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立立
恐怕很少有人会像英国作家阿莉·史密斯那样,对四季的变动给予深切的关注。她用五年时间完成了以《秋》《冬》《春》《夏》为主题的“季节四部曲”。《春》则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于是问题来了,我们应该怎样描绘春天:是拂面的微风、烂漫的山花,还是嫩绿的枝条、悠悠的碧水?此时,就算有再多的语言,也无法还原我们内心的欢喜。想象这样一个史密斯:在每一个春日的午后,她都会放下笔,凝望那些穿透树叶照射到窗口的阳光。
否则,她不会写下这样的句子:“如果你在3 月里,在晴空万里的黎明时分起身,据说你就能捕获一袋空气,它酣饮过春天的精神,一经蒸馏制备,就将制成一种黄金油,是足能治愈一切疾病的解药。”这是《春》里的一段话,精准地传递出她的春天印象。不知道史密斯是不是如愿以偿地捕获到了那袋醇厚的空气,但至少通过创作《春》,她已经顺利地抵达了她的春天。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忘记艾略特的话:“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回忆和欲望,让春雨/挑动着呆钝的根。”
有趣的是,《春》的第一部分就有一部名为《四月》的小说。表面上,这是史密斯向艾略特的致敬,但其实,她虚构了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与诗人里尔克的交往。与艾略特的代表作《荒原》一样,里尔克的《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写的也是春天。在诗人的想象中,一匹白马在春日的原野上奔跑,“这匹马洋溢着完美的欢乐,尽管它的一条腿上拴着捆马脚的绳索”。
同样,在《春》的开篇有一次远行。电影导演理查·利斯刚刚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帕蒂,就独自启程,开始了一段目的地不明的旅行。在离开伦敦的路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比如帕蒂。他相信,她是无法归类的。20 世纪70 年代,21 岁的他还是入行不久的菜鸟,38 岁的帕蒂就满不在乎地提醒他注意“叙述的形态”;在她去世前的5个月,他们还在一起谈论曼斯菲尔德的那段旧事,想象“两个耀眼的天才深入黑暗之中,去探寻如何谈论生与死”。
彼时,他们就像当下时代的曼斯菲尔德和里尔克,在同一个时间里,在同一个屋檐下,漫不经心地谈论文学,仿佛“一个人正在为她一生的作品画上句号,虽然她对此一无所知”。这样的场面很美,也很浪漫。然而,仅仅展示美与浪漫,显然不是史密斯写作的重点。她曾说,“小说的形式最初是为了表达最近发生的事情和最新的事物”。而为了近距离地契合小说最初的功用,她宁可舍弃更为浪漫的写法,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和最新的事物”写进书中,进而向沿袭多年的文学传统表达敬意。
当然,这并不代表《春》就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晚间新闻播报。相反,所有的事件都以碎片的形式围聚在人物周围,仿佛一道时隐时现的背景。这就像20 世纪70 年代帕蒂和理查联合制作的实验性纪实电视剧。常常,帕蒂让摄像机模仿受访者的眼睛,“在真实的人中间移动,记录他们的真实居住场所的生活片段和日常说的话”。但可以肯定的是,帕蒂的镜头从来不会直接对准受访者的脸。
因此,哪怕正在发生的是一场激烈的战争,我们也不会看到四处弥漫的硝烟。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一切又都是日常的。帕蒂记录伦敦的人行道,聚焦战争纪念碑上的石阶、河边的泥土,或者“那含混地拍打着两岸的泰晤士河,公共美术馆5 点钟关闭的高高的门,衰弱的光线下停放的汽车,市集结束后的市场,摊位不见了,只剩下些破箱子和白菜叶”。
不过,这是历史吗?或者说,我们总是误读了真正的历史?答案是肯定的。史密斯喜欢阅读,尤其钟爱有历史感的小说。在她看来,这类作品具有庞大的生命力,独特之处往往在于故事的讲述者是一只不起眼的蚊子。想来,这就是她创作的核心。尽管我们未必能够从《春》中找到会讲故事的蚊子(这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隐喻),但命运不济的小人物倒是随处可见的。因此,如果可以为《春》贴上标签,那么最贴切的应当是“庶民的历史”或者“蚊子的历史”。
毕竟,蚊子从来不知道宏大历史的最终走向,它飞来飞去,除了要躲避从天而降的杀虫剂,最关心的就是晚餐的食物。女孩弗洛伦斯就是这样一只不起眼的蚊子。12 岁的她和父母一起来到伦敦,但很快就失去了他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孤儿究竟会得到怎样的援助,但幸好她很倔强,从来不会轻易向命运认输。她很清楚,她熟悉的那个世界只需要任人摆布的机器,可她偏偏不愿成为其中一员。
因为机器不会思考,更谈不上有独立的自我。相反,弗洛伦斯相信春天无处不在。只要切开一根细细的松针,将它无限放大,她就能看到一整片茂密的森林。“它看起来像一幅画,或者彩绘玻璃窗,或者古罗马的马赛克图案,或者蝴蝶的翅膀,你能看到它具有一种细胞结构,也能看到松针的设计巧妙极了,能让它们在冬天把阳光变成养料,又在夏天炎热的月份里储存住足够的水分。这就是为什么它们能够常青。”
或许,这才是春天该有的样子。到了这里,《春》终于摆脱了四月的残忍,隐隐显露出一丝绿意。于是,就有了另外一次旅行。弗洛伦斯偶然发现了一张20 世纪80 年代的明信片,在它的指引下来到苏格兰,遇到了失魂落魄的理查。这是另一种忘年交,与理查和帕蒂的交往如出一辙。理查应该还记得帕蒂少女时代的往事。13 岁那年,她失去了父亲,深感自己的人生走进了死胡同,从此再也“没有任何可能性”。
好在帕蒂没有放弃。本质上,她和弗洛伦斯一样,都是史密斯的白马,哪怕被命运捆住双脚,还是要在春天的原野上尽情奔跑。相比之下,理查则是懦弱的。他总是哀叹岁月的流逝,殊不知,正是这匆匆流逝的岁月造就了日后那个成功的帕蒂。“有时候我们很幸运,只需要一点点帮助和一点点运气,就能对历史本来教我们成为的那种人,那种汲汲无名的人有所超越。”此时,书就成了帕蒂的护身符。她从狄更斯的《艰难时世》中读到了自己正在经历的苦痛,终于明白战争(或者伤害)从来不会消失,消失的只是人类的敌意。
“时移世易,人生中看似固定的、动弹不得的、封闭的东西能够改变,可以开放,一段时间里不可想象的、不可能的东西,到了另一段时间轻易就会成为可能。”于是,就像史密斯所说,春天是伟大的联结。它缩短了她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更完成了她与艾略特、里尔克、狄更斯、莎士比亚的对视——这样的故事并不新鲜。早在17 世纪,莎士比亚就预言了一切:帕蒂也好,弗洛伦斯也罢,都是地地道道的外邦人,“他的标志是一梗枯枝,只有梢头微露青色,铭语是‘待雨露而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