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红楼梦》是百科全书式的文学巨著,其中不仅富含传统绘画的知识和观点,更重要的是,在很多情节的构思和人物塑造上深受绘画意象的浸染。“黛玉葬花”作为《红楼梦》中的经典片段,更是具有超凡远尘的画境之美。
关键词:黛玉葬花;《红楼梦》;传统绘画;审美意境
《红楼梦》是一部充满绘画意象的经典巨著,其中丰富多彩的人物和情节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曹雪芹对绘画艺术的体悟,因此该书与绘画之间的关系得到了诸多研究者的关注。正如学者静轩认为的那样:“从《红楼梦》这部作品的整体美学上看,它深深受到了传统文化特别是绘画美的影响之大,是中国其他几部小说不能比拟的。”[1]在此基础上,学者陆树仑则更加具体地指出:“《红楼梦》里有好多情节是可以入画的。这些情节已具备了画的意境、形象、结构和色彩。”[2]这样的情节在《红楼梦》中可谓不胜枚举,如晴雯撕扇、宝钗扑蝶、龄官划蔷、宝琴立雪、黛玉葬花等。可以说,在《红楼梦》中,如果没有绘画的语素之美,文学的叙事功能可能要大打折扣。
目前,学界对《红楼梦》与绘画之间关系的研究大致是从五个角度切入的:一是从作者曹雪芹的绘画学养角度切入,探讨这对其文学表达方式的影响;二是从《红楼梦》中所涉画作及绘画技术的角度切入,以此分析传统绘画在作品中具有的积极意义;三是从曹雪芹借助《红楼梦》中诸人之口对其时绘事进行的品评切入,探讨曹雪芹的艺术观点和《红楼梦》的创作精神;四是对以《红楼梦》为题材的插图及绘本的研究;五是针对作品中的具体人物或情节进行绘画意境的探讨。本文则是立足于最后一种角度,对《红楼梦》中的绘画之美进行尝试性探讨。
一、“黛玉葬花”中的绘画意趣
“黛玉葬花”是《红楼梦》中的经典片段,对于彰显林黛玉的个性及心理特点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对此情节的描述,曹雪芹将之分为三处,首处是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当中,第二处是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结尾,第三处是在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的开头部分。
《黛玉葬花图》是众多《红楼梦》题材绘画中颇受青睐的一则,伤春感时的“葬花”题材渲染和深化了林黛玉的个性特征,也暗示了她与贾宝玉之间的心有灵犀和分崩离析的爱情命运。周汝昌先生更是将“葬花”命题提高到了該著作的核心位置,认为“葬花”是对《红楼梦》大结局的暗示。他指出:“大观园真是为了元春省亲而建造的吗?非也。大观园是为了表现‘葬花,这个葬花是象征性的——这里第一次就点出来,这就是《西厢记》里面说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3]同时,他还特别指出,第一次“葬花”之人并非黛玉而是宝玉,而且从“葬花”隐喻的角度而言,真正的“葬花”主角也是宝玉。在《红楼梦》的第二十七回中,除了“葬花”外,曹雪芹还设计了一场盛大的“饯花会”,周汝昌先生认为:“这一回真正的主题是饯花,整个大观园里所有的少女集中在一起举行饯花会,跟春天的百花告别,然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4]
在《红楼梦》中出现的花的种类很多,并且都与大观园里的姑娘有所对应,比如宝钗对应的是牡丹,湘云对应的是海棠,元春对应的是昙花,探春对应的是杏花,李纨对应的是梅花,妙玉对应的是梨花,熙凤对应是罂粟,黛玉对应的是芙蓉,等等。这些不同的花木不仅印证了人物的性情,同时也使作品如铺陈开的一幅画卷,这些花和人物的出场都似一幅精心营构的图作。如“憨湘云醉卧芍药裀”一场中,曹雪芹写:“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曹雪芹为烂漫、任性的史湘云设计了这样一个画面:花团锦簇,红香散乱,蜂蝶蹁跹,花弄倩影,史湘云醉态娇姿,包花为枕。这些零落散漫的元素不仅构成了一个五彩缤纷、酣畅如醉的视觉画面,同时也暗示着史湘云的成长环境与心性。然而,在“宝琴立雪”一场中,曹雪芹运用全然不同的形式,以定格镜头的手法,借用贾母的口吻,将众人的视线聚焦在宝琴身上。文中先写:“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寥寥数语,勾画出一幅惊艳素洁的画面,并与贾母屋里的《双艳图》相对比,增强了画面感。而后,借用贾母之口说:“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以此进一步凸显宝琴的性情与品质。宝琴是曹雪芹笔下唯一不沾习气的女子,对其似有偏爱,因此有关她的个性定位,在场景设计、色彩比对和出场方式上都与“憨湘云醉卧芍药裀”有着明显不同。
“葬花”与黛玉的关系,虽然周汝昌先生有着独到的解读,但这与黛玉的个人性情描写及宝黛的爱情关系并不冲突。“黛玉葬花”是由宝玉引出的,曹雪芹用婉转的手法,先以宝玉“流水葬花”引出黛玉“花冢掩香”的建议,黛玉认为以流水“葬花”,水若流至有人家的地方难免被渍污,所以需要用绢袋装好,掩埋于畸角处的花冢,这一来说明两人在心性上的契合,同时也引出黛玉更为孤洁的内心世界,以及对美的纯粹性的理解。
落花的情形在视觉上无疑具有缤纷飘摇之美。第一处,曹雪芹写宝玉“葬花”,先以“落红成阵”为虚笔,描写数株桃花洒落衣衫的情形,然后宝玉将其抖于水面,落红与碧水形成色彩的对比及动静的反衬。在另一处“饯花神”的活动中,曹雪芹的描写更为灿烂:“那些女孩子们,或是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千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曹雪芹用极富画境的笔墨,为读者描绘出一幅摇曳多姿、花色迷眼的图画。但是,落花毕竟是美的残落,除了众人的欢愉之外,只有宝黛二人能在这春色迷醉中感悟到深彻心扉的物哀。因而,宝玉抛却一片欢颜,把那花儿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寻见独自啜泣的黛玉,“葬花”的核心意蕴才得以揭示。这是曹雪芹巧设心机之处。
《葬花吟》是物哀美学的集中体现,全诗以丰富的想象、概括的语言勾画出了简远、凄清的画面,并由此生发出了对人生的诸多感叹,展现了黛玉复杂的身世遭际和内心矛盾。《葬花吟》所描绘的是一个空旷、寂寥、凄冷的世界,全然没有缤纷的花色,这是曹雪芹运用视觉对比的手法,强化了宝黛区别于庸众的心灵世界。一边是璀璨斑斓的饯花盛会,一边是空寥凄清的精神世界,这种颇具想象力的文学手段显现了曹雪芹在传统艺术上的学养,这也是《红楼梦》绘画意境之美的独特之处。
二、“葬花”的历史溯源
关于“葬花”的文化考证,俞平伯、陈迩东、陈昭诸等均曾有过探讨。目前,较早有关“葬花”的记载,可在《唐伯虎佚事》中找到痕迹:“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徵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文中的“葬花”行为已经极为明确。无独有偶,明末文学家叶绍袁在其作《续窈闻》中也有关于其女“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的记载。文献虽然不多,但也能说明“葬花”的雅举可能在明之前的文人和仕女群体中并非孤例。
有学者猜测,明末清初诗人杜浚的《花冢铭》可能对曹雪芹构思“黛玉葬花”有所启益。该篇中写:“余性爱瓶花,不减连林,偿有概世之蓄。瓶花者,当其荣盛悦目,珍惜非常;及其衰颓,则举而弃之地,或转入混渠莫恤焉,不第唐突,良亦负心之一端也。余特矫共失,凡前后聚瓶花枯枝,计百有九十三枚,为一束,择草堂东偏隟地,穿穴而埋之。铭曰:汝菊、汝梅、汝水仙、木樨、莲房、坠粉、海棠、垂丝,有荣必有落,骨瘥于此,其魂气无不之,其或化为至文与真诗乎?”从文中描写的具体情况来看,与“黛玉葬花”的确更为相近,尤其是最后一句的升华性感叹“其或化为至文与真诗乎”,实与《葬花吟》暗合。
更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楝亭诗钞》中录有两首与“葬花”有关的题画诗。一首是《题柳村墨杏花图》,文曰:“勾吴春色自藞苴,多少清霜点鬓华。省识女郎全疋袖,百年孤冢葬桃花。”另一首是《题王髯月下杏花图》,文曰:“墙头马上纷无数,望去新红第几家。前日故巢来燕子,同时春雨葬梅花。凭谁笔墨描全袖,自启丹炉点宿砂。三十六宫人盼断,金盆空影月西斜。”这些文句是否直接触动过幼年的曹雪芹,也未可知。
在书画作品中,唐寅所绘的“落花”题材作品较多,画作完成后,在图上题写落花诗亦有多幅,这些作品现分藏于普林斯顿大学附属美术馆、辽宁省博物馆、中国美术馆等处。其落花诗中有“万点落花俱是恨,满杯明月即忘贫”“衰老形骸无昔日,凋零草木有荣时。和诗三十愁千万,肠断春风谁得知”等句,与《紅楼梦》中的《葬花吟》基调甚同。除此之外,与其同时代的沈周也绘有《落花图》一幅,画中一人立于树下,残红染地,花落香肩,表现了暮春季节里人物相恋的时光感慨,显露出由景生情的内心凄清,以及对生命感伤的哀怨。这些诗画中的“葬花”情节具有意境上的相似性,可倒也不必固执探究其源流的关系,其是一种物哀美学,情景交融的心理体验存在于诸多敏感的个体当中,在艺术作品中加以表现,当然也有其普遍性的可能。
三、曹雪芹的绘画观
曹雪芹善于绘画,只见零星文献,未有确凿真迹。友人敦敏在《题芹圃画石》中写:“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馀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对生活窘困的曹氏而言,卖画是其谋取生活的现实技能。同时,曹雪芹的祖父也喜擅丹青,富于收藏,这对曹雪芹在绘画及文学创作上的影响至为重要。
关于曹雪芹在绘画上的修养,从《红楼梦》中有关绘画的多处描写中足以得到印证,此处可尚举几例。书中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中写,惜春要将大观园绘制成一幅工笔界画楼台园林图,曹雪芹借宝钗之口,对工笔界画做了一番叙述。另外,曹雪芹还借宝玉的眼睛,写到了宁国府的《燃藜图》、秦可卿卧室里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黛玉房间里悬挂的仿李龙眠白描笔意所绘的《斗寒图》,还有贾母房内悬挂的《双艳图》。这些画作不仅是作为陈设艺术来描写,而是具有映衬人物个性的作用。
《红楼梦》中还有多处涉及论画内容。譬如第一回中,曹雪芹以贾雨村的口吻道出关于顾恺之、赵佶、米芾、倪瓒、唐伯虎等人的议论,认为他们秉持有“仁者之所秉”的“清明灵秀”之气,而且“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这是对艺术家性情和艺术成就关系判断的高论。人品与画品的关系一直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重要议题,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以极其坚定的语气说:“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这种观点一直被主流认同,而曹雪芹则抛除这种传统的偏见,不以身份地位和惯常的所为德行来评判画家的艺术成就,并且认为愈是痴迷于绘画,可能会产生乖张狂狷、不合时宜的怪癖。
曹雪芹正好与“扬州八怪”同期,其鲜明的艺术个性与时流相悖对市民文化的审美趣味多有影响。曹雪芹在江南的生活对此或有深知,由此反映到他的艺术审美之中,往往能够远避时趋,而有个人性灵之感悟。这种主张贯穿整部作品,“黛玉葬花”更可作为其突出标志。
四、结语
中国的通俗小说自宋元话本以来都采取“说—听”为主的叙述方式,全靠离奇曲折的故事吸引听众。至明末冯梦龙、凌蒙初等人开始创作拟话本,虽然在文字上较为雅驯,但仍然没有摆脱靠误会、巧合制造奇局,以粗线条讲故事为主的叙述方式[5]。不同的是,《红楼梦》在文学表述中破解了绘画之美的奥秘,从构图、色彩、意趣等角度提升了小说的表述功能。
“黛玉葬花”的情节并不复杂,也缺乏叙事性特征,但曹雪芹运用伏笔、对照、联想等手法,借用“葬花”题材,建构了《红楼梦》中最为经典的情节之一。正是由于文学作品具有绘画般的审美意趣和图景联想,才使《红楼梦》的诸多情节和人物具有了意象性的联想与通感,使得小说具有了更为强韧的底层力量,被读者广泛接受,同时也增添了小说作品的诗情与画意,丰富了文学的表达方式。
参考文献:
[1]静轩.《红楼梦》中的传统绘画与书法[J].红楼梦学刊,1994(4):271-282.
[2]陆树仑.《红楼梦》图画拾零[M].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312.
[3][4]周汝昌.从“黛玉葬花”说起[J].中华活页文选(高一年级),2012(2):76-78.
[5]聂焱.《红楼梦》中的画论与画艺[J].东岳论丛,1997(2):92-96.
作者简介:
祁自敏,陕西科技大学设计与艺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美术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