萌还去不去找丁浩杨,她说要上班了,下次吧。
我开车把她送到琴台医院,然后和郭凡在车内默默抽了支烟。我们都感叹命运无常。如果米小萌的养母提前两天去福利院,或者张建红收养的是米小萌,而不是张朵娜,两姐妹的命运都会完全改变。有时幸与不幸,就在一念之间。
郭凡问我现在怎么办,我说先去找那个小四。从蒋汉良的讲述来看,小四在张朵娜的少女时代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甚至可能影响到了她现在的生活。至于蒋汉良提到这个流氓有艾滋病,这根本不能吓倒我们。对于我们这种即将杀死自己的人来说,任何病毒都不是威胁。因为我们向往的不是生存,而是死亡。
1
我和郭凡在钟家村的一家湘菜馆吃了午饭,然后驱车去了七里庙小区。一个年轻的保安把我们拦下,说外来车辆和人员未经业主允许,一律不得进入小区。
我说,我们找人,马上就走。
不行!年轻保安说,前些天小区接连发生了好几起盗窃案,现在必须严控。不过,你们可以打电话把要找的人叫出来。
我说,我手机刚刚被偷,朋友的电话都没了。
年轻的保安说,那就没有办法了。
个斑马的,白宫老子都去过,都没有进你们这个破小区难。郭凡骂骂咧咧。
一个年长的保安走过来,你们找哪个?
我说,找曹磊。
听到“曹磊”这个名字,两位保安对视了一眼。
小四?年长的保安问。
对,他是我哥们儿。郭凡话里带着威胁,不让我们进去找他,他会出来找你们的!
年长的保安连忙打开电子门,原来是四哥的朋友,早说啊,进去吧。
我开车扬长而入,停在一棵香樟树下。蒋汉良并没有说小四住哪栋楼哪个单元,我们只能徒步穿梭在各栋楼房之间喊小四。七里庙小区很大,沿车道走一圈都得二十来分钟,我们喊了两圈,狗都没回应一声。
我们坐在小区的凉亭里,正在商量是不是回去找保安问问,一个瘦高瘦高的男人走过来,他约莫三十五六岁,问道,你们找小四?
你认识?郭凡反问。
我看见他的下巴上有道刀疤,左手背上还有文身——是条蜈蚣。
他眼里突然露出凶光,要是来找不痛快的,就赶紧滚!
我意识到他就是小四。我说,哥们儿,我们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找小四聊聊张朵娜的事。
我就是!他狐疑地看着我们,你们跟张朵娜什么关系?
我递过去一支黄鹤楼,把来这里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他缓缓吐了口烟圈,说,我有八年没看见她了。
她三年前还回过添福巷,你没见到她?郭凡有点意外。
他摇头,八年里,我经常去添福巷283号,看她回来了没有。但每次都没看见,可能三年前那次我和她正好错过了。
能跟我们说说你和张朵娜的事吗,从怎么认识的开始。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他望着阴郁的天空,目光飘忽。
我们是她姐姐的朋友。郭凡说。
跟我有狗屁关系!
我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他面前。
我知道他这种人最想要的是两样东西——钱和女人。
打发叫花子呢。他一脸不屑。
我又加了两百块钱。
他还是冷笑,兀自吐着烟圈。
我一咬牙,又加了三百,一共一千。
他这才收起钱,揣进口袋。
他大口抽着烟,随着他的讲述,他下巴上那道刀疤像蚯蚓一样在春天雨后的泥地上蠕动,给人一种很恶心的感觉。
他是枕木厂的子弟,在家里排行老四,他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在社会上打滚。因为手狠,打架不怕死,在道上混出了点名声。他是在钟家村的一家网吧认识张朵娜的,那时她刚上初一。有一天,她忘了洗养父的脏衣服,她怕回去挨打,就想睡在网吧,但又没钱。他给网吧老板打了声招呼,老板就没收她的钱,以后她来玩也都是免费。她很感激他,两人就这么好上了。有他罩着,至少在校内校外没人敢欺负她。他经常带她去打台球、溜旱冰、看电影,去鹦鹉洲钓刁子鱼,去西门天主堂学着大人的样子做礼拜。她喜欢听圣歌,喜欢看教堂的玫瑰窗。他还带她去看打群架。有一次在老贡院牌坊,他和四个小弟拎着开山刀,把对方十个人追得抱头鼠窜,最后跪地求饶。那是他最得意的一次战绩,也确立了他在汉阳黑道上的江湖地位。
说起以前的辉煌,小四脸上呈现出得意之色。他说,那一架要不是娜子在旁边看,我早就尿了,对方十个人啊,个个人高马大。
这些打打杀杀的黑道往事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肉跳。这是一种我无法想象的血色青春,而我的青春只有幻想、迷惘和孤独。
她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郭凡更好奇这个。
他眼神阴鸷,手背上文的蜈蚣狰狞可怖。他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
不知道。
张建红到底有没有侵犯过她?我问。
他点点头,很多次,个婊子养的!
张朵娜告诉你的?
他又点头。
警察找她调查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说?我不解。
张建红是她养父,她给他留了点面子。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带了两个弟兄,在归元寺后面堵住了那条老狗,把他揍了个半死。
小四脸上有种复仇的快感。
我突然记起蒋汉良说过,张建红是死在归元寺后面的铁轨上,顿时不寒而栗。
警察没找你们麻烦?我试探性地问。
他冷笑一声,没回答。
你们不会是把他扔在铁轨上了吧?郭凡问话没我这么含蓄。
小四圆滑地说,好多年前的事了,记不清楚了。
我压抑着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憎恶,继续问,你们想过要结婚吗?
当然!我玩过的女人至少有三位数,捆一块儿都不能跟她比。为了跟我打结婚证,她十八岁那年,把年龄改大了两岁,我找关系办的。
你们结婚了?
去打结婚证的路上,我接到一个哥们儿的电话,要我去帮他收一笔烂账。我想顶多半天工夫,就先去了我哥们那里,结果出事了。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
出什么事了?
收账的时候,对方也叫了人,双方打起来了。我用刀捅破了别人的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有人报了警,我进去了,蹲了两年。
这两年张朵娜在干吗?
白天睡觉,晚上在汉口酒吧一条街推销酒水。哦,我也是出来后才知道的。
那地方我去过,一到夜晚就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有种颓靡浮华的气息,连空气里都是荷尔蒙的味道。推销酒水的女郎都穿着暴露,搔首弄姿,说话嗲声嗲气,脸上带着虚假的笑容。白天在写字楼里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晚上到了这里就卸下了面具,充分宣泄着原始的本能,所以这条街是一夜情和“捡尸”的高发地。
我出来后发现,才两年,世道就全他妈变了,好几个小弟跟了别的老大,娜子也不肯跟我去打结婚证了。小四脸上堆起了一层阴霾。
为什么?
她说跟我不合适,要跟我分手。
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可能吧,女人都贱!
你同意分手?
没有,老子的东西,老子得不到,别人也休想碰!小四蛮横地说。
后来呢?
她躲着我,再后来,就不见了,手机也打不通了。娜子是我唯一动了结婚念头的女人,我们要是结了婚,我他妈也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胶囊晃了晃——是治疗艾滋病的药物艾立康。他说,我是被一个发廊妹传染上的,那婊子长得有几分像娜子。
从七里庙小区出来,车子开上汉阳大道。我打量着那些隐匿在高楼大厦之间的晦暗小巷,仿佛看到了张朵娜的少女时代——她惊恐地跑出那座不能称之为家的房子,风撩起她劣质布料做的短裙,露出大腿上的片片瘀青。画面很快又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她头发染成红色,叼着烟,身穿低胸装,在网吧里边打游戏边大呼小叫,旁边的男人猥琐地盯着她发育饱满的胴体;夜色阑珊,她和几个小青年举着啤酒瓶在路边摊吃烧烤,她喝得东倒西歪,呕出一地腥臭的青春。
路过归元寺后面的那条铁道时,我靠边停车。这里以前有一条运送枕木的专用铁轨,每隔一两个小时,就有一辆冒着蒸汽的火车驶过。如今铁轨大部分被拆除,在这修了一个花鸟市场,剩下的铁轨隐没在荒草中难觅踪迹。我和郭凡下了车,沿着归元寺的后墙寻找铁轨,想象张建红在这里被小四堵截的画面。那必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殴,我似乎闻到了仍然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听见了火车刺耳的刹车声。
张建红到底是喝醉了睡在铁轨上被轧死的,还是被小四一伙打昏了,故意扔在铁轨上?郭凡看着一段严重锈蚀的铁轨问我。
我望着归元寺藏经楼屋檐下悬挂的风铃,说这有意义吗?
个斑马的,当然有意义了,一个是意外,一个是谋杀,性质完全不同。
我不是警察,张建红怎么死的我不关心。对我来说,生存有各种意义,死亡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摆脱肉体的羁绊,离苦得乐。
天空又开始飘起霏霏梅雨,归元寺内的梵音不绝于耳,像是在用暗语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我决定去趟汉口酒吧一条街,张朵娜的少女时代还有一些空白需要细节来填补。
郭凡说,白天酒吧街不营业,你找鬼打听去?
但我还是打算去碰碰运气。
2
酒吧一条街位于老汉口的中心地带,清末民初这里是法租界,全都是西式风格的老房子,洋味十足,近现代史上的许多大事件都在这条街上发生。但我们没赶上夜晚的繁华喧嚣,或许是因为连日梅雨的缘故,白天这条街上行人稀少,有种深山古寺般的寂静。而我和郭凡就像灵异世界里的两个影子,模糊而虚幻。透过临街的落地玻璃窗,我看见一个叫“江上渔火”的酒吧里有人活动。我和郭凡推门而入,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青年男子在里面吸尘,看见我们进来,他连忙说,对不起先生,现在不营业。
我打量着这个酒吧,装修色彩斑斓,有点梦幻。
我说我们不消费,打听个人。我把手机里张朵娜的照片给他看,见过她吗?
黄毛瞄了一眼照片,你们是干什么的?
郭凡套近乎,递给他一支黄鹤楼。
黄毛说,谢谢,我不会。
我们是琴台医院的保安,她是医院收治的病人,一直昏迷不醒,身上也没有任何证件,我们想核实她的身份,通知家属。
怎么找到这来了?黄毛半信不信。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我们也是打听了很多人才找过来的。
他放下手里的吸尘器,喝点什么?
我知道有戏,掏出三百块钱递给黄毛,两瓶香槟,剩下的是小费。
他收了钱,去倒香槟,还放了张老唱片,是尼古拉·德·安捷罗斯的《安娜小笺》。我和郭凡在吧台前坐下来,在这种催生荷尔蒙的梦幻之地,两个油腻的大男人面对面,总觉得有点怪异。
黄毛边擦洗玻璃杯边说,那女的以前在这一带推销酒水,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大家都喊她娜子。
看来黄毛没有认错人,我随手拿起一个色子把玩。
黄毛把香槟递给我和郭凡,自己倒了杯果汁。
我喝了口香槟,口味不怎么好,应该是最便宜的那种。
黄毛说,娜子在酒吧一条街很有名,当然是因为她漂亮性感,说话也讨人喜欢,客人都很照顾她的生意。她每天晚上跑很多个场子,我们酒吧只是其中一个。她很大方,经常用客人给的小费请酒吧的服务员、保安、驻唱歌手消夜。遇到客人骚扰,大家都愿意给她撑台面。追求她的男人很多,经常有人给她送花、点歌,也有土豪想包养她。听说有个大老板愿意出两百万,包养她三年,还送常青花园的一套三室一厅给她。但她没答应,说自己有男朋友。一开始我们以为她只是找个借口搪塞,后来才知道她真的有男朋友,好像是混社会的,因为打架捅伤了人,在坐牢,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你知道她后来去哪儿了吗?我又倒了杯香槟。
黄毛喝了口果汁,这我还真不知道。两位大哥,我跟你们说啊,娜子在我们这就是个传奇,她走了以后,酒吧一条街还留有她的种种传说。
好吧,你继续。我在香槟里加了一块冰。
你们知道的,这条街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不少人打娜子的主意,有的人是真心喜欢她,有的人是想害她。娜子跑场子很累,有时会抽几支香烟解解乏。有个外号叫“章鱼”的地痞,在娜子的烟里偷偷掺了白粉,一来二去,娜子就上瘾了。
我和郭凡都很吃惊。
“章鱼”强迫娜子用仙人跳勾引男人,娜子不干,“章鱼”就不给她白粉。娜子只好自己去买,结果被警察抓了现行,送去强制戒毒三个月。
她戒掉了吗?郭凡问。
戒了,出来后她不推销酒水了,就在酒吧当服务员。哦,就是对面那家“老炮楼”。
透过落地玻璃窗,我看到了对面的“老炮楼”酒吧,外观比“江上渔火”气派,门口摆着一尊仿古的青铜大炮,炮口朝天,有种强烈的性隐喻。
黄毛说,拉娜子下水的“章鱼”也没好下场,后来因为吸食毒品过量,暴死街头。再后来,娜子的男朋友出来了,要带她去打结婚证,她不肯。
她是不是跟别人好上了?我很好奇。
反正我没看见她跟谁好。后来她突然没来上班了,听说连当月的工资都没领,电话也一直关机。有人说她被大老板包养了,也有人说她跟男朋友吵架,跳江了。总之,她再也没有在这条街上出现过。
她失踪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道。
黄毛想了想,大概八年前吧,好像是立秋不久。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那家酒吧的服务员,那时我们刚认识。
这跟小四说的时间是吻合的。
3
傍晚时分,我开车在银杏树下接到了两位白衣天使。返回昙华林的路上,我没有跟米小萌提起找小四和黄毛的细节,说要再梳理一下。张朵娜鲜血淋漓的往事完全颠覆了我的三观,就好像刚刚看了一部残酷的青春片,我还没有从愕然和抑郁中抽离出来,我需要时间来消化那些超出我想象的剧情。
晚饭后我和米小萌去了楼顶露台,我这才把打听到的细节告诉她。米小萌裙摆飘飘地站在风里,看着夜色中沉寂不语的修道院,泪光盈盈地说,为什么会这样?我妹妹太可怜了,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上帝对她太不公平了!
除了张建红的老母亲给过张朵娜一点稍纵即逝的温暖,张朵娜的少女时代完全是铅灰色的,如同这个仲夏盘旋在武汉上空的梅雨,让人压抑绝望。即便长大成人,张朵娜仍然没有摆脱生活的不幸,她肝昏迷,命如累卵。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米小萌依偎在我怀里,喉头哽咽。
我努力思考该如何回答。张朵娜似乎是误入歧途,但她走的每一步路都别无选择。就像这几年来我遭遇的各种不堪——失业、失恋、病痛、生意亏本,扪心自问,我也没做错什么。那么,是生活出错了吗?我想,也许真正的错,是我们都不该来到这个烦恼的世界。可是,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是我们的选择,我们连自由选择生命的权利都没有,连出生都是被动的。
我希望她早点好起来,过上正常的生活。米小萌说。
我抚摸着米小萌的头发,如果她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你真的这么想吗?米小萌抬头看我,我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是凉的,我像是抱着一块冰。
我说,只有在另外一个世界,才能体验到永恒的快乐。
米小萌没有附和我的话,她沉默地蜷缩在我怀里,像只温驯的小宠物。
我能理解她的沉默,毕竟我们谁都没有权利代替别人选择生死。
我和米小萌从露台下来,郭凡正在茶吧跟杨梅大谈他的辉煌创业史和惨痛婚史,和跟我讲的版本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少了些颓废和不堪,多了些悲壮和无奈。总之,他从一个千万富翁沦落到跟我“合伙”开旅社,不是他自己出了问题,是时运不济,是被小人陷害。妻子跟他离婚,也不是因为他包养小三,而是因为妻子缺乏进取心,庸俗市侩,跟不上他不断向上攀登的脚步,淘汰是必然的。我心里叹了口气,这家伙不去做传销真是埋没了人才。
四个人捉对打升级,我和米小萌配合默契,一直压着郭凡和杨梅打。杨梅有些沮丧,郭凡却毫无荣辱观念,一直笑嘻嘻地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牌局重新开始,杨梅说她昨晚梦见鬼了,披头散发,来掐她的脖子。郭凡立即表示要见义勇为,他叮嘱杨梅,要是再梦见鬼,就敲墙板叫他,他一身正能量,阳气足,有他陪着,就等于戴了一个护身符,保证睡得特别踏实。
我说,杨梅同学本来只是梦见了一个并不存在的鬼,你要是半夜去了她房间,那就是遇见真正的鬼了——色鬼,她更害怕。
米小萌笑着说,你就不能给老郭留点面子,他的画皮刚一披上就被你揭穿了。
杨梅也说,郭支书,你跟程村长这是有什么怨什么仇,他一下就把你打回原形了。
个斑马的,别听他妖言惑众!郭凡说,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人不好色,人类如何繁衍发展?再说了,色鬼怕什么?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不是鬼,都是人,有谁听说过鬼害人了?都是他妈人害人!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死胖子有时语出惊人,从他臭嘴里蹦出的一些话充满睿智,堪称人生格言。确实如此,除了自然灾难,这个世界所有的伤害都是人带来的,战争、瘟疫、谋杀、种族歧视、诬陷、背叛、强暴……统统都是人为的。鬼害人基本都是子虚乌有,人害人却是屡见不鲜。
打完第三条龙,我们都回房间睡觉了。我刚关掉走廊里的灯,一双温软的手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的腰。米小萌穿着单薄的睡衣,里面完全真空。我们的身体像蛇一样纠缠在一起,她解开腰带,睡衣如同蛇蜕皮般掉在地上,雪白的肌肤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托在我手掌上的两只肉鸽躁动不安,发出了饥饿的啼叫。
这天晚上,米小萌给了我一种新奇的体验。我们偷欢的位置离郭凡和杨梅的房间咫尺之遥。我们不敢出声,把声音转化为纠缠彼此身体的力量。黑暗而开放的空间加速了荷尔蒙的分泌。
我像一辆加足了马力的小火车轰鸣着开进隧道,车轮在铁轨上急速摩擦,闪烁着耀眼的火花。随着小火车的飞驰,我越来越有种挣脱地心引力的快感,仿佛再加把劲,就可以从地面腾空而起,直冲云霄。就在这时,一种不可名状的焦虑感袭来,在无边的黑暗中,我的小火车突然失去了驱动力,慢慢往后滑行,直到完全退出隧道,像一堆锈蚀的废铁毫无生机。
米小萌默默地走回房间,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我听见房内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狂乱的梅雨敲打在玻璃窗上,又像是谁在偷偷啜泣。
1
第二天,米小萌起得很早,我们进餐厅的时候,她已经下好了四碗飘着芝麻酱香的热干面。昨晚她还是一片汹涌澎湃的大海,把我推上浪峰又卷向谷底,我差点溺死其中。仅仅隔了一夜,她又成了一汪宁静的湖水,看我的眼神轻柔如水草。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感觉郭凡窥破了昨晚发生在走廊里的秘密,猥琐的目光在我和米小萌的脸上扫来扫去。
刚过完早,我收到了父亲从湖南寄来的一袋花生,有十几斤。老家的花生不仅味道甜糯,吃起来还有股泥土的清香,我让米小萌和杨梅包了一些带到医院当零食。把两位白衣天使送到琴台医院后,我和郭凡去了汉阳南城巷。
跟添福巷一样,这也是一条被岁月打磨得很有历史感的巷子,青瓦黛墙和镂花门窗随处可见。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拆迁工地,因为梅雨已经停工。一进巷子,我就发现很多墙壁上有粉笔涂鸦的画,应该是丁浩杨的手笔。一座墙皮有些剥落的古旧民居前,扔了一地五颜六色的粉笔头,墙上的涂鸦也最为密集,我判断这里就是丁浩杨的家。
听到敲门声,一个少年探出头来,他身穿一套黑色运动衫,头发像凌乱的鸡毛,脸色灰白,目光躲闪。我和郭凡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个在棉纺厂水塔上画画的少年。
你们找谁?他的声音有点尖细,好像还没有发育成熟,处在变音的青春期。
是丁浩杨同学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温和。
你们是谁?找我干什么?他神色有点慌张。
别紧张,我们是张朵娜的朋友,找你了解点情况。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让我们进了屋。屋里的陈设很简陋,电视机、冰箱和洗衣机都是那种很老的牌子,饭桌也是老式的黑漆八仙桌。家中唯一的亮色是贴满墙壁的画,透出一种青春现代的气息。我和郭凡在一张很旧的布艺沙发上坐下,他坐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显得很局促。似乎我们是主人,他才是不速之客。
你父亲呢?我试图缓解他的紧张。
拉活去了。他的目光不敢跟我们对视,有时盯着地面,有时看着天花板。
前天在棉纺厂,是你在水塔上写了“张朵娜”这个名字吗?
我看了看墙上的画,跟水塔上看到的画风格如出一辙,我确信没有找错人。
嗯。声音很低,像是一只蜜蜂从他鼻孔里飞出来。
你认识她吗?我问道。
不认识。他摇摇头。
他的这个回答很出乎我和郭凡的意外。
那你为什么要写那个名字?郭凡问。
我,我随手写的,我听见你们在打听这个人。
那你能告诉我吗?我指了指墙上的一张漫画,这上面的人是谁?
一进屋我就发现了这张漫画,挂在很显眼的位置,画的分明是张朵娜。
谁都不是,我随便画的。他嘴很紧,比我想象的要难对付。
漫画不是素描,没那么逼真,我只是从五官轮廓和身材比例判断出是张朵娜,但如果他矢口否认,我也没有办法。
老师没有教你们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吗?郭凡有点恼火,他瓮声瓮气地说。
他不吭声。
郭凡给我发了支烟,我抽了起来,琢磨着怎么寻找突破口。我感觉我们不像是来打听,更像是审讯犯人,需要斗智斗勇。
我们真的是张朵娜的朋友,不是坏人!郭凡强调道。
丁浩杨还是没有吭声,眼睛盯着地面某个点,好像那里有什么秘密。
我的目光落在电视机后面的一张素描上——画的是添福巷,有青石板路面,有葡萄架,有铁佛寺的琉璃屋顶和飞檐黄墙,还有张朵娜家的那座房子,连283号的门牌都画出来了。
看见我注意到了那张素描,他终于主动承认,好吧,我认识她。但你们能告诉我——找她干什么吗?
我索性和盘托出整个事件,包括米小萌和张朵娜这对双胞胎姐妹的身世。
他很震惊,娜子姐病得很重吗?
很严重,还在昏迷中,她姐姐特着急,所以托我们来打听一下她的情况,最好是能联系上她的家属。
她没有家属,都去世了。
她没结婚吗?
好像没有。
那她有男朋友吗?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那你知道什么?
娜子姐好像住在武昌千家街。他终于透露了一个很有价值的信息。
能具体点吗,哪个小区?我有点激动。
他摇摇头。
她在哪儿上班?
他摩挲着纤细颀长的手指,又摇了摇头。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她家离我家近,我经常去添福巷写生,见的次数多了,就认识了。
从他的闪烁其词中,我判断他没完全说真话。他给张朵娜画了很多画,还张贴在家里很显眼的位置,两人关系显然不一般。但他才读高二,年龄比张朵娜小很多,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两人不可能成为朋友。要知道连蒋汉良都不清楚张朵娜目前住在哪儿,他一个孩子竟然知道。
你有多久没看见她了?我举起手机,把有张朵娜信息的几张画拍了下来。
三年了吧。
蒋汉良也说最后一次见到张朵娜是在三年前,他这句话应该是真话。
你们平时有联系吗?。
她有QQ,但我们很少聊天。
她都跟你聊什么?
主要是学习。哦,还有,问我要什么书,画画方面的,她给我寄过不少。
他带我们去卧室,指着满满一书架的绘画书籍,这都是娜子姐送给我的。
我随手拿起一本,是《欧美漫画史》,定价八十多块,还有几本也都在五十块钱以上。张朵娜舍得花这么多钱给他买书,两人关系确实密切。
书是从哪里寄来的?我想也许能从寄件人地址找到线索。
她在网上买的,店家直接发货到我家里。
我的想法如同海水激起的泡沫,刚升腾就破灭了。
她为什么要给你寄书?
她喜欢我的画。
我们能看看她的QQ空间吗?
她的QQ空间设置了权限,进不去。
据我所知,这附近的人都躲着她,你为什么不?
娜子姐不是别人说的那样!
那她是哪样的?我点了支烟,在烟雾中审视着他。
他盯着墙上看,那里有张朵娜的漫画,还有添福巷的素描。他似乎在寻找打开回忆之门的钥匙。
她很善良,对我很好,给我买好多书,买绘画用的纸笔颜料。哦,我身上这套衣服,还有鞋子,都是她买的。
他穿的运动衫和运动鞋,是阿迪达斯的,虽然是前几年的款式,但买的时候应该不少于一千块,我都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鞋子。
还有吗?
他看着卧室后窗外,那儿有堵矮墙,爬满绿色藤蔓。
她带我去木兰湖边写过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像太阳照在银器上。
木兰湖离武汉市区有好几十里路,我问道,是驾车去的吗?
他点点头。
几个人?
就我和娜子姐。
还记得车牌号吗?郭凡很会抓细节。
不记得了。他想了想,又说,车是奔驰500,白色的。
我和郭凡都很吃惊,奔驰500的裸车价差不多两百万,张朵娜怎么开得起这种豪车,难道她真的被土豪包养了?
从丁浩杨家出来时,他问能不能去琴台医院看望娜子姐。我说肯定不行,她在ICU,连我们都见不到。他显得很悲伤,眼神有种暮色般的苍茫。离开南城巷,我开车去了显正街的西门天主堂,小四说过,张朵娜喜欢教堂的玫瑰窗,喜欢听圣歌。接着我又驱车去了凤凰巷、北城路,这都是张朵娜少女时代活动过的地方。最后我把车停在汉阳老贡院牌坊下面。
我和郭凡叫了外卖,在车上边等边抽烟。
很多年前,就在这座牌坊底下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械斗。张朵娜在旁观,也许嘴里还吃着雪糕。飞溅的鲜血和痛苦的哀号没有让她害怕,看着这些荷尔蒙分泌过剩的男人,她一脸玩世不恭。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少女,竟然会去关心一个自闭的孩子,还成了他口里善良的代名词,这实在让我颇为费解。
他们会不会是姐弟恋?郭凡恶俗地朝我笑,现在流行这个。
用你的脚指头算算,丁浩杨现在最多十八岁,三年前才十五,还是个小屁孩呢。我喷了郭凡一脸烟气,不满地说。
说不准她有恋童癖。郭凡说。
你这种过多了糜烂生活的人,看什么都像看AV。你就不能换个频道,看看《大风车》《走近科学》《探索发现》?
个斑马的,生活就是一部AV!
外卖小哥送来了煲仔饭,及时堵上了郭凡那张能跑火车的嘴。刚吃完,米小萌就给我打电话,说她和杨梅的下午班临时调成了夜班,现在就可以下班,问我有没有空过去接。我肉麻地回复了一句,哪怕我是日理万机的皇帝,只要你有事,朕也会抛下整个江山飞奔过来。
十几分钟后,我在银杏树下接到了她们。我把上午打探到的情况讲了一遍,米小萌说反正下午闲着没事,就去千家街查找张朵娜的住处。
杨梅扭扭捏捏地暗示她大姨妈来串门了,想回旅社休息。郭凡真是妇女之友,立即表示愿意陪杨梅回旅社。他振振有词地说,阁楼里面阴气重,需要他这种一身正能量的人镇一镇,才能阴阳平衡,有利于杨梅的身心健康。
我提醒杨梅,餐厅里有菜刀、剔骨刀、剪刀、水果刀,冰箱旁边还有一瓶灭害灵,遇到突发情况果断出手,我和米小萌都可以作证你是正当防卫。
郭凡大骂我心理阴暗。
杨梅笑疼了肚子,说大姨妈来了都没这么疼。
2
把杨梅和郭凡送回旅社,我和米小萌去了千家街,就在大东门,离昙华林不过几分钟的车程。我把手机递给米小萌,要她看丁浩杨给张朵娜画的画,她说画得真不错,有空也请丁浩杨给她画一幅。我笑了,你跟你妹妹长一个样,画出来当然也一样,有必要再画吗?她说那不一定,我们的气场是不同的。
不容否认,米小萌的气场确实跟我听到的张朵娜迥异。如果说张朵娜是匹野马,米小萌就是一头小鹿。张朵娜是呼啸的风,米小萌就是缠绵的雨。张朵娜是漠北,米小萌就是江南。我喜欢米小萌身上散发出的这种气场,就好像我从春天的田野里走过,闻到的草籽花的味道。
我开车在千家街兜了一圈,看见一个小超市,我要米小萌在车上等,我去超市买了包黄鹤楼。付款的时候,我顺便打听了一下。根据老板的指点,我开车来到毗邻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的背街,这里有个高档小区。老板说,千家街的外来户基本都住这个小区。
我正要找保安打听,保安看见了车上的米小萌,吃惊地问,张小姐,你回来了!
我和米小萌同时反应过来,张朵娜就住在这!
保安把米小萌认成了张朵娜。
米小萌下了车,将错就错,是啊,回来了。
三年没有看见你了,去哪儿了?保安似乎跟张朵娜很熟。
换了个工作,常驻外地。
我还以为你把房子卖了呢,可又觉得不对啊,钥匙还在我这呢。
米小萌假装健忘,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你忘了,你走的时候家里的下水堵了,你把一把备用钥匙交给我,要物业去维修。保安说,早就修好了。
米小萌假装回忆了一下,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谢谢你。
保安看了看我,然后问米小萌,这位是?
哦,我男朋友。她大大方方地说。
保安说,物业的赵大姐打听了你好几次,还说要给你介绍对象呢。
我和我男朋友都快结婚了。米小萌一脸甜蜜地看着我。
我很配合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记得请我吃喜糖啊。保安边说边放行。
米小萌说,必须的。
我开车进了小区。刚把车停好,那个保安就送来了张朵娜家的钥匙。
米小萌故意说,好久没回家了,我都忘了是哪栋楼了。
7栋59单元101,对了,一定要先敲敲门,不要直接开门进去。
为什么?米小萌问。
保安说,这是我们老家的迷信说法,好久没住过人的房子,会有不干净的东西躲在里面。回去后要先敲门,说我回来了,不然会撞邪的。
挺有意思的,我记住了。米小萌说。
告别保安,米小萌挽着我的胳膊朝7栋59单元101走去。我笑她,你可以去横店当群演了。她说她以前还真的想过报考中戏,后来看到了关于潜规则的各种新闻,就害怕了。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演员这个职业。人生如戏,我们每天戴着假面具生活,身不由己地扮演着各种角色,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去做演员呢?进了单元门,我看到了101的门牌,米小萌敲了几下门。
我喊了声,我们回来了!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里似乎就是我和米小萌的家,我们只是出去旅行了一趟,走过千山万水之后终于回来了。家里还有我们的亲人,已经做好了热乎乎的饭菜等着给我们接风。当米小萌打开房门的一刹那,我惊呆了——房内陈设相当豪华,实木地板、红木家具、家庭影院,硕大的水晶吊灯堪比酒店装潢,酒柜上的洋酒琳琅满目,客厅一角还摆着一架钢琴,上面蒙着一条薄如蝉翼的紫色纱巾。
房子足足有两百平米,是复式楼。
一个曾经在酒吧一条街推销酒水的少女竟然拥有豪车豪宅,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米小萌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她说,也许我妹妹嫁了个有钱的男人。但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一个有丈夫的女人,不可能连续数天孤独地躺在医院里无人探望。
我揭开紫色纱巾,坐在钢琴前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弹奏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我母亲是中学音乐老师,我从小就会弹钢琴,还在县里得过奖。钢琴的音色很好,看得出品质很高档。米小萌站在我身边听,她说她虽然不会弹琴,但是听出了吹过树梢的风声、溪水的淙淙声、鸟儿归巢时扑棱翅膀的声音,还有少女轻柔的脚步声、歌声,甚至听见了花开的声音、云飘过的声音。
我说这已经足够了,你懂的不是琴,是我的心。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肉麻兮兮,这种情况我已经发现多次,跟米小萌在一起我变得肉麻了。我和橙子就从来不这样说话,我们说的是最生活化的语言,直来直去,稍微文雅一点她就觉得酸,说让她起鸡皮疙瘩。甚至连“做爱”这个词她都觉得太书面语,说着别扭。对这种床上运动,她用的是一个最简单最粗暴的词——她说她老家都这么说,但我查了半天的汉语词典都没查到。
楼上有三个卧室,一个书房,一个洗手间。进入主卧,我们同时被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吸引住了。相框里镶嵌着一张照片,是张朵娜和一个男人在海边的合影,两人踏着浪花,笑得灿烂。那个男人西装革履,器宇轩昂,气质非常好,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从相框摆放的位置来看,这个男人无疑是张朵娜的男朋友,如果她确实没结婚的话。
从汉口酒吧一条街消失后,张朵娜的去向成谜。这八年里,她到底去了哪儿,在干吗,遇见了什么人,我们统统不知道,而这个男人很可能解开这个谜。可是问题又来了,如果这是张朵娜挚爱的男人,那为什么在张朵娜昏迷住院后一直没有出现?有可能他们分手了,或者闹别扭了,互相没有联系。米小萌说,她以前也经常跟情人闹别扭,躲到宾馆住,手机一关就好几天。
这个解释貌似说得过去。
现在看来,这座豪宅应该是那个男人的。把这么豪华气派的房子空置三年,那个男人必定很有钱,而且应该有多处房产,所以才不会在乎这一处。米小萌打开衣柜,里面全是光鲜亮丽的高档时装。还有一些包包,米小萌说这都是名牌。但我只认识LV,别的牌子听都没听说过。为了给橙子买个LV包,我省吃俭用了几个月,半年没舍得买一包超过二十块钱的烟。而张朵娜拥有的LV包包,就有十几个!
书房的墙上挂着好几张画,有漫画、素描、油画,上面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张朵娜本人,从画风来看是丁浩杨的手笔。书柜里有一些文学书籍,还有不少经营管理方面的专业书。书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我打开电源,发现电脑设置了开机密码。米小萌问我能不能破解密码,我说我不行,但可以找人试试。
我和米小萌翻箱倒柜,希望能发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米小萌找到两本精美的相册,里面全是张朵娜的私房照,有单人照,也有合影。米小萌突然惊呼了一声,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两张照片。不是风景照,也不是自拍和合影,而是翻拍自一幅叫《木兰湖之夜》的油画。
油画上的女人一丝不挂,在月光澄澈的湖边含笑而立,身边有许多萤火虫星星闪闪。她的胴体丰腴健美,曲线撩人,跟湖水、森林与远山和谐地融为一体,似乎她本来就是一处天然存在的风景,而不是突兀地走入自然风景之中。让我无比震惊的是,油画里的这个尤物就是张朵娜!
虽然这是一幅人体油画,美艳性感,敏感部位甚至纤毫毕现,但并没有色情的意味。我丝毫没有产生淫秽的念头,也没有肉欲的冲动。恰恰相反,我在画中看到了纯真、圣洁、青春。
丁浩杨说,三年前,张朵娜带他去木兰湖边写过生。毫无疑问,《木兰湖之夜》的作者就是丁浩杨!
在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面前展示自己的裸体,这简直是惊世骇俗!我不知道张朵娜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从丁浩杨躲闪的目光和吞吐的话语中,可以判断其中一定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
相册里的照片很多,我来不及一一细看。现在,我和米小萌决定返回去找丁浩杨。这个少年隐藏的秘密能帮助我们还原张朵娜的部分生活。我现在很想知道,那个萤火虫飞舞的夜晚,在木兰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3
我把笔记本电脑和两本相册都搬到了车上,然后和米小萌来到南城巷。我发现丁浩杨家的门口并没有停着“麻木”,这说明他父亲还没有回来。敲门前,我问米小萌是否确定跟丁浩杨面对面,毕竟张朵娜的身体曾经一览无余地袒露在这个少年面前,而米小萌跟张朵娜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山峰的高度、丘陵的弧度、森林的覆盖率,都完全一样。直白地说吧,看了张朵娜的裸体,就等于看见了米小萌的裸体,我担心米小萌直面丁浩杨的时候会有些尴尬。但米小萌说她可以把口罩戴上,尽量不说话。
敲开门,丁浩杨看见是我,有点惊讶,但没说什么,就把我和米小萌迎进了屋子。还是坐在那张布艺旧沙发上,他给我们泡了两杯陈年的茉莉花茶。这次他的目光不再飘忽躲闪,而是时不时在米小萌脸上逡巡。我没有跟他介绍米小萌,他也没问,这是个一句话都不愿多说的孩子。
知道我为什么又来找你吗?
不知道。他的声音还是很尖细,像是被门板夹了一下。
再说说张朵娜带你去木兰湖写生的事吧。我吹了一下浮在水面的茶叶。
就是画了一幅油画。
他看着米小萌,但又不想让米小萌察觉他在看她,看一眼他就把目光转移到别处,然后再转回来看,像一把雨刮。
那幅油画呢?
他把问题抛给了我。
送给娜子姐了。
是这幅吗?
我拿出那张翻拍自人体油画的照片,摆在他面前,然后观察他的反应。
只看了一眼照片,他的脸就涨得通红。
这不是我画的!他几乎叫起来。
张朵娜的那条菩提手串到哪儿去了?
油画上,张朵娜的右手腕戴着一条菩提手串,但现在戴在了丁浩杨的左手腕上,我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腕,头低了下去,心理防线被我彻底击溃。
是我画的。他的声音很怪异,似乎是漏气的手风琴。
那天晚上,你们没有回家对吧?我点了支烟。
他点点头。
你爸允许你夜不归宿吗?
我说娜子姐带我去黄陂看画展,当天回不来。
画这个,是你要求的,还是她要你画的?
娜子姐要我画的。
她为什么要你画这个?
丁浩杨开始沉默。
我说,我们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知道在张朵娜身上发生过什么,好的,不好的,都想知道。
我跟娜子姐保证过,不告诉任何人。他开口了,却等于没说。
我是她姐姐,我要对她的行为负责,我有权利知道她做了什么!米小萌突然摘下了口罩,语气严厉。
看到米小萌的脸,丁浩杨惊呆了,那张脸就像一块强力胶,把他的目光粘住了,久久没有移开。
你父亲也许很快就会回来。我提醒他,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最好别让你父亲知道。
他的嘴唇翕动着,内心在做着剧烈的地壳运动。
说吧!米小萌咄咄逼人。
我很少看见她这个样子。除了某个时刻她会掀起滔天巨浪,欲望排山倒海地把我淹没,基本上她都是平静的,如同刚刚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丁浩杨终于坦白了一切。
4
其实丁浩杨很多年前就认识张朵娜,不是因为画画。添福巷和南城巷相隔只有几百米,说起来也算是街坊,打照面的次数多了,也就认识了,只是一开始,属于点头之交。他很早就听说了张朵娜的事,关于她的身世,关于她的养父养母,更多的是关于她的种种劣迹。巷子里的孩子,都被家长教育不要接近张朵娜,那是个小太妹,长大了肯定是个女流氓,会坐牢会遭枪子的。
他的父亲却是个例外,没有这样教育他。
父亲说,张朵娜每次坐他的“麻木”,都会比谈好的价钱多给一块钱。每次打照面,她都会亲切地叫他“张叔叔”——这是个懂事礼貌的姑娘伢。
有好多次,丁浩杨亲眼看见张朵娜买狗粮喂食那些流浪狗,还给它们洗澡。几条巷子里的流浪狗都是她的朋友,见了就摇尾巴。有一次,丁浩杨在一户人家的后墙上画画,结果被男主人扇耳光,恰好被张朵娜看见,她逼着那个男人向丁浩杨赔礼道歉。街坊都知道张朵娜的男朋友是流氓头子,谁也不敢招惹,那个男人只好向丁浩杨道歉。从此附近几条巷子,再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丁浩杨,知道他有张朵娜罩着。
一个自闭又自卑的孩子,敌视这个世界,世界也同样敌视他、排斥他。他没有朋友,他是别人眼里可笑的“耗子”,整天畏畏缩缩,沿着墙根疾行。张朵娜是他唯一的朋友,但那时他还小,所以两人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交集。
敏感的孩子容易早熟,十二岁他就梦遗了,梦中的那个女孩就是张朵娜。
她是他荷尔蒙的发动机。他经常找各种机会跟她偶遇,只要能见上她一面,那天他就开心得不得了。他还经常背着画夹,故意到她家附近写生。有段时间,铁佛寺成了他画中的主要素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崇拜的不是佛,而是她。对他来说,张朵娜是女神一般的存在。
她喜欢他的画,每次看见他画画,她都会认真欣赏,赞不绝口。她是他最忠实的粉丝。他画漫画,也画素描、油画,她出现在他每一种类型的作品中,是他永远的创作素材。他把自己的画送给她,她说要好好收藏,以后他会成为第二个几米的,到时这些画就很值钱了,说不定能换栋大房子。
张朵娜从汉口酒吧一条街消失后,就很少再回添福巷了,他很失落,只能在梦中见到她了。但两人还是有联系,那时他还没有QQ,她有时会把电话打到他父亲那里,然后父亲再把电话给他。她问他的学习,问他零花钱够不够花,问他需要什么专业书籍。不过她从不跟他聊自己的事,所以他不知道她这几年在干什么,过得如何。
每次回汉阳,她都是开那辆奔驰吗?
我有点奇怪,她开豪车的事怎么没听蒋汉良提起过。对小巷子里的人来说,豪车是很扎眼的。
三年前才开的奔驰,以前是别的车,没这个好,什么牌子我不记得了。我感觉娜子姐好像越来越有钱了,但她每次都不会把车开进巷子,都停在归元寺内的停车场。
为什么?
她说她不想让街坊知道她有车。
她在千家街不是有房子吗,为什么有时还回添福巷住?米小萌问。
丁浩杨摇头,我没问过,她也没说。回来后,她基本上不出门。
她在屋里干什么?米小萌又问。
看书,大部分时间是坐在那里发呆。
我记起在张朵娜的床头发现了一本《简·爱》。在千家街那座豪宅里看书不是更舒适吗?她为什么要回到阴暗潮湿的添福巷283号看书,太令人费解了。
你说她在发呆,什么都没干?米小萌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点点头。
我看见他脸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像是春天里刚刚钻出泥土的蕨类。
她在屋里,你怎么看到的?我觉得他的话里有漏洞。
我趴在窗外看见的,我想知道娜子姐为什么不出门。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米小萌的提问偏离了方向,我们本来要探询木兰湖的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问题却聚焦在了添福巷283号这栋老房子上,但我很快就发现两者其实是有紧密联系的。我把话题往回扯:
你继续说木兰湖那件事。
丁浩杨又开始了讲述。
十四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早晨,他支起画夹,坐在添福巷283号门口画素描。前两天,张朵娜回家了,去南城巷看过他一次,给他买了很多纸笔颜料。他从早晨一直画到午后,都没有看见她出门,但他知道她没有走,他听见屋里有动静。他按捺不住想见到她的心情,悄悄绕到她卧室的窗外偷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偷窥过她很多次。只要她长时间不出门,他就想去看看她在做什么,不然他就会坐立不安,难以静心创作。这次,他没有看见她在卧室发呆,他听见了哗哗的水流声,从卫生间里传出来的。小巷里的老房子,很少有单独的浴室,卫生间和浴室都是一体的。也许是好奇,也许是青春期的躁动,诱使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在卫生间的窗台上朝里面窥视。卫生间后面是一堵矮墙,矮墙与后窗之间只有不到五十厘米的空隙,平常根本没人去,他猫腰躲在那里也不会有人看见。
卫生间的窗户是透明的,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那具青春健美的胴体时,他感觉一道闪电击中了自己。他浑身战栗,肾上腺激素飙升。
张朵娜站在莲蓬下洗澡,她背对窗户,浑身涂满浴液,蒸腾的水汽把她包裹在一种如梦似幻的意境中,也让他看得不太真切。但这已经足够让他的世界地动山摇了,他感觉到身体内有一股热流喷涌而出。这是他第一次在大白天被热流吞没,以前都是在梦里。他惊慌失措,身体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也许是玻璃,也许是砖头。听到响声,张朵娜下意识地回头朝窗外看,他迅速逃跑,她只看见一个背影。
接下来的几天,直到她离开汉阳,他也没有勇气再去添福巷写生。但从那以后,她朦胧的胴体就像一片云,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梦中的那个张朵娜有了更具体的生理特征,他梦遗的次数更多了。
那次偷窥似乎打开了一扇欲望之门,他对女性的身体产生了好奇,缺乏母爱的单亲家庭和自闭的性格,使他的这种好奇心比别的少年更为强烈。生理卫生书上那些简单的介绍已经不能满足他了。父亲怕他沉迷于游戏,也怕他乱花钱,不许他去网吧。那时家里也没有电脑,他无法从网上获取他想要的性知识。
这种被压抑的好奇让他躁动不安,性心理开始扭曲。
他经常戴着口罩,躲在公共厕所后面,偷看女人上厕所。有一次被人发现,几个人在后面一路追赶,他慌不择路地往归元寺方向跑。那是一个酷热夏日午后,整个武汉像一只被架在火炉上烘烤的蒸锅,而他就是蒸锅里一只可怜的老鼠。追他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被抓到,就去撞车,他宁愿死,也不愿被人当成流氓抓住。
他双腿发软眼前发黑,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拐过一个弯,他横下一条心,朝疾驰而来的一辆汽车撞去。一声急刹车,他看到驾驶室里有张无比熟悉的脸,正吃惊地望着他。她又换了车,是奔驰500。他戴着口罩,她没有马上认出他。他想跑,但被她拽住了。
她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他气喘吁吁。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一把拽下他的口罩,浩杨,怎么是你?
他没说话,还在大口喘气,一副快虚脱的样子。
她把他扶上车,问,出什么事了?
他还是没有回答,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没有力气说。
她看见一群面目狰狞的街坊从她车前跑过,朝另外一个方向追去,有的手里还拿着棍棒。
他们在追你?她很诧异一向老实胆小的丁浩杨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
他羞耻到了极点,他想下车,但车门被她锁住了。
他们为什么追你?
他不吭声,死死地盯着归元寺内那座高耸的钟楼。
你偷东西了?她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没有!他急忙分辩。
那他们为什么追你?她把车开进归元寺里的停车场,停在一棵香樟树下。
他还是沉默地看着钟楼,他突然有种出家的念头,每天念经拜佛洗刷他的羞耻。他希望来生不要再做人了,就让他做一个发卡吧,天天戴在她头上。
你看着我!她的声音有一种不容违逆的威严。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她。
说吧,你做了什么错事?她的语气放缓和了一些。
他不断吞咽着口水,耻于开口。
既然不想说,那你走吧。她咔哒一声打开车门锁。
他如获大赦,正要推门下车,她从背后扔过来一句话:
走了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推门的手就僵住了,然后缓缓地说,我偷看了女厕所。
那一刻,他感觉一场飓风席卷了海面,而他是汪洋里一条满身疮痍的船,随时都会倾覆,沉没到万劫不复的海沟里。
她看着他,他看着她。
只要她有一句鄙薄他的话,他这辈子可能就真的完蛋了,要么死,要么遁入空门。此刻,寺里的梵音萦绕在耳畔,一只不知名的大鸟落在塔顶上,似乎在聆听经文。他似乎感觉到一件僧袍已经慢慢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们就这样互相凝视了几分钟。
对他来说,这是世界上最漫长的几分钟。
她突然笑了,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就这破事啊,让你紧张成这样,至于吗?
他的眼泪瞬间出来了。
这是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哭。父亲揍他,他没哭过。别人扇他耳光,他没哭过。全世界都孤立他排斥他,他没哭过。
她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他弄哭了。
他放声大哭,哭成了夏天里的一场雷雨。
她用了整整一盒纸巾才止住他的眼泪。
你偷看几次了?
四五次。他声音低得像门缝里吹进来的风。
那次……我在洗澡,是你偷看吗?
嗯。
你都看到了吗?她轻描淡写地问,像是问他看过一场无足轻重的球赛没有。
他摇头。
每一次偷窥他都是惊恐万分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他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过,眼里只有一片白花花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偷看?
我,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
她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回答,更没想到他对异性的身体是如此无知。他已经是青春期了,他同龄的孩子或多或少通过网络接触过成人方面的内容,他却没有。他是这个世界的另类,一个有绘画天赋的另类。他出身单亲家庭,母性的光辉从来照不到他的身上。他身上分泌着太多的雄性激素,他迫切需要温柔的抚慰和引导。不然,他可能在欲望的森林中迷失方向,失足踏入泥潭,她想要帮他。
你们就是那天去的木兰湖?我收起了放在他面前的那张照片。
他点点头。
我现在基本明白张朵娜当人体模特的动机了,她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给丁浩杨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她既平息了他的躁动,也维护了他的尊严。
去之前,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米小萌问。
不知道,她说带我去散散心。娜子姐叫我去我就去,她的话我都听。
那天,张朵娜让丁浩杨提上油画箱,然后开车带他去了木兰湖。已经放暑假了,他不用上课,父亲对他夜不归宿的借口也没有任何怀疑。
他们住在湖边的一座豪华酒店里,开了一个套间。安顿下来后已经是晚上,他们在酒店吃了自助晚餐。这是他第一次住酒店,这顿饭也是他吃过的最丰盛的饭,很多菜他都叫不上名字。他吃了许多海鲜,等他想要再品尝其他佳肴时,胃都快撑不下了。她笑着告诉他,吃自助餐每个菜要浅尝辄止。
饭后他们开车去湖边兜风,暮光里的木兰湖如同一块包浆醇厚的祖母绿,泛着莹莹的光泽。置身大自然的美景当中,身边又有神仙姐姐陪伴,他觉得这就是天堂般的生活,他几乎忘掉了白天发生的那桩让他羞耻的事。
那天并非周末,来度假的人很少,湖边没什么游客。晚上十点后,更是看不到一个人一辆车了。她突然把车停在一片临湖的森林边。车没有熄火,两道雪亮的光束把森林旁的一块草地照得如同白昼。
她要他先下车,从尾箱里拿出油画箱。他原以为她要他画月光下的湖泊和森林,等他在草地上支起画夹时,她从车上走下来,他抬头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仿佛地球停止了自转,仿佛全世界的时钟都停止了摆动。
她全身一丝不挂!
她走进灯光里,站在画夹前,把我画进去好吗?
足足有好几分钟,他愣在那里没有回答,甚至忘了呼吸。
这就是那具在梦中无数次迎合他的胴体,他一次次想看清楚,但总是隔着一层雾纱,朦胧而不真实。他不顾强烈的臭气,冒着被抓的风险,去偷看女人上厕所,就是想知道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样的。现在湖水微澜,野花飘香,森林幽静,一个女人毫无遮掩地在他眼前袒露身体。她的乳房像两朵含苞待放的白莲,小腹的那片阴影如同一扇隐蔽的生命之门,翘挺的臀部让他想到了这个季节刚上市的水蜜桃。车灯把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照得无比清楚,他甚至看到了她肚脐旁边一个芝麻大的胎记。
她如同一朵出水芙蓉在湖边亭亭玉立。
他突然觉得自己偷看女厕所的行为真是愚蠢之极,和眼前的这具裸体相比,那些女人的身体是多么丑陋无趣。而他居然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偷看,个斑马的,这不是苕是什么?但奇怪的是,面对这具他朝思暮想的裸体,他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汹涌澎湃的冲动。就好像他怀揣巨大的激动去看一场画展,一路上无数次想象画展的宏大和壮美,当他真正踏入展厅时,心却平静下来了。
女人的身体原来是这样子的啊!
有时神奇和平常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纱。
他躁动不安的青春在这层面纱被揭掉之后,瞬间平复。
我可以当一回你的人体模特吗?她又问。
他拼命点头。
他用最快的时间调好颜料,构思好角度,把她画进了画中——森林、湖水、野花、月光、无人摆渡的老船、如同小灯笼的萤火虫,和她的胴体一起,构成了一处绝美的风景。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母性的光辉,照亮了他晦暗阴郁的青春期。他给这幅油画取名叫《木兰湖之夜》。
尽管他擅长的是漫画,对油画并不很在行,但这是他最满意的一幅画。没有之一,此生此世都是唯一!
她的胴体如同一场及时赶到的雨,过滤了飘在他少年天空中的灰霾。他的灵魂在创作中得到了升华,他一度扭曲的性心理就在这个湖畔之夜恢复了正常。
现在,换成我和米小萌沉默了。
尽管我已经猜到了张朵娜当人体模特的动机,但整个过程还是让我惊叹。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人体展示,而是一次人性之光的闪耀。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幅画真正的创作者不是丁浩杨,而是张朵娜!
没有大情大爱和大胸怀的人是创作不了如此伟大的作品的,但这种作品竟然出自一个曾经的问题少女之手,这让我深深迷惑。
后来呢?米小萌问。她的眼睛是湿润的,像早晨被露水打湿的花蕊。
他们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房间里有两张床,他们每人睡一张。咫尺之遥,他能嗅到从她肉体上蒸腾出来的迷人气息。她很快就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息。他没有马上睡着,这是他第一次跟一个女人睡同一个房间,而且这个女人是他的梦中情人,他舍不得就这样睡过去。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她的床。月光透过落地窗投射进来,把她笼罩在一片银色的清辉里。他惊讶地发现她睡衣的带子不知什么时候松脱,整个身体裸露,如同一颗镶嵌在贝壳里的珍珠。他忍不住起床,俯身查看着这颗人间至美的珍珠,丰盈饱满,晶莹润泽。他足足看了有半个小时,甚至从上到下轻轻抚摸了一遍。他脑海里没有色情的想法,只有爱慕、珍视和赞美。
她没醒吗?我问。
没有,我动作很轻,她连身都没翻。
我用目光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回到自己床上后,他睡得酣畅踏实,一夜无梦。从这个晚上起,他再也没有过偷窥的念头,他不再好奇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样子了,因为她美丽的胴体已经像壁画一样深深凿刻在他大脑中。
回到汉阳后,她给他家装了宽带,给他买了电脑,还把自己的QQ号码告诉了他。不过他们没在QQ上聊过几回,她很快就失去了联系,他给她留了很多言,她一次都没有回。他以为她工作太忙了。那个夏天,是他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从丁浩杨家出来前,我和米小萌看了那幅《木兰湖之夜》的原作,相比翻拍的照片,原画的视觉冲击力更为震撼,它让我想起了卡米耶·柯罗的《梳妆的浴女》、卢西恩特斯的《裸体的玛哈》、爱德华·约翰·波因特的《系头带》。从影响力来说,我觉得《木兰湖之夜》完全不逊色于这些世界级的人体油画,因为它充满了神性,改变了一个天才少年的命运!
5
返回昙华林的路上,米小萌说,我妹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有点看不懂了。我说我也看不懂,在丁浩杨的世界里,她圣洁得像个天使。丁浩杨是个自卑敏感的少年,他的内心封闭如古寺。一个被世俗社会鄙夷的女人却打开了这扇山门,并且在里面生根发芽,开成了一朵让他顶礼膜拜的莲。
你说这个世界上真有天使吗?米小萌看着我。
我笑了,当然有,我身边就坐着一位白衣天使。
我可不是什么天使,护理病人只是我的本职。米小萌说,我觉得真正的天使应该是去做跟本职无关的善事,帮助人不是她的义务,而是她的本能。
路过长江大桥,看着迷蒙的江面,我又想起了张朵娜,她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她有什么义务去帮助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少年,而且是用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如果丁浩杨继续偷窥,他很可能被人抓到现行,一生尽毁。可这跟张朵娜有什么干系呢?她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但她却挺身而出,拯救了他的灵魂。所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张朵娜把丁浩杨从魔度到了佛。如果她不是天使,谁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天使?
回到旅社,杨梅和郭凡已经把晚餐做好,就等我们上桌了。吃饭期间,我把下午的发现简要地讲述了一遍,听得杨梅和郭凡啧啧称奇。张朵娜在街坊和丁浩杨的评论中是两个极端,她到底是人格分裂,还是之后有了一次我们谁也无法想象的华丽转身,现在仍然是个不解之谜。
郭凡伸出猪手,非要我给他看那张翻拍的照片,被杨梅用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才缩回去。但这家伙还是冠冕堂皇地叫嚣,我不是想看艳照,我是欣赏艺术!
有的人把艺术当色情,有的人把色情当艺术。杨梅说,老郭,我看你就属于前者。
我怎么可能是色情狂呢?郭凡大声呼冤,天天跟两位白衣天使在一起,我不是天使,也是天使的一根羽毛好不好。
我说郭凡同志,你太低调了,你怎么可能只是天使的一根羽毛呢?你明明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使。
村长终于说了句公道话。郭凡说。
我说的是——你是鸟儿从天上飞过掉下来的一坨屎,简称“天屎”!
米小萌笑得一口米饭喷出来了,说程序你还让不让我好好吃饭了?
杨梅也笑得岔了气,她揉着腰说,到底是搭档,最了解村支书的还是村长。
郭凡捂着胸口,说,个斑马的,老子的玻璃心碎了一地,你们这样中伤我,良心不会痛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这座小小的时光村落里,欢乐越来越多了。是从米小萌出现在我面前开始的吗?还是因为郭凡这个死胖子的到来?或者是杨梅的加入?抑或是从调查张朵娜的身份开始?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日子没有以前那么煎熬了,我不再整天沉浸在一种无来由的悲伤当中。尽管心里仍然充斥着悲观厌世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已经不再主宰我的生活,我时不时能从令人窒息的世界中体验到些许快乐,而且这种快乐似乎在慢慢增多。我有些惶惑,在我离告别尘世的日子越来越近之际,这种缓慢增长的快感可能会让我留恋,羁绊我抽身离去的脚步。人生之所以苦,就在于过分留恋某些东西。饮鸩止渴就是这个道理。
晚饭后,我和郭凡送两位白衣天使去琴台医院上夜班。回来的路上,郭凡提议去兜风,说随便去哪儿。我漫无目的地开车,车载CD里放着一首摇滚《武汉,我的歌已唱完》:
那年来武汉我行囊空空打着伞
从黄鹤楼走到龟山你没一句抱怨
户部巷曾经破破烂烂我兜里也没钱
最快乐的是每天过早能请你吃碗热干面
昙华林去过多次当初一点都不文艺
你却流连忘返看得出是真心喜欢
那时我们心灵柔软想法很简单
你住循礼门我住小东门每周见两次面
不见面的时候你会给我寄张明信片
……
我喜欢这种调子忧郁的歌,喜欢回到过去的时光中寻找某种失落的感觉。这似乎符合我的性格,经常在暗夜中舔着已经结痂的伤口,尽管很多时候我已不记得是为何而伤。我把车窗和天窗全部打开,潮湿的风呼呼地灌进来,郭凡随着重金属的节奏摇头晃脑,嘴里吹着尖锐的口哨。
在雨后的大街上兜风真是一种非常奇异的体验,湿润的风仿佛是从宇宙黑洞里吹来的,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悲怆。我的眼角渐渐含满泪水,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流泪。不是所有的眼泪都因为痛苦而流。我以前有个朋友,他说在西藏旅行时好多次泪流满面,仅仅是因为看见了一座雪山、一片格桑花、一座喇嘛庙,或者夕阳下的一头牦牛、大风里的一座玛尼堆。不为什么,就是想哭。
驶过晴川桥,我在汉阳龟北路靠边停车,这儿离琴台医院不到两里路。车子右侧是一个防空洞,很多年前为防美帝苏修轰炸挖的战备洞,如今已改造成酒窖。我和橙子进去过一次,里面酒香四溢,一小杯红酒就卖上百元。现代人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僻静的角落,把所有的空隙填补得满满当当。我不喜欢这种贪婪的占有,我希望有一个空间是自由的,是不受任何人打扰的,我可以在这里释放我想要释放的情绪。过多的挤压和占有,会让我像个哮喘病人,透不过气来。
我和郭凡抽着烟,在车内聊天,我们把座位靠背调得很低,这样更舒适一些。
看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郭凡说武钢城也有很多这样的防空洞,他小时候经常进去玩耍,他和初恋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在里面完成的。黑暗带来的恐惧和紧张让他迅速到了高潮。他说,之后就算在五星级大酒店的席梦思上翻云覆雨,也没有那种强烈的快感了。我说这很好解释,初恋时,你处于性饥饿状态,后来则纵欲过度。对一个乞丐来说,一块面包都是人间美味。对一个脑满肠肥的人来说,山珍海味都提不起胃口。
他说,个斑马的,你小子又拐着弯骂人呢!
车子停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面,一片树叶从敞开的天窗飘进来。我捡起叶子把玩着,问他,下午你和杨梅在干吗?
废话!她“大姨妈”就在旁边盯着,我还能干吗?
你不会跟她谈人生谈理想谈价值观吧?
差不多。他打着响指。
你就不怕毁了杨梅同学的三观?
刘海哥,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啰嗬?郭凡唱了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里的一句唱词,我三观这么正的人,绝对给杨梅同学灌输满满的正能量。
好吧,你这种恬不知耻的话已经毁我三观了。
毁了好,你那种腐朽落后的三观就得打碎了重建。
说说,你是怎样给杨梅同学灌输正能量的。我把那片树叶扔到窗外。
这你就不用打听了,隐私,知道吗?他吞吐着烟圈,哦对了,那个女诗人还写得有那么点意思。
哪个?
紫云英啊,你的偶像,我给杨梅读了几首,她也挺喜欢。
我真是信了这个死胖子的邪,居然给杨梅读诗!想起他猪头猪脑读诗的样子,我就觉得搞笑,太亵渎诗歌了。他那根猪舌头,只适合吃吃喝喝吹吹牛皮。
你怎么突然对诗歌有兴趣了?
兴趣是可以培养的嘛。
我警告你,不要以诗歌的名义祸害文学青年。
个斑马的,别把我说得这么不堪,你可以嘲笑我的品位,但不可以嘲笑我的品德。
喜欢哪一首?我突然觉得跟一个男人在黑暗中谈诗挺有趣。
我想想,好几首都喜欢。他摸了摸头,哦,那首《素年》特别好,我读了几遍,还发朋友圈了,我找找。
他在朋友圈里找到那首《素年》,读起来:
我只想过最简单的生活
焚香,吃素,抱着你睡
从你世界下过来的雨也是素的
全是青草和五月槐花的气息
我慢慢走在那座被光阴宠爱的小城里
安静地读着旧年的文集
字里行间,都是我们曾经的不期而遇
……
我惊奇地看着郭凡,读诗的时候,他如神灵附体,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个蠢样子。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中气十足,有种穿透黑夜的力量。那种油腔滑调的习气突然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读得很抒情,很深沉,就像午夜的收音机里传出的一首老歌,就像我某个早晨在宝通寺里听到的钟声。
难受的时候就煮一壶过往吧
把我们这些年踏过的山河写过的诗煮进去
喝到胃里都是岁月的不堪回首
人到中年
我不要来生约定,只要现世爱情
我还想用最简单的声音唱最浪漫的民谣
想提着小橘灯去看最简单的露天电影
想穿着很旧的靴子和你走在很旧的雪中
我们的屋前只需要一条简简单单的小路
一头连着故乡,一头连着梦想
……
我看着车窗外武汉深浓的夜色,沉默地抽着烟。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时我的大脑会陷入空白,没有任何思想活动。这是我休息的方式,或者说这是我享受生活的一种方式。马不停蹄的节奏并不适合我,我经常开着车在街头优哉游哉地行驶,后面的车狂按喇叭,我总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急躁,难道都有一个亿的合同等着自己去签吗?为什么不让自己从容一点慵懒一点,等着一杯滚烫的茶慢慢冷却,等着一个爱的人坐绿皮火车慢慢地从远方过来。
我经常用半个下午看着云从屋顶缓缓飘过,这一点米小萌很像我。她喜欢佛系生活,不苛求,不计较,不在乎,不争抢,随遇而安。她也常常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听雨敲打在瓦楞上的声音,比如把风装进一个空瓶子里。
除了月光、原野、萤火虫、瓦楞上的鸟
我没什么可拿来装扮你的春天
我们吹最简单的口哨交最简单的朋友
给孩子取最简单的名字
教他们简简单单地做人
在桦树皮上写最简单的情话留给未来
我们流的泪也是简简单单的呀
像门前的小河简简单单地流向远方
我就这样躲在一朵简简单单的云后面
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想了你整个秋天
你穿着干净的碎花布衣跑在简简单单的风里
你简简单单的回头一笑
倾倒了我所有的素年时光
橙子跟我想的就很不一样。她觉得生活就应该丰富多彩,所谓的佛系就是不思进取,是无能的借口。她不止一次批评我安于现状老气横秋。她说有野心的男人是最性感的。为什么狼群中的母狼只跟狼王交配?不仅仅是忌惮狼王的淫威,也是因为狼王高大威猛,野心勃勃,能充分激发母狼的性欲。她说,我宁愿在高潮中死去,也不愿在性冷淡里苟活。
读完诗,郭凡原形毕露,我靠,这就是老子想要的生活啊!
我说,也是我想要的。
回忆起和这家伙相处的几天,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获得共鸣。
如果生命可以重新选择一次,你会怎么过?他问道。
你是说在另外一个世界吗?
不是,就是这辈子,这个世界。
这个问题我从没想过,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未来的世界。因为我知道不可能穿越到从前,让自己重新选择一种活法。事实上,我觉得生之艰难、活之痛苦并非选择的问题,任何一种选择都可能苦难深重。这个丛林的很多规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只要置身在丛林中,不管选择走哪一条路,我们注定都会被荆棘刺得伤痕累累。
我正在斟酌该怎么回答时,发现郭凡已经睡着了,口角流涎。离两位白衣天使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倒很会利用时间。除了这家伙的鼾声,整个武汉似乎寂静无声,空洞清冷,有种我小时候在坟地里走的感觉,我突然有些恐慌。旅社开业那一年,我经常有这种恐慌的症状,胸闷心悸、呼吸困难、心跳加速、紧张不安,严重时会觉得自己就要挂了。开始我以为是心脏的问题,做了许多检查都很正常,最后在心理门诊被确诊为焦虑症。那个漂亮的女医生说我是焦虑症中的惊恐障碍,她安慰我说高智商高情商的人容易得这种心理疾病,特别是文艺工作者,许多名人都得过,比如周润发,还有阿杜、大张伟和松岛聪。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病,经常会无端地恐慌,引发强烈不适的躯体化症状,让人痛苦不堪。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害怕什么,有时候我正在吃饭,或者看书,就会突然心慌惊恐,感觉自己就要疯掉,甚至死掉。那个女医生要我缓解压力,她给我开了两盒帕罗西汀,我只吃了一次就没吃了,副作用太大,吃了药我感觉头上被戴了个紧箍咒。我甚至觉得,吴承恩很可能就得过这种病,不然他怎么知道孙悟空被唐僧念紧箍咒是什么感觉?
个斑马的,就是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1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觉醒来,已经到了米小萌下班的时间。我叫醒郭凡,开车直奔琴台医院。这猪头还半梦半醒,问我,怎么大清早就出来溜达?刚把车开到医院后门,我就发现有人在那棵银杏树下拉拉扯扯,车灯一照,竟然是米小萌和小四,杨梅在旁边劝架。
我没顾得上熄火,就和郭凡跳下车奔过去。
郭凡块头大,扑上去就把小四用膝盖顶在树干上,骂骂咧咧,个婊子养的,你找死啊!
小四被郭凡揪住了胸口衣领,一时透不过气来。
我问米小萌,怎么回事?
他找到我,非要见我妹妹,我说不行,他就要我陪他去吃消夜。
米小萌惊魂未定,紧紧拽着我的衣服。
我不让小萌姐去,他还打我。杨梅气愤地说,你们要没来,我就报警了!
听说杨梅被打,郭凡气血翻涌,他连抽了小四两个耳光,个斑马的,信不信老子铲死你!
小四目露凶光,信不信我先把你弄死!
郭凡说,老子还真不信!
我说,老郭,放开他。
郭凡看见我从地上捡起半块板砖,他放开了小四,低声说,你还真弄啊?
我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板砖,拍在小四头上,杨梅吓得尖叫。
挨了我一板砖,小四整个人都有点蒙。
我又抬起穿着马丁靴的脚,朝他裆部猛踹了一下,再敢骚扰她们,我废了你!
小四捂着裆部,表情痛苦,他背靠树干,缓缓往下滑,瘫坐在地,
米小萌把我拽到一边,说算了算了,别打了。
小四摸了一下头,满手掌的血。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子有艾滋病,正想找几个垫背的。你们四个人,三天之内,一人给我一万块,不然就给老子陪葬!
郭凡一脚踹在他腮帮子上,个斑马的,老子连死都不怕,还怕艾滋病!
小四吐出一颗牙齿,狰狞地说,五万块!
老郭,别跟流氓一般见识。杨梅把郭凡往车上推。
我打开驾驶室车门,正要进去,突然感觉旁边的灌木丛里有动静,我担心小四的马仔躲在里面,想要偷袭,但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把车掉头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灌木丛,还是没发现什么。但我在后视镜里看到,小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脸血污,像具丧尸。
路过龟山,我还在想灌木丛里奇怪的动静,我说,你们都没注意到吗?
郭凡和杨梅都表示没有听见。
郭凡说,不可能是小四的马仔,老大都挨揍了,马仔还当缩头乌龟,那还想不想跟老大混了?
米小萌说,医院后面有座食堂,经常有野猫野狗在下水道里找吃的,躲在灌木丛里的可能是这些小动物。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没再纠结了。
小四的血没沾到你们身上吧?米小萌打开顶灯,打量着我和郭凡。
我有四大金刚护体,什么猪血狗血都沾不到。郭凡说,程序身上可能有。
我低头看了一下,衣服上果然有一些血迹。
我骂道,死胖子,你个乌鸦嘴!
米小萌连忙说,回去赶紧把衣服脱了,用消毒水泡几个小时。
小萌姐,你也别紧张。杨梅说,只要没污染伤口,身上沾了艾滋病人的血也不会传染的。
我知道。米小萌关闭了顶灯,我不是怕传染,是觉得恶心。
你刚才打那个流氓耳光的样子,酷毙了。杨梅崇拜地看着郭凡。
老子当年开医院的时候,没少跟黑道打交道,汉口的黑社会老大还请我蒸桑拿呢。郭凡又开始吹牛,我还怕他一个小流氓?
程序那一板砖也帅呆了。米小萌笑着说,没见他这么匪气过。
这是我第一次跟人打架。小时候,我跟丁浩杨一样,也经常被同学欺负,却不敢告诉家长,我两个姐姐都性情温和,也不能替我出头。我只能忍着,我把欺负我的人的名字,用刀刻在一棵榆树上,每个名字上都划了一个 。我发誓等我长大了,要把他们都杀掉。这棵树就在学校操场边上,有一天,不知谁发现了榆树上的名字,告诉了那些人。自此之后,就没人再欺负我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人都是怕死的,哪怕是再凶恶的人。
回到旅社,我进房间洗了个澡,我没有把沾了血迹的衣服泡在消毒水里,直接扔到了垃圾桶中,我也觉得恶心。米小萌煮了点馄饨当消夜,四个人吃过后,又坐在茶吧打了一会儿升级。
那个流氓要是再来怎么办?杨梅有点担心。
那老子就打到他怀疑人生!郭凡叼着牙签,他看上去比小四更像流氓。
再来就报警。我说,他威胁我们给钱,这已经属于敲诈。
他不会再来的。米小萌显得很有把握,流氓都是欺软怕硬,今天挨了揍,肯定不敢来了。
我和郭凡一致决定,以后在车内放几个啤酒瓶,只要小四敢去医院骚扰米小萌和杨梅,我们就打得他满地找牙。我以前不敢跟人动手,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是个将死之人,比流氓更一无所有,因此我比流氓更无所畏惧,我不用顾虑什么法律,也不怕承担任何后果。
打完一条龙,还是我和米小萌赢。郭凡想报仇雪恨,再打一条龙。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还是让两位白衣天使去休息,明晚我们再华山论剑。米小萌和杨梅回房间后,我和郭凡又抽了几支烟,吃了一些湖南老家寄来的花生。我突然想起张朵娜那台笔记本电脑和两本相册还在车上,我问郭凡认不认识电脑高手,我需要破解一个开机密码。
个斑马的!郭凡跷着二郎腿,你小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高人就坐在你跟前!
你还懂高科技?
你就记得小护士的那些破事。郭凡把烟灰弹在一个树根做的烟灰缸里,老子当年在光谷倒腾二手电脑的事你不记得了?
我想起来了,这家伙是干过这一行当。后来二手电脑没市场了,他就转行了。
郭凡说,这也不算高科技,经常玩电脑的都会,可以通过CMOS放电来清除开机密码。
这家伙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我打断他,你就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弄好?
分分钟的事。
我把车钥匙扔给他,明早我要听到好消息。
郭凡去车上拿电脑,我回房间睡觉。刚躺下,我就听见隔壁传来低低的呻吟。我一骨碌坐起来,以为米小萌身体不舒服,正想着要不要过去敲门,但突然觉得不对。好像不是那种痛苦的呻吟,而是一种抑扬顿挫的和声。就好像一把小提琴搁置太久,终于有人在上面拉奏了一首欢快的曲子。那是一首能勾人心魄的曲子,那是马蹄从春天里跑过发出的声音,我深深地陶醉了。
但我又非常自责,如果不是我一次次中途刹车,米小萌也不至于在深夜孤独地释放。我似乎感觉到了她那种深埋地幔的压抑和无边无际的悲伤,而我只能远远地站在地表,看着她在地壳深处苦苦挣扎。突然,一声刺破地幔的尖叫像地震波一样传到地表,我颓然倒下。此刻,在武汉这个惊恐的夜里,我只想知道,她想象中的那个男人会是我吗?
2
这天过早吃的是糊汤粉,米小萌的手艺,比我在户部巷吃过的还要地道。糊汤粉出锅的时候,郭凡的房间里还没有任何动静,杨梅要我去叫他起床。我说算了,支书昨晚为人民服务辛苦了,让他多睡一会儿。米小萌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脸就像刚刚出窑的瓷器,流光溢彩。是因为昨晚那次酣畅淋漓的释放吗?一次完美的性爱就像给女人做了一次美容。橙子以前就是这样,水乳交融之后就会精神焕发,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都不嫌累。米小萌明显比前几天胃口要好,吃了一碗糊汤粉,又吃了两根油条和半碗小米粥。我问她昨天是不是太累了,我原本指的是工作,她可能以为我另有所指,红着脸嗯嗯啊啊了几声,然后借口早餐油水太厚,要下楼喝杯茶去去油脂。
我和杨梅在餐厅慢条斯理地吃糊汤粉,我告诉她,今天要是那个流氓再来骚扰,别忙着报警,先给我和老郭打电话。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又互加了微信。我看见杨梅几乎在郭凡发的每条朋友圈下面点了赞,有的还留了评论,郭凡也是如此,这让我有些不安。尽管我和米小萌同样走得很近,但我们俩是同路人,最终要走向同一个归宿地。杨梅却不是,不久的将来,郭凡就会和她分居两个世界,所以他俩谁对谁动心都不是好事。
我下楼看见米小萌在看紫云英的诗集,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像涂了一层金色的釉。我很难把一个喜欢诗歌的女人跟一个欲望汹涌的女人等同起来。跟昨晚的放荡不羁完全不同,此刻她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安静得像一棵树。我深深地喜欢这种女人,静得有内涵,动得有激情,而橙子只有后者。
抬头看见我,米小萌放下诗集,你昨晚没睡好吧?
还好。我突然感觉脸有点发烧,我想她可能知道我昨晚听房了。
你脸色不太好。
是吗?好像做梦了,没睡踏实,但梦见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我撒了个谎。昨晚我确实没睡好,听完隔壁的动静后,我也想自我释放一次,但折腾了许久,还是不行。我甚至在手机里看了一个AV,可仍然力不从心。我能够感觉到岩浆在体内的奔腾,但始终无法像火山那样喷发出来,
电脑开机密码能找到人破解吗?米小萌换了个话题。
老郭说他行,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他要是不行,我再找人。
你昨晚真的很有血性。她赞赏地看着我,我喜欢你那个样子。
这是我头回听到别人说我有血性,橙子总是说我缺乏男子汉的气概。有一次我和橙子在路边摊吃消夜,有人发酒疯过来调戏橙子,动手动脚,橙子一杯啤酒泼在对方脸上,我却赶紧拉着她跑开。我承认我不够热血,有时显得冷漠。但遇到米小萌之后,我血液的沸点似乎降低了,稍一加热就开始沸腾滚烫。
把米小萌和杨梅送到医院,我返回昙华林,发现郭凡还在呼呼大睡,房间内浊气熏天。洗过的黑色裤衩挂在床檩上,像一面海盗旗。这家伙习惯裸睡,四肢裸露在被子外面,如同一只白斩鸡。
我踹了他屁股一脚,他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我,几点了?
我说,两位白衣天使已经开始了一天光荣而艰巨的工作。
他猛地坐起来,你怎么不叫我?
我说好不容易有个好机会,你就不能成全我?
我发现我跟郭凡相处久了,也变得有些油腔滑调了。
个斑马的,老子昨晚捣鼓到四点多才睡。他打了个哈欠,今年的“五一”劳动奖章不发给我,真是天理不容。
我看到张朵娜的那台笔记本放在他床头,旁边还有两本相册。我扔给他一支烟,不是分分钟的事吗,怎么搞了这么久?
破解开机密码没花多少时间。他吐出一口蘑菇状的烟圈,我看她的QQ空间去了,从注册QQ号码开始一直到停止更新,她所有的空间日记我都一字不落地看过了。十几年的记录啊,我看得都快得白内障了。
你怎么知道她的QQ号?我很吃惊。
登录界面就一个号码,叫“尘埃落定”,不是她的是谁的?
你连QQ密码也能破解?我开始对郭凡刮目相看。
网上多的是破解QQ密码的木马程序,随便下载一个就行。
郭凡起床穿好衣服,又从白斩鸡变成了一头人熊。
有什么线索吗?
去餐厅说吧,老子饿了。他拿上笔记本电脑往外走,还有吃的吗?
还有几根油条,一碗小米粥,杨梅给你留的。
这丫头比你心疼我。
我不想改变我的性取向。
好吧,你赢了,帮我把油条小米粥热一热,对了,小米粥多加点糖。
我们走进餐厅,这家伙居然仗着我有求于他,对我发号施令。等油条和小米粥都热好了,郭凡这才慢吞吞地给我讲述他的发现。
3
张朵娜十三岁就注册了QQ号码,她以日记的形式,把每天发生的重要事情都记录下来。养父怎么虐待她,她怎么旷课,怎么认识小四,跟小四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间和地点——就是两群流氓在老贡院牌坊下面械斗的当天晚上,小四带她去小旅馆开了房。小四对她很好,她甚至被他感动过,以为这就是爱情。
好白菜都被猪拱了!我啐了一口。
你知道是谁让她怀孕的吗?郭凡吃着油条,一脸神秘兮兮。
看他这副猥琐的样子,我就知道答案了。
你猜得没错,就是张建红!
我的心绞痛了一下。
张建红从牢里出来后,强暴过她很多次。第一次是把安眠药下在绿茶里,骗她喝下,趁她昏睡时把她强奸了,禽兽啊!
她为什么不报警?
她想过报警,但张建红威胁说,如果她敢声张,就说是她勾引他。反正她跟小四鬼混的事已经人尽皆知,别人都把她当成了女流氓,说她勾引他不会有人怀疑。
太卑鄙了!
有一次避孕套用完了,张建红直接射在她体内。就是那一次,她怀孕了,自己还不知道,以为长胖了,学校体检的时候才查出来。
她怎么知道就是张建红的?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碟油炸花生米。
她跟小四每次都戴了避孕套。警察找她调查的时候,她不敢说,怕张建红反咬一口。
张建红到底怎么死的?我本来不关心他的死因,但现在突然很希望他是死于一场蓄意谋杀,似乎这样才能解气。
这个,她没说,你自己看。郭凡打开笔记本电脑,把张朵娜的QQ空间日志调出来,你看她这一天记录了什么。
我看见这篇空间日志上只有一句话——今天是个好日子!
你怎么知道张建红就是这天死的?我吃着花生米,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我自己上网查的,火车轧死人这种稀罕事,肯定会登报。郭凡抹了抹油腻的嘴巴,我前两天就查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又把这句话看了一遍,看来养父暴死后,张朵娜获得了解脱,心情舒畅。
你没看出问题来吗?郭凡点了支黄鹤楼。
什么问题?我再次看了一遍空间日志,除了那句话,并没有多余的文字。
提示你一下,新闻里说,张建红是下午三点多钟在归元寺后面被火车轧死的。郭凡诡秘地笑了笑,下午三点,这个时间节点很重要。
下午三点?这跟那句话有什么关系?我想了想,又盯着那句话看。
突然,我浑身一抖,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一股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突然把我包裹住了。
我不得不承认,郭凡这家伙看似不着调,实则很精明,他智商不低。
张朵娜发表那篇日志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四十五分。
也就是说,她预先知道这一天将会发生一件美好的事情,那么……
我和郭凡都抽着烟,一时没有说话。我起身拿了几罐啤酒,我觉得现在需要一点酒精来麻痹一下我过于惊愕的神经。
也许她说的不是张建红暴毙这件事。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可能那天阳光灿烂,她心情不错。
我查了那天的天气——雨夹雪。郭凡叼着烟,表现得像个福尔摩斯。
那……也有可能她遇到了别的什么高兴事。我极力为张朵娜开脱,为什么这么做,我也说不清楚。
这就不好说了,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不要阴谋论了,还有别的发现吗?我问。
你自己看,还是我说?
你说吧。我又连喝了几口啤酒。
把十几年的空间日志全部梳理一遍,得花太多时间,听郭凡说会比较直接,可以过滤掉很多不重要的信息。
丁浩杨没有完全跟我们说实话。
我有点吃惊,他还隐瞒了什么?
张朵娜好几次回添福巷283号小住时,晒在外面的乳罩和内裤不翼而飞。
是丁浩杨干的?
郭凡点点头,他把花生米嚼得嘎嘣响。
有一次张朵娜把刚洗好的乳罩晒在外面,然后躲在房间里窥视,准备抓现行。她蹲守到半夜,以为那个变态不会来了,她正要去睡觉时,一个影子突然潜行过来,东张西望了一番,然后取下她晒的乳罩。黑影戴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还背着一个双肩包,她看不清楚他是谁。整个添福巷空无一人,黑影站在她家窗外,解开裤子拉链,对着她的乳罩打飞机。她拿着菜刀,准备冲出去抓变态狂,突然听到那个黑影“啊”地叫了一声。
那是一声充满快感的叫喊,就像野兽刚从囚笼里逃出来,发出的兴奋的嘶吼。
她从叫喊中听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开门的手停住了。
但她还是不敢确定。
他把乳罩塞进背包,走了,跟他来时的步态完全不一样。来的时候是鬼鬼祟祟的,贴着墙根,像只耗子。走的时候昂首挺胸,脚步从容,一副极度满足的样子。她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南城巷,看见他开门回家,她才确信就是丁浩杨。而丁浩杨对她的尾随浑然不知。
个斑马的,你说这小兔崽子得多饥渴?郭凡说,老子十四五岁的时候,还不会打飞机呢。不过那时候我对女人了解的比他多,跟同学扎堆看过好几次三级片。有个波霸叫什么来着,就是演《我为卿狂》的那个女的?
我没兴趣跟他讨论乳房大小,我说丁浩杨这么疯狂不完全是因为性饥渴。
那还因为什么?
他的世界太封闭,太压抑,他需要发泄。他画画是发泄,偷窥是发泄,偷张朵娜的乳罩和内裤也是一种发泄。身体的发泄能缓解精神的压力,不然,他会活得太痛苦。
也许吧。郭凡认同我的观点。
几罐啤酒下肚,我和郭凡换了个聊天场所,坐在大堂茶吧里。我拿出一盘夏威夷果,泡了两杯普洱。这是亲戚送给我父母的茶叶,他们又寄给了我,据说是收藏了二十多年的熟普洱,茶色金黄透明。我喜欢喝这种口感醇厚的茶,香味绵长,就像我喜欢熟女,但不喜欢青涩的萝莉。
那次张朵娜没有戳穿他吗?
没有,这种事,她怎么好点破?她希望她离开添福巷之后,他就会收敛。
但丁浩杨并没有收敛,他中了心魔无法自拔,发展到后来去偷窥女厕所。居委会还报了警,警察前来蹲守,但因为丁浩杨熟悉这一带的地形,每次都被他逃脱了。这件事还上了报纸,说添福巷出了个变态狂。
但谁也没有怀疑这个变态狂就是平时老实巴交的丁浩杨。
那个夏天,张朵娜就是看到报纸上的新闻才回来的,她知道那个变态狂是谁。
警察也不可能老在公厕附近蹲守,对他们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多的是杀人抢劫强奸盗窃的案子要处理,蹲守了半个月后,他们就悄悄撤了。
警察一走,丁浩杨又出来活动了,上公厕的女同志又开始人心惶惶。
直到丁浩杨被街坊追打,张朵娜将他救下,然后以散心的名义把他带到木兰湖。去之前,张朵娜就做好了以当人体模特为名,救赎丁浩杨的准备。
木兰湖的事就不要说了,已经知道了。我喝了口普洱,说别的。
错!这件事丁浩杨说的也不完全是事实。郭凡剥开一颗夏威夷果的坚壳,把果仁扔到嘴里,这小子没看上去那么老实。
他还隐瞒了什么?
前面发生的事跟他说的差不多,关键是后面。郭凡把一盘夏威夷果吃得只剩下一堆壳,跟只老鼠似的。
那天晚上,从木兰湖边回到酒店后,丁浩杨在外间调整油画,张朵娜在里间的浴室洗澡。洗完后,她顺便把乳罩和内裤也洗了。但打开行李箱时,发现自己忘了带换洗的内衣内裤,她只好穿着睡衣上床,里面真空。半夜时分,她感觉有双手在自己身上摩挲,她被惊醒了,但她没有睁开眼睛,她知道那双手是谁的。
不接触身体是她的底线,现在他逾越了,她有些气恼,但还是忍住了,她不想伤害他的自尊。她甚至想,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也许他熟悉了女人的身体后,就再也不会有心魔了。
丁浩杨贪婪地抚摸着这具成熟如樱桃的胴体,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战栗。他还吮吸了她的乳房,像孩子吃母亲的奶一样。尽管她不是母亲,但在那一瞬间,她身上真的涌动着一种母爱,而他就是她的孩子,一个受尽委屈的可怜而饥饿的孩子。她要保护他,宠爱他,满足他。
如果他只是抚摸和吮吸,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声张。但接下来,他做了一件让她完全无法接受的事——他爬上了她的床!
我听得惊心动魄,我完全没想到丁浩杨会如此疯狂,他的心魔太深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结结实实地把她压在身下。
几乎是同时,她猛地坐起来,把他推到床下。
他吓住了吧?我长舒了一口气。
没有!
我瞠目结舌,心跳加速。
他不仅没有被吓住,还重新扑上去,撕烂了她的睡衣,再次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尽管他只是个孩子,但已如邪魔附体,浑身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她毕竟是个女人,反抗了一阵后就没有力气了,只好哭着央求他不要这样,这是犯罪,如果他不悬崖勒马,以后他们就不能再做姐弟了。
他停下来了吗?我很紧张,烟头烧到手指了才知道疼,我连忙扔了烟头。
个斑马的,你别老打岔,听我说完!
张朵娜的眼泪只是让丁浩杨犹豫了一下,但此刻的他心魔已经无法控制。他脱下自己的裤子,就要做那件他在梦中跟她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我紧张得差点站起来。就好像我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正好在木兰湖边的那个酒店房间里,我随时准备一脚将丁浩杨从张朵娜的床上踹下去。
但就在他的器官刚刚接触她的身体时,他泄了。就好像一个妖魔被法师从体内驱赶出来,他的心智突然恢复了正常。
他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求她原谅他。
我如释重负。
她一秒都没有停留地冲到浴室,站在莲蓬底下冲刷,几乎用去了半瓶沐浴露,她才觉得已经冲洗干净。她穿上还没有干透的乳罩和内裤,又把牛仔裤和T恤都穿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时,她发现他打开了外间那扇用来透气的窄窄的窗户,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
他神情悲伤,脸上充满绝望和悔恨。
他们住在十九楼,湖风很大,只要他掉下去,必死无疑!
就在那一刻,她的心软了,她将他拉回来,把他的头按在她饱满的乳房上:
你如果非常想要,我给你!
个斑马的,郭凡这家伙真会吊胃口,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丁浩杨听了张朵娜的这句话如五雷轰顶。
她开始宽衣解带,就在她即将再次裸露在他面前时,他突然提起油画箱走出了房间。
她叫他站住,他头都没有回。
她担心他出事,她迅速穿好衣服,冲到楼下,他已经走出了酒店,消失在夜幕中。她顾不得退房,开车四处寻找他,湖边、森林里、草地上,到处都没有找着。她急得快哭了,她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却突然看见他出现在回武汉市区的高速公路入口。
她把他拦下来,两人在车里一直坐到天亮。
她原谅了他,她保证不再追究这件事。
他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沉迷在青春冲动的幻想当中,他要做一个内心阳光的少年。
这次事件之后,她也反思过自己的救赎方式。也许她过于直接,忽视了他还是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缺乏自控力。如果重新选择一次,她绝对不会那样做,可能会考虑一种更合适更安全的方式。
我终于明白丁浩杨为什么无法浏览张朵娜的QQ空间了。
她不愿意自己在日志里写下的这些真实想法,对他造成心理伤害。
出去透透气吧。我突然有种极其压抑的感觉,就好像我被锁在一个黑暗的箱子里太久太久。
4
我开车往汉口方向行驶。
我把车窗全部打开,整座城市被梅雨过滤多日,空气无比新鲜,透明度极高,呈现出一种难得一见的高原蓝。郭凡说,QQ空间里还有更惊人的发现,我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讲述,说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我想换换脑子,刚才他说的那些事像蜘蛛一样在我胸腔里吐丝,编织成一张大网,把我的心脏束缚得喘不过气来。我需要风吹掉这些蛛丝,让自己的心脏轻松自如一些。
通过这些天的明察暗访,张朵娜似乎已经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不是一个沉睡不醒的患者,而是一个有血有肉,跟着我们一起呼吸这座城市空气的正常人。我甚至觉得,我人生中最后的这段时光,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她而活着。
我把车开到青岛路10号,这是一处有百余年历史的民国建筑群。最先是英国人在汉口租界开设的棉花打包厂,现在是文物保护单位,也是网红打卡地。走进厂区,触目都是粗犷的近现代工业风,如同一首粗野的摇滚。
我们坐在一截废弃的水管上抽烟。
你现在可以继续讲了。我望着头顶巨大的钢架,张朵娜为什么要跟小四分手?
这要从小四坐牢后说起。
张朵娜的整个少女时代几乎都被小四洗脑,她觉得除了自己的姥姥、张建红的母亲,小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好的人,所以即使是赴汤蹈火,她也愿意跟他在一起。小四坐牢后,她脱离了他的思想控制。在汉口酒吧一条街推销酒水时,她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事,这都对她之前的三观造成了强烈冲击,她渐渐有了独立思考能力。她觉得她和小四之间并不是爱情,她只是对他有一种依赖,他能保护她不受欺凌。当她长大成人,具备独立生活能力时,她就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了,她能自己保护自己。
她开始反思走过的路,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直跋涉在阴暗的森林里,荆棘遍布,野兽凶猛,到处充满腐臭的气息,几乎看不到亮色。这固然有出身的原因、家庭教育的原因,但也有自身的原因——她太敏感脆弱,缺乏自律,自暴自弃,心高气傲但又畏难畏苦……太多的仇恨和悲观占据了她的内心世界,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一次次迷失。
她觉得自己最缺乏的不是金钱,不是学历,而是爱。
小四不是很爱她吗?我摩挲着身边一个油漆斑驳的阀门,她那么早就恋爱了,怎么还觉得自己缺乏爱?
不是儿女情长的那种爱。郭凡说,是对世界对生活对未来的热爱!哦,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她在空间日志里写的。
我觉得自己刚才的理解太狭隘了。
她很后悔自己做过的很多不好的事,也很后悔认识小四。整个少女时代,他都在控制她,引诱她,给她各种错觉,让她把他当成救世主顶礼膜拜。小四坐牢后,她并不思念他,也不牵挂他,反而有种自由生长的快感,她不用再依附任何人了,她想要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看着对面的防火窗,充满时光的印记,张朵娜似乎就站在窗口,朝我和郭凡微笑。
那时她自己也不是太清楚,直到有天晚上,她在“老炮楼”酒吧遇见一个男人。
谁?
她没有在空间日志里写那个男人的名字,只是叫他zh。
我想这个zh应该就是跟她在海边合影的那个气度不凡的男人。
郭凡正要说下去,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杨梅的。
怎么了,杨梅同学,才半天不见就想我啦?郭凡笑嘻嘻地问,这家伙的脸皮真够厚的。
我听见杨梅在手机里问,老郭,小萌姐跟你们在一起吗?
没有啊,我们在汉口打卡呢。郭凡说。
吃了午饭小萌姐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已经到上班时间了,打她手机她也不接,护士长正到处找她呢。杨梅的声音有点急迫。
我开始拨打米小萌的手机。
可能去买东西了。郭凡不以为然,不就是迟到了一会儿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萌姐从来没有迟到过。再说了,这个时候医院呼吸道病人很多,我们一个都当两个用,谁敢迟到早退啊,护士长都发飙了。
米小萌没接我的电话,我又拨打了一遍。
发飙就发飙,这又不是什么金饭碗。你和小萌都辞职算了,我和程序养你们。
老郭,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赶紧帮我想想小萌姐会去哪里!
米小萌还是没接我的电话,我意识到不对劲,立即站了起来。
老郭,走,回昙华林,看看小萌回去没有!
你别担心,我们这就去找,可能她回旅社了,一有消息就马上告诉你。
郭凡挂了杨梅的电话,我们跳上车,朝武昌方向疾驰。
小萌怎么不接电话?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郭凡。
别大惊小怪的,可能静音了,没听见。郭凡打开车内CD,听邓丽君的歌。
我伸手关掉CD,我现在没心情听音乐,我问他:你觉得小萌这个时候回旅社干吗?
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换衣服。郭凡诡秘地说,大姨妈来了,弄脏了裤子。
这的确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但转念一想,我还是觉得不对。女人一般都知道自己的生理期何时来,会提前做好准备。就算她没有带卫生巾,医院附近也买不到,那她可以找女同事借,一般总有几个女同事会随身带着这个妇女之友。而且,她穿着护士服,即使弄脏了裤子,别人也看不见,不至于非要在上班期间跑回去换。但不管怎样,都不应该影响她接听电话啊。
我和郭凡正在谈论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杨梅又打来了电话。
你们别回去找了,有位同事说,看见小萌上了一个男人的车。那个男人长得高高瘦瘦,我怀疑是小四!杨梅紧张地说。
我和郭凡也紧张起来,我们都忽略了昨晚骚扰米小萌的那个流氓。他敲诈勒索五万块钱,我们并没有当回事,以为他只是恫吓而已。如果今天米小萌上的真是他的车,那就危险了!
我在旁边大吼了一声,车往哪边走的?是不是往七里庙方向?
如果是的,那就是去了小四家。还没等杨梅回答,我就在街道中央一个急刹车,顾不得什么交规,就地掉头,往汉阳方向疾驰。
同事说没注意。
是什么车?什么颜色?我又大声问。
好像是本田,轿车,白色的。
车牌号呢?郭凡问,有没有看清楚车牌号?
同事说,她以为那个人是小萌姐的男朋友,就多看了几眼,车牌号的尾数是88。
郭凡挂了电话,我加大油门,车速飙升到100码。现在红灯和各种交规对我没有任何约束力,正如郭凡说的,交警不可能到平行世界来给我开罚单。牧马人像头脱缰的野马在这片城市的旷野上拼命狂奔,引擎发出的轰鸣就像野马粗重的鼻息。我和郭凡判断,米小萌最有可能跟小四去银行取钱,先找到离琴台医院最近的那家银行——我路过多次,是中国银行琴台分行。
5
二十分钟后,我就从汉口开到了汉阳琴台。车一停,我和郭凡就直奔那家银行,问门口的保安,有没有看见一男一女从一辆白色丰田车上下来取款,男的下巴有刀疤,左手背还有刺青。
保安说,看见了,人已经走了。
往哪个方向走的?我连忙问。
可能是出于职业敏感,保安对身上有刀疤和刺青的人记忆很深刻,他肯定地说,车是往龟北路方向走的,走了大概有十几分钟。
我和郭凡跳上还没有熄火的车,直奔龟北路。
他们去龟北路干什么?去七里庙小区不走这条路啊。郭凡不解,个斑马的,两个人不会是去爬龟山了吧?
我无暇细想,琴台离龟北路很近,我一脚油门就过去了。到了龟北路,我放慢车速,目光如雷达般不断朝两边扫描,寻找那辆车牌尾数为88的白色丰田。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他们已经离开了龟北路,武汉这么大,随便找个角落一停,鬼都找不到。
快看,在那里!郭凡指着左边,兴奋地叫道。
车的左边是一个已经停工的拆迁工地,拆了一半的房子如同一个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张牙舞爪,遍地建筑垃圾。那辆尾数88的白色丰田就停在一座还没拆完的四合院前,附近还停着一台“麻木”。
怎么还有台“麻木”?郭凡也发现了蹊跷,个斑马的,小四不会还带了马仔吧?坐“麻木”来给老大撑场子,那也太掉价了。
我往左急打方向盘,开进拆迁工地,直接把车堵在白色丰田后面。然后打开尾箱,里面有十几个啤酒瓶,今天出门前放进去的。我和郭凡一人拎了一个啤酒瓶,冲到那辆丰田旁边,拉开车门一看,里面空无一人。
郭凡凑近“麻木”看了看,说,里面也没人。
这时,我听到四合院里有动静,还有一个女人在哭喊:
别打了!再打会出人命的!
是米小萌的声音!
我和郭凡拔腿就朝四合院里面跑。
四合院已经搬空,青草从龟裂的地砖缝隙里长出来,墙上还有茂密的爬山虎。
一进院子,我和郭凡就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小四正朝倒在地上的丁浩杨拳打脚踢。
米小萌站在旁边哭喊,别打了,快住手!
我飞奔过去,正要抡起啤酒瓶朝小四的后脑上砸,突然想起他有艾滋病,我不想衣服又被那些恶心的狗血弄脏,于是从后背飞起一脚,将他踹了个狗啃泥。小四还没爬起来,就被郭凡的一条肥腿踩住了屁股,动弹不得。
个斑马的,你再动,老子爆你个狗日的菊花!
郭凡拎着啤酒瓶,用瓶嘴指着小四的屁股。
米小萌扑到我怀里,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找你很久了。我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她的身体还在战栗。
别怕,我不会再让他动你一根手指头!我抱紧了她。
她点点头,突然挣脱我的怀抱,把还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的丁浩杨扶起来。
丁浩杨已经鼻青脸肿。
你不要紧吧?米小萌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口,待会儿我带你去医院上点药。
不用了,我不要紧。丁浩杨说话有些虚弱。
他一瘸一拐的,径直朝四合院外面走去。
你去哪儿?米小萌问。
丁浩杨回头朝我们仨笑了笑,回家。
丁浩杨走出了四合院,很快,我听见“麻木”的轰鸣声由近而远。
他走了,很显然,那台“麻木”是他偷开了父亲的。
米小萌告诉我们,今天中午,她刚吃完饭,小四就出现了,逼她拿五万块钱消灾。他说他之所以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被她妹妹害的,他要报复。他还拿出一个注射器晃了晃,针管里有一些血。他威胁说,要去找我和郭凡,还有杨梅,让我们全都感染艾滋病,陪他去死。她不想连累我们,就答应给他钱,其实她昨晚就想好了,如果小四再来骚扰,就花钱息事宁人。
他开车带她去琴台的中国银行,她取了五万现金,上车把钱给他时,他突然锁闭车门,开车往龟北路方向行驶。她叫他停车,他不听,直接把车开到了这片拆迁工地。他说人债肉偿,她妹妹背叛了他,就让姐姐来补偿。
他要在车里强暴她,她拼命反抗。她力气快不支时,一台“麻木”开过来,丁浩杨从车上跳下,用脚猛踹车门。小四只好放开她,下车和丁浩杨打作一团,两人从外面一直打到四合院里头……
幸亏我们及时赶到!
丁浩杨怎么知道你跟小四在一起?我问。
不知道。米小萌摇头。
钱呢?郭凡狠狠踢了小四一脚。
小四凶狠地盯着我们,没吭声。
在他车里。米小萌说。
郭凡放开小四,走出四合院,去丰田车里找钱。
我朝小四走过去,目光阴沉,像头被激怒的袋鼠。
他挣扎着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装了艾滋病血液的注射器,挥舞着,不怕死就过来啊!
米小萌连忙拉住我,别过去,针头上有艾滋病毒!
我甩开她的手,捡起一根还带着钉子的粗木棒,朝小四劈头盖脸地打去。注射器被我打落在地,他整个人也被我打倒。我用粗木棒猛戳他的裆部,他发出痛苦的号叫。
我警告过你,再敢骚扰她,就他妈废了你!
他捂着裆部在地上打滚,浑身抽搐着,像条吃了耗子药的癞皮狗。
我扔掉粗木棒,拉着米小萌,转身离开。
突然,我感觉左脚一阵钻心的刺痛,低头一看,一支带血的注射器扎在我的左小腿肚上。
小四坐在地上朝我狞笑,去死吧!
显然,注射器是他投掷过来的。
米小萌惊呆了,她连忙帮我拔出针头,针管里还残留了鲜血。
我暴怒得如同一阵飓风,再次捡起那根粗木棒朝小四扑去。他可能被我的气势吓坏了,爬起来就跑。我追了一阵没追上,这家伙消失在残垣断壁后面。
米小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别追了!你现在要少运动,减缓血液循环。
我撩起裤腿,看见小腿肚上有个针眼,正在往外冒血。
这时,郭凡拿着一个装现金的牛皮袋跑过来,兴奋地说,钱都在,一分不少!
我和米小萌都没理睬他。
米小萌蹲下来,帮我挤迫伤口,放出里面的污血,再用纸巾擦掉。
挂彩啦?郭凡看着我的小腿肚,蚂蚁大个伤口,紧张成这样,至于吗?
被小四用针头扎的。米小萌说。
郭凡愣住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老郭,给我一支烟。我说。
这座四合院应该有些年头了,是明清时期的建筑风格,青砖灰瓦马头墙,有天井和回廊,地漏都凿刻成莲花状。虽然院子整体已经破败,但还能看出曾经的气派。那天阳光白得有些晃眼,我坐在一个残破的石墩上抽烟。接连跟小四打了两架,我发现自己在体验一种不同的人生。我更能够理解张朵娜灰暗的少女时代,在这样一种充满霸凌的人生中,很多事情除了暴力别无选择。
送米小萌回琴台医院的路上,我告诉她,以后不要再姑息纵容小四,像我们这种人,比他更不怕死,不要被他吓住。郭凡也笑嘻嘻地说,你要是嫌钱多花不完,我们可以助人为乐替你花。米小萌一直没吭声,透过车内后视镜,我看到她在包里翻来覆去找着什么。
找什么呢?我问。
哦,一支口红不见了。
肯定是掉四合院里了,我回去帮你找。说着,我就准备掉头。
算了,掉地上就弄脏了,找回来也不能用,去医院吧,我得赶去上班。
我放弃了掉头的打算,以后我送你一支。
好啊,说话算数!
很快就到了琴台医院,下车时,米小萌再三叮嘱我要去疾控中心领取艾滋病阻断药物,等一个月的窗口期过后,再去做HIV检测。我答应了,但开车回武昌后,我直接去了昙华林。郭凡问我怎么不去疾控中心领药。我笑了,我说艾滋病毒又不是狂犬病,马上会发作,可能要拖个三五年,甚至七八年才能发病。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屈指可数,有必要担心这么遥远的事情吗?
郭凡就没吭声了,他抽着烟,不知在想什么。
但我提醒他,小萌要是问起,就说我已经吃了艾滋病阻断药。
他说我知道,然后又咬牙切齿地骂了小四一通,说再看见这个流氓,一定要用啤酒瓶插爆他的菊花。
说实话,我并不恐惧艾滋病。不管我身上携带了多少致命的病毒,不久的将来,都会在我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时瞬间灰飞烟灭,它们根本奈何不了我。我只要现在安好就行了,能和米小萌平静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历程,我就很知足了。至于在我们走后,这个世界会怎么样,那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
今天要是没有丁浩杨,小萌就遭殃了。郭凡摸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奇了怪了,那小子是怎么盯上小四的?
还记得昨晚医院后面灌木丛里的动静吗?
你是说——昨晚上就是他躲在那里?
应该是的。
他躲那儿干吗?郭凡调侃道,那里又没有女厕所,澡堂子好像也没有。
他可能是想找机会混进医院去看张朵娜,正好撞见我们教训小四。我分析道,他比我们更了解小四,他估计这个流氓今天肯定会来骚扰小萌,所以就提前在医院那里等着。
应该是这样。郭凡觉得我的分析不无道理。
米小萌是张朵娜的姐姐,他不想她受到小四的伤害,所以就出手相救。
要不报警吧。郭凡说,敲诈勒索,再加上强奸未遂,够那个流氓吃七八年牢饭的。
算了,他差不多被我废了,要是报警,弄不好我也进去了。
妈的,便宜这杂碎了!
1
回旅社吃了几包泡面,我和郭凡又坐在茶吧聊起了在张朵娜电脑里的发现。在阳光的照射下,旅社里里外外的花都开了,空气中暗香浮动。
在“老炮楼”见到zh的第一眼,张朵娜就觉得他很特别。跟来买醉的其他客人很不一样——zh温文尔雅,不怎么说话,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听歌手唱歌,而且每次他都会买她推销的酒水。
先生,这首歌是送给您的,希望您的生活永远甜蜜蜜。
有一天,当他再次照顾她的生意时,她点了首《甜蜜蜜》送给他。
他很意外,然后很绅士地微微鞠躬,谢谢,小姐,能请你喝一杯吗?
当然可以。她嫣然一笑,坐在他对面:
我们素不相识,您为什么总是照顾我生意?对了,千万不要说喜欢我,这种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如果我说我只喜欢喝这个牌子的酒,你信吗?他反问。
不信。她抿了一口酒,男人都很花心,不会钟情于一个女人,对酒也一样。
想听实话吗?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特别是男人。她盯着他看,眼睛忽闪忽闪的,像蝴蝶的小翅膀。
他甚至感觉到了翅膀扇过来的风,柔柔的,很舒服。
你每晚上多卖出去一些酒水,就可以早点回家休息了。不过,请别误会,我不是自作多情,只是喜欢助人为乐。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姓雷,叫雷雨。她憋着笑。
为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这么爱助人为乐,肯定是雷锋(雷风)的弟弟啊。
他扑哧一声笑了,这是他这段时间来第一次笑。他是个生活得很压抑的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在那首叫《甜蜜蜜》的歌里。
他告诉她,他是一家小面馆的老板,因为经营不善,面馆倒闭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务,所以来这里借酒浇愁。
我一直以为跟张朵娜合影的这个男人身价不菲,一度让我自惭形秽。现在看来他也就是个小老板,也许日子过得比我还窘迫,我心里顿时好受多了。
她叼着一支薄荷烟,轻蔑地吐着烟圈说,我真鄙视你,一个小面馆开不下去了就伤心成这样,你还是男人吗,小姐姐我随便拎出一件事就秒杀你。
她心无城府,把自己的身世和不堪的往事全都告诉了他,还说自己的未婚夫正在坐牢。他听了非常震惊,他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青春靓丽的女孩,竟然经历了这么多残忍的事情。他以为只有狗血的电视剧里才有这些情节。
慢慢地,他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的单纯善良、热情开朗、精灵古怪。虽然她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但过去已随风而逝,他不会再计较。她也喜欢上了他,喜欢他的沉稳温厚、彬彬有礼、儒雅真诚。
那一年的第一场春雨,是在深夜姗姗来临的,他们没有打伞,相拥着在雨中走。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没有房,也没有车,给不了你安逸的生活。
她搂着他的脖子,一脸娇嗔,谁说你没房,我的就是你的!我在汉阳添福巷有套房子,我们可以住那里。为什么非要有车,我还嫌开车堵呢!武汉地铁四通八达,比开车方便多了。
他又说,我欠了好多钱,债主天天上门讨债,你嫁给我,会受牵连的,你不怕吗?
怕个屁!小姐姐我就是被吓大的,早就习惯了。
她脱下鞋子,拉着他赤脚奔跑在雨中。
两个人从武昌中北路一直跑到中南路,又跑到了司门口的基督教堂,只为了在教堂前许个愿。据说当第一场春雨来临时,面对教堂许愿特别灵验。
我的心头又泛起一股醋意,就好像跟那个男人一起许愿的女人不是张朵娜,而是米小萌。
遇到他,她更确信她和小四不是爱情,跟他才是。
酒吧里鱼龙混杂,小四有不少道上的朋友来这里寻欢作乐。为了避人耳目,她和他的交往非常隐蔽。他们从不在汉口和汉阳约会,每次见面都是在武昌,甚至更远的地方。有一次他们去三亚玩了一个星期,那张在海边踏浪的合影就是在亚龙湾照的。他说他父母都是工薪阶层,节衣缩食供他念书。他大学在英国留学。他热爱户外运动,留学期间,他每年冬天都会去阿尔卑斯山滑雪。
她说她只吃过阿尔卑斯糖。
他和她坐在长江边一艘废弃的驳船上,仰望深夜的苍穹。有人在江滩燃放烟火,一道道绚丽的烟火在夜空绽放,像是一个模特穿着各种晚礼服在进行时装表演。他告诉她,他在挪威的特罗姆瑟见过极光,传说极光是上帝放的烟火。
那流星雨呢?她把头靠在他肩头,这是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刻。
可能,是上帝的眼泪吧。他说,等夏天的时候,我带你去木兰山顶看流星雨。
她摇头,我只想看烟火,不想看见眼泪。
为什么?
这些年,我眼泪掉得太多了,我再也不要哭,也不想看见别人哭。眼泪会模糊视野,让我看不清自己,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看着她,他觉得她的内心世界并不是杂草丛生的,而是跟烟火一样绚烂。
他说,我要当那个永远给你放烟火的人。
她迷恋他的浪漫气质和绅士风度,从小到大,她认识的人当中没有绅士,他是第一个。总之,他带给她一个全新的世界,她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等等。我打断郭凡的话,你确定那个男人是海归?
确定肯定一定!郭凡说。
一个海归会去开小面馆?我冷笑道,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张朵娜肯定遇到了一个骗子!
跟你说了别打岔!
张朵娜一开始也觉得奇怪。两人交往三个月后,他才告诉她,他其实是光谷一家科技公司的软件工程师,年薪八十多万。他交往过好几个女朋友,但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冲着他的身价去的,他不喜欢这种不纯粹的爱情。那几天他去“老炮楼”酒吧消遣,就是因为父母逼着他相亲,女方是个公务员,他们见过一面,他觉得话不投机,但女方对他很满意。父母也对那个女的很满意,不断给他们制造各种相处的机会。他心里有点烦,就出来喝酒解闷。
他隐瞒身份,是怕张朵娜也是看上了他的身价?
我泡了两杯菊花枸杞茶,我觉得我需要清清火,我胸腔里有种滚烫的感觉。郭凡这家伙却把菊花全部捞出来,他说看见菊花就想起身上的某个部位,很有点恶心。我真是信了他的邪!
郭凡边捞菊花边说,最初那个男人只是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底细,他说自己是个破产的面馆小老板,纯粹是自我调侃。喜欢上她之后,他将错就错,故意把自己的身价说得很低很低,以试探她是否是那种物质女孩。
如果是,他必定弃之如尘埃。但她通过了测试,他知道她爱的不是他的钱,而是人,爱的不是他的高贵,而是卑微。
我想起了千家街的那套豪宅,以及里面的高档家具、电器、时装和皮包,现在可以解释来源了,应该是那个男人送给她的。
她为了他改变了许多,不再说脏话,不再沉迷网络游戏,不再为了推销酒水跟客人打情骂俏。她甚至参加了一个礼仪培训班,想要把自己塑造得更美好一点。他父母思想传统,他从小就被父母包办一切。对他的择偶,父母极为慎重。两位老人坚决反对他娶一个推销酒水的女孩,他母亲甚至专门到汉阳添福巷,找街坊把她的底细打探得清清楚楚。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不正经的女孩,说她是女流氓都不过分,如果她成了他们的儿媳妇,会毁了儿子的一生。
他母亲甚至以死相逼,棒打鸳鸯。无奈之下,他和她想到了私奔,去神农架开一间咖啡馆。
他们连咖啡馆名字都想好了。郭凡说,叫“侠客行”。
我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挺熟的?
个斑马的,当然熟了,金庸先生的经典武侠小说!郭凡喝了口枸杞茶,我看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就是《侠客行》。看完后,我偷了父亲两百五十块钱,准备离家出走,去武当山拜师学艺。但钱还没在身上焐热,就被父亲搜出来了,我被揍了个半死,武侠梦也就此破灭。
我把这个“二百五”从回忆中拉回来,别提你那些破事,继续谈你的发现。
他们决定花两个月时间来做各种准备,主要是钱,还有投资计划。他有最浪漫的念头,也有最务实的头脑,这是留学背景教给他的,做任何事情都得有条理,投入产出必须仔细核算。
我感叹,我以为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只是童话,没想到真的有。
郭凡笑了笑,他拆了包黄鹤楼,童话永远是童话。
什么意思?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郭凡点了支黄鹤楼,贪婪地把一口烟全部吸到肺里,她发现自己染上毒瘾了。
我记得那个黄毛说过,是被一个叫“章鱼”的地痞害的。
毒瘾发作时,她如同掉入了一个巨大的蚂蚁窝,无数蚂蚁钻入她的体内,疯狂啃噬着她的皮肉,甚至连骨头和神经都要撕碎。
我的心好像也被蚂蚁啃噬了一口,我问,那个男的知道吗?
不知道,她不敢告诉他,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丑陋的样子。她也怕说不清楚,她向他保证过,要从过去那种混乱不堪的生活中抽离出来。
她一次次挣扎着从蚂蚁窝里爬出来,但又一次次掉下去,这种痛苦几乎让她精神崩溃。这时“章鱼”找到了她,给她提供毒品,让她去色诱有钱人,她没答应。为了缓解这种炼狱般的痛苦,她花钱买毒品吸食,被警察当场抓住,送去强制戒毒。
他就是因为这件事跟她分手的?
对,以前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他可以包容,毕竟出身是不能选择的,有些错不在于她。但吸毒这种违法犯罪的事,他无法容忍,也不能原谅。
我能理解这个男人的想法,如果是我,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女友吸毒,这比出轨更让人难以接受。
警方还查到她为了获得毒品,跟毒贩有过性交易。那是她唯一一次出卖肉体,在毒瘾发作时,她身无分文,只有跟毒贩上床才能从炼狱中逃出来。
我说,她用这种方式逃脱了炼狱,却把爱她的那个男人推进了炼狱。
个斑马的,毒品这玩意儿绝对不能碰。郭凡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就是因为吸毒,把家产给吸没了,后来以贩养吸,判了死刑。
从戒毒所出来后,她没再找他,他也没来找她。
不久,小四也刑满释放了,天天纠缠她。
她觉得那是她人生中最绝望无助的日子,没有爱情,没有未来,没有钱,只有一个不断骚扰她的“未婚夫”。她甚至觉得这段日子比她少女时代走过的暗黑森林还要恐怖,再这么继续下去,她会疯掉的。
所以她选择离开汉口酒吧一条街——她和那个男人缘起缘灭的伤心地?
不全是这个原因。郭凡说,她想摆脱小四的纠缠,也想换一个活法。
那她去哪儿了?
我发现解开了一个未知后,又出现了更多的未知。
个斑马的,老子说了一个下午了,你就不能让我休息一会儿。以前在整形美容界,请我去做报告都是要出场费的,少于五位数老子连会场都不进。郭凡起身,我去上个厕所。
我拿起手机看了看,已经到了接米小萌和杨梅下班的时间。
2
去琴台医院的路上拥堵,各种车辆如雨后的昆虫全都爬出来晒太阳。郭凡说,剩下的内容你自己看吧,今晚给我和杨梅同学一点私人空间好不好?
我说,你是不是又准备以读诗的名义耍流氓?
庸俗!他很酷地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我跟她出去看月亮数星星。
我差点把下午喝的菊花枸杞都吐了出来。
接两位白衣天使回来,米小萌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去疾控中心,吃没吃艾滋病阻断药物?我说当然!她这才放心下来,她说她问了医生,像我这种被艾滋针头扎伤的情况,很难感染艾滋病毒,因为针头上的病毒量非常少。她叫我别紧张,放松心态。我看着逐渐落下去的夕阳,笑着说我心态好得很。郭凡想要说什么,被我用眼色严厉制止。
杨梅担心小四不会善罢甘休,我说别担心,我那一棍子足够他躺几天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郭凡在笔记本电脑里的发现告诉了她俩。我没有郭凡那么啰嗦,我是广告公司做文案出身,善于归纳那些冗长的内容,把要表达的意思用最简单最精辟的字句说出来。两位白衣天使听完后,惊得合不拢嘴。
杨梅说,我的乖乖,韩剧都不敢这么编。
米小萌说,我觉得我妹妹和那个男人也不是真正的爱情。
为什么?我夹了块红烧肉,这是郭凡亲手烧的,他说这是他的最爱,难怪这家伙满身是膘。
她们的爱情看上去很美好,但不接地气。米小萌看着我,还记得紫云英的那首《私奔》吗?
我扒了口饭,哦,好像还记得几句——
想在这个秋天跟你私奔,骑一匹白马
除了时光,没有人能追得上我们
就去那座最人间烟火的小城吧
淘米 择菜 煎药 摇落一树桂花
吃你亲手做的绿豆糕
等一朵从许多年前飘过来的云
就像少年时代你回头看我的眼神
……
杨梅说,我奶奶做的绿豆糕最好吃了。
郭凡连忙献殷勤,以后我亲手做给你吃。
老郭,你还会做这个?杨梅严重怀疑。
不会可以学嘛。郭凡很有自信,他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这人冰雪聪明,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
米小萌舀了一勺自己烧的麻婆豆腐,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世俗的——淘米、择菜、煎药、做点心。他们的爱情没有在人间烟火中熏陶过,所以这种爱情有很多泡沫的成分在里面。
我问郭凡,张朵娜后来有没有在空间日志里提起过这场爱情?
这家伙嚼着红烧肉,朝我挤挤眼,恕不剧透!
我想起了我和橙子的相恋。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我们亲手置办的,按理说应该很有人间烟火气,但为什么还是没能善终呢?但我很快想清楚了,虽然跟我过着世俗的生活,但橙子骨子里是很排斥这些东西的,她渴望浪漫渴望艳遇,渴望过高大上的生活。她在梦里,我在梦外,我们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分手是必然的。
晚饭后,郭凡果然带着杨梅出了门。这是梅雨季节以来,武汉头一次可以在晚上见到月亮和星星,就悬挂在修道院那个高高的十字架上面,有一种诗意的美。但我总觉得这种诗意也充斥着忧伤的气息,美丽中透着一股凄惶。
3
我和米小萌坐在张朵娜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前,阅读她的QQ空间日志,花了两个小时才把郭凡没透露的内容梳理清楚。我感受到的震撼远甚于郭凡白天跟我的讲述。我现在知道这死胖子为什么不肯剧透了,即使剧透,我恐怕也难以相信,所以不如让我眼见为实。米小萌的情绪比我波动更大,阅读日志的时候,她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沉默不语,我不得不多次提醒她喝水,或者吃点坚果,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
张朵娜从汉口酒吧一条街消失后,悄悄在武昌租了个房子,到一家保险公司做了业务员,但很快就辞职了,保险公司那个五十多岁的老总经常对她性骚扰。她在司门口开了家化妆品店,生意一开始还不错,但后来她租的门店面临拆迁,只好关门。她又去帮人开的士,只开夜班。但也没干多久,雇她的那个人酒后开车出了交通事故,被吊销了执照,她又失业了。
她像一个陀螺,被生活拼命抽打着,虽然总是趔趄不稳,但依然不断旋转。
一个深夜,她不由自主地来到司门口的基督堂前,天上飘着这个春天的第一场雨。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和他也站在这里,他们许的是同一个愿——这辈子都不能把对方弄丢了。现在,春天还是那个春天,雨还是那场雨,教堂还是那座教堂,但人已经不是以前的人了。
她突然听到后面有动静,还有一股她熟悉的烟草味,她的心一阵悸动。
还是那个温和的声音,我知道你会来。
她没有回头,我只是路过。
雨水把街道冲洗得跟镜面一样光滑,映照着人间悲欢。她在这面镜子里看见了他瘦长的影子,他穿着风衣,如玉树临风。
我们成路人了吗?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路人,有的人同行得久一点,但大多数人,终究只能擦肩而过。
我以为,我可以放下……
我已经放下了。
她走了,跑进教堂旁边的那条小巷里。
她听见他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怕自己哭,她跟他说过,眼泪会模糊视野,让她看不清自己,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我有些疑惑,她既然不想跟他好了,为什么还一直把两人的合影放在床头?难道她心里还是爱他的,只是不想在他面前放下自尊?
我觉得不是。米小萌说,那只是一种纪念,就像我们经常会保存看过的一本书、用过的一张书签,但书里写的什么,书签是谁送的,可能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拿起那张合影看时,镜框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灰尘。
对张朵娜来说,过去,包括那个许诺一辈子都不会把她弄丢的男人,也许真的尘埃落定了。
跑回出租屋,她发了两天高烧,烧到了四十度。退烧后,她悄然离开了武汉,去了宜昌,她在那里管理一家火锅店。老板是当地的一位大姐,人脉很广。两年前,因为刚离婚心情不好,大姐来武汉旅游,晚上在“老炮楼”消费。大姐喝高了,出门后抱着垃圾桶狂吐,然后靠着垃圾桶睡着了。恰好被张朵娜看见,掏钱叫了辆的士把她送回循礼门饭店。大姐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没破财也没失身。
她通过饭店监控认出了送她回来的那个女孩——在“老炮楼”向她推销过酒水,但她没买。
大姐找到张朵娜,表达了谢意,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循礼门饭店?
张朵娜笑了,你用的火柴是循礼门饭店的。
大姐在“老炮楼”喝酒时抽了几支烟,用的火柴正是饭店专用火柴。
大姐又问,我没买你的酒水,你怎么还要帮我?
张朵娜说,不买是你的自由,帮你是我的本分,一码归一码。
大姐觉得张朵娜不仅心地善良、做人本分,而且脑子活心思细。她说,我在老家有点生意,你有没有兴趣来帮我打理?
张朵娜一口谢绝,当时她正筹划跟zh私奔。
那位大姐开了一家火锅店,叫“水泊梁山”。张朵娜从领班做起,半年后,当了店面经理。她把火锅店打理得红红火火,一年之后就在宜昌开了两家分店,三年后,在全省开了十多家分店,武汉就有四家,张朵娜也成了“水泊梁山”餐饮集团的总经理。不久,那位大姐移民澳洲,张朵娜成了董事长。
我和橙子去宜昌玩过一次,她说闺蜜在那里,但那次我们没有见到,她闺蜜恰好去十堰出差了。宜昌的“水泊梁山”火锅店我们去吃过,味道相当不错。带我们去的的士司机说,这是本地最有特色的火锅店,老板还是个大美人,前凸后翘,身材火爆得很!
当时橙子听了很有些不爽,一个男人公然在她面前夸另外一个女人漂亮性感,她觉得是种污辱。橙子一向对自己的容貌和身材很自信,不过那次是冬天,她穿了件羽绒服,还用围巾遮住了半边脸,司机完全忽视了她。
本来橙子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吃火锅,被司机这么一激将,她立即决定就去“水泊梁山”!她在车内脱下了围巾和羽绒服,说空调开得太热了。司机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真容和凹凸有致的身材,瞬间分神,差点跟前车追尾。我明白橙子的心思,是想让我比较她和那个女老板到底谁更好看更性感。但遗憾的是,传说中的女老板当时不在店里,我和张朵娜就这样错过了。
我现在知道了,张朵娜的豪车豪宅都是自己买的,不是男人给的。
尽管事业风生水起,张朵娜却很低调,她从不在媒体上现身。她知道,一旦自己成了公众人物,她那些掩埋在时光废墟里的往事,都会被好事者扒出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这对“水泊梁山”的品牌是严重的伤害。
她挺聪明的。我说,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懵懂少女了。
米小萌点点头,都说失恋让人成熟,看来是真的。
我陷入了沉默。和橙子分手后,我如蝙蝠始终在黑暗中扑腾,见不到任何光亮。我不仅情场失意,生意场上也失意。因为害怕我借钱,很多昔日跟我称兄道弟的朋友都离我远去。我整天愤懑、悲伤、焦灼、绝望,甚至失去理智,在大街上耍酒疯,被警察带到派出所关了一个晚上。而张朵娜从出生起就在泥潭中挣扎,她在黑暗的天空里飞得比我更久更艰难。她的生活千疮百孔她的翅膀无数次被折断,羽毛无数次被拔光,但她没有停止飞。她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一直在寻找这个世界的微曦。
发迹后,张朵娜并没有在汉阳的街坊面前显摆,街坊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上班。她很清楚,在街坊眼里她永远是那个不良少女,他们永远不会相信她是靠机遇和努力获得财富。她曾经疯狂地买名牌时装和包包,以为这样会找到快乐,但发现反而更空虚。她又买了一架钢琴,还请了家教教她弹琴,但因为忙于工作,也没坚持下来。后来她听从一个瑜伽老师的建议——冥想。于是每次回到武汉,她都要在添福巷283号住几天,她想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从前迷失过的那片暗黑森林。她经常对着潮湿发霉的墙壁冥想——让浮躁的内心沉淀下来。但这被偷窥的丁浩杨当成了发呆。
在想什么?米小萌问我。
我点了支烟,哦,你妹妹的经历像一本魔幻小说,我得琢磨一下才能读懂。
你觉得不真实吗?她看着我。
怎么说呢——我不知道有没有夸张的成分。QQ空间,你知道的,就是个情感宣泄的地方,怎么写都可以。
说实话,张朵娜的空间日志的确给我一种不真实感。但也许,是我不愿意承认某种东西,故意找的一种借口。
去露台上吹吹风吧。米小萌提议。
我说等我抽完这支烟,你先去吧。
米小萌走后,我抽着烟,刷了会手机。夜色笼罩着我,有些东西如同烟气从肺部呼出来,有些东西却像梅雨慢慢浸润到心底,我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等我来到露台上时,米小萌正凭栏临风,眺望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月光包裹着她丰腴婀娜的胴体,风撩起她的秀发,她似乎是黑暗世界里的一个精灵。她说,给“水泊梁山”餐饮集团打个电话,就知道我妹妹说的是真是假了。
我说我刚刚上网查过了,最近工商部门接到群众举报,在“水泊梁山”的火锅底料里面查获了罂粟壳,所有门店被勒令停业整顿一个月,公司不一定有人接电话。
米小萌很惊讶,怎么会这样?
网上的新闻说,经过工商部门调查,是供货方在火锅底料里秘密掺杂了罂粟壳,作为进货方的“水泊梁山”餐饮集团并不知情,但还是要负一定责任,毕竟进货人员把关不严。
那我们找个时间去趟宜昌,到公司总部打听一下。米小萌说。
找到那个男人可能更容易一些,他就在武汉。
你想先找他?她看着我。
我点点头。
我妹妹说了,他只是个路人。
有时候我们身上发生的事,路人比我们自己看得更清楚。我们只能从镜子里看见完整的自己,终究隔着一层玻璃,会有些失真。但路人看我们是直观的,没有任何隔膜。也许,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更了解你妹妹。
你好像对她们的爱情很感兴趣。
我愣了一下,有吗?
直觉有。
你想多了,我有什么理由感兴趣?
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搂住了我,就好像要把自己挤压到我的身体里面去,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回房间后,我又浏览了一遍张朵娜的QQ空间日志,发现了一个问题,日志大概在三年前戛然而止,没有再更新。这很有点反常,从张朵娜注册QQ号码开始,她每天都会写日志,就算没有留下文字,也会发几张照片。为什么这三年没有任何记录?我记得丁浩杨也说过,从那个夏天之后没多久,张朵娜就失去联系了,给她QQ留言她也没回复。
难道真的是因为生意太忙了?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对商人来说,创业之初才是最忙碌的,生意走上正轨后反而会清闲很多。
那么,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三年的空白呢?
这个神秘的谜团像长藤一样缠绕着我,一直到梦里。我仿佛被它浑身紧缚,动弹不得,连灵魂都被勒得剧痛,直到天亮我在窒息中惊醒。
4
早晨送米小萌和杨梅去上班,一直看到两人进入医院大楼我才驾车离开。我叮嘱米小萌,为了防范小四再来骚扰,以后下班,必须等我的车停在银杏树下才能从医院出来。返回的路上,我问郭凡,zh到底代表哪个姓?张、周、赵,还是钟、郑、朱?他说知道这个有屁用,光谷几百家科技公司,软件工程师上千人,符合这几个姓的估计不少于两百人,咱们还能一个个去摸底调查?
我想了想,那男的有照片,人肉搜索一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郭凡也觉得这个办法似乎可行,回到旅社,他就开始了人肉搜索。但忙活了两个多小时,一无所获,没有发现跟那个男人照片相对应的任何资料。他似乎没有微博、QQ和陌陌之类的社交账号,也没有用照片在任何网站登记注册过。
我把玩着一只黄铜色的zippo打火机,这是橙子送给我的唯一一件礼物。
我问郭凡,你觉得他们是真爱吗?
个斑马的,我又不是他们俩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我琢磨着能否把那个男人的照片印刷在小广告上,雇几个人在光谷街头散发。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靠谱,这种说不清正当理由的寻人方式有侵犯隐私的嫌疑,也许人还没找到,我自己就先被逮进去了。我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想刺激一下迟钝的大脑神经,让我的脑细胞活跃一些。回到茶吧时,看见郭凡抱着张朵娜的两本相册在看,我一直在梳理张朵娜的空间日志,竟然忽略了相册的存在。
郭凡说,个斑马的,这里面的靓妹可真多。哎,你要不要看看,我都看好几遍了,鼻血喷了半脸盆子。
在张朵娜千家街的豪宅里,这两本相册我都粗略地翻过,但没细看。我每天都能见到米小萌,有这样一个真人在身边,我对张朵娜的生活照兴趣不大。不过,如果相册里还有那个男人的照片,倒是可以分析一下。比如说,照片背景里是否有他的生活和工作环境,是否出现了小区名字或公司名称。我拿起一本相册,寻找那个男人的照片,虽然有几张,但背景都是风景,没有分析价值。
瞧瞧,这丫头多正点,丰乳细腰肥臀。郭凡指着一张照片,色眯眯地说,老司机的最爱!
这是张朵娜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两人年龄相仿,都穿着康华保险公司的工作服,显然是同事。看清那个女人的长相后,我震惊了。仿佛一个行人在快车道上突然闯红灯,径直朝我的车冲撞过来,我惊出一身冷汗。而这个行人竟然是橙子!
橙子是我对她的昵称,她本名叫陈霖,孝感人。中南民大毕业后在汉口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工作,后来跳槽到保险公司,我就是她曾经的客户。成功地把我的几个广告客户发展成她的保险客户之后,我成了她的男朋友。那时我很满足于朝九晚五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看看书喝喝茶。但她没有我安分,一心想买大房子,随时能打飞的去日本购物,去欧洲度假,做梦都想当家庭主妇。
我们虽然经常因为三观不合发生争执,但纯属人民内部矛盾,没有不可调和的阶级冲突。经常是吃一顿饭,看一场电影,逛一次商场就和好如初。后来传统广告行业逐渐被新媒体广告赶尽杀绝,职场的阴险和狡诈也让我身心俱疲,我开始做起了文艺梦,经常写点小文章自娱自乐。我们的关系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紧张起来的。人民内部矛盾转化成了敌我矛盾,三句话不合就可能摔东西,动不动就冷战,她的狮子吼多次遭到邻居敲门投诉。
汉阳都市兰亭的那套房子你考虑好了没有?
我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清代的志怪小说《子不语》,橙子拖完地板,过来问我。
太贵了,一套二手房就要两百万,抢劫呢。我看着书,头也没抬。
两百万你还嫌贵啊,武昌、汉口随便一套房都得三百万,也就汉阳便宜点。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中介说了,房主准备移民美国,急着脱手,不然这个价还得往上加二三十万。
要不买个小一点的,六七十平米就够了。
六七十平米叫房吗,那叫窝!哪有家的感觉!连个身都转不开,你好意思请朋友过来做客吗?再说了,总得有间儿童房吧,六七十平米也就两室一厅,你爸妈我爸妈来了怎么住?跟孩子抢床呢?
那去蔡甸买,一百万就能买个三室一厅,周边环境也好,没有雾霾。
橙子冷笑,那里周边环境确实好,乡下啊,站阳台上就能看见坟头。去公司上班开车都得一个多小时,我回趟老家都要不了这么久!
那就再等等,等我们赚够了钱,或者房价跌了再说。
这句话从认识你就听你说了N多遍,都好几年了,房价降了吗?没有!一直在翻着跟斗往上涨!武汉是中心城市,寸土寸金,房价只会涨不会降,程序,你有点经济头脑好不好!
租房挺好的,不一定非要买房,等退休了我们回老家,买个大别墅,养鸡养鸭,种花种草。多安逸。
橙子火了,嚯地站起来,把我手上那本《子不语》直接扔到了楼下。她咆哮着,喜欢租房住是吧?那我们也别结婚了,你去租个小姐跟你过日子!
……
又一天。
橙子边嗑瓜子边看韩剧,我在她身边坐下。
跟你说个事。
看你那高兴样,发奖金了?她把一颗剥好的瓜子仁塞我嘴里。
没呢,我爸妈后天过来住两个礼拜。
橙子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上半年不是来住过了吗,怎么又来?当我们这是度假酒店呢?
老人退休了,喜欢出来走动一下。
那去你两个姐姐家走动啊,就在长沙,比来武汉方便,房子也大。
我是儿子,父母都喜欢跟儿子住,这是传统。
他们来了谁做饭?做两个人的饭我已经够累了,再加两个老人,我还活不活?
我爸妈可以做饭。
他们做的菜能吃吗,又咸又辣!每次给你带一堆熏鱼腊肉腌菜过来,当个宝贝,知道吗,那都是高致癌物!
别这么夸张,我爸妈吃了一辈子这种东西,不也没得癌症吗?
你爸高血压有吧?你妈糖尿病有吧,冠心病有吧?那都是吃出来的!你想过没有,他们要是在这里病了怎么办?谁去照顾?医药费谁出?
当然是我,养儿不就是防老吗?
橙子手一挥,一盘瓜子全撒在地上,她指着我的鼻子叫道:程序,你养我都养不活,你还能给你爸妈养老?就你那点工资,给我买个好点的包包都不够,你别没有自知之明!
……
这样的争吵日渐成了家常便饭。
我们之间很多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唯一不变的是做爱的频率,基本保持在两天一次。我们可以在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互相把对方扑倒,完成一次水乳交融后再继续争吵。即使冷战期间也是如此,我们的言语、情感和内心都是冷的,但身体是热的,一接触就会熊熊燃烧,然后又变成两堆冰冷的灰烬,风都吹不到一起。
不过我得承认,橙子是刀子嘴豆腐心。尽管每次我父母提出来武汉住,她都不情不愿,但真要来了,她还是笑脸相迎,把两位老人照顾得很好。有时陪我父母去协和看病,挂号交钱买药全是她,在医院一忙就是大半天。善良和冷漠,体贴和自私,真诚与狡猾,纯朴与虚荣,有机地结合在她身上。她不是异类,她的欲望是这个物质社会里绝大多数人的欲望。而我这种身在都市打拼,心却向往乡村旷野的人,才是真正的异类。
5
郭凡拍拍我的肩膀,哥们,不好意思啊,亵渎你神圣的初恋了。
我说我从来没觉得初恋有多神圣美好。我搞不懂为什么很多人把初恋当成一个圣杯,看着它就会热泪盈眶。于我而言,初恋只是我走过的一段路,而且是一条崎岖小路,让我费时费力,沿途也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风景。我对这条路完全不怀念,虽然偶尔也会想起,但仅仅是想起,不是思念。后悔倒是经常有——我原本可以选择一条更适合我走的路,那条路上的风景也许会更好。
橙子就是我的初恋,真的,每次想起她,我都会波澜不惊。就好像一只翠鸟飞过水面,翅膀点水,偶尔泛起一阵涟漪,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同志,我总算找到你了!郭凡高度认可我对初恋的理解,他说他的初恋是初三班上的文娱委员。那女生会唱会跳会写,长得也比较好看。他经常自己饿着肚子,把零花钱省下来给她买早餐,还偷了父亲的钱买了一把吉他,送给她当生日礼物。在高一那年暑假,两人进了一次防空洞,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在高二上学期,她转学去了汉口,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两人连分手都懒得说。
若干年后,郭凡在武昌洪山广场偶遇初恋,她带着八岁的儿子去培优。当年的窈窕少女如今身材臃肿、乳房下垂、皮肤蜡黄。当时郭凡就痛骂自己,真他妈眼瞎了,翩翩少年时居然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人!
初恋时,我们都不懂爱情。郭凡说,怀念那些傻 岁月的人,全他妈是大傻 !
世界真是太小了,武汉的保险公司有几十家,我从来没有想过橙子和张朵娜会是同事。照片上的橙子很青涩,扎着马尾辫,应该还在上大学。
我突然想起来了,橙子跟我说过,她那个闺蜜叫娜娜,每次回武汉,两人都要一起吃个饭。娜娜似乎不喜欢谈自己的工作,橙子以为她混得不好,也就从不多问。橙子跟那个有妇之夫去乌镇游玩,就是打着陪娜娜去散心的旗号。
我很奇怪,张朵娜为什么要向橙子隐瞒她的创业史?
这几天我和郭凡挖空心思调查张朵娜,原来很多年前她就潜伏在我身边,我和她只隔了一个橙子的距离。
有一次橙子签了个大单,心情特好,恰巧娜娜回了武汉。她邀请娜娜来家里吃饭,娜娜快到时我却接到加班电话,只好临时赶回公司。
我和张朵娜就这样交臂错过。
既然橙子和张朵娜是闺蜜,那找她打听张朵娜的底细,应该是最合适不过了。
1
我拨打橙子的电话,一直等到系统提示音响起才挂——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我又打了一遍,还是没有接听。
郭凡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她连你电话都不接了,你们这是多深的仇多大的恨?
我想了想,然后用zippo点了支烟。我说,她没有仇恨我的理由。
怎么没有?郭凡义正词严,你们谈了四年,这四年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被你给糟蹋掉了,这可是血海深仇啊,不接你电话算是很对得起你了!
我第三次拨打橙子手机的时候,终于接通了。
我按下免提,想让郭凡听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什么事?橙子喘着气,明显刚刚做了项剧烈运动。
郭凡朝我无声地坏笑。
我听见有拖鞋走动的声音,由近至远,不是她的脚步声。
我说,不方便吗,要不等你方便的时候再打。
方便,他洗澡去了。
我听见橙子喝了口水,这是她做爱之后的习惯,不断的尖叫和呻吟耗费了她大量的口水,让她的扁桃体充血。
男朋友干吗的?我问。
比你会赚钱。她说,找我干吗?借钱没有,我现在没上班了,在当家庭主妇。
我什么时候开口找你借过钱?我有点恼怒。
她叹气,你还是这么玻璃心,太不成熟了。
找你打听个人。
谁?
你的闺蜜——娜娜。
你打听她干吗?想泡她啊?橙子嗤笑了一声,别怪我打击你,她看不上你的。多少有钱人追她,她都不搭理。
我没想泡她,是受人之托。
拉皮条是吧,程序,你什么时候改行了?
你先告诉我,她是不是叫张朵娜?
是呀,怎么了?哪个钻石王老五看上她了,转弯抹角托你来说媒?
能见面谈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橙子压低声音,我下个月要举行婚礼了,不会跟你上床的。
郭凡用一块巧克力塞住自己的嘴,才没笑出声来。
没想跟你上床,只想跟你聊聊张朵娜的事,我也是帮别人问。
在电话里说不行吗?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
放下手机,我没有立即动身,我慢慢地吃了块巧克力,又抽了支黄鹤楼。
怎么,初恋要嫁人了,伤心了?郭凡问。
你说,我送她一件什么结婚礼物好?
这还用问,精子啊。
我没意会过来,我哪来的金子?
个斑马的,你什么都缺,就精子多!
看到郭凡痞里痞气的笑容,我终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有些悲哀,在要给予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是如此一无所有。
就像眼前这座巨大的城市,喧嚣和浮华都是假象,其实只拥有孤独和冷漠。
2
梅雨再次席卷了武汉,我陈年的风湿开始隐隐作痛。半个小时后,我在水果湖二中门口看到了橙子,她打着伞,大半个脸被遮挡,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尽管她这几年的情况我不了解,她的身体我却无比熟悉,我甚至只用看背影就能精准地认出她。开车的是郭凡,我打开车窗,在后排朝她招手。橙子发现司机不是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一股富贵气扑面而来。她的穿戴很时尚,虽然我认不出牌子,但看上去应该是名牌。她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钻石晶莹剔透足有五克拉,看来她钓了个金龟婿。
想起多年前我带她回湖南老家,我在院子里的那棵红豆树下忙活了半天,捡了几十颗红豆给她做了条手链。她当时那个欢喜啊,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条红豆手链不见了,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它在我的人生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我曾经自以为是的爱情。
我给她介绍郭凡,说这是我朋友。
郭凡朝她伸手,美女好,经常听程序提起你,很荣幸能跟你认识。
你好。她跟郭凡握了握手,他都跟你提起我什么?
这就多了,方方面面。郭凡似笑非笑,话里有话。
橙子的脸就红了,她不再搭理郭凡,问我,谁让你来打听娜娜的?
我不知道橙子对张朵娜的那些暗黑往事是否掌握,如果否,那我在她面前揭张朵娜的底细就很不厚道。我把米小萌和张朵娜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省略了其中很多敏感的内容,连小四和丁浩杨这两个人我都省略了。但那个软件工程师我没有省略,我说他是张朵娜的前男友,早就分手了。
橙子非常吃惊,然后缓缓地说,知道我为什么答应见你吗?
我表情僵硬地笑了笑,肯定不是因为想我。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娜娜是你的闺蜜,她的事你当然要关心。
我有三年没有她的消息了。她说,我们也在找她。
我看见郭凡在后视镜里看我,我们都很惊讶。
你们不是闺蜜吗?郭凡问,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
三年前,她突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一句话都没有说,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找不到她。
我想起了张朵娜QQ空间日志里那三年的空白,越发觉得神秘了。
你在电话里提起娜娜的时候,我很震惊。一个消失了三年的闺蜜突然被人提起,而且是你,我就觉得这事不简单。
我看着车窗外淅淅沥沥的梅雨,问道,你没有直接在电话里说她失踪了,就是想套我的话,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的确很好奇。
这就是你答应见我的理由?
不然我为什么要见你?橙子冷冷地说,我们之间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郭凡连忙活跃气氛,美女,程序刚才还在想送你什么结婚礼物呢,他还是很珍惜你们以前的感情的。
橙子一脸不屑。
看见她手上五克拉的钻戒,我发现我送的任何结婚礼物她都可能看不上眼。我突然想起橙子刚才说“我们也在找她”。我问道,除了你,还有谁在找她?
她前男友。橙子轻飘飘地说。
但对我和郭凡来说,橙子的这句话非常有力量,如同吹过屋顶的一阵劲风。
郭凡急忙问,你们认识?
橙子没有立即回答,她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她和一个男人的结婚登记照让我们看。我和郭凡的目光刚落在那张结婚照上,整个人就好像瞬间石化了,我们大眼瞪小眼——即将和橙子举行婚礼的这个男人,竟然就是张朵娜在QQ空间日志里无数次提到过的那个zh!
橙子不无得意地介绍:高子鹤——武汉万邦有限公司总裁。
zh不是张、周、赵、钟、郑、朱的拼音首字母,而是“子鹤”两个字的拼音缩写!这个高子鹤也不是普通的软件工程师,而是霸道总裁!
我和郭凡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橙子的手机响了。
喂,亲爱的,想我啦?嗯,好好,我马上回来。一会儿见,么么哒。
我从没见橙子说话这么温柔过。每次对我都是呼来唤去,即使是说甜言蜜语,也没有任何温度湿度和柔软度,硬邦邦的像老家冬天屋檐下结的冰棱。我笑话过她多次,除了身体是热的湿的软的,她哪里都是冷的干的硬的。此刻,她在那个叫高子鹤的男人面前,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其实她不是不会温柔,是没有遇到一个让她温柔的男人,我突然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对不起,我老公想吃排骨藕汤,我得回去给他煲汤。娜娜的事回头再说,有些事我得先问问我老公,能不能告诉你们。
说完,橙子下车飘然而去。她打着花伞,姿态优雅地穿行在街道上,像一只骄傲的宠物。
3
梅雨让整座城市变得朦胧,如同我的武汉爱情往事。我们没有马上回昙华林,我要郭凡把车开到东湖边。郭凡似乎对那首《武汉,我的歌已唱完》情有独钟,车载CD里一个嘶哑的声音又开始唱:
那个下雪天真是信了你的邪
从常青花园跑到广埠屯给我送蛋炒饭
饭冷了你冻僵了我的心却很温暖
我知道我们不会再回到从前
像街道口总是堵车永远不会改善
有些泪掉了就掉了吧就当酒已喝干
有些人去了就去了吧就当歌已唱完
个斑马的,天未黑你就把我拉进黑名单
从此人生与你无关我必须习惯
好像又回到那年行囊空空打着伞
独自走在中北路上再无人道晚安
不下雨的日子,东湖人比鸟多,但雨中的东湖完全是鸟的世界,到处一片叽叽喳喳,像在开股东大会。而且这里的鸟都不怕人,车刚停稳,有一只说不上名字的白鸟就径直飞到引擎盖上,好奇地朝车内张望。直到我和郭凡下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白鸟才受惊飞走。
我和郭凡坐在湖边的长廊里抽烟,湖面笼罩着一层雾气,缥缈迷离,让我想起张朵娜那神秘的三年空白。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她突然从橙子的生活中消失?不仅如此,她也在添福巷消失了三年,也许,还在整个武汉消失了三年。那她这次为什么又突然回来了?住在哪儿?肯定不是住在千家街的那座豪宅里,保安说三年没见过她了。
郭凡在网上搜索到了“水泊梁山”餐饮集团的客服电话,打过去,跟预想的一样,始终没人接听,估计公司内部也在整顿。
郭凡说,也许我们想多了,这三年她哪儿都没去,就在打理她的火锅店,没空玩QQ写日志。屏蔽以前的朋友也是可能的,现在身价不同了,档次提高了,再跟以前的那些草根朋友来往掉价。郭凡还说,他当年做富豪的时候,也这个臭德行,把他卑微潦倒时认识的朋友全删了。
但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橙子说有些事她需要先跟那个姓高的请示,才能决定告不告诉我。我看着湖面上翻飞的水鸟,她可能掌握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个斑马的,你那个前任怎么跟张朵娜的前任搞到一起去了?郭凡捡起一颗石子打水漂,世界真他妈巧妙啊。
我怎么知道,下次问问她。
张朵娜是橙子的闺蜜,橙子的现任又是张朵娜的前任,这一狗血剧情把我搞得有点蒙。我的震惊完全不亚于昨天从空间日志里知道的消息——张朵娜逆袭成了一位身家千万的富姐。我隐隐觉得,橙子跟高子鹤走到一起,应该不是巧合,很可能跟张朵娜有某种关联。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郭凡惊讶道,不会吧,前任这么快就给你回话了,排骨藕汤就炖好了?
来电显示是米小萌。
她说护士长临时调整了岗位安排,她和杨梅下午休息,晚上值班。
我们上了车,往汉阳方向开,还是郭凡当车夫。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两任都是美女。郭凡在后视镜里瞟了我一眼,没看出来你哪里吸引人啊。
我什么时候说小萌是我女朋友了?
不管你承不承认,至少我觉得她对你有意思。
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也听出来了。郭凡把“听”字咬得很重,意味深长。
我可不想自作多情。
我坐在后排,目光追逐着城市上空一只断线的风筝。
对小萌好一点。郭凡突然扔过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老郭你什么意思?我把目光从车外收回来,好像我虐待了小萌似的。
郭凡不再吭声了,他打开CD,还是那首摇滚《武汉,我的歌已唱完》:
后来这个世界像陀螺飞速旋转
你出差只坐高铁嫌绿皮火车太慢
你馋了不再跟我去钟家村的烧烤摊
你说吉庆街的鸭脖子太辣不够浪漫
我们都有车再没在雨中共过伞
春天的雾霭模糊了车窗也模糊了爱情
你忘了武大看樱花归元寺数罗汉
在楚河汉街喝杯咖啡你都发朋友圈
我却好久没有收到你吻过的明信片
我知道我们终于走到终点
像地铁四号线一路呼啸到武汉火车站
怀念汉正街的牛仔裤司门口的羊肉串
还有东湖的傍晚长江上坐过的渡船
……
歌声里浸透着一股烧烤和鸭脖子的香味。我发现郭凡这几天似乎变得深沉了,跟我刚见到他时完全不一样。不过,也许那时我还不了解他,他并没有改变,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他的油滑基本停留在嘴上,内心还是有一定深度和热度的。
连郭凡都看出来了,我还是很难定义我和米小萌的关系,我们都没有跟对方表白过承诺过。虽然有过身体的碰撞和燃烧,但也许,只是一种本能。或者说,是末日的疯狂。即将告别这个世界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放纵的呢?然而,我又觉得不完全是这样,米小萌给我的感觉是很奇妙的,不仅仅是肉体的吸引,还有心灵的相通,难道这就是爱的感觉吗?我希望是,但又害怕是。
因为郭凡说过,我们这种人是没有爱情的。
4
我竟然在歌声中睡着了,好像还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但记不清内容。直到两位白衣天使拉开车门,我才陡然惊醒。杨梅坐副驾驶,米小萌坐在我身边,车内一下子有了春天的感觉,跟车窗外的湿热的梅雨天气似乎是两个季节。
米小萌在极度惊讶中听完我和郭凡今天上午的发现,杨梅也连连惊呼剧情太玛丽苏了。我问起张朵娜现在的情况,米小萌说还在昏迷当中,没有好转的迹象。路过阅马场的时候,橙子打来电话,约我下午见面,说她老公很想跟我谈谈,问我在哪里聊天合适。
就在旅社吧。我看了一眼米小萌,她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有杨梅在身边,郭凡对其他人其他事都不感兴趣。他说最近武汉雾霾严重,他下午陪杨梅同志去考察一下城区的呼吸道疾病的防治工作,深入基层,认真调研,为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保驾护航。这家伙到底是当过院长的,把带美女兜风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吃过午饭,郭凡就带着杨梅“考察”去了。我沏了一壶铁观音,米小萌做了一盘水果沙拉,然后我们在大堂茶吧等橙子和高子鹤上门。米小萌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切水果的时候切破了手指,还差点把酸奶当成了沙拉酱。我问她,是不是太激动了?事实上我也有点小激动,我有种直觉,张朵娜神秘的三年空白,很可能在这个下午得到填补。
马上要见到她,我有点别扭。米小萌说。
姓高的?
不是。
橙子?
她点点头,眼睛却看着书架上的那些书。
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我也不知道。她的目光落在紫云英的那本诗集上——《秋天遇见春天的你》,她把诗集取下来,打开看,轻声朗读了一首我很喜欢的诗《坐禅》——
在月光温柔的贝叶经上抄写你的名字
是我每晚在佛前必修的功课
坐禅的时候总把你想象成一朵莲
从我的印堂缓缓进入,香气四溢
一直沉淀到时光尽头
我们围坐在壁炉旁读着春天的诗歌
雪再大,都欺负不过我们的年华
……
米小萌安静的样子像极了一朵莲,漂浮在时光的水面上,空灵圣洁。
看着她,我心中纷繁芜杂的的念头都会慢慢化为无形。
如同此刻一样,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听她读诗:
把和你相遇的每一个日子串成念珠
到头来都成了打不开的心结无法诵读
香炉里烧的全是带有你体温的往事
在隔世的灰烬中,我慢慢坐成百年孤独
这一生颠沛流离
遇到的泪水和江南都跟你有关
但那场下到灵魂里的细雨跟你无关
我推得开寂寞深锁的空门
推不开你从未对我开启过的那扇心门
……
她读到这里时,我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我觉得她就是下到我灵魂里的那场细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我人生的荒漠,让许多干枯的植物重新开始慢慢生长。可是,我的心扉上好像还挂着一把锁,努力地想把她拒之门外。
你转身那一刻我披上僧袍
遁入光阴最深处剃度爱情
在这个六根不净的世界里我后知后觉
人间情事到最后都成了一部《金刚经》
一读全是你
再读全是尘埃
合上诗集,两颗眼泪从米小萌的脸上滚落。我连忙把纸巾递给她,你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难过,但现在好了。
紫云英的诗歌的确有这种力量,恍如上帝之手,一下就戳中了人的痛点和泪点,可是又不知道为什么痛,为什么流泪。我对这个女诗人很感兴趣,但网上找不到她的任何资料。作者简介上只有寥寥二十几个字——90后,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子,热爱读书,热爱流浪,热爱生命,热爱世界。
简介里连张作者照片都没有。
我一直很奇怪,她为什么要取这个笔名?紫云英在我们老家也叫草籽花,非常普通,很不起眼,路边和田野里到处都是,实在是太卑微了。
但我相信她一定长得很美,至少是美好的。文如其人,能写出这种文字的女人没有理由不美好。就像我当年写那些广告文案一样,每天空话套话假话连篇,我发现我整个人看上去空虚庸俗萎靡不振,没有活力,浑身散发着一股腐臭味。
1
米小萌又在诵读紫云英另外一首极具禅意的诗,我点了一炉檀香,诗歌的意境被氤氲的檀香烘托,大堂似乎变成了禅堂,有种空灵的意味。我突然听到了两声喇叭,朝外一看,一辆白色宝马730开过来,停在旅社门口。一个穿黑地白条纹衬衫的男人从驾驶室下来,他很绅士地拉开后排车门,橙子下了车,挽着他的胳膊,扭着腰肢走进旅社。
我迎上前去,伸出手,欢迎两位光临。
橙子跟高子鹤介绍我,程序,这里的老板。
高子鹤就是跟张朵娜在海边合影的那个男人。但比我想象得更高更帅一点,气场强大。他跟我握手,很大度地说:
谢谢你以前照顾橙子。
橙子是我对陈霖的昵称,高子鹤竟然也这么称呼她,这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自我解嘲,没照顾好她,所以她把我踹了。
橙子狠狠瞪了我一眼。
这时,米小萌起身走过来,看见她的一瞬间,橙子和高子鹤都愣住了。
这是所有认识张朵娜的人,见到米小萌的第一反应——两姐妹长得太像了。
米小萌伸出右手,你们好。
我介绍,她就是张朵娜的姐姐——米小萌。
高子鹤跟米小萌握手,米护士,如果你伸出的不是右手,我可能就把你当成朵娜了。
我妹妹是左撇子吗?米小萌问。
高子鹤点点头,这是你跟她唯一的区别。哦,我说的是外在。
橙子也跟米小萌握了握手,左撇子智商高,你妹妹可聪明了。
米小萌莞尔一笑,谢谢。
都别站着啊,坐,坐这。我招呼他们在茶吧坐下,茶都沏好了,边喝茶边聊,高先生,抽烟吗?
我递过去一支黄鹤楼。
谢谢,我抽这个。高子鹤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烟斗,在里面填充烟丝:米护士,我很早就听朵娜提起过,她有个失散的孪生姐姐。
我也听娜娜说过。橙子说,每次提起她姐姐,她都会伤心。
我找我妹妹找了很多年。米小萌说,看见两位我觉得特别亲切,你们都是我妹妹的好朋友。
何止是好朋友,是闺蜜!我们无话不谈,还在一张床上睡过觉。橙子看着高子鹤,娇滴滴地问,哎,子鹤,你不会吃醋吧?
在一张床上睡过觉——橙子这句话显然没经过大脑,我有点尴尬。我和橙子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多年,这个男人应该知道,现任对前任总是耿耿于怀的,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多少会打个结。
但高子鹤似乎没有听见橙子的这句话。他说,米护士,你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很不乐观。米小萌拿出手机,我这里有几张她的照片,在ICU拍的,两位要看吗?
我看看。
橙子正要去拿米小萌的手机,被高子鹤拦住了,他眼神里有种悲伤,还是别看了,我去ICU探望过病人,那种场面,让人太难受了。
也好,娜娜特别爱美,肯定不想我们看见她生病的样子。橙子用叉子在沙拉盘里叉起一块杧果,放进嘴里,那就不看了吧。
米小萌收回手机,喝了口铁观音,两位能谈谈我妹妹的事吗?
不知道米护士对你妹妹的事知道多少?高子鹤说,有些也许你已经了解了。
米小萌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
我说,除了她在添福巷的那些事,其他的都可以说说。
橙子很优雅地抿了一口铁观音,说她大二就认识张朵娜了,那时她勤工俭学,在汉口的“江上渔火”兼职做服务员,张朵娜在酒吧一条街推销酒水。下班后,她们经常在一起吃消夜,慢慢就熟了。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我和郭凡去的就是这家酒吧——江上渔火。
酒吧环境太复杂,我没干多久就辞了职,去了康华保险公司。后来娜娜也换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太如意,我就把她介绍到康华保险公司做业务员。娜娜漂亮性感,又会说话,所以客户都喜欢找她买保险。但我们老板是个色鬼,经常骚扰娜娜。娜娜不堪其扰,一气之下就不干了,说去宜昌帮一位大姐打理餐饮生意。尽管娜娜去了宜昌,我们的联系还是很密切,每个礼拜至少要互通一次电话,经常在朋友圈里互动。但三年前的一天,我突然发现她的手机打不通了,给她发微信她也不回。我以为她可能是工作忙,就没太在意,但过了两个礼拜,还是打不通她的手机,她也一直不回我的微信,我这才觉得不对劲了。
米小萌问,你们有共同的朋友吗,除了……
没有,所以我也没法找别人打听她到底怎么了。
我凝视着橙子,你没有想过报警吗?
联系不上闺蜜就报警,你觉得警察会受理吗?橙子白了我一眼,我看了她的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以前她从没设置过权限。
你的意思是她故意把自己封闭起来?
我不小心把烟灰弹到了烟灰缸之外,米小萌连忙用纸巾清理干净。
我不确定,但这种可能性很大。她的QQ空间以前任何人都可以访问,但就在消失的这段时间,再也无法访问了。我以为她可能是工作不顺心,或者是失恋了心情不好,等过段时间调整好情绪,她应该会主动找我。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就生气了,觉得她没把我当闺蜜,我就把她的电话、微信和QQ号码全都删掉了。
橙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现在想起来挺幼稚的,但当时真的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我听橙子说,你们已经知道朵娜是“水泊梁山”餐饮集团的董事长。
高子鹤抽着烟斗,看看我,又看看米小萌。他看我时眼神是灰暗的,看米小萌时却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就好像一辆火车穿过隧道疾驰到旷野中。
我说,是的,我们找到了她的电脑,登录了她的QQ,在空间日志里发现了她的很多信息。
这个事我很早就知道了。高子鹤重新装填烟丝。
我和米小萌都有些惊讶。
米小萌问,你怎么知道的?
别忘了我是软件工程师出身,破解一个QQ密码跟做一道中学数学题的难度差不多。所以她这些年在做什么,我很清楚。哦,很抱歉,我这么做好像有点侵犯隐私,但那时候,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对了,我和朵娜怎么分手的你们也知道了吧?
米小萌点点头,这个不用说了。
高子鹤继续说,明明知道我跟她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我脑子里整天还想着她,想知道她每天在干什么,有没有遇见喜欢的人,过得好不好。每年春天下第一场雨的时候,我都会去司门口的基督堂祈祷,希望她平安幸福。有一次,我还在那里看见了她,但她只给了我一个背影。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哦,现在我已经彻底放下了,她成了过去式,我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橙子深情地注视高子鹤,谁都有过去,子鹤是个特别重感情的男人,我就喜欢他这一点。
你和橙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五官很立体,像是被雕刻的。蒸腾的烟气笼罩在他脸上,使这件雕刻作品显得更加生动。他来之前,我已经查过万邦科技有限公司的资料,在业内很有知名度,是光谷的明星企业。橙子能嫁给这位帅气多金的霸道总裁,不知有多少女人羡慕嫉妒恨。
程老板,这个跟张朵娜的事无关吧?橙子很不满地说。
随便问问,高先生可以不回答。我尽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们四年前认识的。高子鹤说。
我在脑海里快速推算了一下,我和橙子是五年前分手的,四年前我的旅社已经开业,她来找过我一次,哭着说被那个口口声声要娶她的有妇之夫骗了。我记得那次她还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但我的表现让她恼羞成怒。我看了一眼橙子,她避开我的视线,目光投向墙角的一盆仙人掌。
一个熟人介绍我找橙子买保险,聊了几次后,发现彼此很投机,就好上了。后来我无意中在橙子那里看见她和朵娜的合影,这才知道我们都认识朵娜。高子鹤和橙子温柔地对视,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我有点失望,这么说张朵娜消失的这三年,你们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我和橙子担心她出什么意外,就冒充记者给“水泊梁山”餐饮集团打了个电话,说要采访张朵娜。对方说很抱歉,张总从来不接受记者采访。我又问能不能直接跟张总通话,对方说张总去贫困山区慰问留守儿童了。挂了电话,我和橙子都放心了,既然张朵娜在做慈善,说明她平安无事。
看来,张朵娜那神秘的三年空白可以填补了——
在短短几年内获取了大量财富后,她的心态很可能发生了改变,比如说厌倦了商海打拼。她把自己封闭起来,远离以前的朋友圈,摒弃浮躁,开始认真思考人生的意义。她觉得赚钱已经不能给她带来幸福,她想把财富回报社会,帮助更多的人,所以选择了做慈善。这也是很多富豪在走上事业巅峰之时所做的选择。她的这种突然消失不是神经质,也不是故意疏远朋友,而是人生境界的一种质变。就好像一条咆哮奔涌的大河,在某个地方突然拐了个大弯,流速开始减缓,不再一泻千里势不可挡,而是波澜不惊,也就是所谓的静水深流。
高子鹤和橙子回去了,临走时再三嘱咐米小萌,一旦张朵娜苏醒,务必第一时间告诉他们。
2
我和米小萌面对面坐着,她微微闭着眼,不知是打盹还是在沉思。我靠在藤椅上,有种虚脱的感觉。我似乎只用几天就走完了张朵娜二十九年的跌宕人生,一路马不停蹄风雨兼程,她经历的我似乎都经历了,包括惊恐、挣扎、悲伤、爱情、逃离和逆袭。体验别人的人生真的是一种很奇异的感受,我有一种强烈的穿越感和代入感。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张朵娜,有时我觉得张朵娜就是米小萌,过于真实的体验让我常常混淆了角色,甚至模糊了性别。
我点了支烟,调查可以结束了吧?
米小萌睁开眼睛,瞳仁里闪烁着微弱的光,仿佛刚做了一场梦。她说,你能再弹首钢琴曲给我听吗?
我知道,她想去张朵娜的豪宅里坐一坐。
郭凡和杨梅还没回来,我们决定步行到千家街去。雨已经停了,我们像恋人一样走路,不紧不慢,走在湿润的空气中。我揽着她的肩膀,她搂着我的腰。我很久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了,上一次走,还是跟橙子刚好上的时候——我们从武昌桥头一直走到汉阳桥头,然后又走回来,花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在下雪天,居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
在通往千家街的一条偏僻小巷,米小萌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我,示意我吻她。我说,万一我感染了艾滋病毒,会传染给你的。
那就一起死好了!我们说过,要一起走到世界的终点。
我不再迟疑,把嘴唇贴了上去。
我们就站在巷子里的一棵香椿树下接吻,忘了时间,忘了空间,整条巷子,哦不,似乎整座城市只有我们两个人。一阵风吹起遍地的树叶,在我们身边不断飞舞旋转,我们才重新迈开脚步。
进入小区,这次我们顺利地找到了张朵娜的豪宅。
还是那种熟悉的家的感觉,就好像我们是这座房子的主人。我弹了首《卡布里的月光》,米小萌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倾听。我能感觉到她是在用心聆听,而不是附庸风雅,更不是为了取悦我。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正沉浸在这首古典音乐的意境中。我以前也在橙子面前弹过钢琴,在路过阅马场的一家琴行时,我进去卖弄了一把。橙子听得一脸不耐烦,后来干脆刷手机,她被那些恶俗的小视频逗得哈哈大笑。从此我不再在她面前碰钢琴——完全是对牛弹琴。
弹完曲子后,我们又在沙发上拥吻,我感觉到藏在她胸前的两只肉鸽开始蠢蠢欲动,它们在急切召唤躲在我身上的同类,像是有什么秘密需要倾诉。我突然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硬硬的,硌人。我掀开沙发垫子,顿时吓了一大跳。
米小萌尖叫了一声,枪!
我们看见了一把左轮手枪!
但我很快发现这不过是一把手枪式的优盘。
张朵娜为什么把优盘放在沙发垫子下面?难道里面藏了什么秘密?我决定把优盘带回去解读一下。我发现自己慢慢喜欢上了这种解密的过程,它总是带给我各种意外,充分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我解密的不仅仅是张朵娜的人生,还有命运,似乎还有自己。我在解密张朵娜人生的过程中把自己也细致地解析了一遍,我似乎更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了,世界不再像以前那么扑朔迷离。
3
我和米小萌往回走,她说不走来时的路了,我们沿着蛇山一直往西走,在黄鹤楼脚下穿过古楼洞,从司门口回昙华林。这条路虽然远了一点,但风景不错,特别是古楼洞,我从没走过,极为幽深,穿过去豁然开朗,就是司门口老街。再左拐几十米,就是希腊式神庙建筑风格的基督堂。
有时绕绕路,风景会更好。米小萌说。
哦,好像是。不过我觉得风景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看风景。
她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似乎是对我这句话的回应。我看着她的脸,有闪耀着琥珀般的亮泽。我们穿过古楼洞之后停下来,在路边的麻石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她靠在我肩头,看着基督堂屋面上的浮雕,眼里有种神圣的光芒。
隐隐能听见唱诗班的歌声,我的心灵仿佛被一团阳光照耀,柔软安详。我很享受跟她在一起的感觉,不管做什么,都是那么美好。我很希望这种美好的体验能多一些,能填充我人生最后一段时光的每分每秒。
我说,你真的不愿意辞职吗?
我妹妹还在住院呢。
可是你也帮不了她什么忙。
我在她身边,就是一种力量。
这句话没毛病,有时候身边的人不一定能为我们做什么,仅仅是陪伴,我们就会觉得坚强很多。
我每天都会去看看她,隔着监护室的玻璃,我在心里跟她对话。我觉得她能听见,不,应该是能用心灵感应到。我要她挺住,亲口叫我一声姐姐,必须的!她不许走,我也不能走。
我搂紧她,用下巴蹭着她的头发,你不走,我就一直陪着你。
陪多久?她喃喃地问。
一直!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不想再跟你分开,你的余生是我的,在另外一个世界也是我的。
你——还要去那个世界吗?她凝视着我,眼神很温柔,却像把簪子直刺我的内心。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程序!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
我看着她,你怎么了?
我们不走了好不好?她眼泪汪汪。
我琢磨着她的话——是说现在,还是说以后?
我们不要离开了,要一直在一起,好好活着,直到老去。
我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大脑有点缺血,眼球胀痛,不是焦虑症引起的。我是被她刚才的话震惊到了,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为了解脱尘世的痛苦,我们计划了很长时间,现在她突然说要留下来,不走了,我猝不及防。就好像我们说好了坐飞机去曼谷旅行,到登机口了她突然说,还是回家吧。对,就是这种感觉!
世界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她说。
我认真想了想,我还是有过不少幸福时光的。即使是在孤独自闭的少年时代,我内心也充盈着愉悦,一片云一只松鼠一块三叶虫化石,都会让我激动不已。
我们都放大了自己的痛苦,故意缩小了那些快乐,世界被我们用主观改造过,所以我们看到的世界,并不真实。
我曾经跟一个住进“时光村落”的客人闲聊过,他跟我年龄差不多,辞职穷游全国。他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几乎都身无分文,需要打工才能继续旅行。我问是什么吸引他这么做。他说是这个世界的美好,他一路上遇到了许多美好的风景美好的人和美好的事物,这都是诱惑他继续下一站的理由。我当时很疑惑,为什么他看到的世界跟我看到的不一样?是他太幸运,还是过于主观?
我说,这太突然了。
在医院,我见多了生离死别。好多绝症病人都渴望活下来,哪怕是倾家荡产,以后只能过最简单的生活,甚至,做一棵植物也愿意。他们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自己的家人。我们活得好好的,却拼命想离开,他们要是知道了,会很愤怒,会说我们愚蠢、自私!
你是因为害怕别人在身后说三道四,才想留下来吗?
不是的!
那是因为什么?哦,是因为你妹妹,对吗?
不仅仅是我想陪她活下去。是我觉得,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出现了偏差。我们承受的这些痛苦,跟我妹妹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级别。打个比方吧,她的苦难是大江大河,我们的是小水洼。她百转千回还要往前走,我们呢,就一直停留在原地,看着那个水洼,把它当成了一个深渊,那只是我们的错觉。其实水洼很浅很浅,阳光一晒就蒸发了,什么都不会留下,我们脚底的路还是坚硬平实的。我妹妹掉进去的,才是真正的深渊,说人间地狱也不夸张,但她都能一次次爬起来,我们有什么理由举步不前?程序,我觉得我们过去太矫情了,太脆弱了。如果我们就这样走了,别人不会同情我们,只会骂我们苕,是生活的懦夫。虽然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听不到这些话,但我们还有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会听到,会很难受。我们自己解脱了,却把痛苦转嫁到他们身上,这不是很自私吗?这跟伤害我们的人有什么区别?那天我在书架上找书看,看到一段话,我觉得写得很好,程序,你也想一想,这句话有没有道理。
什么话?
人生不是游乐场,而是战场,一路遇到的苦难和不幸都是我们的敌人。没有敌人的战场是不存在的,除非那是坟场。活着一天,就得战斗一天,任何中途退场的行为,都是逃兵。
我不记得我看过这段话,说实话,旅社收藏的好多书我都没看过。
我站起来,走吧。
米小萌也起身,程序,你到底听见我说的没有?
听见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
给我点时间回答你,好吗?
我们在风中凝视着彼此,她眼里燃烧着火光,是想点燃我血液的火光。
4
回到旅社,郭凡和杨梅已经回来,正在做晚饭。我问他,郭总,考察情况怎么样?他说呼吸道疾病的科普工作做得相当到位,广大医务工作者奋战在防控第一线,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杨梅在旁边埋头择菜,一直娇羞不语。她脸颊有两片红晕,嘴唇好像有点肿。我想起我和橙子第一次接吻,她也是这样,脸上的红晕一个下午都没有消退,被我吻到肿的嘴唇说话都有点漏风。
晚饭后,我把米小萌和杨梅送到医院。回来的路上,我把在张朵娜家里找到的优盘扔给郭凡。他手一哆嗦,优盘直接掉到地上。他说,个斑马的,你哪弄来的枪?这玩意儿能把半个脑袋打没了,要走咱们也不能以这副模样走吧?太恶心了!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注意点形象好不好?
我说就你废话多,你先看看再说。
他捡起来,发现是个优盘。
在张朵娜家里找到的,我也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你看看有没有密码。有的话,就得麻烦你这位破译大师出马了。
他把优盘插入车里的USB接口,在中控显示屏上打开。
老子就三板斧,谢天谢地,没有密码!
我看见优盘里有几个文件,全是MP3格式。
郭凡随便打开一个文件,我立马听出来了,是橙子的声音,除了她,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男的是高子鹤,女的叫刘馨,是协和医院的大夫。
文件里有八个文件,内容完全超出了我和郭凡的想象。张朵娜的那幅人体油画和她成为千万富姐的事,都没有让我们这么震惊!以至于我开错了路,本来应该在小东门绕过环岛左拐,却开上了立交桥直行。下桥后我掉了个头,在长春观靠边停车。我和郭凡大气都没吭一声,在车里把八个音频文件全都听完了。
个斑马的,他们这不是没有底线,是连底裤都没有啊!
听完后,郭凡愤愤不平地说。
透过挡风玻璃,我望着长春观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心里涌动着一股异常复杂的情绪。在这之前,我以为我已经体验完了张朵娜二十九年的人生,此刻才发现,还缺了非常重要的一环——八个音频文件。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三年前她为什么突然从她的朋友圈中消失。
先前的推理,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动机,或者说诱因。
1
回到旅社,我抽了半包黄鹤楼,花了一个多钟头,按照时间顺序和因果关系,把八个音频文件整理了一遍。等米小萌下班回来后,我要她先去洗漱,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再来找我。我知道,对她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我看了一会儿紫云英的诗集,极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然后把巴拿马咖啡豆倒入咖啡机中慢慢研磨。一壶香气扑鼻的咖啡冲泡好之后,米小萌从楼上下来了。她穿着一套紫色碎花睡衣,身上还散发着沐浴露的芬芳。湿漉漉的长发黑得如同这个夜晚,一双明眸就像夜里的路灯闪闪发亮。
我倒了杯咖啡给她,要加糖吗?
不用了。她喝了一口,我喜欢原汁原味的咖啡,加了糖就串味了。
她这一点跟我一样,我喝咖啡也不加糖。
可以开始了吗?她坐在灯影里,以一种沉静的姿态看着我。
我点点头,我用小勺子在咖啡杯里搅拌着,虽然没加糖,但这种搅拌方式让我的思绪更集中。我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先说一个关于身份证的故事。
张朵娜和高子鹤热恋的时候,每次开房都是用高子鹤的身份证登记。有一次高子鹤忘了带身份证,正好那段时间张朵娜的身份证遗失了,还在补办中。他们准备订的宾馆就在中南民大附近,于是张朵娜想到了一个人。
橙子?米小萌问。
对,张朵娜去找橙子借了身份证,但退房的时候,把这张身份证遗忘在了房间。等她想起来时,已经回到汉口。她就给住在武昌的高子鹤打了个电话,让他回宾馆拿回橙子的身份证。
就是这张小小的身份证,改变了张朵娜、高子鹤和橙子的人生。不,应该说是四个人,还有一个叫陆敏的女人。
陆敏是谁?米小萌双手抱着咖啡杯,她长发披散的样子很妩媚,有点像传说中蛊惑水手的海妖。
高子鹤以前的老板姓陆,是光谷软件界的资深大鳄,陆敏是他的宝贝女儿,在公司当会计。
米小萌“哦”了一声。
陆敏一直暗恋高子鹤,但高子鹤对她并不来电。因为陆敏其貌不扬,矮矮胖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脸上还有不少雀斑,完全不符合高子鹤的审美观,陆总却有心撮合两人。有一天,陆敏感觉胃不太舒服,陆总要高子鹤陪她去协和做胃镜检查。挂号时,陆敏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证放在包里,而包在车上。协和看病的人特别多,好不容易排到陆敏,再回去拿身份证又得重新排队。高子鹤想起橙子的身份证就揣在自己身上,还没来得及交给张朵娜,于是他就用这张身份证给陆敏挂了号。
在等胃镜结果的时候,陆敏顺便去做了个乳房检查,她最近感觉乳房有些发胀、疼痛。高子鹤有个在英国留学期间认识的朋友,叫刘馨,是协和医院妇产科大夫。于是他又用橙子的身份证给陆敏挂了妇产科的号,找到刘馨给陆敏检查。触诊之后,刘馨要陆敏去做乳腺X射线和彩超。
这是常规检查,我也做过。米小萌撩了一下长发,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最好每两年做一次这种检查。
陆敏去做检查时,刘馨问高子鹤,你跟那个女孩什么关系?为了让刘馨给陆敏看病时更认真负责一些,高子鹤就开玩笑说是他的女朋友。刘馨说出的一句话却把他吓了一大跳。
什么话?米小萌用双手摩挲着咖啡杯,歪着头看我。
刘馨说他女朋友很可能是乳腺癌!
米小萌的表情很吃惊,双手停止了摩挲杯子。
当陆敏去取胃镜检查结果时,乳房这边的影像检查结果也出来了,果然跟刘馨怀疑的一样,而且是晚期!刘馨说,如果不抓紧治疗,可能熬不过一年。
太可怜了,她还这么年轻。米小萌说,不过乳腺癌还是有许多治疗手段的,生存率较高。
我感觉在那一瞬间,高子鹤的大脑肯定就像台每秒钟运算亿万次的银河计算机。短短几秒钟,他就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以不让陆敏有心理负担为由,要刘馨别把检查结果告诉陆敏,也不要写在病历上,他说再带陆敏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确诊一下。
协和是华中地区最好的医院,医疗技术不比北京、上海差,再去确诊意义不大。米小萌说。
刘馨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还是尊重了高子鹤的意见。等陆敏拿了胃镜检查结果回来,刘馨告诉她,只是有些乳腺增生,不必太紧张。那次陆敏看病,因为用的是橙子的身份证挂号,自始至终,刘馨都以为她叫陈霖——橙子。
她有胃病吗?米小萌问。
只是有些溃疡,不算严重。高子鹤全程陪同陆敏挂号、问诊、做检查、买药,陆敏很感激,觉得高子鹤很有爱心,跟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陆敏根本不知道,她已经走在死亡边缘,而身边的这个男人,不仅没拉她一把,还推了她一下。
什么意思?米小萌问,高子鹤没有带她去北京、上海检查吗?
那不过是高子鹤敷衍刘鑫的借口。从协和医院回来没多久,他把橙子的身份证还给了张朵娜。那时,高子鹤正在策划跟张朵娜私奔,他急需一大笔钱。他决定采取一种曲线生财的方式——先跟陆敏结婚,给她买一份大额人寿保险,等她去世后,他就能得到大笔赔偿,到时再跟张朵娜结婚。而且,跟陆敏结婚后,他就是陆总的女婿了,他在公司的地位就会一夜暴涨,说得长远一点,整个万邦科技有限公司都是他的。他也不用跟张朵娜私奔了,就在武汉市区给她投资开家咖啡店。等张朵娜有了体面的身份,他又是二婚,估计父母就不会这么反对了。
太毁三观了!米小萌说,人心怎么能这么歹毒?
要下好这盘棋,首先得跟张朵娜分手。高子鹤知道张朵娜外柔内刚,如果突然提出分手,她有可能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出来。如果被陆家父女俩知道他还有个秘密女友,如意算盘就落空了。明着跟张朵娜说出自己的计划更不行,张朵娜绝对不会同意,所以,他只能假戏真做。高子鹤有个高中同学叫章勇,绰号“章鱼”。
我想起来了,我妹妹染上毒瘾就是被他害的!米小萌气愤地说。
就是他!这家伙是汉口一带有名的地痞流氓,但跟高子鹤私交还不错,以前同过桌。章勇虽然是混社会的,但长得比较帅,是个小白脸。高子鹤找到章勇,以测试女朋友的忠诚为由,要他去勾引张朵娜。章勇一口答应,说没有自己搞不定的女人。高子鹤本来想趁章勇跟张朵娜约会时偷拍,哪怕是一张一起吃饭的照片,他也能借题发挥,跟张朵娜分手。
太卑鄙了!米小萌怒道,他算什么海归,简直就是个人渣!
张朵娜并没有被章勇死缠乱打式的“追求”感动,相反非常厌恶,她从没跟他约会过。但事情到这里开始失控了。
失控?米小萌皱了皱眉,她续了杯热咖啡。
章勇一开始只是想给老同学帮个忙,但张朵娜的性感漂亮让他动起了歪心思。他想利用张朵娜当摇钱树,色诱富商,给他挣大钱。至于她跟高子鹤的友情,在金钱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为了拉张朵娜下水,他在香烟里掺白粉,使她染上了毒瘾。哦,张朵娜后来的经历我们都知道了,就不说了,继续说高子鹤吧。
米小萌点点头,她小口地抿着咖啡。
高子鹤眼睁睁地看着张朵娜被关进戒毒所,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张朵娜的失足给了他一个分手的完美借口,在张朵娜戒毒期间,他跟陆敏闪婚,他也因此跃升为公司的副总裁。因为那次去看病用的是橙子的身份证,陆敏在医院没有任何记录,所以高子鹤顺利地给她买了一份人寿保险,受益人是他。
米小萌沉默地看着自己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不知在想什么,或许,已经愤怒得说不出话来。
婚后,陆敏觉得乳房越来越不舒服,在高子鹤的建议下,她用中草药治疗,开始还有些效果,但后来就不行了。再去看西医时,医生表示病情延误了,即使切除乳房也无力回天。这个时候,陆敏仍然没有怀疑高子鹤故意隐瞒了她的病情。
乳腺癌误诊为乳腺增生是常有的事。米小萌说,不过,在协和这种大医院,这种误诊很少会发生。
在陆敏患病期间,高子鹤忙前忙后,甚至停下手头所有工作,悉心照料妻子。陆家父女俩把这些都看在眼里,非常感动。婚后一年半,陆敏病逝,高子鹤如愿以偿获得一大笔保险理赔。
这是谋杀!米小萌有些激动,如果治疗及时,陆敏很可能不会死,至多切除乳房。
痛失爱女,陆总的身体每况愈下,两年后,他突发脑溢血去世。因为陆总早年丧妻,陆敏又是独生女,所以整个家产被高子鹤顺利继承。
他就不怕做噩梦吗?灯光下,米小萌的脸色显得很白,像是浮上了一层霜。
张朵娜从戒毒所出来后,可能是觉得自己身体肮脏,配不上高子鹤,所以她没再去找他,也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之后又丧偶独身。
这种人渣,跟他在同样一座城市,呼吸同样的空气,我都觉得难受!米小萌说,对了,那年春天下第一场雨的时候,两人在司门口基督堂见过。但张朵娜没有回头看他,跑开了。我想那个时候,她心里应该还是爱着他的。
高子鹤和橙子的认识也并非他说的那样——熟人介绍他找橙子买保险。时间也不对,不是四年前,而是三年前。
不愧是搞软件开发出身的。米小萌冷笑,他撒谎都跟编程一样,天衣无缝。
那一年,在保险公司的橙子想给自己也买份重疾保险,其中就有乳腺癌项目,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通过审核。
因为高子鹤用她的身份证给陆敏挂过号,确诊了乳腺癌。米小萌说,保险公司一查就知道。
没错!橙子去协和医院找到了给“她”看病的医生刘馨,她事先打开了手机录音功能,她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刘馨对“陈霖”这个名字依旧记忆深刻,因为“陈霖”患有乳腺癌是她亲自确诊的,后来她又听说高子鹤的妻子得乳腺癌去世了。她一直以为就是那个叫陈霖的其貌不扬的女人。当真正的陈霖出现在眼前时,刘馨才发现搞错了。
橙子很不解,自己的身份证一直在身上,怎么会被别人用来挂号看病?当刘馨说出高子鹤的名字时,橙子就想起来,她曾经把身份证借给张朵娜去开房。张朵娜告诉过橙子,有个叫高子鹤的男人追求她,但后来两人分手了。刘馨说,高子鹤婚后不久,妻子因为乳腺癌去世了。职业敏感使橙子回去查询了高子鹤购买保险的信息,她发现他婚后给妻子陆敏购买了大额的人寿保险,很显然,他隐瞒了妻子患有乳腺癌这个重大事实,属于骗保。
她为什么没报警,反而跟高子鹤好上了?米小萌有些迷惑。
因为橙子得知高子鹤是万邦科技有限公司的总裁,而且丧偶单身,她动了心思。她雇佣私家侦探秘密调查高子鹤,又有了一系列惊人发现——当年引诱张朵娜吸毒的地痞“章鱼”竟然是高子鹤的高中同桌!高子鹤的岳父是万邦科技有限公司的前总裁,高子鹤和陆敏领结婚证时,他还没跟张朵娜分手。不过,两人举行婚礼是在张朵娜强制戒毒期间。
你这个初恋也够有心机的。米小萌说,幸亏你们早就分手了。
我苦笑,我也完全没有想到橙子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
你继续说。米小萌看我的样子,就像看一堵老墙,那里爬满苔藓,斑驳不堪。
橙子全盘解读了高子鹤的秘密,但并没有告诉张朵娜。防火防盗防闺蜜,还真是没错。三年前的一天,橙子要去参加同学的婚礼,恰好张朵娜开着那辆奔驰500回了武汉,她对橙子说,车是公司老总的。那时橙子还不知道张朵娜已经是千万富姐,她借了这辆豪车去参加同学婚礼。在路上,她给高子鹤打了电话,把她的推理分析和盘托出。
你说的这些,张朵娜是怎么知道的?米小萌问。
橙子百般算计,却犯了一个致命的疏忽——那辆奔驰500装有行车记录仪,而且录音功能没有关闭,她跟高子鹤的所有对话全部录了下来。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米小萌感叹。
几天后,张朵娜开车被人碰瓷,调取行车记录仪时,她发现了录音。在这段录音中,橙子告诉高子鹤,她有跟刘馨的对话录音,还有私家侦探调查取证的各种录音,一共七个,都存在她电脑里。
再加上她现在跟高子鹤的对话,就是八个了。对了,另外七个音频文件张朵娜是怎么拿到的?米小萌问。
不知道。但橙子是她闺蜜,她应该有很多机会出入橙子住的地方,只要把橙子支开,在电脑里找到那几个录音难度不大。橙子给了高子鹤两个选择。
什么选择?
要么跟她结婚,要么身败名裂,甚至坐牢。高子鹤选择了前者。
难怪张朵娜突然从橙子身边离开,如果是我,也会选择跟橙子绝交。米小萌说,我以为我妹妹的苦难在她离开武汉那天起就结束了,没想到,她的心又被血淋淋地撕裂了一次。
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搞明白。
我用纸巾擦拭着zippo打火机,我喜欢把这种子弹一样的黄铜色金属擦得闪闪发亮,就好像从湖南老家那棵红豆树上射下来的阳光,有种神秘的意味。
什么问题?
既然张朵娜知道高子鹤背叛了她,为什么还要把两个人的合影放在床头柜上?以前我认为这是一种纪念,现在我觉得应该不是。难道,她对那个人渣还念念不忘心存幻想?
不,绝对不是!米小萌似乎有点激动,她不可能还爱这种人渣。也许,她这样做,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人心的阴暗。她不是经常回添福巷面壁反思吗,应该是同样道理。在最让自己悲伤的地方,面对最让自己悲伤的人,心灵会更加沉静,能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
我滚动zippo的齿轮,火苗腾地蹿出。我点燃一支黄鹤楼,在一团迷离的烟气中看着米小萌:
也许吧。
2
夜深了,一只蛐蛐不知躲在哪个角落嘶鸣,声调抑扬顿挫,像是在吟诵一首关于故乡的诗。我送米小萌回房间休息,在门口轻轻吻了她。我摸了摸她的脸,说晚安。这似乎成了我的一个习惯。我和橙子却从不互道晚安,睡觉前都是各自玩手机,困了就背对着彼此呼呼大睡。她的梦里也许从来没有我,但我梦见过她一次,她赤身裸体走在一片旷野里,我怎么喊她,她都听不见。
郭凡和杨梅早就睡觉了,我就坐在走廊地板上抽烟,没有开灯,无边的黑暗和寂静让我更加放松。我能把自己藏在夜的最深处,谁也看不见,谁也伤害不了我。暴露在阳光下有时不是一件好事,会被无数支暗箭瞄准,也许直到死去都不知道暗箭来自何方。这个世界的多数人都是夜行者,即使在白天,也穿了夜的隐身衣,他们把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藏在暗处,从来不敢袒露,就像永远看不到的月亮背面。但我突然感觉胸闷、心慌、呼吸困难、冷汗直冒。我的身体像一艘被海带紧紧缠绕住了螺旋桨的潜水艇,一种强烈的濒死感席卷而来。我惊恐万状,挣扎着起身,想逃到一个安全地带,但黑暗中不知逃向哪里。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我,把我拽进了房间。
米小萌把我的头埋在她丰满的双乳之间,不断摩挲着我的头发,别怕,别怕!焦虑症不是器质性的疾病,所有的症状都是错觉,你没事的,马上就好了。
十几分钟之后,螺旋桨终于挣脱了海带,我的身体渐渐平复了。
我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虚脱感。
那一夜,我和米小萌相拥而眠,但什么都没有做。我们手握着手,躺在一张床上,就像一个连体婴儿。这好像是我这几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连身都没有翻,一夜无梦。等我醒来时,在走廊里遇到了前来叫我起床的郭凡,他刚从琴台医院回来,米小萌和杨梅已经上班了。
个斑马的,折腾了多久才睡成这个死猪样子!郭凡一脸淫笑,兄弟,悠着点啊,保重身体。
我说,别用你那颗庸俗的心来想象我这个纯洁的人。早餐呢,吃什么?
蒸饺和馒头,自己热去!郭凡说,我知道你纯洁,你还是只童子鸡行了吧?
吃完早点,我回到房间,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又喷了点发胶,换上一条比较紧身的牛仔裤,穿了件黑色束腰T恤,然后把马丁靴擦得锃亮。
郭凡纳闷地看着我,个斑马的,你这是准备荆轲刺秦呢,还是打算慷慨就义?
我说,走吧。
去哪儿?
东湖。
怎么,等不及了,想投湖自尽?
这死胖子嘴里从来没几句正经话,也不知道杨梅为什么会跟他打得火热。上车后,我给橙子打了个电话,我想见她,还有她老公,就现在。
昨天不是刚见过了吗?橙子的声音有点慵懒,似乎还躺在床上。
昨天是昨天,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嘴里突然冒出来一句无厘头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娜娜醒了?她问。
没有。
那还有什么事?
不得不说的事。
在电话里说不行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
那就去吧。我听见橙子的身边有个声音在说。
在哪里见面?橙子问。
东湖沧浪亭。
3
我和郭凡坐在沧浪亭里抽烟,湖中有很多亭亭玉立的绿荷,结出了粉红色的花苞,但还没有绽开,野鸭在荷叶中游来游去。我说,我老家的县城也有一个东湖,只是比武汉的东湖小很多。少年时代,我常常坐在湖边的香樟树下发呆,就那样凝视着湖水,什么都不想。有一次我凝视久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朝湖中走去,就好像有双无形的手一直拽着我。直到湖水淹没了我的脚踝,被冰冷的湖水一刺激,我才回过神来,赶紧转身逃离。外婆说,湖里有水鬼,你老盯着它看,它就把你当替身了。
郭凡说,个斑马的,我也有过这种感觉。站在高楼上往下看,看久了就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我说这也许就是尼采讲的——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如果我们天天只看到世界的阴暗面,世界的黑暗就会把我们吞噬。
郭凡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他把目光从湖面收回来,示意我,他们来了。
细雨霏霏,高子鹤打着伞,橙子挽着他的胳膊娉娉婷婷地走过来,四个人围坐在石桌旁。湖边草木葳蕤,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的气味。
程老板今天很精神啊。橙子说。
再精神也比不得你们这对新人喜气洋洋啊。我给高子鹤介绍,我朋友,老郭。
高子鹤伸出手,幸会。
郭凡没搭理他,只顾自己抽烟。
高子鹤有点尴尬,他缩回手,掏出一张请柬递给我:
程老板,我和橙子七夕在香格里拉大酒店举行婚礼,敬请光临。
橙子补充了一句,记住了,是汉口建设大道那家,靠近市图书馆。
请柬做得很精致,有股淡淡的香味,里面有两人的婚纱照,宛如金童玉女。
不是认识好几年了吗,怎么才举行婚礼?我点了支黄鹤楼,幽幽地看着两人。
结婚证早就领了,但子鹤忙着打理公司业务,婚礼的事就耽搁了。橙子说,筹备婚礼很麻烦的,我们都花了五十多万了。对了,司仪是大刘,卫视“缘来是你”栏目的主持人,很著名的!
他是我初中同班同学。高子鹤叼着烟斗,一副人生赢家的派头,那时我是班长,他是文娱委员,这家伙吹拉弹唱样样都会。
高总不也会吹拉弹唱吗?我话里有话。
我哪会,我那时只会埋头啃书本,标准的三好学生。
子鹤从小到大都是学霸!橙子骄傲地说。
我觉得,高总比大刘更有说唱天赋。我微微一笑。
高太太的嘴也能弹棉花,我看你们俩完全可以去唱双簧!郭凡冷笑着。
高子鹤听出了我和郭凡话里的弦外之音,他抽着烟斗,深深凝视着我们,像在破译两组编程密码。
程序你什么意思?橙子怒视我。
小意思,我想送给你和高总一件结婚礼物。我掏出手机,打开从优盘里下载的音频文件,希望你们能喜欢。
这是橙子在奔驰车里跟高子鹤对话的一段录音——
喂,是高子鹤先生吗?
你是哪位?
我是橙子。
橙子?对不起,小姐,我不认识你。
那高先生是否认识张朵娜?
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我是她的闺蜜,以前,你们还借我的身份证去开过房,高先生不会连这也忘了吧?
我想想,哦,好像有这么回事,张小姐以前是我的女朋友。橙子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高先生还用我的身份证去协和医院挂过号,给你后来的太太,她叫陆敏,对吗?
哦,有这回事吗,我不太记得了。
你太太当时被确诊为乳腺癌晚期,这么重要的事,你会不记得吗?哦对了,你当时没告诉你太太她有乳腺癌,你只告诉她是乳腺增生。不久,你们结婚了,你给她买了一份人寿保险。
高子鹤沉默。
高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橙子小姐,我们能见面谈吗?
……
橙子和高子鹤的脸色已经变了。
关掉,快关掉!橙子尖叫着,程序,我们早就分手了,你竟然窃听我!你太卑鄙了!
窃听?你是不是谍战片看多了?我关掉音频文件,笑得咳嗽,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看那种脑残剧。
我和橙子刚认识的时候闹了点误会,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高子鹤平静地说。
对对,就是个误会!橙子急忙辩白。
高总,你有个高中同桌叫章勇对吧?
我看着高子鹤,他的脸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霾。
个斑马的,把自己的女朋友往火坑里推,你的良心不会痛吗?郭凡骂道。
橙子已经完全不知所措,浑身在发抖。
两位,要多少钱?高子鹤极力保持镇静,抽烟斗的姿势还是那么儒雅。
我一拳打在他脸上,他当即鼻血四溅。我扑过去朝他拳打脚踢,他摔倒在地,并没有反抗。橙子疯了般地冲过来,想要拉住我,叫我别打了,但她被郭凡死死拦住。她瘫倒在地,绝望地哭泣着,像一只被猎人追赶走投无路的母狼。我打累了,用可怜的眼光看了看地上的两个人,然后和郭凡离开了沧浪亭。
4
回昙华林的路上,郭凡默默无语,他扫视着车窗外这座梅雨迷蒙的城市,目光有些空洞。有时候空洞并不是无物,而是一种极致的深刻。就像那些深不可测的黑洞,隐藏着无穷的宇宙奥秘。
想杨梅了,还是在装深沉?我从手扶箱里拿出一瓶口香糖,吃了一颗,这几天抽了太多烟,我觉得整个呼吸道都是涩的。
我在想你说的那句话。
什么话?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你跟杨梅怎么样了?
挺好的。
你想……留下来吗?
他把目光投向我,我也看着他。
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哪位?
程老板,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小四?我一愣。
郭凡一脸吃惊。
程老板,能去你的旅社喝杯茶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开旅社的?我警惕起来。
我小四想知道的事,就肯定能知道。
你想干什么?
别紧张,就是喝杯茶,交个朋友。
我和郭凡交换了一下眼神,他冲我点点头。
好吧,那我在旅社等你。
我已经在旅社门口了。
我挂了电话,加大油门,朝昙华林疾驰。
他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这个不难查到,旅社有网页,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
个斑马的,这家伙还有点神通,这么快就知道你是干吗的。对了,肯定是通过车牌号码查到的。
我不关心他怎么查到我的,只关心他想干吗。
能干吗,肯定是挑事呗,来了正好,关门打狗,弄死他个狗日的!
5
一刻钟后,我看见一辆白色本田停在“时光村落”旅社门口。
小四站在车旁,对着后视镜梳头发,丝毫不顾及微凉的细雨。
我按了下喇叭,小四笑着冲我招了招手。我勒个去,他那样子,就好像我们是多年没见的老朋友。发现小四并没有带同伙,郭凡放弃了去后备厢里拿啤酒瓶的打算。
我沏了一壶碧螺春,小四坐在我和郭凡对面。
我剥了一粒湖南老家的花生,说,是找我报销医疗费吗?我说,要不过几天再来,说不定你今天又得去看病。
郭凡虎视眈眈地瞪着小四。
程老板,我真的是来跟你们交朋友的。小四掏出一包“和天下”,主动给我和郭凡发烟,不打不相识嘛。
说吧,找我兄弟什么事?郭凡转动脑袋,活动了一下颈椎,满身江湖气。
小四给我和郭凡点烟,我有个秘密想卖给报社。哦,网站也行,想请两位给我估个价。
我和郭凡对视,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什么意思?我问。
有些事,看破别说破。小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和郭凡。
我琢磨着他的话。
但郭凡不耐烦了,有屁就赶紧放了,别他妈憋着!
行行行,那我就不打哑谜了,琴台医院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张朵娜,对吧?小四神秘兮兮地笑。
胡说什么呢?我瞪着他,是不是上次把你打苕了?
程老板,淡定!小四说,汉阳是我的地盘,我打听个人还不容易吗?我告诉你们,琴台医院我也有熟人,还不止一个。
说说看,你打听到什么了?郭凡斜睨着他。
就是刚才说的,琴台医院里没有张朵娜这个病人。
怎么可能?郭凡说,我们亲眼看见了她躺在ICU治疗的照片。
什么叫照片,就是“照骗”!那肯定是那个小护士摆拍的!
可能转院了。我说。
程老板的口风真严啊,那我就挑明了说吧,张朵娜早就死了。
我嚯地起身,指着他的鼻尖,你咒她死,信不信我先揍死你!
程老板,这是法治社会,没有证据,我是不会乱说话的。小四岿然不动,还挺沉得住气。
郭凡拉我坐下来,听他说完。
6
两位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吧?那我就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唔,这茶不错。他喝了口碧螺春。
那娘们儿失踪后,我一直在找她,她是我女人,喊她回家是我的义务,对吧?个斑马的,我还差点就把她找到了,租给她门面开化妆品店的房东、雇她开车的的士司机,我都见过了。我还去了她做过业务员的康华保险公司,但每次总慢半拍,我后脚到,她前脚走。但后来好几年,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因为她已经离开了武汉。我就这么跟你们说吧,只要她在武汉,不管躲在哪个旮旯角里,我迟早能把她找出来。
两年前,立春没多久吧,我有个小兄弟去街道口的“水泊梁山”吃火锅,说好像看见她在店里跟员工说话,但不敢肯定,因为那家伙当时喝多了,晕乎乎的。我拿着她的照片问了那家火锅店的保安,保安说是他们老总。一开始,我还以为就是个店面经理,细问了才知道,她是“水泊梁山”餐饮集团的老总!这娘们儿,几年不见就成了富婆,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那时候我手头紧,想找她借几个钱花花,其实也不能说借,她人都是我的,钱也都是我的!没有老子,她能有今天吗?早被她那个狗屁养父给糟蹋成鬼了!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报答我那是天经地义。我去了趟宜昌,找到了她在宜昌的家和公司地址。那天,她要去一个叫“苦竹沟”的地方慰问留守儿童。那个村子在大山里面,交通不便,穷得拉稀。我本来想在市区拦她的车,但运气不好,碰到堵车,跟丢了,我只好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堵她。
头一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山里的路稀烂,在离苦竹沟大概还有四五十里路的地方,我看见了她的车。我正要超车,她突然把车开到路边坡坎下面,那里有条河。她把车停在河滩上,然后从车里出来,边哭边打手机。
她在哭?我似乎被他带进了这个故事,忍不住问了一句。
对,是痛哭!电话那头肯定是个男人。个斑马的,女人只有为了男人才会哭得这么伤心。我把车停了下来,但我没下车,我想等她打完这个电话再过去。因为头天下了雨,河水暴涨,水流很急。后来我听当地人说,这条河通往一个大溶洞,只有进没有出。我突然听她对着手机喊了句——“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我觉得不对劲,马上跳下车,但还没等我赶过去,她就跳进了河里。我亲眼看见她被河水卷走,一眨眼就没影了。我不会游泳,救不了她。说实话,就算会游泳,那么大的水,哪怕是亲娘老子掉下去了,我也不敢去救啊,下去就是个死!
我和郭凡听得无比震惊。
我迅速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不仅没有搜到“水泊梁山”餐饮集团老总跳河自杀的新闻,还搜到了去年的一条消息——“水泊梁山”餐饮集团董事长张朵娜当选宜昌市三八红旗手标兵。
我哑然失笑,嘲弄小四,你这故事编得也太拙劣了,张朵娜去年还被评为三八红旗手,怎么可能前年就自杀了?
要不为什么叫秘密呢?小四一脸高深莫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槟榔,两位老板,要不要来一个?比抽烟带劲多了。
我和郭凡都摇了摇头,这玩意儿我在湖南嚼过,辛辣刺激,吃不惯。
张朵娜自杀那天,她姐姐恰好在宜昌,就住在她家里。发现妹妹自杀后,姐姐就冒充她接管了“水泊梁山”餐饮集团,反正两姐妹长一个样,别人也看不出来。
你这完全是瞎扯淡!我说,她姐姐是护士,每天在医院上班,怎么可能接管她妹妹的公司?
没错,她是每天在医院上班,但不妨碍她同时当“水泊梁山”餐饮集团的老总啊。老总是不需要坐班的,只要下面有人做事就行。每天接打电话,发个指示听个汇报,十天半个月到公司溜达一趟,两三个月开个什么狗屁会,这就是老总的生活。张朵娜的姐姐,哦,就是那个米小萌,完全可以做到。她可以利用节假日去公司,摇身一变,成为她妹妹发号施令。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郭凡说,既然她妹妹自杀了,作为妹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完全可以合理继承妹妹的所有遗产。
她们只是相认了,又没有公证,从法律意义来说,还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张朵娜的遗产,米小萌是没有办法继承的。所以她才费尽心思冒充妹妹,把这么大一个公司控制在自己手上。这太能理解了,换成我,也会这么做。谁他妈不喜欢钱啊?对了,你们是不是还想问她为什么不从医院辞职,专职冒充妹妹,免得这么麻烦?我告诉你们,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拥有两个不同的身份,她就可以互相打掩护,进退自由。
我冷笑,就两三天时间,你就查出这么多机密,你当自己是CIA呢?
老实说,不是这几天才开始查,这个事从张朵娜自杀之后没多久我就开始查了。
你是怎么发现她姐姐冒充她的?郭凡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我早就知道她有个失散的孪生姐姐。去宜昌那次,我在她家门口蹲守了三天,看见她跟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进进出出,我立马就明白了,肯定是她姐姐,但她们怎么相认的我不知道。当时因为两姐妹都在,我就没有现身。那天她跳河自杀后,我怕惹麻烦,就开车往回走,半路上看见一起交通事故,一辆恩施牌照的车翻在路边,一个女人被卡在车里,昏迷不醒,当地村民已经打了120。我凑过去一看,就是她姐姐!后来我想了想,应该是跟她通电话的那个男人,把她要自杀的事告诉了她姐。她姐开车追过来,想劝阻她,可能车速过快,失控了。
既然她人已经死了,我想这恩怨也就了结了,当天我就回了武汉,只是可惜那么大一个公司成了别人的。今年6月18号,我和几个哥们儿去宜昌讨债。我突然想到第二天是张朵娜的生日,就开车去了她出事的地方,准备烧点纸给她,她跟了我那么多年,还是有感情的。个斑马的,这辈子,除了她,我就没喜欢过别的女人。
我前年走过那条路,特别不好走,坑坑洼洼,把老子的车底盘都刮坏了,所以这次我开了朋友的一辆丰田霸道去的。快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我突然看见有辆奔驰500从河滩开上来,是个女司机,不仅跟她长得完全一样,连打扮也一样!而且那辆奔驰我认识,就是张朵娜以前开的那辆车!我当时有点蒙,以为她没死,等我想起来要跟她打招呼时,她已经开车往市区方向走了。因为路太窄,我就把车开到河滩上掉头。
我在河滩上看见了三根香烛、一堆纸钱,纸钱还在冒烟。不用说,这些肯定是烧给张朵娜的。也就是说张朵娜确实死了,那我刚才看到的难道是个鬼?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连油门都踩不动了。
听小四讲到这里,我发现我的胳膊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喝了口碧螺春,压了压惊。
你是说坐在那辆奔驰500里面的其实是冒充张朵娜的米小萌,她去河边给她妹妹烧纸?郭凡审视着小四。
没错!在车内抽了半包烟,我的魂才回到自己身上。我上网查到张朵娜去年六月被评为宜昌市三八红旗手,我就明白了,她被她姐姐顶包了。我还查到张朵娜自杀那天三峡网上发的一篇新闻——一辆恩施牌照的轿车翻到路边的坡坎下面,车内的女司机被送到市人民医院抢救。幸亏只是轻微脑震荡,当天就出院了。新闻里还说,女的是恩施某医院的护士。网上有事故现场的照片,就是我从苦竹沟回来的路上看见的那辆车。
不信?你们自己查查!
7
我和郭凡都拿出手机,上网搜索,果然有小四说的这条新闻。难怪,米小萌从来没有向我透露她出过车祸。原来这里面的信息量太大,有不能说的故事。
小四说,那时我只是怀疑姐姐顶替了妹妹的身份,但没有确凿证据,我也不知道米小萌已经来了武汉,在琴台医院当护士。不然我一定会跟着她的车去武汉,当场戳穿她。那次我从宜昌直接去了恩施,查米小萌的底细,过了一个礼拜才回来。然后我又在武汉查,没查几天你们就找上门来了。
既然张朵娜已经死了,米小萌为什么要捏造一个肝昏迷的妹妹出来,还要去查她的底细?我疑惑不解。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只有一种解释。他嚼着槟榔。
什么解释?我问。
可能两姐妹相认不久,张朵娜就自杀了,她过去的那些事,米小萌完全不了解。为了冒充得更像一点,所以她想把那些事打探清楚。
我不否认,这个解释貌似说得过去。
第一次去琴台医院找米小萌,约她出去吃消夜,我就是想把她灌醉后套她的话,但这娘们儿不鸟我。知道我那次为什么找你们敲诈五万块钱吗?也是为了试探。如果米小萌冒充张朵娜接管了“水泊梁山”餐饮集团,她根本就不会在乎这点小钱,肯定愿意破财消灾。果然,第二天她就带我去银行取钱。你们想想,一个小护士能有几个钱,一出手就能拿出五万块?只有当老板的才能这么财大气粗。
那天,我把她带到龟山脚下,其实不是真想办她,事后她要是报警,我得把牢底坐穿。那种地方不是人待的,老子不想再进去。老子缺钱,但不缺女人,要是不怕肾亏,我能天天做新郎。
我厌恶地看着他,你就不怕别人告你传播艾滋病?你那一针头我还记着呢,我要是查出了艾滋病,看我怎么弄死你!
我又没说不戴套,怕什么呀?程老板,别紧张,扎您的针头里没有几滴血,您买彩票中五百万都比感染艾滋病的概率大。哦,扯远了,我再说那天的事。我假装强暴米小萌,是想在她身上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郭凡似乎也进入了剧情,脸上满是探询的神色。
小四掏出一把车钥匙扔在茶桌上。
我拿起来一看,是奔驰500的车钥匙!
就是这把车钥匙,我趁她不注意,在她包里找到的。如果她要冒充张朵娜,肯定得开这辆豪车,钥匙一定会随身携带。当然,她不会愚蠢到把豪车停在琴台医院,但应该就停在附近的停车场。
我想起那天从小四的手中救出米小萌,送她去医院的路上,看见她在包里不停地翻找着什么。当时我问她是不是丢了东西,她说丢了支口红。我要掉头回去找时,她说不用了。
对了,我还有个证据,我有她冒充张朵娜用的手机号码,这个是我从“水泊梁山”的一个门店经理那儿打听到的。我跟她去取款那天,我悄悄给我一个哥们儿发了条信息,要他拨我打听到的那个手机号码,接通后就说找王晓娟,李晓娟也行。果然,没多久我就听见她包里的手机响了,我看见她有两部手机,她拿起其中一部接听。我那个哥们儿说,喂,是王晓娟吗?她马上说,你打错了。我哥们儿就把电话挂了。我正要跟她摊牌,张朵娜认的那个干弟弟突然冒出来,发了疯似的跟我厮打。过了一阵,你们又来了。
这个事您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我不关心。小四做了个数钞票的手势,我只关心这个。
又他妈想讹钱?郭凡狰狞起来像尊门神。
别讲得这么难听,我都说几遍了,是来跟两位做朋友的,我推心置腹地讲了这么多,就是表明我的诚意。既然我们仨都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就见者有份。这样吧,两位给米小萌带个话,要她给我这个数,我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小四伸出五个指头。
五万?我问。
别把我当屌丝打发。小四冷笑,我在道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五十万?我又问。
五十万在武汉只够买个厕所,我不缺拉屎撒尿的地方。
你要五百万?郭凡金刚怒目。
淡定!米小萌空手套白狼,白捡了个大公司,资产几千万啊,拿五百万封口算什么,小菜一碟啊。再说了,我是她妹夫,虽然没有打那张结婚证,但也算得上是事实婚姻。“水泊梁山”的钱本来是我老婆的,作为老公,我只分走五百万,已经很够意思了。
滚。我淡淡地说。
哥们儿,有话好说嘛,不要跟流氓耍流氓。小四扑哧一声吐掉槟榔残渣,玩阴的我是行家,我要是把这事捅出去,那个小护士不仅钱没了,还得坐牢。这叫诈骗知道吗?法治社会是决不能容忍的!
滚!我提高分贝。
郭凡开始活动手腕和脖子。
小四看见情况不对,连忙起身,两位好好想想,记得给那位小护士带个口信,回头我再来找你们。拜拜。
我和郭凡默默地抽烟,很快听到了车子开走的声音。小四坐过的那把藤椅空空荡荡,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如果不是他喝过碧螺春的茶杯还在,他吐在地上的槟榔残渣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简直要怀疑这个流氓刚才是否来过。哦对了,还有他扔下的那把奔驰500的车钥匙,在茶桌上反射着魅惑的光。
郭凡突然抓起那把车钥匙,走吧。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提示音。我打开一看,是小四发来的,里面只有一个手机号和四个字——张总的号。
1
我和郭凡开车离开了昙华林,朝汉阳方向行驶。梅雨初歇,乌鸦成群结队地聚集在电线杆和两边的景观树上,沙哑的叫声让我想起道士招魂时的唱腔,起承转合都透着死亡的气息。
小萌的生日是哪天?郭凡问。
六月十九号。我说。
那天她在武汉吗?
我把手机解锁,递给他,我不记得了,你找找聊天记录,我们每天都会聊。
有没有不可描述的内容?
有就不会给你看了。
郭凡拿起我的手机,查找我和米小萌的微信聊天记录,他很快就翻到了元月九号那天的对话内容——
刚刚快递小哥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你给我寄了什么礼物?
怎么知道一定是我?
最近我没有网购。而且今天是我生日,只有你知道。
嗯嗯,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寄的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在武汉。
回恩施了?
没有,我在宜昌,有个女同事结婚,我过来吃喜酒,昨晚过来的。
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
我等到花儿都谢了。
哈哈,猜到了,你送的是花,么么哒!
……
郭凡把手机还给我,那个流氓没瞎说,小萌元月九号是在宜昌。
我感觉有点眩晕,眼前金星飞舞,车窗外的城市开始扭曲变形。有那么一瞬间,大脑变得空白。手中的方向渐渐跑偏,车子差点撞向左边的护栏。郭凡急忙伸手把方向盘往右边带了一下,叫道,你他妈行不行,不行我来!
我靠边停车,跟郭凡调换了位子,然后点了支黄鹤楼,开窗透气。
车开上长江大桥,带着鱼腥味的风把我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一点。我琢磨着小四的话,如果米小萌确实冒充了张朵娜,那她的意图就十分明显,是图财。既然她觊觎张朵娜的巨额财富,为什么又要和我一起制定那个解脱尘世痛苦的计划,还把郭凡拉进来?难道,她是想利用这个所谓的计划来笼络我们,帮她打探她妹妹的底细,以方便她更完美地冒充张朵娜吗?难道,她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尘世,只是在愚弄我们?
只要能证明她的确冒充了张朵娜,那就能证明她从没想过离开尘世,因为一个将死之人是不会迷恋财富的。
我和郭凡以琴台医院为轴心,开始寻找那辆奔驰500可能的停放地点。
这种豪车,不会是露天停放,应该是停在某个地下停车场,而且是管理比较完善的大型停车场。我用手机搜索附近的大型停车场,一公里之内有九个。我把自己的车停在停车场附近,然后和郭凡徒步去找那辆奔驰500。地下车库宛如迷宫,照明条件也不好,我和郭凡像是两个前来寻宝的盗墓贼,鬼鬼祟祟,东张西望,拿着车钥匙乱按一气,但始终没有听见解锁的蜂鸣声。
个斑马的,她不会把车藏在武昌或者汉口吧?那咱们找一年都找不着!
别乌鸦嘴,肯定就在汉阳这一带!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即使找不到这辆奔驰,就凭小四提供的那些信息,也基本能断定米小萌冒充了张朵娜。但我还是不死心,毕竟那都是虚证,没有经过调查核实,但这辆车是实打实的证据。
排查完了八个,只剩汉商最后一个停车场了。
整个停车场寂静得像座坟墓,偶尔传来水滴声,似乎是某处的天花板在往外渗水。到处停放着大大小小的车辆,车身上全都落满了灰尘。我和郭凡转了大半个停车场,还是没有找到那辆车。就在我们快要放弃时,一阵急促的蜂鸣声传来,我看见停车场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里闪烁着解锁的灯光。
找到了!
2
我和郭凡奔过去,传说中的那辆奔驰500如同一头野兽静静地蛰伏在黑暗中。在张朵娜、米小萌、丁浩杨、橙子和小四的人生轨迹里,围绕着这辆车,发生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它已经不仅仅是一辆车,而是一个见证,历史的见证!
我和郭凡坐进车里,打开全部灯光,车内有股淡淡的香水味。我打开行车记录仪,把视频画面往前推进到六月十八号——
这辆车晚上九点从武汉出发,进入绕城高速,再驶入武荆高速、荆宜高速……
我又把视频画面推进到六月十九号——
这辆车从宜昌的一个别墅区出来,进入市区一座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
停车场的保安跟司机打招呼,张总回来了。
看来“水泊梁山”餐饮集团的办公地点就在这座写字楼里。
大约两个小时后,这辆车从停车场开出,分别在一个花店和一个殡葬服务中心停留了几分钟,然后车辆直奔郊外。
车子沿着崎岖的山路行驶,最后来到一处荒僻的河滩,但没有熄火。车内CD播放着《星语心愿》,歌声凄凉。
在行车记录仪中,我清晰地看到身穿黑色职业套装的“张朵娜”面对河水默哀,掩面哭泣。然后她朝车尾走去。再出现在视频中时,她手里拿着香烛纸钱,还有一大把白色的菊花。她把白菊纷纷扬扬撒到河里,悲怆地喊着:
你为什么这么苕,为了一个男人,连命都不要了,值吗?
点燃香烛纸钱,她开车离开河滩。
迎面驶来一辆宜昌牌照的丰田霸道,我模糊地看到,开车的好像就是小四!
我关掉行车记录仪,不用再看了。
郭凡从副驾驶的后面找到一个购物纸袋,他说,你看!
我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件黑色的职业套装,跟行车记录仪里“张朵娜”穿的衣服完全一样。接着,我们又在储物箱和手扶箱里找到了张朵娜的身份证、驾驶证、行驶证、名片、小区门禁卡、停车卡、名贵化妆品……
我想,小四给我提供的那个手机号码已经用不着核实了。
也许是电路故障,停车场的灯光突然熄灭了,除了车灯照射的地方,整个地下车库漆黑如墨。我和郭凡坐在车里许久没有说话,体内刚刚堆砌起来的某种东西又像沙漏一样慢慢坍塌。车灯照在一堵潮湿的墙上,爬在墙壁的青苔宛如一张古怪的脸。我突然看到这张脸的脖子下面有许多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
郭凡也看到了,他惊叫道,个斑马的,那是什么?
我按了一下喇叭。
那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受到惊扰,突然扑腾一声全部飞起,密密麻麻,竟然遮蔽了炽亮的车灯。
妈的,是蝙蝠!
它们扇动着毛茸茸的翅膀,眼神阴鸷凶狠,像吸血鬼一样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狞笑着朝我们扑了过来。
3
蝙蝠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动物,它长相丑陋害怕孤独,所以总是群体穴居在最幽冥的地方。它对光极为敏感,暴露在阳光下不仅行动呆滞反应迟钝,而且很容易就被天敌发现,成为被捕食的对象,它只能凭借黑暗来保护自己。它的叫声是尖细的,分贝并不高,却能刺激人的耳膜,感觉很不舒服,像是一个变态杀人狂发出的奸笑,透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它的习性很像某些人类,冷静理智,非常能沉得住气,绝大部分时间,它都处于潜伏状态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是闭着的。但并不意味着它温驯本分,相反这是一种极其阴险狡猾的伪装,它根本不需要视觉,能依靠超声波精准定位,在敌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发动最可怕的攻击。它喜爱吸食花蜜、果实,看似无害,其实它有着强烈的嗜血本性,经常猎食昆虫鱼蛙,贪婪吸取牲畜的血液,甚至同类相食。对了,它还携带致命的病毒,能以几何级的速度传播给人类,给整个世界带来末日般的恐慌,而自己却安然无恙。
此刻,我和郭凡就被一大群疯狂的蝙蝠追逐,它们像零式战斗机发动自杀式袭击,不断地冲撞挡风玻璃,留下斑斑血迹。我似乎听见了翅膀扇动的气流、沉闷的撞击声、毛骨悚然的磨牙声、愤怒的尖叫声。一些蝙蝠在奋不顾身的撞击下头骨破碎,尸体掉在引擎盖上、天窗上。同伴的死亡并没有让这些怪物停止袭击,它们继续围攻汽车,张开血盆大口,向我们发起示威和挑衅。我从没想过这么幼小的动物会有如此强悍的战斗意志,它们前赴后继轮番冲杀,脑袋像是被魔鬼支配着,行动毫无畏惧,仿佛这是一种光荣的献身。它们摆出骑士决斗的姿态,眼神充满蔑视,似乎在嘲讽我们躲在厚厚的盔甲里面,不敢接受它们勇敢的挑战。
个斑马的,你以为是在电影院看蝙蝠侠呢,快走啊!郭凡声音惊恐。
我回过神来,迅速挂上行车挡,一踩油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噪音,奔驰500像箭一样射进黑暗中。一大群蝙蝠在后面穷追不舍,它们的回声定位功能比我们的视觉好多了。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出去的路,在停车场左冲右突,盲目地寻找出口,这些蝙蝠却精准地锁定了我们的位置,如影随形。
火!火!火!郭凡大叫。
你不是有打火机吗?
我那一次性的不行,拿你的zippo,快快快!
我把zippo扔过去,他把购物纸袋里的衣服拿出来,用zippo点燃纸袋,火苗腾地蹿起来。他迅速打开窗户,把手臂伸出去,挥舞着燃烧的纸袋。几只蝙蝠猝不及防,被烧成了火球。剩下的蝙蝠看到火光,像突然看到了鸣金收兵的旗语,全都退缩了,停滞不前。
我的神志逐渐清醒,按照出口指示箭头急速行驶。两分钟后,一道刺目的光线射过来,我和郭凡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亮光。就好像在地底世界中跋涉了千年,我们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突如其来的光明反而让我们有些不适应。
妈的,终于找到出口了!
与此同时,停车场也恢复了照明。我从手扶箱里拿出停车卡,开窗刷了一下计费器。阻拦杆移开,我一脚油门冲了出去。我和郭凡同时回头,再也没有看见一只蝙蝠,引擎盖和天窗上的蝙蝠尸体全都不见了。连挡风玻璃上的血迹也消失了,难道我打开过雨刮和喷水器,清洗了战场吗?可是我分明记得我并没有。
仿佛刚才那场残忍血腥的围追堵截只是一个幻觉。
4
梅雨又开始飘飘洒洒,整座城市看起来像一个落水的少妇,刚刚被人打捞上岸,浑身湿透,气息奄奄。我和郭凡一人开着一辆车回到了昙华林。
虽然早已过了中午,我和郭凡却没有任何食欲,那些蝙蝠恶心的尸体和血液让我们的肠胃极度不适,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也让我们反胃。
我们坐在旅社大堂的茶吧里喝下午茶。
我抬头就能看见停在窗外的那辆奔驰500,这款车有一种野性柔情,很适合成功女士开,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我一度认为张朵娜就是这种女人——野性、刚烈、坚韧、柔情似水、自由不羁,她曾经让我对生命开始了另外一种解读,让我突然有了留恋尘世的理由。但仅仅是一夜之间,这种信念就崩塌了——那个天使一般的存在竟然也摆脱不了世俗的困扰,她居然选择了自杀!连她都不能对抗这个世界,我有何德何能傲世独立?滚滚红尘中,再强大的内心都是纸老虎。
我相信郭凡跟我一样,他坐在藤椅上,整个人都是蜷缩的,浑身散发着颓废的气息,像一头即将进入冬眠状态的熊。
她为什么要自杀?郭凡眯着眼睛问我,嘴里发出的声音似乎是梦呓。
我说,你不是听到了吗,为了一个男人。
很奇怪,这个男人从来没在她空间日志里出现过。
也许,是一个不该爱的人。我想起了米小萌当初爱过的那个有妇之夫,还有橙子滚过床单的那个渣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郭凡使劲吸了口烟,缓缓吐出。
她被自己的秘密杀死了。我说。
老子真想弄死那个狗日的!郭凡咬牙切齿。
我知道郭凡指的是谁,我能理解他的愤怒。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都在黑暗的地下迷宫里摸索,到处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方向,我们不断碰壁,碰得头破血流。这种黑暗似乎没有尽头,恐惧、焦灼、孤独、无助、悲伤、寒冷,像毒蛇一样每天啃噬着我们,脚下随时可能出现深不见底的窨井。我们感到绝望,以为再也看不见太阳,以为自己会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就在这时,张朵娜像一束光,照进黑暗深处。我们即将失明的眼睛突然恢复了视力,看清了方向。我们跟着这束光往外走,绕过一堵堵墙壁、一个个窨井。眼看就要回到地面,这束光突然消失了,它被黑暗同化。在强大的黑暗世界中,它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我们重新变成了盲人,找不到生命的出口。
这都是因为那个男人,是他掐灭了那束光,我和郭凡都对他恨之入骨!
没想到,要走的时候又被骗了一次。郭凡的表情像笑又像哭。
我说,我也有个秘密。
郭凡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出城那天,小萌就不想走。
你怎么知道的?
快出城的时候,车子的水箱不是漏水吗?去汽修厂提车的时候,技工告诉我,不是零件老化,是人为破坏,排水口的橡胶垫圈被刀子割破了。他还看了我放在后备厢里的那个破轮胎,说也是刀子割破的。
你怎么知道就是小萌干的?郭凡很吃惊,为什么不怀疑我?
技工告诉我,轮胎的刀伤不是一次性形成的,应该是反复割刺,说明搞破坏的人力气比较小。我说,所以不可能是你。
个斑马的,她一开始就在耍我们!郭凡脸色阴沉。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那天我没有点破,一直保守了这个秘密。
现在知道了吧,她想利用我们查出张朵娜的过去,不想我们走那么快。
我一度以为她是舍不得她妹妹,也许她妹妹在我们准备出城前就住进了琴台医院。我看着阁楼的彩色窗玻璃,据房东说,有几块玻璃从民国时期起就没换过。
她妹妹早就死了!
是的,我判断错了,她留下来,跟她妹妹其实没有关系。
跟钱有关系!郭凡咀嚼着喝进嘴里的茶梗,个斑马的,如果老子那么有钱,也舍不得走。
我和她在群里聊了两年零八个月。
她一开始就在玩你。
不,我相信在她妹妹出事之前,她是想走的。
也对,那时候没这么多钱,没有牵挂。对了,你的秘密说完了吗?
说完了,严格地说,这不算一个秘密。
恐怕不止吧。郭凡冷冷地看着我。
不止什么?我也看着他。
不止这个秘密。
我不觉得我还有秘密。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彩色玻璃,这么多年,它照见了这个尘世的多少秘密?
那我替你说好了。郭凡突然笑了,他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
说吧。我点了支烟。
出城那天,其实你也没想走。
何以见得?我把一口烟喷到墙壁的一幅水墨画上,那幅画立即变得生动起来,山水草木在缭绕的烟雾中若隐若现。
出城前的头天晚上,你趁米小萌不在房间,打开了她的箱子,用注射器针头把胰岛素笔芯里的液体抽掉,再注入自来水。
你有臆想症,还是在梦游,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怀疑你确实想走,但在见到米小萌那天,你的决心动摇了。别分辩,听我说完!你想多跟她在这个世界相处一段时间,如果相处不愉快,你可能会尽快实施那个计划,甚至抛下她,自己走。如果相处愉快,你就会把计划推迟,至于以后到底走不走,我想你自己也没拿定主意,这要看你跟米小萌的关系发展,一切都有可能。兄弟,我能理解你,解脱确实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个斑马的,老子那天在长江大桥上也没有勇气跳下去。我们都有死的念头,但缺乏足够的决心。如果我们三人一同上路,互相打气,决心就会更大。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选择相约自杀,而不是一个人离开。
好吧,我不否认。我摁灭烟头,但最终让我打消离开念头的,不是米小萌,是张朵娜,我想你也一样。
我也不否认。郭凡出神地看着窗外的一棵大枫树,但她终究走了。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把胰岛素动了手脚的?我问。
我正好那时候去找你闲聊,偷偷看见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声张?我大惑不解。
他笑了笑,没回答。
你那时也打退堂鼓了?
我没有!这次他回答得很坚决。
那为什么不当场戳穿我?
我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很有城府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跷起二郎腿,用一张纸巾擦皮鞋。
老郭,你太不厚道了!我很不高兴地说,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但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
个斑马的,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那什么时候说?
该解密的时候自然就会解密。他狡黠地吹了声口哨。
这就是句废话,等于没说!我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拿起手机看,快到米小萌和杨梅的下班时间了。
开哪辆车?郭凡从藤椅上起身。
1
半透明的暮色把武汉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氛围当中,整座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寓言,显得扑朔迷离。当米小萌和杨梅从琴台医院后门出来,看见停在银杏树下的那辆奔驰500时,米小萌的整个身体僵住了。杨梅也停下了脚步,吃惊地看着站在豪车旁的我和郭凡。
老郭,哪来的豪车?杨梅问。
这个你得问张总。郭凡朝米小萌努努嘴。
米小萌的脸已经白得像张A4纸,她愣在那里,没有移动脚步。杨梅看看米小萌,又看看我和郭凡,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我扔掉烟头,拉开副驾驶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张总,上车吧,很高兴为您效劳。
米小萌一句话没说,坐进了副驾驶,郭凡和杨梅也上了车。我驾车驶离医院,天好像是一下子黑下来的,暮色已由半透明变成了一团浓稠的墨汁。回去的路上,四个人都没有吭声,连一向爱说爱笑的杨梅也沉默地看着车窗外面,似乎突然显得老成持重起来。我想,既然那个住院的肝昏迷病人张朵娜并不存在,杨梅肯定是知情的。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是米小萌的同伙。
此刻米小萌很放松地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她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她身上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车里的香水味,闻起来十分怪异。她比我想象得更镇静,也难怪,要不她怎么能把分身术玩得如此纯熟。这应该和她的职业有关,护理工作和经商都需要心思缜密、务实理性,像我这样的感性动物是完全做不好的。
回到旅社,我说,张总,晚上吃点什么?
饺子吧。她淡淡地回答。
你们聊,我去下饺子。
杨梅兀自上了楼,郭凡没有跟上去。这是杨梅住进旅社后,郭凡头回没有跟她黏在一起。我知道郭凡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杨梅身上,而是跟我一样,在那个叫张朵娜的已经死去的女人身上。确切地说,是在那道神秘的光身上,它突然照亮我们黑暗的人生,却稍纵即逝。
我们仨坐在茶吧里,我说,张总,喝茶还是咖啡?
这个吧。她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黄鹤楼,很熟练地抽出一支。
这让我有点意外,但我很快就不觉得奇怪了,她不仅是个护士,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水泊梁山”餐饮集团的总裁。我用zippo给她点燃香烟,她很优雅地吐了口烟圈,眼神深不可测,完全是一个富姐的派头。她这么迅速就完成了角色置换,这让我很惊讶,我原本以为她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才能入戏。
郭凡像导演选拔演员一样,上下打量着她,张总,不想说点什么吗?
你们都知道了?她淡淡一笑。
差不多吧,但还是有不少未解之谜。我起身沏了一壶君山毛尖,给她倒了一杯,然后坐到藤椅上。
想知道什么?她潇洒地弹了下烟灰。
你妹妹到底为什么自杀?郭凡最纠结这个问题。
自杀的,不是我妹妹。她凝视着楼梯上的雕花扶手,缓缓说,是我姐。
我和郭凡差点惊得跳起来。
你说什么?郭凡的眼睛瞪得像只青蛙。
你再说一遍!我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变调。
自杀的不是我,是我姐米小萌。
跟我们的惊讶比起来,她的语调实在是过于平静。
有人亲眼看见是张朵娜跳进了那条河里!我说,那天张朵娜开着奔驰去苦竹沟慰问留守儿童,那个时候,她姐正住在她宜昌的别墅里。
你怎么能肯定住在别墅里的就是姐姐?她问。
那辆奔驰是张朵娜的!我说,而且,我们在网上查过了,张朵娜热心慈善事业,多次去山区慰问留守儿童。她姐姐——也就是你,只是一个护士,是从恩施来宜昌走亲戚的,怎么可能开着张朵娜的车去做慈善?
看来,我得从怎么找到我姐姐的事说起。她朝我伸出手,能再给我一支烟吗?
我又给了她一支烟,再次给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而她宁静得如同窗台上的那盆蔷薇,就好像被盘问的不是她,而是我。
2
宜昌的那个大姐真的是我的贵人,没有她,我还在黑暗中挣扎,我也不会找到我姐。四年前,我在宜昌“水泊梁山”火锅总店招待几个朋友,就是万达广场边上的那家店。我去洗手间的时候,碰到一个客人,他跟我打招呼,小萌,你怎么也在这?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就说,你认错人了。他又问,你不是恩施普爱医院的护士米小萌吗?我说不是。他说,你们长得太像了,像一个爹妈生的!我那时喝了点酒,脑袋有点迷糊,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等从洗手间出来,用冷水洗了个脸,想起那个客人的话,马上就清醒了,他说的那个护士米小萌,很有可能是我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姐姐。我赶紧去找那个客人,但他已经结账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车去了恩施,去普爱医院找那个人说的护士米小萌。
我看着她,似乎感觉到她身上的气场在慢慢改变。此刻她真的不太像米小萌,而是有点像张朵娜。虽然我没见过张朵娜本人,但通过这几天对她人生的解读,我觉得我已经熟悉了她的气场。
找我姐的过程很顺利。我一进普爱医院,就有医护人员不断跟我打招呼,都把我当成了那个米小萌。我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她,她当时是内科的护士长。当我站在她面前时,她惊呆了,周围的人也惊呆了,全看着我们两个——我和她不仅五官一模一样,连发型也一样。尽管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她肯定是我姐,但我还是问了一句,你是二十五年前在武汉福利院被抱养的吗?她点点头。然后我们两个抱头痛哭。我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厉害过,养父伤害我的时候我也没这么哭过,我进戒毒所的时候也没这么哭过,这是憋了二十五年的泪啊!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好像我也是当时在医院围观的人之一。
那次我在恩施住了一个礼拜,我天天和我姐在一起,去看大峡谷、摆手舞,去听琵琶板、利川小曲,去吃五香豆腐干、社饭,去喝苞谷酒、马坡茶。甚至她上班的时候,我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书。我想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再也不要跟我姐分开。跟我姐接触多了,我也了解了她的生活,哦,我说的是私生活。
我插了句嘴,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些?
对!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她并没有我跟你说的那么洒脱——后来放手了。两个人一直纠缠不清,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走出来。我见过那个男人,就在她的科室当副主任,长相和谈吐都很一般。我不知道我姐姐为什么对他死心塌地,也许这就是命吧。为了这个男人,我姐好几次试图自杀。我劝我姐放下,甚至要她辞职去我的公司上班,但她不愿意。我又找到那个男人,叫他不要再招惹我姐。他说他没有招惹,是我姐在不断纠缠他。逼他在三年之内离婚,然后娶她。如果他做不到,她就会跟他同归于尽。我觉得我姐心理有问题,做事偏激,我劝她去看心理医生,她死活不去,坚持说自己没病。她说幸好我那天找过来了,她原本打算在第二天去跳大峡谷。她说见到了我,以后去死也没什么遗憾了。我想帮助我姐摆脱心魔,想知道这种整天把“自杀”挂在嘴边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加入了那个叫“来生缘”的相约自杀群。
你怎么找到这个群的?我似乎已经把她当成了张朵娜。
她喝了口君山毛尖,凝视着我,你觉得太巧了是吧?
我点点头,你跟橙子是闺蜜,橙子以前是我女朋友,你进的这个群,碰巧我也在,而且你首先找的人就是我。
这比一只母猪想上树,碰巧有人递给它一架梯子还要巧。郭凡话糙理不糙。
是橙子告诉我你在这个群里的。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说,我没告诉过橙子我在这个群里。
你跟橙子分手后,有一天她悄悄回来拿东西,好像是个名片盒。那时你还住在跟她同居过的那个出租屋里,她是看着你出门过早后才溜进去的,她还有出租屋的钥匙。她说,当时你的电脑没有关,不断有人在QQ群里跟你说话,出于好奇,她就看了一下,发现是个叫“来生缘”的相约自杀群。她很奇怪,你怎么会加入这种群。她找到名片盒就走了,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回来过。
橙子从出租屋搬走后,的确落下了一个名片盒,里面都是她收集的客户名片。我想她也许还用得着,就没有扔,一直放在抽屉里。不知哪一天,我突然发现那个名片盒不见了,我才怀疑她可能回来过。
橙子怎么把这种事告诉你了?我问。
闲聊的时候说的,她说想找你谈谈,又觉得尴尬。我说你平常喜欢写作,进那种群可能是为了搜集写作素材,叫她别想多了,她就没再说什么。
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点暖意,好像胸腔里划燃了一根火柴,橙子还是惦记过我的。
我姐的遭遇让我想到了你当初加入的那个群,我想了解自杀者的心态。我在QQ上没有搜到,可能是被封了,我就去微信里搜,费了不少周折终于找到了。
这个她说的是事实,“来生缘”最初是QQ群,三年前,不知被谁举报,群被封了。群主就组建了一个微信群,把我们重新拉进去。
那你怎么知道“村长”是我?
我当时不肯定你在不在群里面,我就在群成员里面找,没有看到你的名字,但看到一个叫“村长”的昵称。我听橙子说你在昙华林开了家叫“时光村落”的旅社,我看了你的微信资料——湖北武汉。虽然那时我们还没有互加微信,但我可以看到你发的十条朋友圈,上面就有“时光村落”旅社的照片,所以我马上断定这个“村长”就是你。
杨梅站在楼梯口朝楼下喊,各位村干部,暂时休会半小时,上来吃饺子啦!
3
我们坐在餐厅里吃杨梅煮的饺子,杨梅不停地问郭凡,好不好吃?要不要加点醋?是猪肉白菜馅的好吃,还是香菇虾仁馅的好吃?郭凡嗯嗯啊啊地敷衍着,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吃上面,而在那个疑似张朵娜的女人身上。杨梅觉得无趣,小嘴一噘,就不再搭理他了,只顾自己吃自己的。
张朵娜继续娓娓道来——一开始我不知道你加入这个群的真实意图,也许是搜集写作素材,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就像我一样。所以我试探性地跟你交流,我把我姐的故事转嫁到我身上,我以我姐的口吻跟你聊天。慢慢的,我发现你不是在这里搜集素材,而是真的想自杀。那时我已经不把橙子当闺蜜,我也知道你想自杀的部分原因——是橙子对你的背叛。所以我不可能让橙子去找你谈心,化解你胸中的块垒。我想帮你摆脱心魔,就像我想帮我姐一样。为了取得你的信任,我故意迎合你,说自己也不想活了。发现你自杀的意图很强烈,我就故意跟你商量了一个计划——相约去洞庭湖边自杀。这样我就能够随时掌握你的思想动态和行踪,你就不会突然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我一直没想好怎么说服你打消自杀的念头。
这时候,我姐出事了。
尽管我中午就没有吃饭,胃有点空,但现在仍然毫无食欲。我机械地把饺子往肚子里塞,此时此刻,她的话远比任何美食更有吸引力。郭凡也一样,吃得慢条斯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吃相如此斯文。杨梅却吃得津津有味,很显然,她早就知道了这些故事,并不惊奇。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两年前,我姐又一次在那个男人面前闹自杀,我要她到宜昌来散心,她在我宜昌的别墅住了十几天。每天我都带她去逛街、吃各种美食、旅游观光,我希望我姐能开心起来。
我夹起饺子蘸了点醋,你知道小四那几天跟踪你了吗?
她摇摇头,不知道,你们又见到小四了吗?
我说,是的。
我把小四来找我们的经过说了一遍。
难怪他把我姐当成了我。好吧,既然有些事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就只说重点。苦竹沟是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非常穷,好多孩子连电脑都没见过。我每年都要去那里好几次,慰问留守儿童,给他们带些吃的穿的,还有一些文具用品。那次我买了五台电脑,准备捐给村小学。计划去的那天我突然——来了例假,肚子很疼。我本来想推迟一天去,村小学的冯校长给我打电话说,孩子们全都穿上了新衣服,准备在村口迎接我,村里还组织了锣鼓队。我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但肚子疼得实在不方便去,我就让我姐冒充我,替我去一趟苦竹沟。我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希望我姐能亲身体验这种慈善活动,找到人生的价值,不要整天沉迷在那种畸形的情感中。
我姐答应代替我跑一趟苦竹沟,送了电脑就回来,她对这种活动也有点好奇。不过,我觉得她可能更好奇她冒充我,别人会不会认出来。大概是在她走之后四个小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姐那个情人从恩施打来的,说我姐要跳河,我急了,马上开着车前往苦竹沟。
尽管早就知道结果,我的心在她讲述的这一刻还是悬了起来。我带着焦灼的口吻说,人命关天,为什么不先报警?
婚外情这种事,报警终究不是太好。再说了,就算报警,警察过去跟我们过去的时间差不多。那天我一路狂奔,边开车边跟我姐打电话,但都无法接通。她情人也打电话来说,打不通我姐的电话。我的手机上有那辆奔驰的定位,定位显示,车在一个河滩上,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情况不妙。因为高度紧张,对山区路况又不熟,再加上开得太快,在一个拐弯的地方车子失控,翻了,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讲到这里时,我的心缩紧了,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惨烈的场面——汽车急速冲出路面,撞断路边树干,沿着山坡翻了几个滚,最后四脚朝天躺在坡坎下面,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和血腥味。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幸运的是,我除了轻微脑震荡和脸上有些擦伤,并无大碍。医生说,这么严重的车祸,我只受了点轻伤,已经是奇迹了。脑袋恢复清醒后,我想起了我姐的事,我再次拨打她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那时候,我就知道,这次她真的走了。但我还是不死心,我让秘书马上带几个人去那个河滩找我姐,他们没找到。后来我也去了一趟,那条河水流很急,通往一个溶洞,深不可测。当地人叫龙王洞,说里面住着一条恶龙,人和牲畜只要掉进河里,冲进洞中,就会被恶龙吃掉。我带人在河滩上扎帐篷,连找了三天三夜,只找到我姐的一只鞋子,是我刚给她买的。
她的眼睛噙满泪水,就像她说的那条湍急的小河。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谢谢。
我很自责,如果我不让我姐代替我去苦竹沟,她可能不会死。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我就下了决心,我要以为我姐的身份活着,一是为了找那个有妇之夫报仇;二是想了解我姐自杀时的心态。所以,当医生询问我的姓名时,我报了我姐的名字。
饺子都吃完了,杨梅开始收拾碗筷,对话重新转移到大堂茶吧里进行。
我说,你在当地也算是个名人,医院里没有人认识你吗?
我在那家医院确实有熟人,但那天我脸擦伤了,有点肿,头上还缠了纱布,所以没人认出我。
我默默地喝着茶,我发现我其实并不很懂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就像黑夜一样捉摸不透。
我让我公司的员工隐瞒了我姐跳河自杀的消息,然后我以我姐的身份回到恩施。但我并没有去普爱医院上班,因为我根本不懂护理工作。我以自己有抑郁症为借口,从医院请了长假,然后悄悄到卫校当了旁听生——学习护理知识。我学习比别人都刻苦,而且我给了一个私人诊所的老板五万块钱,让他允许我随时去实习。所以,我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护理知识,上岗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对了,我是左撇子,我姐不是,为了冒充得更像一点,我强迫自己习惯用右手。
你公司的业务怎么办?郭凡问。
我每个月会去一次宜昌,平常主要靠电话联系。因为我不能亲力亲为,公司的业务还是受到了比较大的影响。最近的罂粟壳事件,就是竞争对手为了搞垮我们公司,联手供货方做的手脚。哦,生意上的事就不多说了。
你报仇了吗?我问。
我本来想让我姐的那个情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为此还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但最后放弃了。
为什么放弃?郭凡很讶异。
有一天,我看见了他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很可爱,我陡然想到了我和我姐的身世。孩子是无辜的,我不想她经历我和我姐经历过的那些苦难。
我追问,那你为什么要继续以你姐的身份当护士,还调到了琴台医院?
我从小就有一个白衣天使梦,冒充我姐的身份后,我渐渐喜欢上了这份工作。但恩施地处偏远的鄂西北,不方便管理公司,我就想办法调到了武汉。但我并没有打算一直做护士,人生重在体验,当哪一天白衣天使梦不再吸引我时,我也许会体验另外一种生活。她把目光投向我和郭凡,缓缓地说,调到武汉工作,我还有一个目的——帮助你们俩摆脱自杀的心魔,不要再上演我姐那样的悲剧了。
我突然发现我不敢跟她对视,我发现郭凡也是。我们都避开了她的视线,望向别处。
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带胰岛素注射液过来?
她笑了,那里面装的根本不是胰岛素注射液,而是生理盐水。
我和郭凡对视了一眼,哭笑不得。原来我费尽心机掉包的,不过是跟自来水没多少区别的生理盐水。
但我仍然觉得困惑,那你为什么还约我们一起去洞庭湖边自杀?
我之前看过一篇文章,说自杀未遂的人当中,有百分之三十的人会永久打消自杀的念头。因为他们体验过了一次死亡,知道死亡的过程其实是非常恐惧和痛苦的,不愿意再次体验。而且,有的人自杀,只是为了一种仪式感。自杀未遂就等于完成了这次死亡仪式,所以他们不会再次选择自杀。
你是想利用假的胰岛素注射液,让我们体验一次无效的自杀,以便让我们打消自杀念头,对吗?郭凡问。
她再次看着窗外的黑夜,点点头。
4
我说,轮胎和水箱都是你破坏的?
没错。我半夜刷手机,突然想到用另外一个办法来阻止你们自杀,但必须先阻止你们出城。如果这个办法失败,再使用无效的胰岛素也不迟,这样,就多了一个选择,成功系数会更高。
我也把目光投向窗外,我和她的视线似乎在黑夜中交接,碰撞出了火花。
我问她,你说的这个办法就是——在杨梅的协助下,在ICU摆拍,虚拟一个肝昏迷的张朵娜,然后让我们去调查她的身份和人生轨迹?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把我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给你们看,把我最不堪的人生赤裸裸地呈现在你们面前。我想让你们知道,有光就有影子,不要怕黑。你们绝对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当然,我肯定也不是。我只是比你们在暗黑的森林多走了一段路,多摔了几跤。我能够爬起来,你们应该也能够。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是自己,杀死自己的,往往就是自己!
我们在添福巷283号调查时,那个突然出现的蒋汉良是你安排的吧?是你让他指引我们去找小四,对吗?郭凡问。
是的,从小他就很关照我,他也是添福巷的街坊中,唯一知道我身份秘密的人。
那丁浩杨出现在汉阳棉纺厂的水塔边,还有千家街那套豪宅里的笔记本电脑、相册、优盘,也都是你故意安排的?我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都是我安排的。我故意给你们留下种种线索,方便你们调查。丁浩杨也是知道我身份秘密的人,这个计划,他跟我配合得很好。对了,现在你应该知道了,为什么我明知高子鹤伤害了我,还要把跟他的合影摆在床头柜上。
我恍然大悟,你不是在怀念那段感情,而是在指引我们去调查这个男人。那小四呢,不会也是在配合你演戏吧?
他不是!他是个人渣,见到他我就觉得很恶心!张朵娜的脸上流露出憎恶的表情,我没想到,秘密最后被他戳穿了。
难道你打算一直对我们隐瞒这个秘密吗?我追问道。
当然不会,我打算在你们确定放弃那个计划时,再说明真相。
真够用心良苦的!郭凡感叹,我们都被你带进去了。
我就是听了朵娜姐的故事后才打消自杀念头的。
杨梅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出现在我们身后。
郭凡很吃惊,你也想过要彻底解脱?
杨梅点点头,我想过很多次。她说,我以前还交过一个男朋友,是经商的,有点小钱。但他特别爱赌博,不仅输掉了所有积蓄,还把我们准备结婚的新房拿去抵了债。我忍无可忍,就跟他分手了。但我没想到,后来谈的男朋友又是个心理变态。我觉得上帝对我特别不公平,就想寻求解脱。我偷偷积攒了好多安眠药,被朵娜姐发现了。她把她的真实身份,还有她经历的那些事情都告诉了我。我很震惊,我觉得我受到的伤害跟她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我觉得朵娜姐就是这种人!
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大大的秘密。杨梅眉飞色舞地说,她从书架上拿起紫云英的那本诗集《秋天遇见春天的你》:
紫云英就是小萌姐的笔名,她还是个诗人!
我和郭凡被彻底雷到了,郭凡叼在嘴里的烟掉到了地上。
米小萌,哦不,张朵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个业余诗人。
5
我想起来了,紫云英这种花虽然卑微,但生命力非常顽强,不管是被人踩在脚下,还是被野火焚烧,来年春天照样会漫山遍野地绽放。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心心念念的神秘女诗人紫云英,居然就是张朵娜!
我读了她那么多诗,她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情感体验,我在网上到处搜索她的资料,却没想到她就在我身边。她就跟紫云英一样,长在路边无人识,但一直开放在我最黑暗的生命时光里。
我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以前要把咖啡馆的名字取名为“侠客行”。紫云英就写过一首叫《侠客行》的诗歌,我还记得诗的最后一段:
我的心是一万匹惊马跑过的江湖
你不是过客,是侠客
你转身那一瞬
背影如刀
我竟被你一剑封喉
张朵娜告诉我们,“水泊梁山”火锅店创业之初,她压力很大,就学着写写诗,释放压力。她偶尔也向报纸投稿,诗歌发表后,编辑告诉她,很多读者喜欢她的诗。她得到鼓励,就把自己的诗歌结集出版了。但她不想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她知道人言可畏,一旦公开,她过去那些不堪的经历会如同洪水猛兽把她吞噬,她不想再遭受伤害。所以,网络上几乎没有她的介绍,紫云英的身份在读者眼里一直是个谜。甚至报刊和出版社的编辑都不知道她是一位身家千万的富姐。
杨梅翻开诗集,我最喜欢小萌姐的这首《在余生和你眉来眼去》,她深情地朗诵起来:
我想在余生和你眉来眼去
你是一阵很慢很慢很慢的风
吹过我的诗歌和灵魂
你说过的那些话哭过的那些夜晚
我都已经埋葬在江南的树下长满鲜花
我敞开内心的荒原任你马蹄声乱
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们从没远离春天
你我已经辜负了半生,像一次朝圣不能再等
像风吹过经书,迫不及待地打开那扇神秘法门
所以我要在余生和你眉来眼去
我要把这个世界最生动的表情留给你
我是一条很慢很慢很慢的小路
我不带走从前,只带走你的余生
杨梅说,我们都不要从前,只要余生!
6
这个梅雨肆虐的凌晨,张朵娜、杨梅和郭凡都回房间休息了,我独自坐在楼下发呆。彩色玻璃上树影婆娑,我感觉今天坐了一回海盗船,一会儿从浪峰跌到浪谷,一会儿又从浪谷被抛至浪峰,我的脑袋有些蒙圈。张朵娜和米小萌这两个人不断在我脑海里分裂、重合,就像一个魔方,被上帝之手变幻出各种不同的形象——问题少女、乖乖女、酒水推销女郎、护士、保险公司业务员、的士司机、底层打工妹、富姐、为情所困的自杀者、女诗人……每一个形象都代表了一种经历,都是命运的正面、反面或者侧面,最后它们组合成了一个多棱体,叫人生。
我关了灯上楼,经过张朵娜的房间时,我停下了脚步,举起手想要敲门。其实我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想问她,但我一直不敢问,因为我害怕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迟疑了几分钟后,我还是放下了手臂。我正要离去,却听见房门在我身后打开了。我回头看见张朵娜穿着睡衣站在门口,长发披散,如同一簇生生不息的藤萝,斑驳的灯影投射在她身上,使她看上去像是一幅色彩斑斓的人体油画。
我被这幅人体油画惊艳到了。
她笑盈盈地说,看什么看,你还没跟我道晚安呢。
我走过去,看着她的眼睛,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我刚要说晚安,嘴立即被她的嘴堵住了。她的舌头像一条小路,把我们的身体、情感和欲望都连接起来。我们就站在门口激吻,完全忘记了黑夜的存在、世界的存在。
她的双手箍着我的脖子,眼里有一种醉酒般的迷幻。
她的身体紧贴着我的身体,我能感觉到她睡衣里面是真空的。
她撩开睡衣,抬起一条腿,呢喃着,我要你!
她的大长腿在黑暗里闪烁着亮光,如同半夜里下在屋檐上的一层雪……
这一次,我终于发现我的小火车不用制动了,可以毫无阻碍地喷射热量!
中途休息时,我才意识到我们俩还站在房间门口。壁龛里的那块鱼化石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脸上有点发热,连忙把房门关上。隔壁不会听见了吧?
她咬着我的耳朵说,他俩才顾不上我们呢,你听!
我侧耳一听,隔壁房间里传来很大的动静。
我和张朵娜又一次在欲海里疯狂翻滚,然后赤身躺在雕花床上,像两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奄奄一息。
你一直在拯救我,对吗?我喘着粗气问。
不全对。她的手掌在我身上游动。
不全对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我只是想通过你,了解自杀群里那些人的心态,以便帮助我姐摆脱心魔。知道你跟我姐一样,都被心魔控制后,我就想救赎你。我发现,虽然你解脱的意念很强烈,但并没有我姐那么偏执,你能听得进去我说的话,不像我姐油盐不进。我姐走了以后,我更加坚定了要帮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我面前流失。特别是,跟你聊了这么久,我发觉我们的心灵有许多相通的地方。我们爱好相似,三观相合,我还喜欢你的文艺气质,喜欢你的不做作、不虚伪。我喜欢你清秀的容貌,你不是那种长得很帅的男人,但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怎么说呢?就是,跟世俗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身上既有人间烟火气,又不那么俗气。在这个俗世中,这种气场很难得。
如果高子鹤没有伤害你,你会一直爱他吗?
没有你说的那个前提,我会爱他,但这种爱可能不会持久。他给我的爱是炽热的,一开始就熊熊燃烧。但冷静下来后,就会发现许多问题。他很浮躁,功利心很重,有强烈的占有欲。虽然他有良好的教育背景,看起来很有修养,但这是一种伪装,他的内心其实是虚荣的。和他相处久了,我会厌倦,会难受。但你不同,有时,哪怕我们都不说话,我也很放松。你符合我在诗歌中对男人的想象,不完美,但舒服。
我感觉体内的小火车蠢蠢欲动,再次蓄势待发。
她也感觉到了我的迫不及待,她打出了信号灯,笑着说,该发车了。
火车呼啸,她的身体再次像铁轨一样热烈地震颤起来。
1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不知疲倦,隔壁的状态也差不多。每到深夜,都会汽笛长鸣火车呼啸,整个旅社似乎成了一个繁忙的铁路枢纽。中途休息时,我们什么都聊,她说等忙完这段时间后,就从医院辞职。她要我把旅社开下去,她喜欢这个留下了我们灵魂气息的地方。她觉得站在这座都市的村庄里仰望夜空,月亮更圆更透明,能看到遥远的宇宙深处。她说,我不喜欢什么处长、局长,就喜欢你这个苕里苕气的村长。
我们还聊到了橙子,她告诉我,当初之所以没向橙子透露自己的高管身份,是怕橙子心里会受伤,到时不要说做闺蜜,连朋友都做不成。她还说橙子和高子鹤并不爱对方,他们只是爱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很可怜。她觉得真正的爱,应该是爱彼此的光明面和黑暗面。
梅雨季节终于过去了,七夕这天,张朵娜和杨梅都是下午班,我们决定好好庆祝一下。郭凡和杨梅过完早就开始准备中午的大餐,郭凡信誓旦旦要拿出平生绝活,做八个大菜。杨梅笑话他,最拿手的菜就是爆炒牛皮。我负责装饰餐厅,我找出干花、蜡烛、彩灯、风铃,我甚至把圣诞节放置在大堂里的圣诞树也找出来了,上面挂满各种小饰品,充满浪漫气氛。张朵娜负责打扫卫生,她把桌椅板凳和门窗擦得一尘不染,然后又在桌上摆满巧克力、花生、水果、蛋糕和坚果。
忙活的时候,我和张朵娜把我们会唱的歌全都唱了个遍,从《弯弯的月亮》唱到《武汉,我的歌已唱完》,快乐和激情掩盖了我们的五音不全。郭凡和杨梅敲着锅碗瓢盆伴奏,死胖子竟然把我心爱的一只青花瓷盘给敲破了。
好几年了,我似乎从没这么开心过。
橙子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进来了。
我已经删了她的号码,来电并没有显示她的名字,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没有接。但电话固执地响着,我正要把来电拉进黑名单,突然觉得这个号码有点熟悉。就好像在路上跟我擦肩而过的一个女人,五官似曾相识,但我就是想不起跟她有过什么交集。电话响第三遍的时候,我记起来了,是橙子。
在我犹豫着是否接听的时候,张朵娜替我按下了接听键,她也认出了是橙子的号码。她把手机递给我,接吧。
我按下了免提键,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和橙子还藕断丝连,我坦坦荡荡,和橙子没有任何秘密。
喂,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淡,手还在往圣诞树上挂一只布娃娃。
程序,救命啊!子鹤快不行了!橙子在电话那头哭喊着。
我们全都停下了手头的活,注意力都被橙子那种仿佛从地狱里发出的声音吸引住了。
出什么事了?我的声音像是被瞬间通电加热。
我妈今天生日,我和子鹤开车回孝感给我妈庆生,结果,子鹤半路上发病了。
发什么病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厉害!
张朵娜一把夺过我的手机,问橙子,他有什么症状?
呼吸急促、头痛、高烧、畏寒、咳嗽,胸口也很痛,哦,还有嘴唇发紫,咳出的痰很黏,里面还有血。
郭凡说,不就是个感冒吗,慌成这样,至于吗?
橙子听见了郭凡的话,她激动地说,肯定不是感冒!如果只是感冒,子鹤不会这么难受,我感觉他快不行了。
张朵娜又问,他鼻塞、打喷嚏、流鼻涕吗?
橙子说,没有。
杨梅皱了皱眉头,我觉得不像感冒。
张朵娜继续问,他的这种症状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橙子说,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感冒,就没太在意,我还出去给子鹤买了一盒感冒药,但吃了没什么效果,今天突然加重了。他现在都呼吸很困难,意识也不清楚了,你们快来救救他啊!
张朵娜也急了,那你赶紧打120,叫他们派救护车!快!
打过120了,救护车司机说找不到位置。
在橙子的哭诉中,我终于听明白了,为了欣赏田野风光,他们这次回孝感没走高速,走的是一条很偏僻的乡道。在半路上,高子鹤发病了,车子失控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抛锚了。橙子是个路盲,情急之下她说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所以救护车司机转了几圈也找不到她。但她说那条路我知道,现在只有我能把她和高子鹤救出来。我确实知道她说的那条路,为了省高速过路费,我走过不下五次。
不是感冒,那是什么病,总不会是艾滋病吧?郭凡问道。
别说废话了,程序,快,去找他们!张朵娜说完就噔噔蹬地往楼下跑。
我把布娃娃往郭凡怀里一扔,等我们回来吃午饭!
杨梅追下楼,把几个口罩塞给张朵娜:可能有传染,一定要戴口罩!
2
我跑出阁楼,张朵娜已经发动了那辆奔驰500,这车比我的二手牧马人越野性能好。她挪到副驾驶,让我来开车。这天阳光格外灿烂,香樟树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嘉诺撒仁爱修道院的十字架上一只乌鸦都没有,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不祥。但车还没驶出昙华林,我就觉得不对劲,除了我和张朵娜,车里似乎还有人。透过车内后视镜,我吃惊地发现小四竟然坐在后排,正冲我狞笑。
我一个急刹车,你要干什么?
等着你们来找我,你们没来,我只好亲自上门拜访了。小四打了个响指,程老板,看来你是不肯跟我做朋友,非要做冤家了。
我们现在要去救一个朋友,有事以后再说。张朵娜尽量保持冷静。
既然两位这么忙,我就陪你们走一趟,我们在车上随便聊聊。
你没有车钥匙,是怎么进车里来的?我问。
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开个车门小菜一碟。小四冷笑,要不然,我还混什么混!
我不想跟这个流氓浪费时间,继续往孝感方向疾驰。我预计了一下,以目前的车速,赶到橙子所在的位置,最多四十分钟。张朵娜一直跟橙子保持通话,叫她不要慌张,马上把高子鹤移到后排平躺,解开领口。如果他口腔里有呕吐物,要赶紧掏出来,以免堵塞喉咙引起窒息……
橙子哭着说,子鹤会不会是得了鼠疫?
张朵娜安慰她,别瞎想,武汉没有鼠疫疫情,有可能是别的什么病。
橙子说,十天前,我们从青海旅游回来。回来后,我听新闻里说青海的一个草原爆发了鼠疫。那个草原我们正好去过,会不会是在那里染上的?
我心里一咯噔。
张朵娜的脸色也瞬间变了:你怎么不早说?
橙子说,我也是才想起来。
3
奔驰一路风驰电掣,如果小四不说话,我们可能都忘了车上还有一个人。出城后,小四突然要我往宜昌方向行驶,他要“米小萌”从公司提取五百万现金给他。否则,他就把米小萌冒充张朵娜,非法占有“水泊梁山”餐饮集团财产的事捅出去,让米小萌去坐牢。
我说,别做美梦了,她根本不是米小萌,她就是张朵娜。
不可能!小四叫嚣,我亲眼看见张朵娜跳进了河里,死得不能再死了。
我边开车边把张朵娜那天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小四。
他听得目瞪口呆,叫道,我不相信!你们肯定是在忽悠我,我不会上当的,娜子早就投胎了!
张朵娜没有分辩,她默默地解开胸前扣子,把衣领拉到一边,露出右边的锁骨,那里有一个圆柱形的疤痕。
还记得吗?你从牢里出来,非要我跟你结婚,我不答应,你就把我骗到你家里,在厕所中关了三天三夜。我趁你下楼买饭,打破窗玻璃,从阳台爬到邻居家,才摆脱了你的控制。张朵娜望着窗外的田野,表情悲愤,就是在那次,你把燃烧的烟头摁在我锁骨这里,留下了这个疤。
张朵娜讲述这件事时,我恨不得把一块烧红的烙铁搁在这个流氓胸口,让他一辈子都记得这种痛楚。
小四愕然地看着那个疤。
张朵娜说,我不是我姐,你讹诈我是没有用的。
小四突然掏出一把弹簧跳刀,架在张朵娜的脖子上。
我惊叫起来,小四,快把刀放下,别乱来!
对不起,老子的一个案子发了!去年我帮哥们去宜昌讨债,把欠债人关在巴东的一个养狗场里,结果跟我一块去的二毛下手重,把人给打死了。前几天二毛被抓了,我知道大事不妙,所以来找你们借钱跑路,但你们没把老子的话当回事。昨晚警察上我家来抓人,幸亏老子跑得快。赶紧的,给我准备五百万,不然我捅死她!
我这才知道,我竟然把一个逃犯带出了武汉。
等我们救了人,再来谈钱的事。张朵娜仍然看着窗外,显得很镇静。
救个屁!老子现在也走投无路了,先救老子再说!小四把跳刀压迫在张朵娜的颈动脉上,马上掉头,去宜昌,要不我放了她的血!
刀锋割破皮肤,渗出了鲜血。
程序,别听他的,我们去找橙子!张朵娜看着我,时间来不及了!
朵娜,高子鹤的命没你的重要。我看见中控台上放着一瓶香水,不动声色,钱也没有你的命重要,就听他的,去宜昌吧。
小四坏笑,看来你很爱她,她确实挺风骚的,上过的都说好。
张朵娜侧过脸,愤怒地啐了他一口。
连口水都这么香。他嬉笑道。
我突然一个急刹车,小四没系安全带,整个身体猛然前倾,跳刀离开了张朵娜的脖子。我趁机抓起那瓶香水,朝他的眼睛猛喷。小四的眼睛受到强烈刺激,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迅速跳下车,打开后排车门,把狂抓乱舞的小四拽下车,摁在地上。他极力挣扎,指甲把我的胳膊挠出好几道血痕。但我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我从地上捡起一颗硕大的鹅卵石,朝他脑袋砸去。
他当即头破血流,老实了,喘着粗气说,哥们,我跟你无冤无仇,别下死手。
我叫张朵娜把我马丁靴上的牛筋鞋带解下来,我用鞋带把小四的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塞进后排。然后我把弹簧跳刀扔到路边的水塘里,这才松了口气。我重新上车,张朵娜看见我的胳膊血迹斑斑,她说,你受伤了,艾滋病阻断药物还在吃吗?
我不想让她担心,就说,在吃,你呢,没事吧?
她摸摸脖子上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没事,破了点皮,快走吧。
我驾车朝孝感方向飞奔。
钱我不要了,我要下车!小四气急败坏地喊,鼠疫是烈性传染病,你们去救他会被传染的,是找死!我他妈不想死,快放我下车!
我和张朵娜都没有理睬他。闹腾了一阵后,我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小四气力耗尽,像条死狗瘫在后排,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
我驾车从国道转入一条崎岖的乡道。这条乡道很隐蔽,隐藏在几排农舍后面,被茂密的篱笆遮挡住了入口。车子需要开到跟前才能发现,不然以为前面是条死路,难怪救护车司机找不到。乡道两旁是寂静的树林、金黄色的原野、清亮的小河、炊烟袅绕的农舍、成片成片的野花,还有旋转的风车和沉默的牛羊,如同一幅恬淡从容、意境清新的油画。高子鹤一定是听了橙子的描述才决定走这条路的。
拐了个弯,我终于看到了那辆宝马,车头撞在水泥电线杆上,已经深深凹陷进去。下车前,张朵娜嘱咐我先戴上口罩,我很顺从地戴了,我还给小四戴了一个口罩。以前我一心想解脱,没有任何东西让我害怕。现在不了,既然我已经有了留在尘世的理由,我的恐惧感就开始上升了,我害怕失去,失去生命,失去我爱的人。或者说,我害怕失去爱和被爱的能力。我现在特别后悔当时没有听她的话,去疾控中心申领艾滋病阻断药物。
我朝那辆宝马车走过去,还没靠近,就听见车内传出橙子的啜泣声。我伸手拉车门。跟在我身后的张朵娜突然大喊,别碰车,快回来!
我一愣,这时,我看到一根褐色的电线垂落在宝马的车顶上,我立即意识到有触电的危险,连忙缩回手。橙子突然推开车门,朝我哭喊,子鹤不行了!
金属车门碰撞在我身上,刹那间,我感觉心脏紧缩浑身麻痹,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接下来的事情经过,是几天后郭凡对我还原的。
我触电昏迷后,张朵娜连忙叫橙子不要下车,她跑去附近寻找树枝,想要挑开垂落在宝马车顶上的电线。她看到树上有根枯枝,想要折断,但个子和力气都不够。这时,一双大手从后面伸过来,帮她折断了树枝。她回头一看,竟然是小四,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挣脱了鞋带的束缚。
小四拿起树枝,径直走到宝马车旁边,挑开了那根电线。张朵娜冲过去,发现我已经昏迷,但还有呼吸心跳。橙子告诉她,子鹤已经没有心跳了。张朵娜决定先抢救高子鹤。她和橙子合力把高子鹤抬出宝马车,放在地上,然后开始给他做心肺复苏——先按摩胸腔,再嘴对嘴呼吸。小四没有上前帮忙,他就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观望。看见张朵娜在给高子鹤做人工呼吸,他叫起来:
娜子,你苕啊,会传染的,这种病死亡率很高的!
但张朵娜根本不理会小四,她继续给高子鹤做心肺复苏,直到他的心脏重新跳动。然后她又跟橙子合力,把我和高子鹤抬到奔驰车的后排。她要橙子开车,自己坐在后排照顾两位病人。现在她已经顾不上小四了,只能任他离开。但受到强烈惊吓的橙子精神已接近崩溃,她手脚无措,浑身发抖,根本没法正常驾驶。车刚开了几米,就差点冲入路边的水沟里。
我不行,我开不了车,我会疯的!橙子几近失控,她惊恐地叫道。
无奈之下,张朵娜只好自己开车,她正要挪到驾驶室,已经走远的小四又回来了,他拉开车门,让橙子挪到副驾驶,说他来开车。一开始,张朵娜担心小四使坏,会趁机把车往宜昌方向开,她要小四马上下去。但小四下车后并没离去,而是捡了块板砖塞给她:
个斑马的,老子要是没把车开回武汉,你照我脑袋上砸。
张朵娜愣了,她看着小四,像是有点不认识他。
小四重新坐进驾驶室,他把奔驰开得跟风一样快。
张朵娜一边紧捏着板砖,随时防备小四使坏,一边照顾后面两位昏迷不醒的病人。直到奔驰驶入武汉市区,她才放下已经被汗水濡湿的板砖。我和高子鹤被送往琴台医院抢救,高子鹤被确诊感染了肺鼠疫。橙子留在医院照顾高子鹤,也处于隔离状态。小四同样在医院隔离,不过隔离在病房里的他多了一副手铐,门口还有两个警察站岗。因为在防护不足的情况下密切接触了肺鼠疫患者,张朵娜也留院隔离观察。
那天,我和高子鹤因为抢救及时,都脱离了危险。我是在昏迷三天后醒来的,郭凡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小四主动向警察交代,他并没有艾滋病,他随身携带治疗艾滋病的药物,只是为了恐吓别人,达到敲诈勒索的目的,我不用担心被感染了。郭凡还说,那天晚上天雷滚滚,电蛇狂舞,暴雨倾盆。大树在狂风中摇摆,震耳欲聋的霹雳把窗玻璃震得刷刷作响。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像是要把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的夜幕撕裂成碎片。
郭凡说,小时候听老人讲,出现这种异常天象是因为有人在渡劫。也就是说凡间有人遇到了很大的劫难,需要借助老天的力量来化解,但如果化解不成功,渡劫失败,就会被天雷击中,瞬间灰飞烟灭。
1
我和郭凡的对话都是通过手机进行的,那时我还在隔离。我遭受过严重的电击,也和肺鼠疫患者有过密切接触,医生说我的康复治疗和隔离一起,大概需要半个月左右。郭凡见不到我,只是每天托杨梅给我捎来一些好吃的。我问张朵娜的情况如何,杨梅说,她被确诊感染肺鼠疫,就住在我对面的那栋楼里。
我立即拨通了她的视频,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精神不佳。
我的心立马被戳了一刀,你怎么样?
还好,你呢?她的语调很虚弱,像是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
我已经完全没事了!我抡了抡胳膊,显示自己很有力量。其实我还有点头晕耳鸣,心律也有点失常,经常胸闷气促,医生说我需要调养几天才能康复。
好好休息,少活动。她爱怜地看着我。
保证听张总的话!我笑嘻嘻地朝她敬了个礼。
真可惜,没跟你好好过一个七夕。她说。
在开往余生的火车上,阳光很慢,湖水很浅,我们还有时间。我忍不住吟诵了她写的几句诗,只要我们在一起,天天都是七夕。
我喜欢你的声音,以后多给我读读诗。
必须的!从今天起,我每天至少给你读一首诗,就读你自己写的。
她点点头,眼睛里有湿亮的东西在闪烁,程序,遇见你真好。
我也是!记住我在村里等你,你不回来,那里就成了一座荒村。
不是黑店就行。她打趣道。
下辈子,要是没能在合适的时间遇见你,我就在你路过的地方,开一家黑店。
你要干吗?
把诗写好,把酒温好,把茶泡好,把刀磨好。
然后呢?
用蒙汗药把你放倒,装进麻袋里,扛起来就走,谁挡我就杀谁!
她大笑,你太暴力了!那我还是假装从了你吧,你别把我装麻袋,太难受了,雇顶轿子吧,马车也行。
我们的视频在她剧烈的咳嗽声中结束。杨梅说,她需要休息,不能聊久了。在被隔离的两个礼拜内,我每天都会站在窗前凝望着对面那栋楼,我希望她也能站在对面凝望我,那就说明她的身体在好转,但我一次也没看见。
我却看见了橙子。
她走到我身边,谢谢你救了子鹤。
我的眼睛依旧是望着对面的楼,没看她。
你恨我吗?
我想了想,我恨吗?好像不是恨的感觉,现在连愤怒的感觉也没有了,彻底放下一个人之后,心里是不会有怨恨的。就好像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拥挤的地铁里踩了一脚,或者吐了一口唾沫,当时也许会生气,但事后不会太在意,毕竟那个人的生活跟我无关。我们很少对一个得罪过自己的陌生人耿耿于怀,让我们念念不忘的,都是熟人的伤害。我明白了,橙子在我的世界里已经是一个路人,我对她就是那种陌生感。
你那天在车上,跟那个流氓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娜娜用你的手机跟我通话时,忘了挂断。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神情憔悴的女人,我面无表情地倒了杯水,润了润喉咙。
子鹤要我对你,还有娜娜,说声对不起。
这句话,你们应该亲自跟她说。我坐到床上,盖上被褥。
她跟我们虽然在一栋楼,但不在同一层,医生不准我们串门。
我觉得有点累,我闭上眼睛,说我想休息了。
说完最后一件事我就走。程序,你知道吗?当初我拿着录音找高子鹤,说他骗保,其实,我讹诈他,是为了你。
为了我?我猛然睁开眼睛,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开旅社不是欠了很多钱吗?我想敲他一笔钱,帮你还债,反正他的钱也来得不干净。我给了他两个选择——坐牢,还是跟我结婚。我觉得他两个选择都不会答应,肯定会花钱消灾。但是,他竟然答应了跟我结婚。我想了很久,觉得跟他在一起,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就放弃了讹诈他。
我吃惊地看着她。
不过,让我最终下决心放弃讹诈他,跟他结婚的,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去旅社找你那次,你完全……不行。那时我就知道,你不爱我了,对我没有兴趣了,所以你才会没有性欲。回去后,我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我告诉高子鹤,我要跟他结婚。
橙子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感觉喉咙发紧,有些咸腥的东西在胃里翻涌。
生活和爱情是两码事,我从没爱过他,但我,爱过你。
橙子哽咽着说完,快步走了,头也没回。
我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怪兽的爪子握住了,我难受得想吐,却吐不出来。
2
我再次站到了窗前,琢磨着橙子的那句话——生活和爱情是两码事。我很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把生活和爱情当成一码事,有多少人在过着没有爱情的生活。我来到医院后面的那棵枝叶葱茏的银杏树下,想象着秋天那一地灿烂的金黄。没有人知道,一千年来,它经历了多少沧桑,但它一定出现在周围许多居民的回忆当中。生命不能永恒,但回忆可以。生活就是由很多温暖的细节组成,爱情就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我无法想象没有爱情的生活,就好像抽离了细节,生活不再成为生活,而只是活着。
张朵娜是去年秋天调到这座医院工作的,她向我描述过这棵银杏树的美丽,就像在读一首宋代的慢词,而且每天的文字不一样,词牌和韵律也不一样。她每天都会凝视这棵树一会儿,她觉得老树都是有灵性的,能看透生死,也能看透她的内心,读懂她的悲喜。我忘了告诉她,在没见到她之前,我悄悄来看过这棵树,感受她说的那种灵性。那时候我内心封闭,遍地杂草,落满尘埃。但灵性的老树没有打开我的心门,是她,重启了我的生命之门!
我又想起了我和郭凡在树下接送两位白衣天使的情景,看似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但回忆起来满是幸福。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这种幸福应该来源于送别和等待。送别让我有了牵挂、想念、寂寞,等待又给了我憧憬、激动、温暖。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同样一个人需要自己接送,绝不是一种乏味和累赘。被需要其实是种责任,也是种幸福。我在银杏树下给张朵娜发了一条微信:不管你在哪里,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接送你。
她很快回了条微信:我正在想你,我特意找了一下位置,好像是在左脑胼胝体,也好像是在基底节那里。
仲夏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热,但坐在银杏巨大的树冠下,还是温暖如春。我有点昏昏欲睡,似乎打了个盹,梦见自己成了树的一部分,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力量从空中拽下来,变成了根系,深深扎在泥土里。这种接地气的感觉让我觉得特别舒服。醒来后我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时,我看见两个警察押着小四从隔离区出来,朝一辆警车走去。三个人都戴着口罩,但我还是马上就认出了他。按理说,他应该还在隔离期,也许是案情需要回派出所提审,但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警察也不会告诉我。
小四也一眼认出了戴着口罩的我,我和他似乎已经很熟悉彼此了。
程老板。他跟我打招呼。
但立即遭到警察呵斥,不许说话!
不是同伙,是一个朋友。他解释。
谁都不许!快走!
警察推搡着他,加快脚步朝警车走去。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他跟那天劫持我和张朵娜时的疯狂判若两人。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戾气,身材单瘦,甚至显得有些孱弱。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是汉阳著名的流氓。在他的血色青春里,张朵娜应该是一个充满奇异色彩的存在。
在被押上警车时,他挣扎着回头,朝我嘶吼了一句:
待娜子好一点,不然老子出来后第一个找你!
警车呼啸着离开了。阳光迷离,我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周遭。我看见一个少年用粉笔在医院的墙壁上涂涂画画,是丁浩杨!我走过去,就站在他身后,他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继续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中。他画的是粉笔版的《木兰湖之夜》,但画中的女神已经穿上了旗袍,眉眼和风韵还是张朵娜的。我相信这幅画已经烙印在了他灵魂当中,它是永恒的,不朽的!木兰湖边的那个夜晚,漆黑宁静,但对他的人生来说,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白昼。这一辈子,他可能都不会再遇到如此晴好的天气了。
3
不知道为什么,我出来溜达一会儿,竟然不断遇到这段时间跟我有过交集的人。可能我的记忆发生了错觉,这不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而是好几天。医生说,触电后有些患者会产生记忆折叠,就是把不同时间段的记忆折叠在一起,以为是同时段发生的。
医院后门冷冷清清,少有人走动。几只流浪猫和我一样慵懒,趴在水泥地面上搔首弄姿。仅仅是隔着几百米的距离,生命就呈现出如此不同的形态,让人觉得魔幻而荒诞。
一阵熟悉的喇叭声惊扰了我的臆想——郭凡开着牧马人过来,停在离我几米远的位置,狂按喇叭。我正要朝他走过去,他连忙摆手,大声喊:
站住,千万别过来,你这个疑似鼠疫患者!
他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坏笑。
我意识到自己还在隔离,停下了脚步:给我一支烟。
他扔给我一支黄鹤楼。还有一个一次性的打火机。
我们抽着烟,保持五米的距离对话。
个斑马的,状态不错嘛!他说,再坚持几天,老子做满汉全席给你接风。哦对了,还有朵娜,欢迎你们双双把家还。
动静小一点,别把阁楼给我折腾垮了!我朝他挤眼睛。
个斑马的,这句话应该是我跟你说才对!有天晚上,整个阁楼都在晃,我以为地震了,跑出来一看,原来震中就在我隔壁。我勒个去,你们震级能小点吗?
你好意思说我!明明是你们分贝太高引发了地震,震源就在你房间!
我和郭凡不断贫嘴,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其实是一种润滑剂,让生活没有那么粗粝和干涩。郭凡把一个瓦罐拎下车,放在地上:
土鸡汤,加了当归红枣,老子亲手煲的!待会儿拿去喝,趁热。对了,杨梅不上晚班,你让别的护士送一半鸡汤给朵娜。
知道了,土鸡哪来的?隔着几米,我已经闻到了鸡汤的香气。
当然是买的,老子像那种偷鸡摸狗的人吗?他义愤填膺。
你身上哪有钱?
跟杨梅一块儿去的超市,她买的单。
行啊,都合伙过日子了。
迟早的事。他嬉笑着。对了,告诉你件事。
我看着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她有了?
不要用你庸俗的思想来揣度我纯洁的内心!
这家伙竟然用我的话来回击我。
那是什么事?
群解散了。
什么群?我有点猝不及防,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群——“来生缘”啊。
我很意外,怎么突然解散了?被举报了?
不是!我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整理了一下,发到了群里。然后,好多人默默地退了群,就这么散了,神奇吧?
我没回答,我的身体好像又触了一次电,有种晕眩的感觉。这些天的遭遇的确有如神迹。有时我甚至会怀疑,我是否已经去了那个平行世界?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那个秘密了吗?
个斑马的,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他又扔给我一支黄鹤楼。
你不知道吗,人人都有窥探欲。都喜欢把自己藏起来,把别人看明白。
郭凡没有看我,他抽着烟,看着银杏树上那个巨大的鸟巢,脸上收敛了油滑气,好吧,我告诉你——如果那天顺利出城,我会找个机会开你的车。
学雷锋?
个斑马的,老子没这么高的觉悟。
那你想干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缓缓从鸟巢移到澄蓝的天空:
一脚油门,可能是湖里,可能是桥下,也可能是,撞别的车。
我非常吃惊地看着他,不是说好用了胰岛素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被认定是意外,我儿子能得到一笔钱,不少的钱。
你买了保险?
他点点头,面色深沉,那时候,我觉得这是自己唯一的剩余价值。
明白了,所以你看见我置换胰岛素注射液,并没有声张。因为你知道,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都用不上。
郭凡没再说话,他把目光投向医院后门,杨梅正从门里走出来。
看见我站在外面,杨梅连忙呵斥,谁叫你出来的,快回病房去!下不为例啊,不然多隔离你几天!
郭凡朝我挥挥手,也示意我回去。
杨梅上了车,郭凡开始倒车,离开原地,我走过去拎起瓦罐,目送他们离开。我转身去看丁浩杨,他早已消失,似乎他的身影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我上前摸了摸还遗留在墙壁上的那幅《木兰湖之夜》,我的手指头沾上了白色的粉笔灰。哦,并不是幻觉。
4
鸡汤我喝了一小半,剩下的全要护士带给了张朵娜。一个小时后,我在视频里问她鸡汤味道怎么样?她说挺好的,凭良心讲,这是老郭最拿手的一道菜。我说我煲的鸡汤比这个好喝多了,等我解除隔离了,你要是还没出院,我就给你送我煲的鸡汤。然后我又说呸呸呸,我真是乌鸦嘴,你肯定会在我前面出院的。我要赖在这里,等着你来护理我。她说,程序你想得美!你必须在我前面出院,我要你等着我,我喜欢被人等的感觉。
在她不治疗的时候,我们每天就这样闲聊着,我说我要是在你的童年遇见你该多好,你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她说,我们要是真的在童年遇见,你会怎么样?我说,我会每天给你梳条好看的麻花辫,放了学就带你去摘刺莓吃。哪个男生敢欺负你,我就跟他打一架,我要你想哭的时候就想起我。
她问,还有呢?
我要带你逃一次学,走很远的路去看场露天电影。
她说,走夜路我会有点怕黑。
那我就给你做一盏小橘灯,或者捉很多的萤火虫装在墨水瓶里,让你提着当灯笼。
那我要是走累了呢?
那就趴在我背上,让你做一个比煎饼还香甜的梦。
她吃吃笑道,我会流口水的。对了,还有吗?
我想了想,我还要用浆果把自己画成门神的样子。
她笑弯了腰,太好笑了,你长这么清秀,哪当得了门神,得长成老郭那样的才行。
我说,我就是要你在想笑的时候就想起我。
她娇嗔着,你好霸道,我想哭想笑的时候都得想你。
我还要用马齿苋做一大桌菜,招待我所有的小伙伴。
哇噻,你要干吗?
玩过家家的游戏啊,我要让小伙伴们都知道,是我第一个娶了你做我的新娘。对了,我还要送给你好多蝴蝶做的标本,夹在你的日记本里,让你的每段回忆中都有我。
她又笑了,没想到啊,你小小年纪就有霸道总裁范。
我看着视频中的她说,我只想对你一个人霸道。
程序,你说的这些都是我想要的,我从来没有体验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童年,我很早熟。我觉得早熟不好,小小年纪就懂很多事,只能说明这个孩子经历了很多苦难,必须迅速长大,才能应对这些苦难。
我也很早熟。我说,但我不是因为苦难,是因为孤独。
遇见我你就不会孤独了,我很会逗人开心的,小时候我野得很。
你现在也有点野,你的野是在骨子里。但这种野不是粗野,而是洒脱,是不羁,是灵魂的自由。
你很懂我,可是,我终究没有在我的童年遇见你,太遗憾了。对了,你说下辈子要是没在合适的时间遇见我,你就要下蒙汗药把我抢走,你要把我抢到哪里去呢?
我把你抢走了,官府肯定得通缉我,当然是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啊。
当你的压寨夫人?
必须的!
那你得告诉我,当土匪有什么好处?不然我宁死不从。
好处多着呢!我要教你骑马、打猎、赌钱。要你跟着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
就这些好处啊,好像不够吸引我呢。
山中的野花都是你的,湖里的月色都是你的,树上的果子都是你的。我想想,哦,还有啊,我们想调情就调情,想唱歌就唱歌,想流浪就流浪。
嗯嗯,这还差不多。她满足地说。
说完童年和下辈子,我们又开始讨论余生。
她说,昙华林的那家旅社不仅要继续开下去,还要在汉口、汉阳各开一家。以后别的城市也要开,要把“时光村落”作为一个品牌在全国推广。不过,我建议你把文艺范改成田野风,让旅社充满更多的村庄元素。你知道吗?都市里缺的不是时尚,而是村庄。所有人追根溯源,都是在村庄里长大的,那里有家谱、炊烟、水井、灶台、小河、渡船、稻草人、青石板、雕花门窗。有透着麦秸香的枕头,有挂在老槐树上的月亮,还有外婆纳的鞋底,母亲摇的纺车,父亲拉的二胡……村庄就是我们的故乡。现在故乡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越来越模糊了。好多人不记得故乡是什么样子了,家谱上没有我们的名字,我们成了游子,一年到头漂泊在外。我们在城市里的家只是一座座水泥房子,都是没有根的,没有灵魂的,只有故乡才能让我们找到根和灵魂。我们的“时光村落”也许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能帮游子找回一些故乡的记忆,让他们记得故乡是什么模样。
我说,我懂你的意思,我们的“时光村落”,就是一条通往故乡的小路。
5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你是爱我多一些,还是爱米小萌多一些?或者说,你更希望我像谁一些,张朵娜——我,还是米小萌?挺有意思的,有时候我突然之间会蒙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张朵娜还是米小萌。
我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撒娇,那你现在就想嘛!
思考了几分钟后,我回答了她。我说不是爱谁多一些的问题,而是爱谁不爱谁的问题。我现在知道了,我从没爱过米小萌。虽然你一直冒充米小萌跟我聊天,你把她的名字、经历、职业、家庭背景都嫁接到自己身上,但那只是一个外壳,里面仍然是你。我爱上的不是那个外壳,而是隐藏在外壳里面的灵魂。外壳是没有生命力的,是随时可以置换的,但灵魂不能,灵魂是有趣的,是唯一的。所以,你完全不用吃你姐的醋。我根本就不认识她,自始至终,我认识的只是你——张朵娜。
那下辈子我不改名字,还叫张朵娜。我也不搬家,还住汉阳添福巷283号,哦,样子我也不变,好让你找到我,不会认错人。
我说我也不变,我还叫程序,一米七八,七十公斤,爱穿牛仔裤、马丁靴。我开着一家叫“时光村落”的旅社,有一辆二手的牧马人。我还有个胖子朋友叫郭凡,油嘴滑舌。
我们要还是错过了怎么办?她担心地问。
那,那我就不开旅社了,我要当一名捕快。
为什么要做捕快?这个职业很有前途吗?年终奖很高吗?她笑道。
我要把你的名字写在通缉令上,张贴在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信了你的邪,我成逃犯了我!
对,你就是我的逃犯,我穷其一生也要把你缉拿归案。
等等,你让我想想,我是束手就擒好呢,还是先躲一阵子好。
躲着没用,你无处可逃。
想好了,程序,你听着,我要先躲起来,让你多费些周折才能找到我,这样江湖上就都是我们的传说了。
被隔离的日子里,我和她就这样漫无边际地聊天。尽管我不能跟她见面,但我知道她就住在对面那栋楼,距离并不遥远。躺在床上,我们都能看见那棵银杏树。我们互相陪伴着,内心充盈,一点都不觉得空虚和孤独。
那天,又开始下雨,银杏树像一个刚刚梳洗过长发的老妇人。
她突然跟我说,不能跟你视频了,语音也不行。
为什么?我连忙问。
手机不小心掉地上了,可能把摄像头和麦克风都摔坏了,以后我们打字聊吧。
你不是有两部手机吗?
哦,另外一部不见了,可能是找橙子那天,我在地上给高子鹤做心肺复苏,把手机掉那了。
那要杨梅给你买一部新手机,等出院后我再把钱还给她,七夕我还没送你礼物呢。我以前说要送给你一支口红,现在我决定送部手机给你。
可能再过几天我就出院了,到时我自己去买吧,我怕杨梅买的我不喜欢。还是用文字交流吧,有时候文字的感觉挺好的,给人想象的空间。哦,还有,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住了,病房里又住进来一个人,是个女的,很年轻。我跟你视频也不太方便。而且我们说话那么肉麻,语音被人家听见,也不太好。
那以后不能给你读诗了。我有点落寞。
读吧,我心里能听见。
我们的谈话被医生打断,她说医生进来给她治疗,以后再聊。
杨梅也进来给我量体温,我问她,朵娜恢复得怎么样?
还不错。但她身体还是很虚弱,可能没休息好。你们最近聊天是不是太频繁了?要节制一点!哦,她跟你说了吧,她的手机摔坏了,这样也好,你们老这样黏黏糊糊的,对康复不利。休息好了才能增强免疫力,你们少聊天,这是为你好,特别是为她好。等出院了,你们爱怎么聊就怎么聊。
杨梅看着个子小巧,却挺泼辣的。从这天起,我就不再老缠着张朵娜聊天了。但我经常会站在窗前,眺望着她住的那栋楼,想象她在做什么,体温高不高,还咳嗽吗,是不是已经不那么胸闷气促了,有没有想我?她说得没错,有时候文字更有想象空间,我甚至不需要文字,就能想象出关于她的一幅幅画面。我每天还是会读一首她写的诗,那本诗集《秋天遇见春天的你》是我要杨梅带给我的。我站在窗前朗读,不需要很大声,我都知道她听得见。我还在窗前看见了丁浩杨,他每天都会出现,默默地在墙壁上画画,内容五花八门。
每次他走后,保安就会把那些粉笔画用水清洗掉。我一度很疑惑,保安怎么会容忍他在那里涂鸦?有一天我看到他进后门院子时,塞给保安什么东西,是个盒状物,好像是香烟,原来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得到保安的默许。
这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奇特的贿赂,没有之一。
6
好像是从我们不再视频了开始,我每天都会看见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从对面那栋楼里进出,抬出一两具遗体。遗体装在白色的裹尸袋里,看不见面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分不清楚。遗体抬上殡葬车之后,车子迅速绝尘而去,只剩下家属的痛哭声在楼下久久回荡。杨梅说,这很正常,医院几乎每天都会有病人去世。在很多疾病面前,医疗手段是非常有限的。我常想,那些没有了生命的躯体,他们的灵魂去了哪里?他们会孤独吗?亲人在,人生尚有来处,亲人走,人生只剩归途。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断了来处,只剩一条悲伤的归途?
每天目睹生离死别,我就愈发担心张朵娜。
我每天都会发微信询问她的状况,每次她都回复说,感觉比前一天要好。在我的坚持下,她给我发过几张自拍,笑靥如花,气色还不错。
杨梅说,朵娜姐年轻,抵抗力强,不用担心。我倒是担心你,住在这都长肥了,当心脂肪肝!
郭凡倒是经常跟我视频,他把手机搁在书架上,自己坐在茶吧的藤椅上,边抽烟喝茶,边跟我聊天,他的那种惬意劲把我羡慕得要死。他也叫我别担心朵娜,毒品她都能戒掉,狗日的鼠疫算个屁啊!
是的,我没有理由担心她!
他还说,个斑马的,老子这几天当长工了,把黄世仁家的床单被套全都洗了一遍。
你闲得蛋疼,忙活这个干吗?你住进来之前我才洗过。
我也不知道,就是闲得发慌,想找点东西洗洗刷刷。
我想郭凡的这种行为应该是一种心理投射。人想改变自身的某种不良情绪时,会有意识地寻找一种外在的形式。比如,理发、购物、大吃一顿,这种外在的形式能强化内心的意念,坚固自己改变的信心。郭凡洗床单被套就是这样,他想把内心里一些不好的东西洗掉,变得干干净净的。或者说,他想换一种活法。我又想起了他说的那个惊悚的秘密,幸亏那天没走成,不然我们会以一种非常惨烈的方式告别尘世。
真的,我现在特别害怕死亡,是因为我突然拥有的太多,害怕失去吗?我努力想了一下,答案是否定的。我不是怕失去,我只是重新认识了自己,敢于去面对了。张朵娜说得很对,这个世界有光就有影子。不要因为害怕影子,连光都拒绝了。我真有些不理解,我当初为什么有那么强烈的解脱的执念,实在是太苕了!
我康复的情况很好,也没有发热咳嗽的症状。晚上医生查房的时候跟我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发微信告诉张朵娜,我问她情况怎么样,明天能不能跟我一起出院。
过了半个多小时,她才回信。她说,报告村长,我基本好了,不过还需要隔离两三天才能出院。你先回去,在旅社等我。不,到时你来接我,还是在那棵银杏树下,我等你,不见不散!
你说的,不见不散!你要是没在那里等,我就去病房里找你,把你抢走。
还是装麻袋里扛走吗?她发了个“大笑”的表情符号。
不用麻袋了,被单一裹,就扔我的车上。
去哪儿?
去我们的村庄啊!
那整个村庄都会被隔离的。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跟你在一起,与世隔绝我都不在乎,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不要,我不要我是你的全世界!
为什么不要?
谁都不是谁的全世界!她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把谁当成自己的全世界,要不然,就会失去自我,会有依赖心,会依附于别人。我爱的那个人,是世界很重要的一部分,但绝不是全部。
可是,现在,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你不在我身边,我都有点不适应。
不,你必须适应!程序,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从来不会按照我们设定好的轨道运转。它有自己的轨道,我们只能去适应,不适应的物种都会被淘汰。如果我不在你身边,就要适应跟别人在一起,生活还得继续。
你怎么可能不在我身边?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我说过了,我要么当土匪,要么当捕快,一定要把你牢牢地抓在我手心里。
不管我们一起走多久,总有一天,其中会有一个人先离去,也许是我。我也情愿是我,这样在这个世界上,你爱我就会比我爱你多一点。不过你别忘了,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找我,我等着你。我要在我的童年遇见你,把这辈子没有走完整的路,完整地走一遍。
她的文字越来越哀伤,我制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早点休息吧,晚安,我爱你!
我感觉到你在摸我的脸了,你的手好温柔,晚安,亲爱的小火车!
这一夜,我失眠了,怎么也睡不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明天要出院,太兴奋了,后来发现不是。没出院的时候,我天天盼望离开这里,我不想被那些失去亲人的撕心裂肺的哀号声折磨。但真到了要走的时候,我好像并不很激动。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每天站在窗前读诗,习惯了眺望对面那栋楼。我发觉我的失眠来源于心慌,我感觉心脏像沙场上的马蹄一样狂乱,我甚至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气促感。
凌晨三点,我按了呼叫铃,来的护士是杨梅,她问我,怎么了?我说心脏不舒服。她连忙给我测了血压和脉搏,然后说,很正常啊。但我觉得不正常。杨梅又带我去急诊室做了心电图,还是没有检查出异样。她问我有没有其他病史,我说有焦虑症,她说,那可能是焦虑症发作了,深呼吸,放松点,没事的。
但我确定不是焦虑症,我说不出为什么不是,就是一种直觉。每一种疾病在身上体现出来的症状细节是不一样的。就像不用开灯,我们也能感觉到那个跟自己上床的人是谁,呼吸、气味、呻吟、频率、节奏都不一样,细节决定真相。那种进错房上错床的新闻我向来嗤之以鼻,那都是拙劣的借口,或者自欺欺人。
终于挨到了天亮,我给郭凡打电话,叫他过来接我。
他说,我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我很奇怪,他怎么起来这么早?现在才六点多,杨梅要八点交接班。我正想问这家伙,昨晚是不是因为杨梅不在,所以失眠了,但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昨晚上我就办好了出院手续,我在病房里等着。
我站在窗前,心脏已经不再狂乱地跳动了,但变成了隐隐作痛,像是被一扇厚重的门板夹住了。我看见丁浩杨走过来,照例塞给保安一包烟,然后在墙壁上涂涂画画。这真是个执着的少年,他一定是画给张朵娜看的,但他明知她看不见,或许跟我一样,他觉得,她心里看见了。
7
阳光还没有完全出来,早晨的银杏树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我看见我的那辆二手牧马人就停在树下。郭凡下了车,快步走进我住的这栋楼。我住五楼,如果坐电梯,一分钟就够了。走楼梯的话,最多五分钟。但二十分钟过去了,郭凡还没进来。我正要给他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背着杨梅跟别的小护士打情骂俏去了,他突然出现了。
你干吗去了?我问道。
橙子和高子鹤也是今天出院。他答非所问。
我不关心。
我看见丁浩杨了,他在墙上画画。郭凡像是没话找话。
我也看见了,他天天都来。对了,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哦,睡不着,就起来了。他的眼神躲躲闪闪。
我盯着他看,你眼圈怎么红了?
哦,有吗?他揉了揉眼睛,可能是被沙子迷眼了,今天外面有风。
我不信他的鬼话,刚才我站在窗前,没感觉到一丝风。
是不是跟杨梅闹别扭了?
不是。他看着门口,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觉得他肯定有事。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程序,失业你哭过吗?
没有,那份工作我早就厌倦了。
跟橙子分手你哭过吗?
没有,不爱了就不痛了。
那做脑瘤手术呢,哭过吗?
没有,脑瘤发作时的痛苦,比死还难受,我为什么要哭?个斑马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程序,你听我说,我们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们了,不能一点点事就想不开,钻牛角尖。这个世界有很多悲惨,但不是一个悲惨的世界,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的。朵娜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就是为了让我们活着,好好地活着。说得不好听,我们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死都不怕的人,还他妈怕什么?所以呢,你不能太脆弱了。你要是个男人,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心里再痛也得扛着。以后呢,你小子当“水泊梁山”餐饮集团的董事长,我当总经理,杨梅做我的副手。哦,你的旅社被餐饮集团收购了,接着开。丁浩杨那小子上大学的所有花费我们包了,个斑马的,那小子以后说不定真是个毕加索。趁他没出名,叫他多送我们几幅画,以后拿出去拍卖。
我觉得他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我问他,你是不是起早了,还没睡醒?朵娜还住在对面呢,你就怂恿我篡位,还给自己封了个总经理的官,居心何在?
那些,不是我说的,是朵娜,遗嘱里说的。郭凡的声音哽咽起来,兄弟,她走了。
我完全蒙圈了。
我看见有两个人突然出现在门口,橙子趴在高子鹤的怀里哭,肩膀不断地耸动着。高子鹤胡子拉碴,神情哀痛,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
我又看见对面楼下停着一辆殡葬车,杨梅就站在旁边。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冲出房间,狂奔下楼。
一具被裹尸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遗体从楼里面抬出来。我看不清里面的人,但我能感觉到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她的灵魂还飘荡在躯体上方,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个子高挑,黑亮的眼睛像秋天成熟的覆盆子,皮肤比青花瓷还要润泽,牙齿白得像月光,笑起来像微风吹过宁静的湖面。
她在读诗,读那首《秋天遇见春天的你》,没错,我就是在人生的秋天遇见了带给我春天的她;她在看云,她说程序你猜猜看,我是哪一朵云?我说是走得最慢的那一朵。她问,为什么呢?我说,我知道你不舍得离开我;她在听我弹钢琴,她说,我听到了乌篷船摇橹的声音,听到了你从江南打马而过的声音;她在下热干面,我闻到了一股葱花和辣椒油的香味,她问我,你还要不要加点芝麻酱?她在吻我,我们伫立在香椿树下,从白天吻到黄昏,从黑夜吻到黎明,对整座城市,对全世界都视而不见;她用身体迎接我,就站在房间门口,在黑暗的最深处。她在喝茶,她在看书,她在散步,她在睡觉,她站在银杏树下等我……
哦,她好像什么都没做,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我。她跟我说,你答应过我的都要记得——下辈子你还叫程序,一米七八,七十公斤,爱穿牛仔裤、马丁靴。我也不改名字,我还叫张朵娜。也不搬家,还住汉阳添福巷283号。我还长这个样子,我要在我的童年遇见你!
杨梅咬着嘴唇说,朵娜姐的手机其实没有摔坏,她的病越来越重,说话都没有力气,她是怕你看见她憔悴的样子难受,才不肯跟你语音和视频的。
那几张自拍照,是我给她拍的,她特意化了妆,找了最佳的角度,还美了颜,这是她第一次自拍美颜。
她的病房里也没有住进别人,一直是她一个人住。
我今早才知道,你昨晚心脏不舒服的时候,朵娜姐正在抢救。
那份遗嘱是她早就写好了的,一直放在我这里。
我冲过去,不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她的遗体抬上车。
我嘶吼着,仿佛喊出了肺里的所有空气:
把她还给我!还给我!我要带她回我们的村庄去!
郭凡没有拦住我,高子鹤也没有拦住我,我的手指就要碰到她了,就差一点点啊,真的就差一点点!
丁浩杨这个小混蛋跑上来了,三个男人一起,奋力把我抱住。
橙子哭着说,程序,你冷静点,娜娜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殡仪馆的车开走了。
我看见她的身影渐渐消失,跟盘旋在那棵银杏树上的雾气融为一体。
我跪在地上,每个毛细孔都哭出了血。
是从哪里过来的一阵风,透着热干面的气息,从武汉这座悲伤的城市掠过?
它吹痛了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