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诗懿
摘要:早期的藏族题材影片由于经济和技术限制,导演多为汉人,主题多上升至国族层面。而2005年, 《静静的嘛呢石》这部由藏人团队创作、聚焦藏族文化、使用藏族语言的影片的出现,不仅宣告了被喻为藏族导演第一人的萬玛才旦的问世,也对藏族电影的发展有着重要意义。本文将从接受美学视野入手,结合万玛才旦的具体作品,分析其中创作者、作品叙事以及受众的发展与改变,并由此上升至民族电影多元一体的宏观格局书写。
关键词:接受美学万玛才旦 多元一体藏语电影
自2005年拍摄完《静静的嘛呢石》,自费组织放映队在藏地放映,到2020年的影片《气球》在海内外发行,并获得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提名,万玛才旦导演以开山之姿形成一股浪潮,并促进其团队成员松太加、德格才让、儿子久美成列等走上藏语电影创作的道路。对于“藏地电影”、 “藏族电影”、 “藏语电影”的概念辨析有很多,但都有其内在相似性。本文主要采用完代克、赵丽芳的观点,认为“藏语电影是母语电影的一种”,而母语电影中主要强调文化“内视角”的三个原则:作者原则、题材原则以及母语原则[1],万玛才旦本人藏族身份、影片讲述的藏族故事,藏族语言作为对白的使用也刚好符合其定义。由此笔者将以“藏语电影”概括其影片。
在具体影片的拍摄中,万玛才旦主要对影片内容、主旨以及观众情感的追寻做了相应转变,从而得以从聚焦少数民族这类小众题材的“少数电影”,逐渐走向主流市场与国际舞台,并在汉人观众占据主导的市场中,使得自己创作的本民族语言电影得到认可。由此,从接受美学角度去分析他的影片发展就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接受美学强调作者、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它将读者对文学作品进行鉴赏过程中的创造性与作者的创造过程相结合,从而影响整个完整的文学过程。本文借由对创作者民族身份转变的探讨、以及对影片内容具体的分析、市场与观众的情感探寻,对于今后藏语电影的持续发展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一、身份更迭:民族中心与自我书写
百年以来藏族题材影片的发展,一直和华语电影密切关联,但其主要体现出西方视角下的猎奇审视,如德国探险家威廉·费尔希拍摄的《西藏东部探寻》中对西藏雄壮自然景观以及宗教人文情怀的关注,又或是东方内部视野下国家层面的意识构建,如郑君里《民族万岁》、 “十七年电影”《农奴》,而从藏族自己内部视角去拍摄的影片几乎没有。直至2005年《静静的嘛呢石》出现,藏语语调第一次出现在影片对白中并被观众听见。此后,随着万玛才旦电影多次参展国内外各类电影节,以及在其带动下,松太加、拉华加等人接连拍摄作品并在国际产生影响。评论界为了把它和以往的藏族题材电影相区别,遂提出了“藏地新浪潮”的概念。这些以本民族自己作为主体、反映本民族文化、使用本民族语言对白的藏语电影和以往的第三者视角影片、普通话译制片有着极大不同,它们是藏族影人对自己本民族地理、文化、人文的独特书写,丰富了藏族影片的大叙事,展现出与汉族中心视角截然不同的生态与人文景观。
而其中叙事主体的转变也和时代的发展、市场和文化的变化有着密切联系。正是由于全球化背景下,急需对“我”自己的定位探寻,以及2004年电影产业的转型和对民营企业的放权、出于节省译制片成本等因素的考虑[2],藏语电影的出现成为时代与经济转型下所导致的必然产物。而在政策与文化层面,由于对藏族地区的教育建设、对少数民族导演、少数民族题材影片的扶持等,藏族导演开始在中华民族大背景下,以人类学和民族学视野进行自我书写[3]。通过跳出自己的民族所在地,以外视角进行观察审视,并最终重新回归,游走于汉民族与藏民族的内外视角之间。
二、内容革新:符号变迁与真实追求
受20世纪80年代文学界“寻根潮”的影响,许多汉族作家开始涉猎西藏题材。电影体制改革后各项条件的放宽,也为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创作提供了温床。雪域美景、奇观仪式、朝圣人群与五彩经幡,以《益西卓玛》《可可西里》《冈仁波齐》等藏族题材影片对藏族地区的刻画,充斥的是福科式异托邦的想象。这是在真实空间中被文化所创造出的虚幻景色,体现出当代人群对于逃离城市、原生态文化追寻的美好愿景。但在万玛才旦的影片中,却对此进行了祛魅处理,无论是《老狗》《塔洛》,还是《撞死了一只羊》,万玛才旦始终关注的是藏族人民个体的叙事,片中角色处于城乡交界的空间,主要情节是对某种情感、身份或者杀父仇人的寻找。新世纪以来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藏地景观的呈现已经不仅仅是圣洁雪域空间, 《静静的嘛呢石》中的电视机、 《寻找智美更登》中的汽车、 《气球》中的避孕套以及摩托车,传统的藏地符号也在进行变迁。这也体现出藏语电影对于影片具体内容与符号的革新、以及对于真实视角下藏族地区展现的追求。
(一)空间转向:地理导文化的奇观祛魅
藏语电影的发展主要是2005年以后,在藏语电影的创作中,由于藏族主创者多从内部视野出发,结合自己的成长体验进行叙述,由此随着时代变化,其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也就自然转向城乡之间。以往藏族题材影片中“圣洁西藏”的神圣性与神秘感被解构掉,雪域高原不再是化解精神危机与疗养心灵的理想空间,对于藏地的叙述已经走向了平房、公路与乡镇间。《静静的嘛呢石》就出现了神圣化的寺庙与世俗化的平房两个不同的地理空间,而最终神圣化的寺庙由于电视机、 《西游记》的进入,其神秘性得到消解,也因此达到了奇观祛魅的效果。
同时,学校、警察局、医院、便利店等现代化符号的出现,不仅象征着藏民们从高原蛮荒状态走向文明与法制,也是对于原先文化空间的多重扩展。对于信仰之地布达拉宫与拉萨的朝圣不再成为影片的叙事主体,而是将对宗教信仰的刻画融合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撞死了一只羊》中司机金巴前往无名的寺庙,去为被撞死的羊超度,还是《五彩神箭》中青年射箭前所呢喃的敬神咒语,其对精神空间宗教信仰的描写都转向为一种日常化的描写。
(二)符号变迁:二元文化视角的转换
作为一名藏族导演,万玛才旦在中国影坛有着重要的地位。这不仅表现在其作品对民族电影发展的影响上,同时还体现在他的身上兼具的二元性之中:首先是文学专业出身,具备作家与导演的双重身份;同时,其藏族地区的生活經历以及在汉族学校的求学历程,使他对藏族与汉族的双重文化有较为深刻的理解。而这二元性在其电影作品中也有所体现。在现代化进程下,乡村到城镇的发展:改革过程中,传统与现代的更替。此外,对矛盾的书写在万玛才旦影片中多次涉及。例如影片《老狗》和《五彩神箭》中,前者主要讲述了老人坚守牧民传统观念,不愿意向内地富人出卖藏獒的故事,其中老人和儿子分别抽的杆烟与香烟,也对应着现实生活中的传统与现代相隔阂。而在后者,借由传统的弓箭与现代化弓箭对比,凸显了创作者对于新与旧、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思考。而在影片《塔洛》中,借由镇上照相馆的小空间,将前来拍照的质朴藏民夫妇,与背后不断变幻的宏大背景——自由女神像、天安门城楼进行对比。通过这些落后与先进、偏僻与中心的对比反差,万玛才旦的影片对藏地的现代化转型进行了尖锐的展现。
羊群和摩托车是万玛才旦影片中的关键符号。羊群是食物、藏民交易的工具,是金钱的象征、祭祀的祭品。羊毛与羊肉是牧羊人塔洛赖以生存的物质。而在《五彩神箭》中,当哥哥用酒瓶砸伤了别人的头,羊也充当了赔礼的工具。而摩托车是藏地公路上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便宜的价格,以及在藏地泥泞地面上,比汽车更方便的出行方式——摩托车成为乡镇穿梭的重要工具。在影片《老狗》中,儿子就是骑着摩托去卖狗的。羊群和摩托重新塑造了一个发展中的藏地新环境,游牧与现代机器的魔幻融合,现代化进程中的新空间由此得到书写。
三、受众转向:普适情感与形象认同
藏语电影逐渐走向国际化、并引发“藏地新浪潮”,其中创作者本身的自觉转向以及接受者对文化领域的共情起到了关键作用。同时,作为藏语电影核心人物的万玛才旦导演,其影片能够在国际上获得多项奖项,也进一步验证了其中情感的相通性:能够打破东西方文化隔阂,赢得共鸣。借由对其影片中情感打造的具体分析,找寻藏语电影能在国内兴起并走向国际的原因,寻找多元文化下相通的审美诉求。
(一)普世情感的追寻:主流化、真实化的叙事转向
2014年的《五彩神箭》是万玛才旦类型化影片创作的尝试。 《五彩神箭》是由青海尖扎县政府投资、试图对当地文化进行宣扬的影片,它以两个世代友好的村子拉隆村和达莫村中举行的射箭比赛为背景并结合当地佛法传说,讲述了一个在现代化困扰下最终坚守传统、获得成长的藏族青年的故事。独特民族景观的展现——如片中的羌姆舞、母亲做的果馍切、洛多吉智岩洞里的壁画以及小人物的成长经历、圆满的结局,不仅生动形象地展现了当地“五彩神箭”的习俗,也体现出对坚守信仰与文化传统的肯定。而随后于2015年拍摄的《塔洛》是万玛才旦电影的第一次公映。从早期自己出资播放到逐渐走向市场,也侧面体现出其转向主流的创作倾向与实践。
同时,以万玛才旦影片为代表的藏语电影,表现的主要是对民族个体的关注,讲述个体生活中的日常故事。 《静静的嘛呢石》讲述了一个小孩想看《西游记》,《老狗》讲述老人与一只陪伴自己13年的狗的故事, 《撞死了一只羊》讲述复仇与梦境, 《气球》关注女性生育问题。万玛才旦自己也承认受到阿巴斯的影响,其长镜头的叙事的偏好、以纪录电影的手法捕捉生活的原初样态,能够和观众的生活产生联系,由此也具有一定普世意义。而藏族题材是汉族观众所不熟悉的领域,本身就具备一定的文化魅力,如《寻找智美更登》中的一直演出的藏戏、 《老狗》中的藏獒、 《撞死了一只羊》中僧人对羊超度时念的经文……自然地对观众产生吸引力。对于藏族人民日常生活的刻画是藏语电影中关键的一环,由此也给观众带来一种崭新的视野。
(二)共同情感的建构:母语使用与共同母题的书写
在受众情感的接受层面,母语的使用与民族共同母题的书写成为引发“普世情感共鸣”的核心。人类学家克利福德·吉尔兹认为:只能通过别人在构筑其世界和阐释现实时所用的概念和符号去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和人生经历[4]。对藏族母语的使用是藏语电影的关键所在,是《静静的嘛呢石》中的藏语经文背诵、 《寻找智美更登》中女主角所唱的藏戏片段、以及几乎贯穿全片的藏语对白,莫不如此。母语的使用不仅强调了一种民族内视角,还完整建构出藏族人民的精神世界和人生经历,给观众营造了更为真实的空间。
而“寻找”、现代化进程下的迷茫这两个现代母题也是万玛才旦书写的对象。在早期短片《草原》中,主要情节是老人寻找被偷的牛,而《寻找智美更登》中,是剧组寻找演员。第一次公映的院线电影《塔洛》是对自己身份的探寻,而2020年新片《气球》中,是女性意识的追寻。民族性与现代性的冲突、对个人精神与信仰矛盾的思索贯穿于万玛才旦的作品之中,这也和现代化转折下的大众心态有着紧密联系。进入数字信息时代,面对飞速发展的科技、商品、服务,人群开始走向异化,对慢节奏、长镜头、不发达地区的凝视成为缓解精神焦虑的手段。片中体现对本民族土地、文化的热爱也是普世大众所共通的情感态度;而现代化转折下的不适宜、资本冲击下人与人情感的缺失.迷茫和无所适从,也和以万玛才旦为代表的藏语电影中藏地人民面临传统与现代的迷失有着密切联系。这也是时代变迁下全球人群的情感共鸣,是普世的追求与情绪建构。
在一次采访中万玛才旦表明,自己是有在“做着对于一个更大的群体或者一个强势的市场的妥协。”[5]同时,当自己所处族群处于弱势位置、在影像或文字呈现上有所偏差时,就会由此自然产生一种使命感,以本民族一个了解者的身份去具体反映。作为藏族导演“第一人”,万玛才旦以强烈的族群意识,自觉从本民族的文化内部出发,寻找和探索藏族的文化主体性,开创民族化叙事的先河。[6]他对于市场的转向是创作者的自觉行为,通过普世价值的寻求和共同观念的建构,打破汉族与藏族、西方与东方之间的文化隔阂,借由直观生活的书写,以真实动人、丰富民族电影题材创作的内涵。
(三)国家形象的认同:政策扶持与汉语教育
对于少数民族地区电影的生产,国家是十分重视的。如少数民族高层次骨干人才计划、少数民族电影工程、少数民族座谈会……都对弘扬民族文化、促进民族团结起到重要作用。万玛才旦本人就是在一个藏区教育基金会支持下前往北京电影学院进修[7]。而同样是藏语电影的关键人物、早先在万玛才旦几部电影中担任美术一职的松太加,也是在其鼓励下前往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进行学习。政策的扶持与对少数民族的关怀,对于藏语电影创作者们无论在文化层面还是技术层面,都有着极大的影响。
另一方面,国家形象的建构与身份塑造也体现在藏语电影之中。在以万玛才旦影片为代表的藏语电影中,一些汉族文字、汉语学校也作为背景被收录进电影。在《寻找智美更登》中,藏族村长向前来拍摄藏戏的导演展示了本村孩子的“三好学生”的奖状;而在《塔洛》中,影片开头就是塔洛在警察局背诵《为人民服务》全文的长镜头; 《气球》中学校办公室内出现的汉语老师身影,也暗示着汉语与藏语的共同教学的背景。这些都体现出藏族地区的教育与文化的多元融合。影片中平坦的公路、整齐的平房以及汉语标记的医院、警察局,是国家在边疆地区的建设与发展,是基层视角下国家的“在场”。汉族与藏族文化在此融合,在统一的教育与特定的生活背景下,传达了汉人与藏人共同的价值观念与审美诉求,也为藏語电影能够被大多数汉族观众理解进行宏观层面的铺垫。
四、结语:多元一体与走向国际
从1988年费孝通提出的“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到2014年北京召开的中央民族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首次提出“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对民族共同体的呼吁一直是中华文化发展上重点关注的话题。而从小众的少数民族影片到逐渐走向国际、在国内外频频获奖,以万玛才旦为代表的藏地影人们,其对民族电影的发展,为一个中国下少数民族多元性的文化展示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无论是对藏地的书写还是对藏语的使用,不仅丰富了民族电影的内涵,带来了别样的审美体验,还使得华语电影的对白不再仅仅是普通话或者汉族主体的语言,纵向挖掘了一种电影创作的可能性。同时,这种对藏民族内部视角的书写,不仅使得藏族地区更加真实呈现在受众眼前,还使得以藏人看藏地,更加具备说服力,横向扩展了华语电影的发展空间。
参考文献:
[1]完代克,赵丽芳.新世纪国内藏语电影研究20年[J].中国藏学,2021(03):199-200.
[2]完代克.藏族题材电影概念的学术梳理[J].西藏艺术研究,2019 (04):89.
[3]巩杰.从“他者”书写到“自我”表达——新世纪以来藏地题材电影空间呈现的“祛魅”与“还魂”[J].艺术百家,2018,34 (03):156.
[4][美]吉尔兹,地方性知识[M].王海龙、张家瑄,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06.
[5]万玛才旦,王小鲁,于清,高原剧场和电影藏语——万玛才旦访谈录[J].当代电影,2019 (11):12.
[6]次里拉姆.万玛才旦电影中传统文化的寻思与意蕴[J].西藏艺术研究,2021 (01):64.
[7]秦宗鹏,刘军.从民族寓言到个体情感——从万玛才旦到松太加谈藏族题材电影的民族化叙事转向[J].电影新作,2019 (02):5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