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间的晚礼服

2023-06-30 03:01缪玲
读者 2023年12期
关键词:小提琴头发孩子

缪玲

我的未婚夫是一名在德国出生长大的德籍华人,他的父母20世纪80年代初来德国开设了自己的工厂,生意很成功。

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母亲——齐耳短发,典雅熨帖,显出脸部线条的干净利落,身上有种女强人的疏离感。

说到发型,初到德国,最令我伤脑筋的就是找到一家心仪的理发店。我一家家试,最终找到了舒米。舒米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韩国女人,薄肩窄腰,略方的平板脸不失秀丽,有着亚洲女性特有的沉着干练。她嫁了德国人,但口音里仍充满浓郁的家乡调。

那日,我因要见一个重要的客户,便一早登门做头发。正做着,只见一个瘦削的男人提了只琴盒进来。他将琴盒扔在沙发上,对舒米说:“你的坏记性可别遗传给孩子们。”

男人离开后,舒米红着脸解释,那晚有一周一次的小提琴课,早上离家忘了带琴,托丈夫上班途中捎来。音乐老师是这条街上一家意大利餐馆的厨师,小提琴拉得很好。她给他免费理发,他教她小提琴。

这般年纪还学琴,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她说:“儿子利恩德学了三年小提琴,自他第一次摸琴,我就跟着学,虽然学得慢,但从此家里有了音乐氛围。不过,我先生总觉得多此一举。”她笑了一下,自嘲道:“亚洲妈妈。”

在舒米那儿剪了三次头发,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把留了十余年的直发烫卷。只因那天他母亲在看时装杂志时,对我微笑着说:“还是以前的人会弄头发,烫得优雅大方,现在的年轻女子都不讲究这些了。”

这话在我耳中盘桓不去。等她走开,我悄悄翻看那本杂志拍了照,对自己说:“要结婚了,换个发型也好。”

那天,我向舒米展示手机里的图片,说想尝试一下复古卷发。她略一踌躇,说可以做,但不保证和图片上一模一样。

我给她一个甜笑,表示相信她的手艺。我心情很好,讲起婚礼的筹备。她边剪边听,说:“女人呀,总是急着奔进婚姻,像到点就得吃饭一样,也不管自己饿不饿。以后有了孩子,一边上班一边肩负养育重任,遇上七年之痒,再赶上物价飞涨,那才晕头转向呢。”

女性的直觉让我担心起来,可别把我的头发做坏了——一个心情恶劣的厨师可做不出美馔。上卷发杠时,我试探着问道:“说起你丈夫,那天他绕路来送琴,是个暖男呢。”

她轻哼一声,说道:“他要是个暖男,也不会结婚纪念日带我去素食馆了!我知道他们家奉行素食主义,可孩子正在长身体,不能只吃素。更何况,那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

我心生同情,但作为未婚人士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

她开始拆我头上的卷发杠,我闭上眼,幻想着未来婆婆那挑剔的双眼放出异光。

睁开眼,等等,这不是我许愿的礼物!“我要的是照片上那种自然优美的波浪卷,你看看这……”我两只手东拉一绺西拽一绺,急切地说,“这卷得跟弹簧似的,像个乡下老奶奶!”

舒米也感到很意外,脸上浮过一丝不安,强撑道:“刚烫完可能显得不够自然,相信我,两周后会更美。”

为了一场无瑕的华美婚礼,我把自己弄得殚精竭虑,可偏偏在婆婆重视的发型上出了岔子……我固执地认为,她因家事烦扰,心不在焉,毁了我的发型,都是她的错!

网页上,舒米的店铺下赫然出现了一条差评:“想见识因个人情绪而做坏顾客头发的理发师吗?欢迎登门!”即便她猜到是我写的又如何?反正不会再见。

转眼过了两个月,一头卷发慢慢养顺了眼。一日,因同事告病,上司临时派我前往科隆的国际会展中心。我想找人打理一下头发,结果家家都说客满——在德国,什么都须按预约来。

最后,我想到了舒米,她这个“工作狂”总是接急活儿。一番犹豫后,爱美之心使我放下了自尊心。电话里,她语气平缓,让我晚上六点半过去。见面时,我们刻意失忆,努力忘记之前的不愉快。

我躺在里间洗头,刚冲掉洗发水,搁在外头桌上的手机就响了。可能是关于第二天展会的,我请她帮我拿一下。过了约一分钟,毫无声息,我用干毛巾包住头发往外走,一抬头,瞬间就愣住了。我做梦也想不到,舒米正拿着我的手机看!她直直地望着我说:“就知道是你。”

秘密泄露加上当场受辱,体内骤然腾起一股火。我甩下毛巾,冲过去抓手机。她揪住我的前襟,借我冲过去的力,将我推入身后半开的杂货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周遭一片死寂。我回过神来,狂扭门锁,啪啪踢门,大叫:“开门,这是犯罪!你烫坏了我的头发,我不过抱怨一下,不就是个差评嘛!”

片刻,只听门外传来沙哑的低吼声:“差评?连老天都给我差评!我的孩子从楼上摔下去,腿骨骨折了!他在医院躺了五天!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那失控的嘶吼声,令我胆战心惊。此时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墙上像是挂了样东西。定睛一瞧,是一袭长裙,看不出颜色,上手一摸,软滑的料子,还能闻到一缕香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抽噎声。“那晚,我九点半才回到家,看见丈夫歪在沙发上看球赛,利恩德在玩游戏,忍不住抱怨了他们几句。上楼给利恩德铺床时,想起第二天他有小提琴课,就问他新曲子练熟没有,他坐在床沿上不吭声,被我逼急了就说不练了,不喜欢拉琴。

“我知道原因在哪里。他再次竞选市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落选了,他骄傲的心受了伤。我默想这三年自己的辛苦,忍不住喝道:‘把琴拿来,拉给我听!‘不!不拉!他大叫一声,推开我,夺门而逃。我追出门,在楼梯旁抓住他的睡衣领,对着他喊道:‘想拿第一,就好好练!接受不了失败,就去努力!他迸出眼泪,猛地一甩胳膊,身子往后一倾,滚下了楼。

“我惊呆了。丈夫跑过来抱着儿子,对我大吼,我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哪儿来的冲动,我竟对她说了句:“你也是无心的!”

她黯然说:“事后我问自己,这么苦学陪练,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不承认,是为了让孩子走上我期待的路!”

“丈夫因此负气,说分开一阵。他带着儿子去了父母家。女儿住校,周末才回家。女儿上的是一所私立学校,每月学费就好几百欧元,加上兴趣班、俱乐部的开销,着实不少。这两年物价上涨,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感到很吃紧。我还不敢涨价,怕赶跑顾客,只好早开门晚打烊。我的苦心,丈夫并不理解,他不理解女儿为何要读私立学校,不理解儿子为何要学琴,不理解我为什么总想把最好的给孩子。”她叹了口气,加了一句,“我眼里的最好。”

我不由自主转过身,倚着门坐在了地上,想着我自己。若不是自卑,我何苦为了迎合准婆婆去烫发,又何苦写差评去招惹一个心力交瘁的母亲……

我想我的,她说她的。

“平时我回家晚了,他也不帮衬一下,照样雷打不动地做自己的事。向他抱怨几句,他就开始数落我的不是——当妈真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有时多希望能有一个体谅的笑,一句辛苦了……他总说我身上的亚洲式激进减少了夫妻相处的时间,让他感到压力很大。他呢?随遇而安,从小到大没怎么奋斗过,既没过过特别好的日子,也没挨过坏日子,就这么平平常常,只想着明年到哪儿度假。”

“那你爱他吗?”我问。

“我当然爱过他。没孩子时,我们常去旅行,走过不少地方,彼此心心相印。后来发现,爱也会随着时光流逝,也会老去。”

“那什么是爱?”我说。

“爱是两个人曾经穿过的小巷,走过的潋滟小河。光阴杳然,它们还在,但你在不觉中忘了它们的样子。”听她这么说,我不由得想,或许她常与音乐为伴,才能表达得如此有诗意。

我不知不觉又轻声说了句:“到底什么是爱情?”

我拱起膝盖,环抱双臂,想着我的爱情。未婚夫事业有成,风度翩翩,他像我赴宴必戴的璀璨耳环,给了我荣耀和安全感。即将踏入婚姻殿堂的我忽然间迷惑了:这就是爱情吗?

门外忽然传来小提琴声,有人在拉《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舒米好像非常震惊,低呼一声站了起来。只听两个孩子先后说:“妈妈,生日快乐。”接着,一个男人犹犹豫豫地说:“生日快乐,亲爱的。我们想给你一个惊喜,就悄悄过来了……”

随即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是轻微的啜泣声。我如同一个盲人,脑补了两个孩子上前抱住妈妈的场景。

舒米问:“腿怎么样?走路没事了吧?”

“没事了,妈妈,这星期我已经上学了。”男孩子顿了顿,道,“我想回家。”

舒米沉默着。男人说:“我们就在这儿小小地庆祝一下吧。”

舒米急忙说:“还是回家庆祝吧。要不……要不你们先走,我收拾一下就来。”

女孩子轻快地说道:“就在这儿吃吧。蛋糕是我和爸爸一起做的,你喜欢的覆盆子口味,看这花边儿多漂亮呀。”

舒米低声说:“又骗我,你爸爸不会做蛋糕。”

“妈妈!是爸爸做的!”女孩娇憨地叫道。

“是我学着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男人像很难说出下句似的,“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有些话要对你说。请你……允许我回家。”

我茫然地望着黑漆漆的房间,忽然看见洗手盆旁的墙上有一个门把手!我轻轻往下一压,门开了。我立刻明白了店的构造,从这里走出去就通往洗头间。

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一分钟后,我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的家人吓了一跳,舒米更是脸色煞白。我拿出藏在身后的那条裙子,大声说:“生日快乐,舒米,给你的惊喜!”

我走上前,对她的家人说:“你们好,我是舒米招聘的新员工,刚才在里面的杂货间收拾东西。”

那一刻如此刺激,我们彼此脸上都挂着不可言喻的表情。将裙子递给她时,没人发现我的手在抖。舒米下意识地接过,红着脸,强笑道:“真漂亮!”

我这才得空扫了它一眼,发现吊牌仍在。这是一袭黑色低领晚礼服,剪裁得当,上身覆着细小的银灰鳞片,在灯光下发着幽光,带着内敛含蓄的性感。我不由得猜想,她会穿着它去哪里呢?

男人跟我打过招呼,冲舒米笑着说:“我早就主张再请一个人。”他又转向我说:“今年物价飞涨,自打年初那个员工去生孩子,她就不肯再请人了。”

孩子们在一旁不断催促,于是我们灭了灯,点上蜡烛。一群人围着微小的烛火,唱着生日歌,舒米闭眼许了愿。

灯光再起,她脸上有了泪迹。

一周后,舒米约我在咖啡店见面。我第一次见她把束成圆髻的头发散开,过肩的秀发让她略显硬朗的五官线条变得柔和起来,平添了几分风韵。她从挎包中拿出一样东西,从桌上推过来:“送你了。”我拿起一看,竟是那条裙子,吊牌还在。她目光深沉地看向它说:“那阵子我的心情很糟,所以破天荒买了一件这么贵的衣服。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家。谢谢你。”我表示不解,愿闻其详。她苦笑:“请先接受我深深的歉意,那是一刹那愚蠢冲动的行为,绝非我预先设计。我也实在没料到他们会去店里,其实……其实那晚下班后,我要去一个地方,有人要给我过生日。”说完,她显得有点难为情,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思量道:“那么,这条晚礼裙,是你那晚要穿的?”

她抿着嘴点头:“那个意大利厨师,我的小提琴老师,为人热情,很关心我。其实,被一个单身男人关心,是一件危险的事,尤其当一个女人觉得自己得不到家人抚慰时。”

我恍然大悟。“那么,他没等到……”

“等到了……等到了答案。”她一副释怀的模样,“回家后,我给他发了一张那晚过生日的全家福。”

听到这里,我们俩相视而笑。

我把裙子推回去,笑着说:“五天后是我的婚礼,请你做我的发型师,穿着这件礼服来。”

婚礼当天,舒米身着那件曼妙黑裙,薄施粉黛。

婆婆盛装而来,先拥抱了我,然后用一如既往的审视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终不过是笑了笑。婚礼错漏百出:和平鸽甫一飞起,天空就飘起了雨,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弄湿了我的婚纱;进餐厅时,我当众崴了脚,脚踝顿时肿起;冷餐会上,招待失手打碎了酒杯……本以为我会耿耿于怀,没想到我毫不介意,倍感轻松。

喜宴散后,我问舒米:“那晚之后,你感受到一点幸福了吗?”她笑着说:“回家后,我们彼此坦诚地谈了谈,都承认自己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我们这个年纪,所求不过心安。”

她抬手将我眉前的一绺碎发绾到耳后,认真地对我说:“幸福,不过是个沉睡的婴儿,一直都在那里,你只需叫醒他。”

(江山美如画摘自微信公众号“妙撰”,本刊节选,陆 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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