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梅
柳青站在平台上。天边的云油画般浓墨重彩地铺展开来,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后面推动着。瞬间,绚烂的色彩燃烧起来,染红了天空。几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流光溢彩中朝气蓬勃地走来,他们的脸上泛着光,身披五彩霓裳,像长了翅膀的天使。
是的,是天使。强子妈那时就把他们这帮孩子叫天使。
强子妈白白净净的鹅蛋脸,一双弯月牙似的笑眼,乌亮的长发扎成两个麻花辫子,又黑又粗。以至于柳青现在走在街上,看到卖麻花的,还会想起强子妈。
强子妈从不高声说话,是家属院里唯一不打骂孩子的女人。那时,柳青小小的心里装满了对强子的羡慕。
柳青家和强子家住前后院,出柳青家大门,在窄窄的胡同里走两步就到了强子家后窗。每天清晨,柳青站在那块四四方方的垫脚石上,踮起脚后跟,敲敲后窗,强子就跑出院子,两人在晨光中一起去上学。
云霞在天边肆意流淌,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金光里。太阳被金光簇拥着,眼瞅着就要落下去了,柳青的心不由得疼了起来。那疼是对过去够不着、留不住的无能为力,是无法挽回的后悔。
那是个春末的傍晚,夕阳比现在的还壮观,像一个大火球,坠在家属院的西边,红得炫目,红得发烫,红得仿佛要熔化一切。斑斓的色彩让柳青像个小傻子似的看呆了。一起放学回来的孩子们麻雀般叽叽喳喳地都走了,只有强子一边催柳青快点儿,一边极不情愿地陪着她。
柳青进家门时天已经擦黑了,还没等她跟妈解释,就传来了强子的哭喊声。柳青连书包都没摘就跑了出去,她以为强子被他爸打了,可是一出大门,她就看到强子扒在打开的后窗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柳婶,快救救我妈,快救救我妈!
强子妈闭眼前,攥着强子的手放到了柳青妈手里,那双弯弯的笑眼瞅着柳青,慢慢地闭上了。柳青看到桌子上的卤水坛子泛着黑光,仿佛张着瘆人的大口。柳青的世界一下黑了下来,除了强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柳青病了,高烧不退,柳青妈想尽了办法,第四天高烧总算退了下来。迷糊中,柳青听到柳青妈和邻居李妈说,咋就这么想不开呢?多好个人啊。扔下强子可有罪遭了,老话说得好,有后妈就有后爹。
柳青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要不是陪自己看夕阳,强子就会早点儿回家,他在家他妈就不会喝卤水。
强子妈去世一百天后,强子爸又結婚了。强子的后妈是他爸的同学。柳青听大人们说,那女人已经怀孕了,就等强子爸离婚娶她呢。柳青从不跟那女人说话,也不要她给的东西。柳青和强子不再一起上下学,两个人都躲着对方。强子的衣服破了,柳青妈拽他过来缝补;柳青妈做了好吃的,叫强子过来吃,柳青都躲出去,等强子走了她再回来。柳青妈骂柳青,死丫头,你姨不在了,你咋还不搭理强子了?柳青从不分辩。
不久,强子的后妈给他生了个小弟弟,强子的苦日子也开始了。烧火、做饭、看孩子,一不小心,笤帚疙瘩就抡到强子身上。一天,柳青上课时看到强子握笔强忍着眼泪,手背肿得老高,知道他又被后妈打了。放学后,柳青直接去了强子家,质问他后妈为啥总打强子。强子回来看到柳青,阴着脸直接把她推出了院子,说,不用你多管闲事。柳青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那年秋末,强子姥爷来带走了他。柳青放学回家听到消息跑过去时,强子和他姥爷已经走了,屋里一地狼藉。灶台上大锅被砸成大窟窿,所有的碗碟碎了一地,家具摔得七零八碎,他后妈抱着孩子红着眼坐在炕沿边,他爸头上缠着纱布,正收拾东西。
柳青常做一个梦,梦里夕阳染红了天边,五彩斑斓中一群少年意气风发地走来。朝气蓬勃的他们打闹着,说笑着,谈理想,谈未来。当柳青转头要和强子说话时,一切光芒突然散去,世界一片黑暗。柳青每次惊醒时都是一身冷汗。
强子姥爷家在安徽。强子走后,强子爸申请调到下面的小站去上班,家也随着搬走了。柳青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和强子错过,再也不会有联系了。
颁奖会上,主持人宣布由洪强董事长颁发诗歌一等奖时,柳青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里不停地跟自己说,肯定是重名。当洪强董事长握着她的手说,祝贺你柳青。柳青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四十六年杳无音讯,柳青不敢相信这种巧合。记忆中的少年,除了那双和他妈一模一样的笑眼,再也找不到重合的地方。
柳青做梦也想不到,四十六年后,她会和强子一起在酒店的平台上再看夕阳。
晚霞像流动的水银,生动壮美。橘红色的光环里,柳青看到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正朝气蓬勃地走来,她的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说,对不起,强子,对不起。
这句话一直憋在柳青心里,她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
洪强手扶栏杆眼望天空,早已不是当初瘦削的少年。
都过去了。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柳青,做梦都希望能再见到你。我们还是朋友吧?
一直是。柳青用手指着心脏的位置,泪眼婆娑地说。
黑蝴蝶
已是清明节,清早的气温还似新打上来的大井水般凉冽。柳青抱紧手里的鲜花,提着供品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墓园很静。柳青特意起个大早,想再和父亲说说话。这是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也是父亲回归土地的第一百四十九天。柳青一直不愿相信,父亲就这样走了,甚至连她的梦里都不再来。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静静伫立在碑林中,就像生前的父亲,混在人群中毫不显眼。柳青放下东西,拿出湿毛巾擦拭着墓碑。她说:“爸,我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好吗?你咋也不给我托个梦呢?”说着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柳青用手背抹了一把,再看墓碑上父亲的名字,那一个个小金字都成了父亲的笑脸,仿佛在说:“闺女,别哭,不用担心,爸挺好的。”父亲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这让柳青觉得父亲屈得慌。
父亲出生在青山环绕的大山沟里,那个家穷得叮当响。柳青想象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父亲从来没说过,柳青是从母亲骂父亲的话里知道父亲小时候家里穷得连鞋都穿不上。姥爷家条件好,母亲属于“下嫁”。母亲的下嫁让她一辈子说上句,对父亲颐指气使,在家里飞扬跋扈。柳青曾问过母亲,你那么嫌弃我奶家,怎么还嫁给我爸?母亲说:“你爸年轻时长得好,后来当兵去部队,我寻思嫁给他,他能把我带出那个大山沟。”
母亲的愿望实现了。她不但走出了大山沟,还进厂当了工人,每月拿工资,吃商品粮,住家属房。母亲回乡时,腰板总是挺得笔直,见人老远就打招呼。父亲跟在后面,满脸笑容地看着母亲。据说父亲在部队表现很好,当到了班长。是母亲怕父亲在部队时间长了变心,硬是以转业给分配工作为由,让父亲复员离开了部队。
父亲没上过几天学,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一手好文章。父亲单位那条长长的黑板报就是他的耕地。父亲在上面画山川、河流,画小草、大树,画房子、汽车……用粉笔种下一个个方块字,让黑板生机蓬勃。小时候柳青就爱往父亲单位跑,爱拿父亲桌上五颜六色的粉笔胡乱涂抹。父亲干那些活都是在下班后,且从来不讲条件。母亲骂父亲虎,父亲也不分辩。柳青去过老家后回想,父亲画的那些山川大河就是老家。
那一年,柳青还被母亲抱在怀里,比她大两岁的哥哥刚刚能走稳路,在工厂上班的父亲出了事。父亲替工友值班时,右脚两根脚趾被轧断了,鲜血灌了满鞋。母亲得到消息,整个人都傻了,据她自己说,腿都不会迈步了。父亲原本可以评上工伤的,可是厂领导为了工厂安全荣誉,找到父亲,商量能不能不报工伤。父亲经过一天一宿的考虑,最后答应了厂领导。母亲为此大骂父亲,并且成了一辈子拿来挤兑父亲的理由。柳青曾问过父亲,为什么答应了。父亲说:“关系到好几百人的工资、獎金呢。”父亲去世前,那两根断掉的脚趾处早早就变成了紫黑色。柳青摸着父亲的断趾,看着不能说话的父亲,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天大亮了,墓园里开始有人走动。柳青把鲜花靠在墓碑上。父亲生前最喜欢花。小时候住平房,院子里都是父亲侍弄的花草。住进楼房后,父亲在阳台养的几盆花都被母亲扔掉了。柳青想替父亲争几句,父亲对她摇摇头,柳青只好气呼呼地闭嘴。
都说人去世前有征兆。柳青常在脑海里回放父亲生前的片段,那是父亲在人世间最后一个生日。那天,大家高高兴兴地围桌而坐,庆祝父亲77岁寿诞。母亲破例允许父亲喝了一杯白酒。平时笑容可掬的父亲,一杯酒下肚,面色潮红,他庄重地说:“你妈这辈子拉扯你们不容易,跟我受了很多委屈,你们要好好孝敬她。”柳青兄弟姊妹五个,那时还想不到,父亲在不久后会一病不起。
柳青头一次看见母亲眼里闪着泪花,没有用大嗓门吼父亲,而是轻声说:“过一辈子了,还说这些干啥。”那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父亲讲了很多往事。大家感到好奇又新鲜,原来,小时候的日子那么艰难。
生日后不久,父亲突发脑溢血,从此再没开口说过话。在重症监护室躺了20多天后,柳青和兄弟姐妹们像下赌注似的听从医生的建议,为父亲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希望父亲能好起来。
父亲偶尔清醒时,会用眼神和柳青交流,也会望着母亲流泪。半年后,父亲带着气切后没能愈合的伤口走了。
回忆像天上的云,牵着柳青飞。忽然,一道黑影落在了柳青的肩头。柳青吓了一跳,侧头刚想扑掉,发现是一只黑色的大蝴蝶,在她肩头抖动着翅膀。柳青晃了晃肩膀,蝴蝶竟没有飞走。
这蝴蝶会是父亲变的吗?这样想着,柳青不再晃动,轻声说:“爸,是你回来了吗?”
蝴蝶像一片黑色的落叶,老实地趴在柳青的肩头。柳青点燃一炷香栽在香炉里,想给父亲磕个头。忽然,蝴蝶从她肩头飞起,径直落到了墓碑上。它头冲下,眼睛仿佛正瞅着柳青。柳青终于忍不住大哭出来:“爸,是你吗?是你就动一下呀。”
金灿灿的朝阳打在墓碑上,那只蝴蝶开始扇动起它黑色的翅膀。