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现代中国的形成(1600-1949)》

2023-07-05 01:04:49王妍
博览群书 2023年1期
关键词:帝国历史

王妍

2020年,美籍学者李怀印出版了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Chinese State:1600-1950一书,该书的中文版《现代中国的形成(1600-1949)》(以下简称《现代中国的形成》)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此书英文稿的写作始于2012年,于2015年基本完成,后又经过5年的反复考量与打磨才最终出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此书是作者《重构近代中国》一书的续编,李怀印从对20世纪以来近代中国历史叙述的建构问题,转向探讨对现代中国形成过程的重新认识问题以及中国近现代史的历史书写本身所存在的问题。

该书重新构建了分析现代中国历史的阐述框架,着重从地缘政治、财政军事与政治认同三个角度切入,梳理了17世纪到20世纪中国由“族群国家”到“疆域国家”再到融入世界国家体系的“主权國家”的过程。在方法上,此书采用“宏观历史”的研究路径,从长时段的历史叙事出发,回答了中国社会为何形成“大”且“强”的格局、“帝国到民族国家”话语是否是适用于中国的经验等问题。李怀印在“中文版序言”中指出,“欲重新认识现代中国,有必要从过去宏大历史叙事的窠臼及‘碎片化的泥潭里解放出来,站在新千年的全球地缘政治的高度,重新探讨对今日中国的历史认识最具挑战性的问题。”可以说,此书既摒弃了传统宏大叙事的“体系癖”弊端,又避免了过分琐碎细致的考辨风格,既有经验性研究,又有系统性的分析框架和广阔的理论视野,是“中层理论”性质的典范之作。此外,李怀印更是通过对西方史学与中国史学的双重回应,力图超越“现代化理论”“帝国史”研究范式而展现中国道路的独特性。

对“现代化理论”的回应

所谓“现代化”,以工业革命以来在社会科学领域居于支配地位的进化观念为基础,进而预设以实现工业化的现代文明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目的。改革开放以来,我国逐渐走上现代化建设道路,以“现代化”为中心的理论研究不断展开,特别是1986年罗荣渠在《历史研究》上发表《现代化理论与历史研究》一文,标志着现代化研究在中国的开端。

在书中,作者特别指出,与二战前赤裸裸的种族决定论不同,“现代化理论”是经过改头换面、重新包装的以“文明决定”为基础的新欧洲中心主义。虽然现在已经有许多研究对“西方中心论”展开批判和反思,东西方“二元对立”的格局看似已被解构,但有时仍难以避免进入思维定势所产生的误区,比如所谓“冲击—反应”模式、“传统—现代”模式等的划分,以此为基础必然会对中国历史造成割裂。而在书中,李怀印并未采取这种简单易得的现成框架,而是在“宏观历史”的视野下将17世纪到20世纪的长时段历史贯通起来,“内在的”分析现代中国形成的历史脉络。作者实际上摒弃了欧美国家历史经验的种种理论预设和概念框架,打破了“从帝国到民族国家”的认识范式,而将讨论的重点放在以往被“民族国家”阴影所遮蔽下的一些问题,即清王朝与现代中国之间的惯性和张力。因此将转型期的中国称为接近于主权国家的“疆域国家”更为合适,与西方“民族国家”在建国过程中外来影响因素占决定性支配因素不同,中国经历了一个自身“累积性发展”的过程,包括疆域的延展、政治文化认同的巩固、权力结构的形成等,更多是历史惯性的推动,因此最终影响现代中国的仍旧是中国自身的传统和资源。

对西方汉学界“帝国史”研究范式的回应

刘文明曾对“帝国”概念在西方的历史渊源进行梳理,指出“帝国”概念渊源于古代罗马,其内涵成为一种“帝国理念”,作为一种文化遗产从古罗马帝国延伸到近代殖民帝国,这一概念包含三大要素,即合法的统治权威、由多民族构成的广大领土、以“责任”和“使命”相标榜的价值追求。然而一批西方汉学家无视“帝国”概念所特有的历史性和文化语境,而将其抽象为一种普遍性的国家类型与形态,造成“帝国”概念的滥用。早在十六七世纪将中国称为“中华帝国”的称呼就已经开始确立并流行开来,到20世纪80年代成为“新清史”论述的重要话语之一。在中国传统文献话语中,“帝国”主要是指皇帝的居所以及“以德治为特征的五帝之治”,与西方话语中的“帝国”概念相去甚远,对此,李怀印提出,不能用“绝对主义”和“东方专制主义”来解释帝制中国。在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上,李怀印认为清朝继承了明朝的一整套中央集权官僚体制,并且尊崇与之相伴的传统儒家说教,这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为清朝接续大统提供合理性,同时也影响了清朝的国家治理模式。在地方上,县以下具有“非官方的自主性”,“内生组织和惯例大行其道”,但同时“在征税和治安方面配合国家权力机构” ,因此“国家只是有限地进入村落”,这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清朝军事财政的低水平均衡态势,“清代国家政府可谓规模小、成本低”。因此,清朝不仅不存在拥有无限权力的君主,也不存在高额的税收,所谓“专制”无从谈起。

“新清史”学者继承了早期汉学中的“帝国话语”。夏明方将“新清史”的学术理路上推至上世纪80年代中期,认为柯文“中国中心观”所倡导的“地方性策略”是“新清史”研究的前奏。同时,柯文提出的“去冲击论”“去近代化”“去帝国化”的三大论题,力图突出中国历史的剧情主线,与《现代中国的形成》一书存在某些思路上的相关。而在这一点上,又是李怀印与柯文的最大不同——即前者正是为说明近代中国与现代中国之间存在的积极连续性。在书中,李怀印多次对“新清史”观点进行回应,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就国家构造而言,清朝果真是一个可以与欧洲军事财政国家或殖民帝国相比的扩张主义帝国吗?“中国”是否成为一个问题?

首先,新清史学者将清朝看作殖民帝国,特别是关于其中“帝国”的定位包含了深刻的西方意识,显然是将中国历史纳入到“帝国——民族国家”的框架内,从而强烈暗示清朝包含多个民族政权。对此,李怀印首先否定了清朝具有殖民性,将由清朝建立起来的内亚国家概括为“军事—宗教联盟”,其指出:

不同于世界历史上帝国建造的典型路径,即以边疆作跳板进一步向外扩张,因而从来没有固定的边界,清朝在18世纪50年代达成清除准格尔的目标之后,其版图即大体固定下来,并且在此后的一个多世纪一直保持不变。

在疆域拓展的这一过程中,由清朝统治者重新界定的“中国”概念形成,并深刻影响了后世的“中国观”,即包括满人、蒙古等边疆地区在内的新的“中国”形成,而这也成为新清史学者区别“大中国—小中国”以及“传统中国和现代中国”的立足点。同时,作者通过对清朝财政、税收方面的分析,认为清代社会长期维持“低水平均衡”状态,在军事支出与财政收入上拥有良好的平衡,并未由此造成财政体系的更新和扩张,而是产生了流畅的内部循环。此外,在地缘政治方面,中国在与周边国家的互动中保持着垂直型关系,大清在东亚世界拥有绝对的主导力量。因此,良好的地缘政治和极具弹性的社会结构,造成清王朝并不存在对外扩张殖民的强大动力,这与西方历史上16到18世纪的“财政—军事国家”有很大不同。因此,在中国的地缘政治与社会结构中,并不存在所谓的“殖民性”和“帝国性”。同时,作者通过对清朝边疆整合、宗教政策的梳理,认为清王朝与边疆地区之间通过“政治和道德权威”的建立,形成了中央与边疆的格局,这一“军事—宗教联盟”不仅将以往具有独立性的属国和地缘对手变为自己的疆域,同时还巩固了边疆族群对朝廷的政治文化认同。因此,仅仅将汉族主体作为“中国”这一说法并不成立。

“新民族”政治文化认同的形成

书中第六章第三节的标题叫作“缔造新的民族”,与以往观念史研究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不仅从“中华民族”概念的形成这一思想因素入手,更是在现实层面分析了“为什么民国能够全盘承袭清朝的疆域”,这两条线索实则是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观念是折射现实情境的棱镜,观念更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客观世界的发展。

首先,在满汉关系问题上,清王朝为了获得统治中国的合法性,“在内地各省始终坚持儒家的治国理念”(《现代中国的形成》,P158),经历了数世纪的汉化后满汉之间在文化上的区隔逐渐缩小;同时,由于清朝财政的低水平均衡构造具有条件性,在面对突发性冲击时非常脆弱,因此清末的动荡局势使得19世纪中期清廷中央能够把实际掌握大部分税收的局面不复存在,“到了19世纪晚期,大部分财源已被地方督抚所控制,不再受中央政府的全面控制”,这也造成了“督抚财政自主性的不断增长”,一言以蔽之即可谓“地方化集中主義”。因此,到清末满汉实力已发生逆转,越来越多的汉人出任督抚,逐渐把持地方权力,同时满洲与内地省份的一体化,使得满汉之间的关系更加密不可分。除此之外,清政府还施行一系列行政措施促进边疆地区与内地省份的融合,以防止边疆的离心倾向,包括:第一,“在19世纪允许汉人移民满洲、内蒙古和新疆”,以增强边疆与内地的经济文化纽带;第二,“把边疆地区融入内地行政系统”,这一策略始于1884年新疆建省,1907年满洲分设三省而达到高潮,边疆地区新省的建立离不开汉人精英的推动,因此重要的行政、军事职位也大多落入汉人官僚之手,也保证了清朝覆灭后边疆省份对新生民国政权仍旧表示效忠;第三,清廷一方面庇护西藏和蒙古各地的喇嘛,另一方面又保留朝廷对转世手续的认可权。因此,李怀印认为清朝的行政和宗教制度遗产,是中国疆土在清朝与民国之间保持完整性和连续性的最重要因素。虽然这一时期具有现代意义的“民族”概念还未形成,但在行政、宗教上所呈现的融合倾向,为近代以来的大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书中,李怀印也简单梳理了“中国”概念在清朝的逐渐清晰。面对外部世界的严重挑战,清王朝内部陈旧的满汉之分观念逐渐淡化,同属于一个国家的意识则不断加强,特别是知识精英阶层在这一重新界定“自我”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同时,清朝使得传统的王朝国家认同得以延续,且超越性的将“中国”概念应用于现代主权国家关系中。将清朝整体疆域作为“中国”,这对后来“大民族”主义的发展、中华民国的建立以及“中华民族”概念最后的形成都具有深远影响。由此来看,正是清朝在现实与思想上对“中国”的重新整合所形成的历史惯性与内在动力,为“现代中国”的“大”格局埋下了种子。

可以看出,李怀印此书可谓在理论中反思、在经验中重建。从梁启超的“史学革命”开始,我们从打破传统史学桎梏,到融入世界历史普遍体系,已走过了一个多世纪的历程。随着中国实力的增长以及文化自信的确立,当今学者开始重新“内在的”解析中国的独特性,李怀印写作此书正是顺应这一潮流并有所开新:现代中国格局的形成正是历史惯性与传统资源所造就的。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历史理论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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