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兵

2023-06-30 10:57陈伟
广州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菌子阴山妻子

陈伟

1

沿着阳村朝登楼山方向走,大概十四公里到阴山。站在阴山上看阳村村貌,像太极图的白色区域。站在登楼山看阴山,像太极图的黑色区域。阴山在山腰凹处,常年雾色笼罩,很少见到阳光。说到阴山,人们瑟瑟发抖,尽量避而不谈,每年雨季,人们去登楼山,都要绕道而行,怕被阴山的鬼魂带走。

我高中毕业后,回到家乡阳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认识了同为代课老师的秦怡,她说我笑起来像弥勒佛。她嫁给我后,我俩就不再代课了,成了阳村最忠实的农民。母亲不允许我去阴山,但我吃的水,就来自阴山。听说阴山有一棵很大的树,树根呈人字形,水从树根处流出来,清澈如露,有股土香味。当地水利局检测,那水几乎含有身体需要的所有元素,简直就是一股神水。阳村人多高寿,百岁老人随处可见。疾病也少,我从小到大没吃过几次药。阳村人对阴山充满畏惧,因很多人去了阴山就没有回来,连尸体都没找到。中医开的药须用阴山的水煎熬,效果才出得来。阴山大量的树木存在,使阳村风调雨顺,物产丰富。阳村是偏安县最富的村庄,家家小别墅,过年每户杀一头牛。每年三月三踩花山这天,阳村人山人海,节目从早表演到晚,来玩的客人随便推开谁家门,进去免费喝酒吃肉,通宵达旦。

2

从前年开始,每年六月到十二月,阳村陆陆续续死人,有些家庭绝了户。很多人入夜间时,头脑出现幻觉,看到鬼神,甚至妖怪向他发起进攻,或者诱惑他。他一手摸肚子,一手按心脏,口吐白沫,仿若得了疯病般双手掐着脖子,睡在地上,兴奋死去。阳村人以为有人触动阴山鬼神,惹得它们出来复仇。医院对尸体解剖,发现死者生前都食用过大量野生菌。各种颜色的牛肝菌、青头菌、梨树菌、鸡油菌等,无毒或低毒的菌子,正常食用不可能把人毒死。他们的脖子处都有一个小小洞,似乎被什么虫子叮咬过。

阳村人世世代代食用野生菌,从未听说有人死于食用菌子。不知从何时开始,阳村人达成不能采食阴山菌子,更不能用阴山水煮阴山菌子的共识。小时候,我的妈妈做菌子,是去隔壁村取水来煮。很多外地的男男女女来阳村,在阳村和登楼山的凹谷,建成一万立方米储水量的水库,水利的保证使阳村在冬季也能出产优良蔬菜。阳村人富裕了,很多人走出去做生意,接触了外面的思想他们开始质疑阳村传统,扬言要推翻那些神秘鬼怪的东西。不能食用阴山菌子,不能用阴山水煮菌子这一祖训首当其冲。有人想把阴山的千年古树砍掉卖了,为阳村修建老年活动中心。传闻阴山下有大量的金銀珠宝和随葬品,有人提议把阴山挖了,取出珠宝,把阳村打造成世界上最富裕的村子。村里的老人阻止道:造孽啊,谁食用了阴山的菌子,鬼神来找。

野生菌子是当地人最爱的美味。每年六月开始,阳村人上山捡菌子,一直持续到十二月。整个白诗镇,质量最好的菌子在阴山。阴山的黄牛肝菌,比正常菌子大三倍,通体金黄,高大雄壮,帽子还会反光,像是穿着金色铠甲的战士。

3

农历七月十五日,死了十八人。尸首整齐排列在阳村广场,散发着诡异而阴森的寒气。死者个个面带笑容,表情安详,看不出痛苦。阿彪强壮健硕,小腿壮如牛;阿梅正值十八岁的花季,生前肌肤白里透红,脑门儿上有一颗红痣,长发及腰,美丽不可挡;六岁的小男孩穗儿,平日里调皮捣蛋,聪明伶俐……这些本应活着的人陆续死去,阳村人心生恐惧,他们下令不准任何人进阴山,不准食用阴山的菌子。不管是谁都无法阻挡死神的魔力,都无法挑战阴山存在鬼神的权威。我默默地希望阳村永远安宁,但也预感阳村回不到过去的平静。那些勇于创造的年轻人已按捺不住,要为死去的亡灵复仇,酝酿着将阴山夷为平地的想法。

我天生喜欢菌子,每年到食用菌子的时节,不吃个几百斤菌子,肠胃就会不安宁,大脑变得迟钝,整天昏昏沉沉的。不只是我,阳村人都喜欢吃菌子,特别是一些有毒性的菌子。老一辈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菌子越毒,吃着越香。我吃菌子也轻微中毒过。那次中毒,大脑意识混乱,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在眼前飞奔,神奇古怪的人在跳舞。食用菌子轻微中毒,可以让人处于一种极为兴奋的状态,仿佛一场精神狂欢,使人忘掉世间烦恼。我是阴山忠实的保护者,让阴山的水永远流淌,让土地永远肥沃。我们一直向阳村人鼓吹,只要不吃阴山的菌子,不打扰阴山的山神,阳村就不会有灾祸。

然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家也遇到不幸的事。我的妻子突然咳嗽不止,咳出血来,病倒在床上。偏安县的几位名医分别被我请来为她把脉治疗,吃了几服中药,药是用阴山的水煎煮的,服药后,她病情始终不见好转,脸色时而黑,时而红润,像是见手青(牛肝菌的一种)在变色。最后一名医生私下告诉我,妻子活不过百天了,准备办后事吧。妻子从遥远的兰州来到阳村,是阳村唯一不吃菌子的人。她说菌子很奇怪,戴个帽子,像人,她不忍心吃。她能看见菌子里长出的白色小虫,长得像根线,没法吃下虫子。她说,要是虫子钻进大脑里,啃食大脑,肯定会持续不停地疼,那不是得要了人的命?妻子患病的事,在阳村无人不知,村人来看她,劝她安心养病。但他们对我冷眼相待。也许他们以为我去阴山采了菌子,想做一次试毒英雄,挑战阳村祖训。我说一套做一套,因为我才让妻子食用,结果她中了毒,成了受害者。可是我怎么可能越界,干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是如此爱我的妻子,她要是离开我,我也不想活了。

躺在床上的妻子对我说:“春风,我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感觉肺都不在了。我的生命估计要到头了,我知道我无法被治好,我们家族都是短命的,没一个超过四十五岁,我已经多活了四年。”

“不要瞎说,我带你去省城的医院看病。”我说。

“不,不能再花钱了。留着钱,我走后,你再找一个,得生个孩子,给你老陈家留个后。”说完,她的眼里全是泪水。

“明天我们就去省城,你得听我的。我们是夫妻,这么多年患难与共,你若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我说。

“你看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你去登楼山采点儿野山茶回来,泡水给我喝,我想那个清凉山茶的味道。”她说。

我和妻子结婚二十五年,恩爱如初,她是我这一生无法舍弃的灵魂伴侣。她没给我生下一个孩子,我早已做好了一辈子没有子女的准备。没有孩子没什么大不了,我的基因又不好,遗传不下去对于人类也没有什么损失。妻子艰难吃完几口米饭,躺回床上,呼呼地喘气。

我走出家门,走在阳村的道路上。傻大姐——阳村唯一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捡起石头,朝我扔来,嘴里说着,你个负心汉,用菌子毒死自己的老婆,就是为再娶一个,愿你一辈子不得儿子。很多话传到我耳里,他们说,那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人,居然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一时间成了阳村历史上最负心、最薄情、最邪恶的人。

我来到登楼山,采了山茶后,站在山顶看向阴山。今天没有雾,只能看见一片绿色,躲在登楼山的肚子里,像是一块翡翠。我的心像这样一块纯洁的翡翠,怎么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邪恶。我觉得正是由于这块翡翠的存在,保证了常年的流水,丰沛的雨水也是来自阴山的恩泽。假如这块翡翠不在了,阳村将失去水源,变得缺水,还谈什么富裕。也许祖先定下的规则,就是为了保护阴山,保护水源,所谓的魔力也许只是一种谎言。

“这水真好喝,阴山的水泡的茶是最独特的,特别是泡登楼山的山茶。”妻子说。

“阴山就像一位母亲,为阳村输出持续不断的乳汁。”我说,“你早点儿睡,明天一早,我们去省城看病。”

“你扶我去三楼,再看一眼这片土地,我怕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风,你记着,我死了就葬在阴山脚下,我不回兰州。”妻子说。

4

次日我和妻子坐上班车,从阳村到白诗镇,从白诗镇到偏安县,再从偏安到省城。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妻子一直看向窗外,我在一旁看着她。

“风,窗外的风景,我是看一次少一次了。这偏安县实在太美了,像是躲在地球角落里的一块翡翠。”妻子对我说。

“以后我们每年都来玩,你不会有事的。”我说。

“我们已经六年没有去过省城了吧。”妻子说。

“是的,六年了。六年前我带你来检查身体,你还记得吗?我们还看了话剧《雷雨》。你对我说,回去就给我生个女儿,让她以后当个话剧演员。”

她微笑,把眼从窗外拉了回来,转头静静地看着我。她虽然憔悴,但依旧很美。

“我们下车回去吧,好吗?”半晌,她突然说。

太阳已经落山了,再过四个小时,我们就到省城了。

我说:“不行,病看了才回去。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她躺在我的大腿上,呼吸急促:“我有預感,我活不了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钱了。我有短命的基因,到这个岁数,基因没有突变的可能,也无法完成细胞更新,生命到尽头了。我哥哥去世,医生就是这样和我说的。对不起!风,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自己活得不会太长,才来到阳村,我本以为我会一个人孤独地死在小地方,尸体腐烂也没人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可老天偏偏让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带给我那么多幸福,那么多爱,让我的生命延续了这么多年,我要谢谢你。可我却不能报答你什么,还要在你最需要照顾的年岁里离开。我简直就是一个坏女人……”

我摸着她的头,说:“你好好接受治疗就行,你说得像是骗小孩的,小孩都不信,我怎么信?你更不能信。”

不多会儿,她靠着我睡着了,我的心瞬间平静下来,不久却被一股沉重的伤感裹挟。妻子那么年轻,要是她走了,我独活的勇气都没有。妻子的美定格在年轻时的样子,留给我的只是美好的回忆。我将独自一人面对未来苍老的自己,想到无人问津的老年,就更加不能自已。

医院专家诊断,妻子得的是肺癌,处于早期,须按照流程治疗,切除肿瘤,接受化疗和后续的所有治疗,生命就可以得到延续。妻子不同意治疗,在她的意识里癌症无法治愈,花掉太多钱,会使得她一心经营的家庭变得贫困潦倒。还有她认为她的病不是早期癌症那么简单,一定是她的基因在作怪,她预感她活不过四十九岁。我坚决不同意她的观念,坚持要让她接受治疗。医生说如果治疗顺利,最少能活五年,五年内不出问题,一直活下去是有可能的。我签了字,陪伴她接受化疗,鼓励她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事实上情况没有我预料的那么好,三个月后,我和妻子坐上返回偏安县的大巴车。妻子在经过了一系列的治疗后,变得更为憔悴,脸色苍白,身体变小了很多。

我们花光所有的积蓄,还借了十几万元。妻子在奄奄一息中恳求我说:“风,放弃吧,带我回家,回阳村,见见那片土地,如果可能,带我回一次兰州,我活不了多久了。对不起,风。”

我说:“所有治疗的流程都做完了,你会好起来的。”我握着她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妻子模糊地说:“什么时候走?”

我说:“明天。”

为了妻子的意愿,我签了离开医院的协议书,带着她回到了阳村。一路上,她靠着我,看着窗外的一草一木。她说:“我第一次来偏安,沿路的夕阳晚霞,矮矮的屋子,迷人的天空,我感觉到重生,这里不像故乡那么厚重,而是像云那么轻盈。我本来只打算体验生活,两年后回兰州去,可居然遇到你,留下来和你一样爱上这片土地。”

我紧紧地搂着她,她面色苍白,眼神像安静的夕阳。这个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女人,温柔、善良、勤劳、乐观,还有着大海般的胸怀。

回到家一个星期后,妻子很难动弹,只能躺在病床上。阳村天天下雨,像是我的眼泪,一直不肯停下来。我看着妻子的脸色由苍白变成青黑,预感到她的病情在持续加重,估计无法去兰州了。晚上她睡着后,我走到家门前看着黑夜,吹一下风,让自己安静下来。我很害怕无法保护她了,怕她的温柔永远只停留在我肩膀上。她要是离开我,去另外一个世界,其他人欺负她,那该怎么办?她那么善良,连脏话都不会说,对一切都是忍让,被别人误解,也只是以微笑进行回应。要是她走了,我怎么还能苟且偷生?不行,我得去另外一个世界保护她。

阳村还在陆续死人,死因仍被判定为食用了阴山上的野生菌。妻子回村后的第十五天,夜里持续咯血,疼痛让她无法入睡,她整夜惨叫。那一夜雨特别大,雨声压过了妻子的叫声。凌晨四点半持续打了一个小时的雷。

第二天,十八个人躺在阴山脚下,距离阴山寺五公里。他们毫发无损,但呼吸已绝。他们身上背着很多工具,组织得像一支考古队伍,很显然这十八个年轻人的死绝不是食用了野生菌那么简单。从他们的打扮推测,极有可能是去挖掘阴山秘密时丢掉了性命。

看着病痛中的妻子,我控制不住自己,任由淚水从眼角滚出来。我总是在想,妻子如此善良,蚂蚁咬了她,她也不忍心报复它,这么善良的人为何要经历如此多的病痛。为了缓解妻子的疼痛,我把每天阳村发生的事讲给她听。

她说:“年轻人太急躁了。不想着脚踏实地地做事,老想着一夜间暴富,干起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阴山的金银珠宝那么好挖?也没防着要了自己的性命。唉!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不去想他们了,你赶紧吃药。你再为那些年轻人悲伤,病情会加重的,这样反而不好。”我说完,打开瓶,止痛药只剩六颗了,心里嘀咕着:去谁家借钱买药呢?

“不吃了,我想赶快死,活着现在对我来说才是折磨。要是我能为年轻人死去,我真想此刻死去,换回一条命来。”她说。

“乖,快吃吧——吃了就不那么疼了,可以安心睡一会儿。”我说。

她说:“你去阴山采几朵菌子回来做给我吃。听说吃了菌子,死的时候会兴奋,不那么痛苦。”

找遍整个房间,连五十元钱都没有。我想到的是自己的无能,转念寻思着如何快速赚钱,来破解这种艰难生活的咒语。就在顷刻间我萌生念头,去阴山捡菌子,拿去县城卖,价格在八十元一斤,十几斤菌子就能换回一千元,就能给妻子买药,还能买一些好吃的。可村里一直传言人吃了阴山的菌子会中毒,采卖有毒的菌子是不道德的。我来回走动,纠结万分,我在想阴山的菌子离开了阳村,卖到县城,换了环境和煮菌子的水,应该不会产生毒性。不过我仍旧无法说服自己去干这个事,万一出事,我岂不是在谋害别人的生命,换取妻子活下去的可能,不就成了杀人的刽子手?我又想妻子也是善良的人,不也在遭受如此大的苦痛,老天实在不公平,目前如何活下去才是我应该考虑的事情!

5

妻子的药吃完了,癌细胞还在张牙舞爪。深夜里,妻子一直痛苦地呻吟着,听来就凄惨。我守在她的旁边,心绪不宁,怎么赚钱给她买药吃是我当前必须解决的大事。

妻子说:“你哪天趁黑夜去阴山,采摘菌子,回来煮给我吃,让我在狂欢中死去。实在太疼了,我受尽了苦痛,你要是爱我就应该让我早点儿离开这个世界。我最多能活三个月。这样活下去的每一天,对我来说是巨大的折磨。”

“我一定去给你把菌子采回来,我们同生共死。”我坚毅地说。

那一夜我睡着后,妻子艰难地爬起来给我写了一封信:风,我的身体将会一天天消瘦下去,当癌细胞啃食了我的肉、我的骨髓,我将变得像一根干柴,我的面容将像老树根,我无法去想象自己变成一具干尸的样子。还有接下来的一百天我将忍受巨大的疼痛,这是对心灵和肉体的巨大折磨。风,我的男人,我想你知道的。其实现在这个时候安乐死是最好的选择。唐伯虎不是说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死并不可怕,那只是去另外一个世界休息。生不如死才可怕,那是对生命的无情折磨和嘲讽。你想菌子是由成百上千种的细菌构成,菌子的身体里还供养着肉眼可以看到的,或者无法看到的、无法计数的白色可爱的小虫子,你想想这些细菌和虫子进入我的身体,使劲啃食我的大脑、血管,还有即将死亡的神经,我将会产生无法计量的幻觉、兴奋,疼痛一定可以减轻,即使不能减轻,加速我下一秒死亡,也是老天在保护我……

次日清晨,我看着妻子在痛苦中写下的带着幻想重生的语言。我也想去看看阴山金光闪闪的菌子。那菌子应该像披着铠甲的士兵?

妻子要是死了,我也就食用阴山的野生菌,在狂想的状态中死亡,一起投胎做菌子,誓死保卫阴山。我突然想到一句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么一想,一种对死亡浪漫的想象,让沉重感突然消退了很多。

我生出对死亡强烈的渴望,我和妻子同时死去,我也就不必独自面对丧偶的孤独和痛苦,不必在那种日子里煎熬,我此刻想到了死亡最好的方法。我走到楼顶,天空中星空璀璨,我看向阴山的方向,偶尔能看到阴山的上空有流星划过。看着阴山,脑海中幻想着阴山的菌子,我紧握拳头,仰望星空,思绪飞扬,对着最亮的一颗星星说,阴山,我来了。

凌晨三点,我背着背篓,拿着头灯和镰刀,沿着小路走进阴山。猫头鹰的叫声,各种陌生动物的叫声,让我发颤。我没急着找菌子,而是顺路往阴山寺走去。阴山寺大门紧锁,攀缘着墙壁的藤萝,黑夜里像蛇。耳边传来数下钟声,低沉的钟声让我安静下来。我跪在寺门前,磕了几个头,要站立起来时,眼前出现一只白狐狸。它睁大眼睛盯着我,表情凶残。这一带是从没出现过狐狸的。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架骨头,凹进去的双眼直溜溜盯着我。我十分恐慌,没有站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移动,从寺庙前的坡上掉了下去,几个跟头摔到低洼处。我爬起来,在我眼前斜坡上的树木,开着白色的花,晶莹剔透,还闪着亮光。不停飞舞,犹如萤火虫,浪漫而柔美。一只猫头鹰飞过,身体粘了几朵花,瞬间变成一架白骨。一股肃杀之气在空气中延宕,令我恐惧,这看似美丽的花骨子里却透着杀手般的残忍。我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一些。我看到了花蕊,像蜘蛛的嘴,两颗牙齿坚硬无比。白花舞动着身体,像是在招摇着,欢迎我这新到来的庞大美食,准备将我粉身碎骨,饱餐一顿。我捋捋前腔闭着眼想家,也许再次睁开眼睛时,自己就变成了一堆白骨。许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些白花像断了翅膀的鸟,洒落在地上,眼看着地面上长出菌子,每一朵都通体发黄,样子像黄牛肝菌,但比黄牛肝菌色泽更加亮丽。看着这美丽的菌子,我口水都流出来了。菌子排成太极图,像是在排兵布阵。我跑前去,蹲下身子,慌乱地摘了菌子往我背篓里装。听见猫头鹰的叫声,我有不好的预感,转过身,背着菌子,拼命朝阳村跑。感觉身后有成百上千的士兵在追赶我。我加快速度,担心被他们抓回去。大概五点,我回到家里。妻子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睡着了,疼痛暂时告别了她。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青黑的脸、消瘦的身体,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一股寒意袭来。我裹紧衣服,心里默念,亲爱的,让我们一起去死,告别这沉重的人世间。

我走到楼下菜地里采了几片瓜叶,打来清水,把菌子放盆里,开始清洗。那菌子越洗越黄,越洗越亮,仿若黄金。嘴角掉下一串口水滴在盆里,我才发觉自己太馋了。论色相这菌子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我把洗好的菌子切成薄片,神奇的香味弥漫着厨房,我原本沉重的心变得轻快。我取来十几个菌子,用一部分炒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剩余的和鸡一起炖,做成一道菌子清汤鸡。阴山菌子的香味十分独特,是我自小没有闻过的。我盛了一碗汤,一边吹着,一边喝进嘴里。菌汤入口时,喉咙像弥漫着一股花香,缠绵得很。

我把菌子端到房间里,见妻子笔直坐在床头,像是回光返照,精神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半朵生的黄牛肝菌握在她手里,她的嘴动着。神情恍惚地朝我似笑非笑,我慌忙冲上前,掰开她的嘴,抠出了少量咀嚼成泥的菌子。

“你怎么吃生菌子?”

“吃着有点儿麻酥酥的,像是在嚼薄荷,很奇怪的感觉。”她嘿嘿地笑。

“你端着的是啥?这味道像玫瑰花,却比玫瑰花浓烈和刺鼻得多。有着荷尔蒙的气息,闻多了,让人头晕,一定会产生幻觉。”妻子说。

“阴山上的菌子的味道。”

她脸上的忧伤瞬间消失,眼神瞬间活跃起来。

“我还会騙你?我还亲自吃了一些,简直是人间美味。”

她急切地问:“你为何要吃这个,吃了会死的,你是傻了吗?”

我拿过她手中的半只菌子,放在一边,拧了湿毛巾帮她擦了手:“你以后得听我的,不能私自做这么蠢的事,你要是走了,我也随你去,一分钟不耽搁。”

我说:“我们是一体,我一个人可无法独自活下去。”

她拉过我的手,轻轻抚摸:“你简直是傻了。赶紧让我尝尝。”

我舀了一小碗汤,放了少量菌子、两块鸡肉,她伸手来接。我说:“我喂你。”

她说:“我感觉手今天稍微有些力量,我自己来。”

她喝了几口汤,兴奋地说:“这汤味道奇怪,夹杂了世间很多种花香,还有着儿童身体散发出的淡淡香味,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盛了一碗菌子汤,陪她一起吃菌子。吃了三碗后,逐渐没有意识。在模糊的幻境里,我变成了一朵黄牛肝菌模样的菌子,足有一米多高。我佩带宝剑,威武地站在阴山寺大门前,俨然成了守卫阴山寺的小兵。

阴山寺里传来一个声音:“你不是需要钱吗?从这里往前走有一块墓碑,墓碑刻着你名字。你把墓碑掀倒,下面有很多金条。”

“我不需要,我守在这里就好。”我说。

“你必须去取。你不取,以后总会有人来取,阴山未来都在你的手里,我的这些孩子全都靠你了。”这声音熟悉得像长者。

我面前整齐排着无数菌子,它们开始跳舞,很有节奏感,时不时弯腰对我笑:“你得帮帮我们,我们不想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中午。我精神抖擞,手脚有力,像是打了鸡血,年轻了十岁。我掐了下自己的脸,知道疼,那就证明我没死。我看着妻子,她呼吸均匀,脸上满是笑容,我想她还在做美梦。我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打了自己一耳光,感到疼,才确定我没死,疼痛似乎缓解了,脸上也有了些血色。阴山的菌子可以食用,菌子味道很鲜美,吃了让人神经放松。贩卖阴山的菌子能快速赚到钱,还能帮助辛苦沉重的人们获得灵魂上的短暂超脱。

6

夜深人静时,我背着背篓再次进入阴山。一路上猫头鹰叫着,仿若人类的笑声。随处可见的蛇凶残地吐着芯子,可我浑身充满活力,像是奔赴战场的勇士,感觉不到恐怖。眼前到处闪着金光,打开电筒一看,这些全是菌子。我俯身捡拾,手一摸到菌子,金光就不在了,菌子变得和普通菌子一模一样。才十几分钟,我捡了满满一背篓黄牛肝菌。我背起背篓原路返回,正走着眼前出现一只白狐,它站在树枝上,静静地盯着我看,仿若妻子的眼睛,含情脉脉。我小跑起来,阴山寺的钟声回荡在山里,诵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是在告诉我,回头是岸。

清晨五点半回到家,我整理菌子,把它们分层整齐排放在背篓里,每层中间隔着一些青色的叶子。这些完美的菌子,悠悠的菌香刺鼻,我嘴角不停流口水。想到这些黄澄澄、肉质饱满的菌子可以卖个好价钱,想到马上有钱给妻子买药了,我莫名感动而又辛酸。天蒙蒙亮时,我再看看菌子,把一杆秤放在面包车里。回房再次看了看躺在床上呼吸沉重、昏昏欲睡的妻子。她的脸比之前小了一半,身体小了很多。她变得那么柔弱,让我爱怜。癌细胞吞噬着她的身体,她活着的每一秒都在和癌细胞搏斗。目前除了药物,能让她远离痛苦的,只有阴山的菌子,它们使她产生幻觉。我拿了一沓塑料袋走出门,路依稀可见。我打开车灯在路上艰难前行。面包车像是到了老年,车灯只有一只发亮。只能挂到四挡,发动机声音很大,离报废不远了。面包车去年就没有通过审核,准确来说,它现在是被取消了身份的车。我要准备多卖几天菌子,卖些钱,一部分给妻子买药,一部分买个大冰柜,冷藏阴山的菌子给妻子慢慢服用。可那个从小扎根在我大脑里的观念,此刻变成一只八哥,不停重读着:阴山的菌子会毒死人,菌子会毒死人……

我把车停在距离县城一公里的荒地上。太阳从天边缓缓出来,大地变得开阔。我背着背篓往偏安的菜市场走去,小孩子甜美的笑声、鸟雀清脆的歌声让人欢喜。我到菜市场找了个小摊位,在地上垫了些绿色叶子,把菌子摆在上面。菌子比昨天还要鲜亮,每一朵都显得十分精神。穿着旗袍的年轻姑娘来到摊位旁,她弯腰俯身打量菌子,如来吊坠从她胸前滑落,在我面前摇晃。那雪白的亮光,让我想起阴山里那些花。她起身捋了吊坠,塞回衣服里。我才留意到她略施粉黛,长发飘飘,打扮精致,她拿起菌子看,像是端着一个红酒杯。

“妈妈,我们走吧,我不想吃菌子,菌子有毒。”旁边的小女儿说。

“菌子是美味,妈妈做的菌子味道最好,你最爱吃是不是?”

小女儿四五岁光景,扎着小龙女的发型,笑呵呵地说:“我爱吃妈妈做的红烧肉,野生菌炖鸡。”

“你女儿好可爱。”我说。

“菌子怎么卖?”她笑笑说。

“八十元一斤,这菌子每一朵都很精致。”

“总共有几斤?”

“大概十八斤。”

“我全部要了。这是我见到过的质感最好的菌子。”

我把菌子装进袋子里,满满两大袋。她付了钱,提着袋子,拉着孩子走了。我清理了叶子,拿着卖菌子所得的一千多元钱,匆忙去医院给妻子拿药。手握钞票,心中狂喜,想到妻子的疼痛终于可以得到缓解,我恨不得跑起来。我越来越意识到钱的重要了,有钱生命才可能温暖,才显得珍贵,有钱才可能幸福。

过去我除了干农活儿,就是做木雕。我想种出健康绿色的蔬菜,雕刻出最上乘的木雕。妻子病倒后,我的理想只有一个,就是努力挣钱,哪行挣钱就去干哪行。我后悔当初没听妻子的话,离开白诗镇,去大城市发展。如今要是还可以选择,我一定去大城市,赚足够多的钱。人生不是由着自己的意愿去活,你得在现实中忘掉内心的呼唤。我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曾会写诗的手,如今沧桑得连笔都不会握了。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路边的风景,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也变得冰凉。故乡该看不起我,当我采摘阴山菌子时,就已成了阳村的罪人。我冥冥中破坏了阳村沿袭了几千年的规矩。从今以后,这里的一切都将排挤我,从精神上隔离我,我将变成彻底的流浪者,而我流浪的土地恰好在故乡,这无疑是对我的报复。我总是觉得阴山的花会附着在我的身体上,让我变成一架白骨,此刻我的内心是如此恐惧、焦虑,几千只红色的蚂蚁向我爬来,我无法安宁地面对我的内心,面对那些看似正常的目光。

7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现在我紧急播报县里传达的紧急通知。就在昨晚,县城的一个家庭宴会上,十八人全部死于食用野生菌,其中年龄最小的为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请大家最近不要食用野生菌,避免类似的悲剧发生。”

“现在我再播报一遍……”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

听到广播时,我正开车驶在阳村村道上。今天采完菌子回到家才三点多。片刻前,我给妻子盛了碗新炖的菌汤鸡,看着她喝完抗癌药,才放心走了。我紧急刹车,车上的菌子稍微抖动了一下,车刚好停在白色菊花开遍的山坡上。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派人守护阴山,防止有人进山采菌,造成不必要的死亡。”

我解掉安全带,回头看背篓里的菌子。它们闪着金光,严肃地躺在那里,像一个个试图复活的士兵。它们复活后第一个要报复的肯定是我,我把它们搬出车,想把它们扔给菊花。我开始怀疑阴山的菌子真的有毒,能把人毒死,之前的一切验证难道都错了,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啊,我大脑混乱。十八个人的命啊,就是因为这些菌子。

我蹲了下来,捂着头久久不能平静。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廉价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燃。我坐在地上,靠着面包车,看着白色的菊花,眼前浮现的全是尸体。我是在拿别人的生命满足我的好奇心吗?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无疑是在杀人,在牺牲同胞,换来什么呢?换来药物,对抗癌细胞吗?那孩子的生命才刚开始呀。我无法原谅自己,自责和后悔让我落泪。我拿起菌子扔向菊花,大声地呼叫起来,像一只疯狂的狮子。

我回到车里,开着车飞速地朝着偏安县驶去,想和每一个死去的人道歉。进了偏安县,将车停好,下了车跑向菜市场。跑了大概一公里,我慢了下来,内心突然很害怕,我要是承认人是我杀的,那我得坐牢,谁来照顾我那病重的妻子呢?妻子那憔悴的面容在我的大脑里不停地显现,我慢了下来,我得先照顾我的妻子,让她走完余生,我再去自首。

死去的人假如不是吃我菌子的人呢?我应该先去买一个面具,或者口罩遮面,然后去菜市场寻找昨天向我买菌子的母女。我把将要跨出的脚步收回来,站在原地不动,感觉到妻子在身后向我招手,而我的眼前则是孩子悲惨的哀号,我闭上眼睛转身,朝着妻子的方向驶去。

回家途中,路过菊花盛开的山坡,我停下车。从菊花丛中把那些早上扔出的散发着迷人香气的菌子捡回来,放进背篓里。捡完菌子,我满头大汗,心情舒缓了很多。看着背篓里的菌子,我心里默念这可是能延续妻子生命长度的宝贝,怎么能把它们就这么扔了。我把菌子放进车里,开车回家。一路上我时常回头看菌子,生怕自己开得太快,它们晕车,那可是我的罪过。

回到家,我把剩余的菌子热一下,同米饭一起端到妻子房间里。妻子盯着我,不放过我的一举一动。

“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她问。

“吃饭,吃饭。”

“今天村委会的人来家里,说最近一段时间最好不要食用菌子。如果发现有人去阴山采菌子,一定要举报,奖励五百块。”

“你说了什么?”

“他们知道我不吃菌子,轻描淡写地问了几句就走了。”妻子顿顿,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两天阳村死了很多人,说是吃菌子引发的,昨天县城里一个家庭聚会,十八口人全死了。”

“究竟是谁这么黑心,把毒菌子卖到城里去?”妻子继续说,“村委会的人怀疑城里死去的人是因食用了陰山的菌子,今天已经派人对阴山进行巡视,如无进山烧香祈福的必要,一律不准再进入阴山。”

“谁知道。阴山的菌子我们也吃过,没什么不对劲的呀。”我说。

“你赶紧吃饭,不要饿着。我将死之人,那菌子能缓解我的痛苦,对健康人就不清楚了。”

她喝了几口汤,又说:“风,你的爱,让我觉得很温暖,我走后,你一定要再娶一个女人,给你生个孩子。”

“快别说了吧,你不会有事的。”我哽咽了。

我舀了菌子泼到米饭上,饿死鬼般三两下吃完了米饭。这阴山的菌子绝对是好东西,让人产生幻觉,使人变得轻快。我想到死去的孩子,内心越发不安。深夜里,我起床寻着僻静小路,来到阴山寺,给寺里的灯加了油,上了三炷香,跪在观世音面前忏悔。我双手合十,眼泪不停地流,小声呜咽起来。

“你犯下的不一定是罪,也许你是做了一件好事,援助了一对母女。”我听到慈祥的男中音,转头望去,是青莲法师,他胡须花白。

他看着我说:“阿弥陀佛。”双手合十。

“那孩子还没过真正的人生,就走了。”

“你怎么知道她走了呢?你吃了阴山的菌子,不是也还活着吗?”

“我身体有天然的抵抗力,可是那对母女没有呀。”我说。

“你必须断了牵挂之心,依我看,你的后半生是个了无牵挂的人。”他说。

“我最牵挂的是我的妻子,大师你发发慈悲,救救她。”

“你不是在救她吗?她吃下的每一朵菌子,都比千年人参贵重得多。阴山的菌子就是她最好的药,你难道不知道?”

他继续说:“这些菌子可是奇宝,对于癌症患者,它胜于人世间任何一种药物,阴山绝对不能被破坏,你得来保护它。”

我说:“大师,求你给我指引方向。”

大师没再说话,我才发现他已不见了。天快亮时,我回到妻子身旁。

次日我戴上口罩和黑色帽子,躲在偏安县的菜市场大门旁边一个小角落,做贼一般盯着来往菜市场的人们,试图找到那位曾经与我有过一面之缘,身材瘦高,长发飘飘的女人。之后的一个月,我去了十几次,都没遇见她,我的心从此更加不安宁,深深的负罪感将我包裹。妻子夜间疼痛的号叫,让我更加心烦意乱。一夜夜失眠,我头发掉得满地都是。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变成妻子现在的模样。我将掉光头发,嘴里说着,我不想活,只想死。

我索性把自己剃成光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黄肌瘦,头顶冒着亮光,像阴山的黄牛肝菌。我耳边响起寺里的钟鸣声,心异常安静,我的嘴巴嚅动着,像是被神的力量指引,小声喃喃着佛号。我将变成一朵菌子,一个士兵,保卫阴山,为人类抗击癌症保存希望。刹那间我有了出家的渴望。

8

三天后的清早,村里广播响起来,村委会主任声音低沉地播报:阴山寺的青莲法师今日凌晨三点圆寂。青莲法师一生为人和善,为阳村念经祈祷,保佑我们这里风调雨顺,人们幸福和健康。他为阳村牺牲太多,让我们为他默哀三分钟。

村人在广场上搭建了临时性场地用于追悼青莲法师。两天后全村人聚集在广场上,镇长参加了青莲法师的追悼会,并发表了慷慨悲恸的追悼词。青莲法师躺在柏木做的棺材里,面色安详,周围都是花圈,还有十几只纸仙鹤站在他的身边。哀乐声中,人们哭成一片。大家走过他身边,都会轻轻地触摸他的额头,他面容慈祥,像一尊安详的佛,连死的样子也那么迷人,像是笑着到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想到了他曾经和我的对话,让我保护阴山,内心很受触动。我摸他头的时候,感觉到一股亮光从他的额头进入了我的身体,我看到太阳、月亮,还有温暖的烛火。

追悼会结束后,村民选下一届阴山寺住持,住持是阴山的守护者,将一辈子待在阴山寺,孤独诵经。他的地位是很高的,将被众人朝拜。我想成为这样的人,不能缺少,那么生而为人的痛苦就减弱了,我想新的住持是我就好了,我又被这種突如其来的想法给吓到了。

村委会主任站在台上,拿着大喇叭宣讲:按照青莲法师生前遗愿,一天后,将他的遗体安葬在阴山寺前的墓地里;再者按照青莲法师身前传示,要选一个在农历二月八日出生,额头中间有一颗痣,耳垂较长的人来守护阴山寺,根据考察,陈春风同志当为法师生前传示人选。拟选其为阴山寺新的住持,一个月后入住阴山寺。陈春风同志如果不愿意去,请十五天内向我们反馈意见,我们会根据情况再做安排。

我抬头看着天空,双手合十,内心安静祥和。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那病重的妻子,我走了,她怎么办?我犹犹豫豫,给不出答案。此刻我的心里却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在召唤,我就要当阴山寺的住持,终于可以避开这个多变的现实,躲在世俗之外的世界里,安静修行。我的余生也将会因为突如其来的选择彻底改变。接下的半年,偏安县甚至市里有名的法师将到阴山寺教我佛法,我将成为佛家弟子,而不再是个流浪者。不久后,阳村人都朝向我跪拜。我内心充盈着巨大的力量,我将不负众望,守护好阴山寺,守护好这片土地。

庄严的跪拜仪式结束后,我听见有些人议论,在新的规划中,阴山将被推为平地,建成工业示范点。阴山寺也要拆掉,看来我将是最后一个住持了。我闭上眼睛,一直朝向天空,不肯睁开。待人群散去,我来到青莲法师的遗体旁,静静地跪着。我对遗体说,假如我杀了人,还能当住持吗,还有资格普度众生吗?!

我起身看着法师的眼睛,一个小时后,他眼里透露出金光,像阴山菌子的色泽,我瞬间在光亮中晕过去。邻居急匆匆赶到我的身边,气喘吁吁地说:“秦怡从床上掉了下来,地上吐了很多血,昏迷不醒,怕是……”我的心像是被一把利刃猛地砍了一刀,眼睛直溜溜地睁着,爬起来向家里跑去。

妻子已说不出话,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握着我的手,眼角挤出一滴眼泪。我吻她的额头,眼泪不争气地滚成两行,她握着我的手松了。我搂着她大声喊秦怡——秦怡,可她就是不回应我。我吼叫了一声,哭得更厉害了。我瘫软在地上,许久我起身走到她的“遗体”前,双脚盘在一起坐下,双手紧握,整个世界安静下来。我仿佛能听到妻子的心跳声,能感应到她走向另一个世界的快乐。妻子捏了一下我的耳朵,拉了一下我的耳垂,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看你那耳朵像弥勒佛,你迟早要出家,把我抛在这迷人的俗世。”她还是笑,“还不如我先走了,哼哼。”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青莲法师已安葬,妻子并没死,只是呼吸很弱。她说她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可一旦看到我的眼睛,就觉得心中有了光明,变得坚毅,变得有力量。“阿弥陀佛”,我心中默念。

“风,我马上就会走掉,你放开手去做自己的事情。当阴山的住持很好,我支持你。”妻子说。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只要有阴山在,有那里的菌子,你就能活着。”我说。

不多会儿,村委会一班人来到我家。村委会主任说:“目前,我们村就你学历最高,根据青莲法师的遗愿由你当新的住持,我们来问问你有没有意见。你在寺里的吃住由村里供给,每个月还给你一定的生活补助,你只要好好念经祈福就好。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我相信法师不会看错人。”

我说:“我得把秦怡带到阴山寺。你们也知道她病得很严重,离不开我。”

他们先去房间看了我的妻子,感觉我的妻子此刻成了一个植物人,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随后来到我家的院子里,避开我商量着什么。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讨论他们再次找到我,说:“我们一致同意你把你的妻子带进阴山寺,但是只能安排住在阴山寺前方五十米左右的小屋子里,虽然条件艰苦些,但是设备很齐全,生活很方便。”

我感动地说:“谢谢。佛法慈悲。阿弥陀佛。”

十五天后,我带着病恹恹的妻子住进阴山寺,成了阴山寺新一代的住持,从此青灯下,伴随着清香,念经祈福,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

住进阴山寺的第三天傍晚,我读经书时,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姑娘来拜访我。我认出她们是几个月前,买我菌子的那对母女,女人脸色苍白,小孩子倒是脸色红润,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小姑娘对我笑。那女人把精致的箱子递给我。小姑娘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爸爸回来了。那女人继续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去卖。要小心保管,它可是神物、宝物。你可知因为箱子里的神物,我家险些弄出一场悲剧。

“你们吃饭没,我给你们做饭。”我说。

“我们要赶着回去,小孩子的爸爸得了肝癌,从北京的医院回来没几天,需要人照顾。”她说。

“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可以跟他说,我的药对他应该管用。”我说。

“癌症没法治愈,谢谢你的心意。改天我请你到我家给他做一次法事。”

“好的。”

她和我道别,拉着小女孩往外走。犹豫了一会儿,我追着她们走出阴山寺,多想当着面告诉她们过去几个月因为卖了菌子给她们导致的种种巧合,以为自己卖出的菌子误杀了她们,终日惶恐,内心充满不安和自责,以祈求她们谅解。我怎么也无法追上她们,甚至一眨眼的工夫她们就消失不见了。当我知道她们还活在世界上,我长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杀人,佛是要接受我的。

我来到妻子身旁,煮了菌汤让她喝下去。她神态安详地躺在床上。她说:“我觉得我没有得癌症,只是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没有活下去的意志。这魔性的菌子让我产生幻觉,让我继续活着。迟早有一天我的外在没有生命了,但是细胞还会活着。你行吗?”

“反正我们是一体,有我给你念经祈福,你不会死。”我说。

“等我死了,你把我的遗体捐给医院,说不定对他们攻克癌症有帮助。”妻子说。

一個月明的夜晚,我点燃油灯,伴着袅袅的清香,我打开了那只箱子。一道神奇的金光刺着我的眼睛,像当初那些菌子发出的光。我仔细打量箱子,里面整齐放着发着奇异光亮的菌子,我细细数了一下,共有十八只,它们像一排排披着铠甲的士兵。拿起其中一只细致观察,我才发现它根本不是菌子,而是金子,金子做成的金人。它们脸色安详,透着佛光,亲近祥和。我把十八个金人依次取出,放在油灯下排成一排,金人面相各不相同,仿若十八罗汉。我这才怀疑,当初我拿去市场卖的菌子,全部变成了金人,真是不可思议。我想那女人在洗菌子的时候,越洗菌子越亮,最后发现菌子变成金人。我又想起之前县城那起中毒事故,死去的人不是因为吃了阴山的菌子,相反应该是为了菌子互相毒杀。想起了那对母女,我心里默念道:“谢谢你们,让这些小金人回到它的故乡。”

“上次采的阴山菌子拿去市场卖,人家还回来,竟然成金子了。”我掩不住欣喜,对妻子说。

“竟有这事?”

“真的。不信你看。”

“我早说,阴山的菌子是神物。”我帮妻子翻身,她看着地上金灿灿的小人儿,惊讶不已,过一会儿才吐出这句话来。

“那么神奇,看来我的身体真的有希望康复。”

从妻子的小屋子出来后,我回到阴山寺,在佛灯下打坐。那一晚我整夜都在做梦,梦见一个月圆之夜,阳村人聚在大广场,吃着阴山的菌子,集体围着熊熊大火,进入一场梦幻的狂欢中。他们使劲扭动身体,跳着烟盒舞,肆意释放激情和快乐,似乎毫无活着的痛苦。那个舞动的世界里,只有幸福,没有疾病、灾难和恐慌。我还梦见医生从阴山的菌子里提取出很多未知的元素,研发出了治疗癌症的药物,很多病人在服用药物时,都会双手合十,感觉看到了太阳。诵经声响起时,现场庄严,大家双手合十,对着阴山的菌子,闭眼祈祷,愿阴山永在,愿阴山的水长流。

次日清晨,我敲响钟声,清幽的声响在山间蔓延。我跪在大雄宝殿,诵读《金刚经》,内心充盈着一股巨大静谧的力量。我觉得万物都在念经声中复活,焕发生机。狐狸在山野间交合,几万朵菌子不停移动到阴山山脚,气势雄浑,保卫着阴山;十八个金人露出微笑;妻子眼角滚出泪水……我睁开眼睛,机器的轰鸣声打乱一切,几十只乌鸦飞了起来,啊啊地叫着,声音忧伤,菌子兵依旧屹立在那里,嘴里说着,誓死与阴山共存亡。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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